第1节 “缓改革” 批《苦恋》
1980年,不仅农村经济改革迈开了大步,政治体制改革也提上了日程。8月18日,邓小平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作了题为《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讲话。中共中央政治局于8月30日通过了这个讲话。这个讲话提出了经济上迅速发展社会生产力,政治上充分发扬人民民主;提出了解决党政不分、以党代政问题。讲话中还指出:“从党和国家的领导制度、干部制度方面来说,主要的弊端就是官僚主义现象,权力过分集中的现象,家长制现象,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现象和形形色色的特权现象。”他对这些现象进行了空前尖锐的批评揭露后说:“上面讲到的种种弊端,多少都带有封建主义色彩。”他接着讲了封建主义残余影响的方方面面,指出“现在应该明确提出继续肃清思想政治方面的封建残余影响的任务,并在制度上做一系列切实的改革”,“肃清封建主义残余的影响,重点是切实改革并完善党和国家的制度,从制度上保证党和国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经济管理的民主化、整个社会生活的民主化,促进现代化建设的顺利发展。”在这篇讲话的最后,他否定了当时有人重提的“兴无灭资”的口号,认为“这个老口号不够全面,也不很准确”。“有些同志因为没有充分地调查和分析,把我们现行的一些有利于发展生产、发展社会主义事业的改革,也当作资本主义去批判,这就不对了。”(《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北京,第327-338页)
邓小平这个讲话当时受到知识界的普遍欢迎。有人认为“政治改革的春天来了”。紧接着的五届人大三次会议,也是在宽松的气氛中召开的,人们称之为“民主的大会,改革的大会”。
此时,一些激进的改革知识分子也活跃起来。各家报刊发表了大量谈政治改革的文章。例如,1980年10月,《光明日报》连续三天不惜版面发表严家其、鲍彤、于浩成、张显扬、吴明瑜等人谈政治改革的文章。从题目就可以看出这些文章的敏感和尖锐。严家其《改革政治制度,需要研究政体问题》,吴明瑜《研究世界政治是改革的需要》,鲍彤《对官僚主义的认识不能停留在过去的水平上》,于浩成《政治制度改革的目标是实现民主化》,江春泽《要从制度上保证劳动者当家作主》,张显扬《官僚主义的问题必须从制度上解决》,吴大英《健全法治是国家领导制度改革的重要保证》,高放《要改革,就要重新总结历史经验》,胡华《深批左倾理论,为改革扫清道路》,肖灼基《学术研究只能服从真理》,林韦《把反对官僚主义的方针坚持下去》。这些文章有着广泛的读者。
面对新的改革形势,保守势力千方百计地抵制。他们以波兰事件为藉口,扭转了政治改革的形势。
1980年7月,波兰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个国家过去靠财政补贴维持较低的商品价格。由于财政不堪重负,加上西方逼债,波兰政府不得不减少财政补贴,使肉和肉制品价格大幅度提高。结果,引起了战后波兰规模最大、持续最久的罢工浪潮。盖莱克总统被迫下台。在这次工潮中出现了团结工会。它向执政的波兰统一工人党(即共产党)提出了挑战。从而形成了团结工会和波兰统一工人党两军对垒之势,波兰统一工人党的领导地位开始动摇。
波兰的政治风云影响到中国。邓小平和胡耀邦对波兰事件持积极态度。我的笔记本上有当时传达的他们两人的内部讲话的大意:波兰人民的斗争是针对苏联霸权主义的,是正义的,苏联这次不敢出兵;波兰给我们的启示是必须坚持改革;中国不会发生波兰事件。
但是,陈云阵线却持相反的看法。1980年9月24日,胡乔木给胡耀邦写了一封关于波兰危机的长信。信中认为:中国也有可能“爆发象波兰那样的局势”,“少数持不同政见者与心怀不满的工人群众相结合,可能成为一种巨大力量”;“外来思想、经济、政治、文化影响对我们也是一个大问题”;“工会可以分为官方工会与独立工会,我们如不从速解决也并非不能造成这种局势,而其它群众组织也可能出现类似情况”。
胡耀邦没有及时表态。后来胡乔木让中共中央秘书局把这封信印发各中央机关和政府部门、群众团体。并要求各部门都从各自角度出发,对波兰事件进行研究、制定对策。
1980年10月9日,中共中央宣传部传达讨论胡乔木《关于波兰问题的信》,中宣部长王任重说:“乔木同志建议讨论波兰事件的经验教训,以为波兰的教训很值得吸取。”“我们存在与波兰相类似的问题,发展下去会造成同样的后果。”“小平同志《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不要再宣传。”接着,中共中央宣传部传达陈云的意见:“一个宣传方面,一个经济方面,这两个方面如果不注意,中国也会发生波兰那样的事件。”除了波兰事件以外,中国改革中的一些新情况也使坚持马克思主义传统思想的人不安。农村出现了私营企业,出现了雇工现象,出现了私人搞长途贩运。这些情况引起了一些人的争论。有人指出农村出现了剥削,出现了投机倒把。
在过去几十年中,这些现象是绝对不能允许的。面对改革中的这些情况,那些要求保持社会主义纯洁的呼声突然高涨起来。这种呼声,是针对当时的改革潮流的,是针对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农村流通体制改革的。
波兰事件和国内要求保持社会主义纯洁的呼声,使中国的“两个基本点”的天平发生了倾斜:从改革开放倾向到四项基本原则。
对陈云来说,当时遇到一个契机,这就是华国锋“洋跃进”造成的经济过热。按照计划经济的眼光来看,就是“宏观失控,经济混乱”。遇到这种情况,计划经济的办法就是“收”,即“调整”。
1980年12月的中央工作会议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召开的。这是一次经济工作会议,主要是研究经济调整。即调整“洋跃进”造成的经济过热。12月26日,陈云作了《经济形势与经验教训》主题报告。这个报告共讲了十四个问题。
谈到利用外资时,他强调“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外国资本家也是资本家。....对外国资本家在欢迎之中要有警惕”。谈到经济形势时,他说:“经济形势不稳定,可以引起政治形势不稳定。”“改革要有利于调整”,“调整意味着某些方面的后退,而且要退够”。他批评当时正在蓬勃发展的乡镇企业“以小挤大,以落后挤先进,以新厂挤老厂。”他强调:“我们国家是以计划经济为主体的。因此,对许多方面,在一定的时期内,国家干预是必要的。”“我们要改革,但是步子要稳。因为我们的改革,问题复杂,不能要求过急。....更重要的还是要从试点着手,随时总结经验,也就是要’摸着石头过河’。开始时步子要小,缓缓而行。”(《陈云文选》1956-1985,人民出版社,1986,北京,第248-251页)
邓小平在这个会上作的题为《贯彻调整方针,保证安定团结》的讲话中,对他的《党和国家领制度的改革》来了一个大转弯,强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指出“对于党内外任何企图削弱、摆脱、取消、反对党的领的倾向,必须进行批评教育以至必要的斗争”。对于他三个月以前讲的“党国家领制度的改革”,他作了新的注解:“方法要细密,步骤要稳妥”,“先要在少数单位进行试点。没有制定和颁布完善的条例以前,一切非试点的基层单位,一律实行原来的制度。”但是,大家翘首以待的“完善的条例”一直到他逝世时还没有出来。这是后话。
在这之前,以翁永曦为首的四位青年上书陈云,提出“抑需求,稳物价;舍发展,求安定;缓改革,重调整;大集中,小分散”的24字方针。陈云很欣赏这个建议,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宣读了这封信,表示赞同。并提出经济上调整,政治上反对资产阶自由化。由于陈云的看重,翁永曦一下子被提拔为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成为副部干部。改革派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人,把他在文革中打老师的问题端了出来,翁永曦被贬到安徽一个县里。但翁永曦不甘寂寞,还对新华社记者发表谈话。记者把他的看法写成内参,邓小平看到了批示道:怎么这个人又出来了。这一次,翁永曦的品芝麻官也丢了。翁永曦是一位很聪明的年轻人,不幸成了邓、陈较量的“棋子”,听说他后来下海经商,还有成就。
这次中央工作会议,接受了“缓改革”的建议。在经济改革中,坚持计划经济,坚持“指令性计划”,一些坚持“商品经济”看法的经济学家受到批评。加强了对意识形态的控制。当时最突出的事例是对《苦恋》的批判和对青年诗人叶文福的批评。叶文福原来是军队里的诗人,他的诗作《将军,你不能这样做》,尖锐地批评了军队里高级干部的特权现象,因而被迫离开了军队。后来他到处演讲,大胆批评共产党内的腐败现象和社会制度的弊端。他在北京师范大学讲了一篇话,学校的政工干部反映:“党组织做了很多思想政治工作,一篇讲话就把它全吹了。”邓小平在1981年7月17同宣传部门的谈话中不点名地批评了这位“青年诗人”,叶文福受到了单位的批判,从此就消声匿迹了。
《苦恋》引起的风波比叶文福风波要大得多。
《苦恋》是著名军人作家白桦写的一个电影剧本,发表在1979年9月出版的文学刊物《十月》上。1980年底,长春电影制片厂以《太阳和人》为题拍成电影。导演是彭宁。剧本写了画家凌晨光一生的遭遇。青年时他被国民党抓壮丁,被船家女绿娘相救,彼此相爱。后来凌晨光因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被特务追捕,逃往国外。在美洲某个国家他成了著名的画家。新中国成立后,他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和绿娘一起返回祖国。回来享受到短暂的快乐后就不被政府信任。在文化大革命中凌晨光备受折磨。他女儿觉得这个国家再不能容身了,决定和男朋友到国外去。凌晨光反对。女儿反问父亲:“您爱这个国家,苦苦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凌晨光无法回答。此后凌晨光被迫逃亡,藏身芦苇荡,以生鱼、鸟蛋为生,成了野人。剧终时,雪停天晴,红日当空,凌晨光的生命之火已经燃尽,他用最后的力量在雪地里爬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问号”。
《太阳和人》在审片时不仅没有通过,还引起轩然大波。文艺界的一些权威人士认为这个剧本“否定三十年,否定社会主义,否定党的领导,是一部很坏的影片。”当时社会上流行“伤痕文学”。伤痕文学就是揭露和批判过去极左路线给人们心灵、家庭、社会,造成的伤痕。实际上,伤痕文学所揭露的不仅仅是“四人帮”的极左,也揭露和批判了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的阴暗面。《苦恋》是伤痕文学中高层次的代表作。
在十一届六中全会之前,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就提出要批判《苦恋》。1981年4月17日,《解放军报》在一版头条发表社论:《坚持和维护四项基本原则》,其中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批评文艺界“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现象”和“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4月18日,《解放军报》第三版以半个版的篇幅发表部队读者批评《苦恋》的3封“来信”。其中来自白桦所在的武汉部队的信――《一部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作品》最为严厉。4月20日,《解放军报》以近整版的篇幅发表了“本报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四项基本原则不容违反――评电影文学剧本[苦恋]》。4月22日《时代的报告》杂志为批判《苦恋》出了增刊,第一次就印了15万份。上面除了有批判文章以外,还作为“靶子”附录了《苦恋》的全文。读者为了看《苦恋》,一抢而空。
《解放军报》、《时代的报告》开头,《北京日报》、《文学报》、《红旗》、《湖北日报》、《长江日报》等报刊紧跟其后,不惜篇幅,发表多篇批判文章,还扣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帽子。而《文艺报》、《新观察》、《北京科技报》则发出不同的声音,指出“有人在捍卫’四项基本原则’的名义下搞’左’”,为知识分子说话,但和批判的声音比起来,这种声音十分微弱。
胡耀邦要大家冷静一点,先把对苦恋的批判冷下来,再研究对策。当时主管思想战线的主帅胡乔木要《人民日报》转载《解放军报》的文章。《人民日报》文艺部认为,《解放军报》的文章带有“文革”时打棍子和大批判的色彩,不能以理服人,如果《人民日报》转载,就表明中央同意这样做。所以按兵不动。胡乔木得知《人民日报》不转载的后台是胡耀帮,就把状告到邓小平那里。于是,就有了邓小平对《苦恋》的谈话。
1981年7月17日,邓小平同中宣部负责同志谈关于思想战线上的问题。他说:“《太阳和人》,就是根据剧本《苦恋》拍摄的电影,我看了一下。无论作者的动机如何,看过以后,只能使人得出这样的印象:共产党不好,社会主义不好。这样丑化社会主义制度,作者的党性到哪里去了呢?”他重申四项基本原则。他说:“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核心,是坚持共产党的领导。没有共产党的领导,肯定会天下大乱,四分五裂。历史事实证明了这一点。”(《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391页)邓在这次讲话中,提出由《文艺报》写批判《苦恋》高质量的文章。8月3日,胡耀邦在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上讲话,也讲到“要把文艺界正在进行的对电影剧本《苦恋》的批评做好。白桦同志还是写了好作品的。但是《苦恋》就是对人民不利,对社会主义不利,应该批评;而且它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它代表了一种错误倾向。”此后,白桦在他所在武汉部队一度失去自由,大会和小会接受教育和批判。白桦在检查中说:“历史老人最终是公正的。”意在《苦恋》是好是坏,历史自有公论。《时代的报告》主编黄钢,就白桦的这句话写了长篇批判文章。
胡耀邦对批判《苦恋》,态度不是很积极的。1981年1月10日晚,在审片时引起批评之后不久,白桦求见胡耀邦,请他看看这部片子。胡耀邦回答说:“昨晚中南海放了这部电影,我没去看,听说有人反对你这部片子,有人支持你这部片子。我们家就是两派,一派是我的秘书,他反对。一派是我的儿子,他支持。”他一再表示,在这部片子没有审查通过之前,他不准备看。白桦一再请求,他还是坚持不看。经过一段时间批判以后,9月25日,胡耀邦对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说“《苦恋》的事情应该了结”,10月,胡又对《文艺报》负责人张光年说:“批《苦恋》的事了结了。
”(白桦:《我理解他》,载《胡耀邦》,中外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第90页)根据邓小平7月17日的讲话,《文艺报》负责人唐达成、唐因执笔写了批判文章,经周扬、张光年等人组织多次修改,又经作家协会讨论,中宣部讨论再修改,10月6日《文艺报》发表,10月7日,《人民日报》全文转载。《苦恋》风波就此平息。
对《苦恋》的批判虽然结束了,但对思想界、文艺界的影响并没有结束。作家们写作更加小心了。1982年6月召开的中国文联四届二次会议提出“要继续克服并改变涣散软弱状态,更加坚定有力地在更高水平上贯彻中央对文艺工作的指导”。这次会上作家们牢骚颇多。著名作家邵燕祥写了一首打油诗:“尽是作家艺术家,出恭入敬静无哗;不辞百万成虚掷,难得金人似傻瓜;已验几回诗作谶,可知何日笔生花;掌声拍报平安夜,大会开得很好嘛!”改革开放是以邓小平为代表的这一代领人的历史使命,在不丧失中国共产党领权的前提下,他们是不会让社会主义的传统理论和原则阻碍改革开放的。在对右的势力给以适当打击之后,他会敲击钢琴的另一个键,使改革开放的音调高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