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一首)
【作者介绍】李商隐(八一三--八五八),字义山,号玉溪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县)人。年轻时曾受知于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聘为幕僚,并亲自教以骈文。文宗开成二年,以令狐绹延誉,登进士第。同年冬,令狐楚死,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茂元爱其才,以女嫁之。这时牛(僧孺)、李(德裕)党争已很尖锐,令狐是牛党,茂元是李党,而商隐是令狐提拔的,于是遂被牛党责难。后来李德裕被排挤,令狐楚之子令狐绹为相,他又屡上书陈情,希望引荐,却受到冷遇。自此奔走四川、岭表、湘中、徐州等地,仍以幕僚寄人篱下,又身多疾病,益自抑郁。后还郑州闲居,卒。“急景倏云暮,颓年寝已衰。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这是他逝世那一年《幽居冬暮》诗中的下截,其实还只四十六岁,但颓丧寂寞和有志未申的心情,却也情现于词。
他是个早熟的人,十七岁时即写出“军令未闻斩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隋师东》)那样的诗。他与王氏结婚,本来也很美满,不想由此牵入牛李党争的旋涡,成为他纠缠终身的葛藤,然而后来又想和令狐绹修好了。
在唐代诗人中,能够善于织绘、表现语言艺术的魅力的,李商隐是其中之一。就是那些咏史、吊古之作,也往往语言有味,发挥出讽刺诗的极大效果。如果说,李诗直接反映现实,诉述疾苦的比较少,那末,那些咏史诗却具有以古为鉴的作用,并且体现了他的倾向性。
他的爱情诗,好多都隐晦迷离,真真假假,历来又众说纷纭,也真有“只苦无人作郑笺”之感。其中有些可能有政治上的寄托,我们只好“以不解为解”。这些诗,如果单纯作为爱情诗看,固然也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封建礼教束缚下男女相爱的不自由,但有些诗的情调却是不健康的。
韩碑
元和天子神武姿〔1〕,彼何人哉轩与羲〔2〕。
誓将上雪列圣耻〔3〕,坐法宫中朝四夷〔4〕。
淮西有贼五十载〔5〕,封狼生貙貙生罴〔6〕。
不据山河据平地〔7〕,长戈利矛日可麾〔8〕。
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9〕。
腰悬相印作都统〔10〕,阴风惨淡天王旗〔11〕。
愬武古通作牙爪〔12〕,仪曹外郎载笔随〔13〕。
行军司马智且勇〔14〕,十四万众犹虎貔〔15〕。
入蔡缚贼献太庙〔16〕,功无与让恩不訾〔17〕。
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18〕。
愈拜稽首蹈且舞〔19〕:金石刻画臣能为〔20〕。
古者世称大手笔〔21〕,此事不係于职司〔22〕,
当仁自古有不让〔23〕。言讫屡颔天子颐〔24〕。
公退斋戒坐小阁〔25〕,濡染大笔何淋漓〔26〕。
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27〕。
文成破体书在纸〔28〕,清晨再拜铺丹墀〔29〕。
表曰臣愈昧死上〔30〕,咏神圣功书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31〕。
句奇语重喻者少〔32〕,谗之天子言其私。
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33〕。
公之斯文若元气〔34〕,先时已入人肝脾。
汤盘孔鼎有述作〔35〕,今无其器存其辞。
呜呼圣王及圣相,相与煊赫流淳熙〔36〕。
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37〕?
愿书万本诵万遍〔38〕,口角流沫右手胝〔39〕。
传之七十有二代〔40〕,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41〕。
【注释】
- 元和天子,指唐宪宗。元和,本宪宗年号。
- 轩,黄帝轩辕氏。羲,伏羲氏。代表三皇五帝。这里是说,宪宗的功业足与三皇五帝媲美。
- 誓将句,指自玄宗至顺宗因藩镇叛乱,皇帝出奔等大事。宪宗即位后,则能平定刘辟、李锜、吴元济等之乱,故曰雪耻。列圣,指先前几个皇帝。
- 法宫,路寝(君主治政事的宫室)的正殿。朝四夷,受四夷朝见。韩碑:“既定淮蔡,四夷毕来。遂开明堂,坐以治之。”四夷,泛指四方边远之地。
- 淮西句,代宗宝应元年(七六二),任李忠臣为淮西十一州节度使,镇蔡州(今河南汝南县),因其贪残好色,为军中所逐,后又因投叛将朱泚而被诛。中经李希烈、陈仙奇、吴少诚、吴少阳之割据,至元和十二年(八一七)之平吴元济(吴少阳之子),凡五十余年。韩碑:“蔡帅之不廷授,于今五十年,传三姓四将。”
- 封狼,大狼。貙(初chū)、罴(皮pí),皆野兽,喻这些武臣的残暴又是代代相承的。柳宗元《罴说》:“鹿畏貙,貙畏虎,虎畏罴。”此句七字皆平声。
- 不据句,意谓有恃无恐。
- 日可麾,用《淮南子·览冥训》鲁阳公与韩相争,援戈挥日的典故。这里比喻胆敢反叛作乱。麾,通“挥”。
- 帝得两句,当时宰相武元衡及御史中丞裴度都主张对淮西用兵,节度使王承宗、李师道则请赦吴元济。元和十年六月,李师道派刺客暗杀了武元衡,又击裴度,度伤骨未死,宪宗怒曰:“度得全,天也。”三日后,乃任裴度为相。斫(酌zhuó),砍。
- 都统,唐后期招讨藩镇,设诸道行营都统,为统帅之任。当时裴度亲往淮西督战,除拜相外,兼彰义军节度使、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度因韩弘已领淮西行营都统,乃辞招讨之名,只称宣慰处置使,但实际仍行都统事,故诗里这样说。
- 阴风句,裴度赴淮西在阴历八月三日,时序已在仲秋,宪宗以神策军三百骑卫从,并亲临通化门慰勉之。天王旗,皇帝的旗帜。
- 愬(诉sù),唐邓随节度使李愬。武,淮西都统韩弘之子韩公武。古,鄂岳观察使李道古。通,寿州团练使李文通。四人皆裴度手下大将。牙爪,犹“爪牙”,《诗经·小雅·祈父》:“祈父予王之爪牙。”这里是得力的部将意思,不像现在多用于贬义。
- 仪曹句,当时李宗闵以礼部员外郎为两使书记。仪曹,指礼部郎官。
- 行军司马,以太子右庶子韩愈为行军司马。其职务为备军中谘询。
- 貔(皮pí),貔貅,传说中的猛兽。
- 入蔡句,元和十二年十月十五日,李愬雪夜进袭蔡州。十七日,擒吴元济,送至长安,献于太庙,然后斩于京师独柳树。太庙,皇家的祠堂。国有大事,每祭告太庙。
- 功无句,意谓论裴度之功固可当仁不让,朝廷对他的恩遇也不可估量。裴度还朝后,官阶为金紫光禄大夫,职为弘文馆大学士,勋为上柱国(正二品),爵为晋国公。不訾(资zī),即“不赀”。
- 从事,汉州郡长官皆自举僚属,多以从事为称。韩愈的充行军司马,也由裴度奏请提名,故以此为喻。宜为辞,指诏命韩愈撰《平淮西碑》。
- 稽(启qǐ)首,叩头。
- 金石句,指为钟鼎石碑而撰写的歌颂功业的文章。画,同“划”。
- 大手笔,指撰拟有关国之大事的文告的名家。
- 此事句,意谓此事和主掌文字的官员不相干,须亲自执笔。韩愈《进撰平淮西碑文表》:“兹事至大,不可以轻属人。”即此意。係,也通“繋”,关涉。职司,指以文章为职业的翰林。
- 当仁句,《论语·卫灵公》:“当仁不让于师。”
- 颔(憾hàn)天子颐,天子点头称善。颔、颐,本皆指颊部。
- 公,指韩愈。斋戒,本指祭祀前表示虔敬的一种仪式。这里指韩愈撰碑文时态度的严谨。
- 濡(如rú)染句,意谓文章中蕴含的情意何等痛快。濡染,浸沾。
- 点窜、涂改,这里都是运用的意思。《尧典》、《舜典》,《尚书》篇名。《清庙》、《生民》,《诗经》篇名。四者皆记颂古帝王建功立业之作。
- 破体,行书的一种。翁方纲《石洲诗话》云:“戴容州(叔伦)《怀素上人草书歌》:始从破体变风姿。可证义山《韩碑》语。”一说指其文颇能变更旧体。
- 再拜,先后拜两次,表示隆重的一种礼节。丹墀(迟chí),宫内涂红漆的台阶。
- 昧死,犹冒死。古臣子上书多用此语,以示敬畏。
- 负以灵鳌,指石座上负碑的饰物。蟠以螭(痴chī),指碑上所刻盘绕的饰物。鳌,大龟类。螭,龙类。蟠,盘。
- 喻,懂得。
- 谗之三句,指李愬妻入宫向宪宗陈诉碑文不实事,详“说明”。拽,用力拉。磨治,磨平的意思。治,读平声。
- 斯文,此文。元气,不能消灭的原气
- 汤盘,传为商汤沐浴之盆。《礼记·大学》:“汤之盘铭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孔鼎,指孔子祖先正考父之鼎,其铭文见《左传·昭公七年》。这里以汤盘、孔鼎比韩碑。
- 相与,相互。煊(宣xuān)赫,显耀。淳熙,强烈的光泽。
- 公之两句,意谓韩文若不能昭示后世,宪宗功业又如何和三皇五帝承接。仍归结起首两句。曷,怎么。
- 书,抄写。
- 胝(支zhī),即俗名老茧。
- 传之句,《史记·封禅书》:“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二代,一作“三代”,包括唐代。从“传之”两句看,作七十三代也通。
- 封禅,古代帝王宣扬功业的一种祭祀仪式。封,指登泰山筑坛祭天。禅,指在山南梁父山上辟基祭地。玉检,封禅书的封套。明堂,注见韩愈《石鼓歌》。这两句意谓,也像上古那样递传下去,并可为封禅时明堂的基石。
【说明】
淮西之役,先入蔡州擒吴元济者为唐邓随节度使李愬。后来(元和十三年)韩愈奉诏撰《平淮西碑》,文中对裴度当时的位置侧重了些,这却引起李愬的不平。又因李妻是唐安公主女儿(唐安公主是德宗女,宪宗姑母,嫁韦宥),故得出入宫中,便向宪宗陈诉碑辞不实,于是将韩碑磨去,重命翰林学士段文昌撰文勒石。罗隐《说石烈士》文则以为李愬旧部石孝忠因愤韩碑不叙李愬功,推碑几仆,致为宪宗所闻,因而命文昌重撰。
蔡州之破,李愬确实立下大功,但从整个战役看,裴度的作用更大些,这主要由于他的决策和威望;威望在当时的战争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政治条件,而他所以具有崇高的威望,则又由于他拜相时立身治国的正直忠恳,所以《旧唐书》也对他作了高度的评价。而且,韩碑中既未抹煞李愬雪夜破城之勇,也并没特别铺张裴度之功。总之,韩愈这篇碑文,态度还是客观的,李商隐之推崇韩碑,实际就是同意韩愈的观点,同时,他又归功于唐宪宗在这一战役上的英明果断。由于这种种因素,使全诗也情意深厚,笔力矫健。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中也收入了此诗,并说:“晚唐人古诗,秾鲜柔媚,近诗余矣。即义山七古,亦以辞胜。独此篇意则正正堂堂,辞则鹰扬凤翙(huì),在尔时如景星庆云,偶然一见。”又云:“段文昌改作亦自明顺,然较之韩碑,不啻虫吟草间矣。宋代陈珦磨去段文,仍立韩碑,大是快事。”这意见也是对的。
秦朝釪《消寒诗话》云:“义山《韩碑》,在其诗中另自一体,直拟退之,殆复过之。”
【鉴赏】
全诗意在记叙韩愈撰写“平淮西碑”碑文的始末,竭力推崇韩碑的典雅及其价值。情意深厚,笔力矫健。韩碑既未抹煞李愬雪夜破城的丰功,也未特别铺张裴度的伟绩,态度比较公允。李商隐极力推崇韩碑,也就是同意韩氏的观点。叙议相兼,在艺术风格上受到韩愈《石鼓歌》的影响。清人屈复《玉溪生诗意》中说:“生硬中饶有古意,甚似昌黎而清新过之。
这首诗是一则历史。公元817年(宪宗元和十二年),宰相裴度率兵平定淮西,但首先破蔡州生擒叛者吴元济的是大将李愬。宪宗命韩愈撰《平淮西碑》时,韩主要是突出了裴度在执行宪宗旨意后的运筹帷幄,引起李愬不满。愬妻(唐安公主之女)进宫诉说碑文不实,宪宗就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撰文勒石,观点迥然不同。李商隐是完全赞同韩愈观点的,诗中强烈地表达以对《韩碑》被磨去的愤慨,更热情地歌颂了这篇碑文。本诗基本上是叙述性的,但笔力矫健,很有感情,诗中一些名句也一直为人传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