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首)

【作者介绍】杜甫(七一二--七七〇),字子美,祖籍襄阳(今属湖北),出生巩县(今属河南)。开元二十三年(七三五),自吴越漫游归来,赴东都洛阳参加进士考试,未取。天宝三载(七四四),初次遇李白于东都。后又赴长安应征召,因李林甫的把持,与元结一同落第,所以终身未成进士。后曾向玄宗三次献赋,以文干禄,这些赋自然难以写得好。天宝十四载,拒受河西尉,后改任率府参军。幼子即在这一年饿死。安史乱起,辗转兵间,曾任肃宗朝左拾遗,后因营救房琯得罪肃宗,贬华州司功参军,不久弃官而去,经秦州而入蜀,构草堂于成都,从此草堂就和杜甫结合在一起,一同经受怒号的秋风。但他在草堂实际生活的时间不过一年多,因中间曾避居梓州。入剑南节度使严武幕时,曾授检校工部员外郎,世因称杜工部。代宗大历三年(七六八),携家出峡,打算到郴州去依靠舅父崔伟,不料途中阻水,风痹加剧,病倒船中,不久就死了。他的绝笔为《风疾舟中伏枕书怀》,“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指京都)深”。对于当时的军阀混战,危及京都的动荡局面,还是十分耽心,最后两句的“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则又写出贫病中已乏炼金之术,无法妥筹家事,善处身后了。

杜甫祖父审言病危时,曾对问病的宋之问等说:“但恨不见替人!”(《新唐书》本传)可是杜甫不但做了他祖父的替人,还自豪地对他儿子宗武说过:“诗是吾家事。”

他死后,家属因无力营葬,只好旅殡于岳州。儿子宗武,后也流落湖湘而死。临终,曾命其子嗣业给杜甫迁葬,也因家贫而未成。直到元和中,才移葬于首阳山下杜审言墓旁。李杜两大诗人的身后,竟凄惨到这样地步。宋人徐介《耒阳杜工部祠堂》诗云:“故教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有了杰出的人才而不知道爱护纪念,这就说明当时的时代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

杜甫是一个严肃的人,一个具有高度政治热情的诗人,虽然他参加实际的政治生活时间,总起来不过三年,但关心国事,同情人民却是贯串始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这些都是他三十岁前作品,却已表现出他的政治抱负和创作锋芒。相对说来,李白的出世思想多些,杜甫的入世思想多些,也比较现实些。希望有一个好皇帝,使百姓温饱,风俗淳厚,希望有广厦万间来大庇寒士,免得雨漏床头,彻夜不眠。所以他也不大讲究虚幻缥缈的神仙佛道。而他的政治热情和生活态度又较为一致,很少有轻薄的绮艳语句,对妻儿弟妹也有着深挚之爱。儒家思想对他的影响,毋宁说,积极的一面多于消极的一面。缺点是拘谨,不像李白那样敢于突破。

历来封建士大夫中,也有不少描写民间疾苦的诗文,除了其中装腔作势,自表“仁爱”外,某些较好的作品,读起来总觉得和人民的痛痒隔了一层,多少有些像旁观者似的,杜甫就不同,和人民的距离就少些,好多作品,使人真有相濡以沫,相呴(xǔ)以湿之感。这原因,固然由于他自己也饱经忧患,因而对人民的苦乐也有更深刻敏锐的了解与体会,所谓己饥己溺,也促使他逐渐确立了对人民的态度。然而自安史之乱至唐朝灭亡,类似杜甫那样的出身学养,那样流离困顿的封建士大夫不止一个,为什么在创作上不能达到杜甫那样的成就,他们的作品为什么不能使后世的读者那样感动?万方多难、千家野哭的客观历史是人人心中共同感受的,但倾诸纸墨,使读者感到如泣如诉,引起强烈共鸣的却不是人人笔下所有。从这一意义上说,就不能不感到杜甫之难能可贵了。

望岳〔1〕

岱宗夫如何〔2〕,齐鲁青未了〔3〕

造化锺神秀〔4〕,阴阳割昏晓〔5〕

荡胸生曾云〔6〕,决眥入归鸟〔7〕

会当凌绝顶〔8〕,一览众山小〔9〕

【注释】

  1. 望岳,杜集中以“望岳”为题的共三首,余二首一写西岳华山(卷六),一写南岳衡山(卷二十二)。
  2. 岱宗,泰山别名岱,因其居五岳之首,故曰岱宗。夫(扶fú),语助词。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四云:老杜诗凡一篇中皆工拙相半,“《望岳》诗无第二句,而云岱宗夫何如,虽曰乱道可也。”说得很有道理,我们还可举出《咏怀古迹》中的“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两句来。
  3. 齐鲁,原是春秋时两个国家名,都在今山东境内。齐在泰山北,鲁在泰山南。未了(liǎo),无穷无尽。意谓泰山横跨齐鲁,故青翠的峰峦望个不尽。明王嗣奭《杜臆》云:“语未必实,而用此状岳之高,真雄盖一世。”
  4. 造化句,意谓大自然把神奇和秀丽都集中在泰山了。造化,万物的主人之意。锺,赋予,集中。
  5. 阴阳,阴指山后(山北),日光不到,故易昏;阳指山前(山南),日光先照,故易晓。在同一山区内,而光线如此幽明不同,足见泰山之高大。割,分划。
  6. 荡胸句,意谓望着山中云气层起,不觉心胸爽朗,就象云气在胸间波荡一样。曾,通“层”。
  7. 决,裂开。眥(恣zì),眼眶。入归鸟,山高鸟小,远望归鸟,几乎睁得眼睛也裂开了。这是一种夸张说法,实是“极目”意。入,“入目”之“入”。
  8. 会当,终当,总有一天。凌,跃上。
  9. 一览句,用《孟子·尽心》“登泰山而小天下”意。

【说明】

作者在洛阳下第后,曾探其父杜闲于兗州司马任上,乘便游兗州一带名胜。这诗大约写在这段时间。诗题叫“望岳”,第七句也说“会当凌绝顶”,可见只是了望,并未登顶,故也从“望”字上着意,而山的形势和作者抱负,也就毕现于诗中。到大历初,他的《又上后园山脚》一诗中曾云:“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日观为泰山东南岩,似乎后来还是上去。一说即这一次。但他以“望岳”为题的尚有望西岳、南岳二首,皆望而未登。

施补华《岘傭说诗》云:”‘齐鲁青未了’五字,囊括数千里,可谓雄阔。后来惟退之‘荆山已去华山来’七字足以敌之。”

【鉴赏】

杜甫《望岳》诗,共有三首,分咏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这一首是望东岳泰山。开元二十四年(736),二十四岁的诗人开始过一种“裘马清狂”的漫游生活。此诗即写于北游齐、赵(今河南、河北、山东等地)时,是现存杜诗中年代最早的一首,字里行间洋溢着青年杜甫那种蓬蓬勃勃的朝气。

全诗没有一个“望”字,但句句写向岳而望。距离是自远而近,时间是从朝至暮,并由望岳悬想将来的登岳。

首句“岱宗夫如何?”写乍一望见泰山时,高兴得不知怎样形容才好的那种揣摹劲和惊叹仰慕之情,非常传神。岱是泰山的别名,因居五岳之首,故尊为岱宗。“夫如何”,就是到底怎么样呢?“夫”字在古文中通常是用于句首的虚字,这里把它融入诗句中,是个新创,很别致。这个“夫”字,虽无实在意义,却少它不得,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齐鲁青未了”,是经过一番揣摹后得出的答案,真是惊人之句。它既不是抽象地说泰山高,也不是象谢灵运《泰山吟》那样用“崔崒刺云天”这类一般化的语言来形容,而是别出心裁地写出自己的体验──在古代齐鲁两大国的国境外还能望见远远横亘在那里的泰山,以距离之远来烘托出泰山之高。泰山之南为鲁,泰山之北为齐,所以这一句描写出地理特点,写其他山岳时不能挪用。明代莫如忠《登东郡望岳楼》诗说:“齐鲁到今青未了,题诗谁继杜陵人?”他特别提出这句诗,并认为无人能继,是有道理的。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两句,写近望中所见泰山的神奇秀丽和巍峨高大的形象,是上句“青未了”的注脚。“钟”字,将大自然写得有情。山前向日的一面为“阳”,山后背日的一面为“阴”,由于山高,天色的一昏一晓判割于山的阴、阳面,所以说“割昏晓”。“割”本是个普通字,但用在这里,确是“奇险”。由此可见,诗人杜甫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作风,在他的青年时期就已养成。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两句,是写细望。见山中云气层出不穷,故心胸亦为之荡漾;因长时间目不转睛地望着,故感到眼眶有似决裂。“归鸟”是投林还巢的鸟,可知时已薄暮,诗人还在望。不言而喻,其中蕴藏着诗人对祖国河山的热爱。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最后两句,写由望岳而产生的登岳的意愿。“会当”是唐人口语,意即“一定要”。如王勃《春思赋》:“会当一举绝风尘,翠盖朱轩临上春。”有时单用一个“会”字,如孙光宪《北梦琐言》:“他日会杀此竖子!”即杜诗中亦往往有单用者,如“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奉送严公入朝》)如果把“会当”解作“应当”,便欠准确,神气索然。

从这两句富有启发性和象征意义的诗中,可以看到诗人杜甫不怕困难、敢于攀登绝顶、俯视一切的雄心和气概。这正是杜甫能够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关键所在,也是一切有所作为的人们所不可缺少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两句诗千百年来一直为人们所传诵,而至今仍能引起我们强烈共鸣的原因。清代浦起龙认为杜诗“当以是为首”,并说“杜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取为压卷,屹然作镇。”(《读杜心解》)也正是从这两句诗的象征意义着眼的。这和杜甫在政治上“自比稷与契”,在创作上“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正是一致的。此诗被后人誉为“绝唱”,并刻石为碑,立在山麓。无疑,它将与泰山同垂不朽。(萧涤非)

赠卫八处士〔1〕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2〕

今夕复何夕〔3〕,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4〕

访旧半为鬼〔5〕,惊呼热中肠〔6〕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7〕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8〕,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9〕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10〕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11〕

明日隔山岳〔12〕,世事两茫茫。

【注释】

  1. 卫八处士,名不详。旧注或以为是卫宾,非。八,排行第八。处士,隐居不仕的人。
  2. 动,动辄,往住。参(深shēn)与商,参星在西方,商星在东方,当一个上升地面,一个即下沉地平线下,故不相见。
  3. 今夕句,《诗经·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4. 苍,灰白。
  5. 访,打听。
  6. 热中肠,内心激动。
  7. 君子,指卫八处士。
  8. 怡然,和悦貌。父执,父亲的挚友。执,执友(志同道合的朋友)的省称。
  9. 间(建jiàn),搀合。黄粱,黄小米。黄粱味香于白粱。
  10. 累,接连。十觞,犹十杯,极言主人的殷勤。
  11. 故意,故交的情意。
  12. 山岳句,意谓明天彼此又要为山岳隔开(指分手)。山岳,指西岳华山。

【说明】

作者于乾元元年(七五八)贬华州司功参军,冬末赴洛阳,次年又从洛阳返华州任所,路中遇卫八处士。这时战乱之余,又值荒年,杜甫自己也拾橡栗、掘黄独(土芋)以充饥。一旦逢到二十年不见的老朋友,还殷勤地端出香味浓郁的春韭、黄粱,自然又欣慰又感慨。诗中的“访旧半为鬼”,点出了时代背景,“世事两茫茫”,又耽心着国家前途。以忧患余生(时年四十八)而话家常,故而句句是真情实感。

【鉴赏】

这首诗是肃宗乾元二年(759)春天,杜甫自洛阳返回华州途中所作。卫八处士,名字和生平事迹已不可考。处士,指隐居不仕的人。

开头四句说,人生动辄如参、商二星,此出彼没,不得相见;今夕又是何夕,咱们一同在这灯烛光下叙谈。这几句从离别说到聚首,亦悲亦喜,悲喜交集,把强烈的人生感慨带入了诗篇。诗人与卫八重逢时,安史之乱已延续了三年多,虽然两京已经收复,但叛军仍很猖獗,局势动荡不安。诗人的慨叹,正暗隐着对这个乱离时代的感受。

久别重逢,彼此容颜的变化,自然最容易引起注意。别离时两人都还年轻,而今俱已鬓发斑白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两句,由“能几时”引出,对于世事、人生的迅速变化,表现出一片惋惜、惊悸的心情。接着互相询问亲朋故旧的下落,竟有一半已不在人间了,彼此都不禁失声惊呼,心里火辣辣地难受。按说,杜甫这一年才四十八岁,何以亲故已经死亡半数呢?如果说开头的“人生不相见”已经隐隐透露了一点时代气氛,那么这种亲故半数死亡,则更强烈地暗示着一场大的干戈乱离。“焉知”二句承接上文“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诗人故意用反问句式,含有意想不到彼此竟能活到今天的心情。其中既不无幸存的欣慰,又带着深深的痛伤。

前十句主要是抒情。接下去,则转为叙事,而无处不关人世感慨。随着二十年岁月的过去,此番重来,眼前出现了儿女成行的景象。这里面当然有倏忽之间迟暮已至的喟叹。“怡然”以下四句,写出卫八的儿女彬彬有礼、亲切可爱的情态。诗人款款写来,毫端始终流露出一种真挚感人的情意。这里“问我来何方”一句后,本可以写些路途颠簸的情景,然而诗人只用“问答乃未已”一笔轻轻带过,可见其裁剪净炼之妙。接着又写处士的热情款待:菜是冒着夜雨剪来的春韭,饭是新煮的掺有黄米的香喷喷的二米饭。这自然是随其所有而具办的家常饭菜,体现出老朋友间不拘形迹的淳朴友情。“主称”以下四句,叙主客畅饮的情形。故人重逢话旧,不是细斟慢酌,而是一连就进了十大杯酒,这是主人内心不平静的表现。主人尚且如此,杜甫心情的激动,当然更不待言。“感子故意长”,概括地点出了今昔感受,总束上文。这样,对“今夕”的眷恋,自然要引起对明日离别的慨叹。末二句回应开头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暗示着明日之别,悲于昔日之别:昔日之别,今幸复会;明日之别,后会何年?低回深婉,耐人玩味。

诗人是在动乱的年代、动荡的旅途中,寻访故人的;是在长别二十年,经历了沧桑巨变的情况下与老朋友见面的,这就使短暂的一夕相会,特别不寻常。于是,那眼前灯光所照,就成了乱离环境中幸存的美好的一角;那一夜时光,就成了烽火乱世中带着和平宁静气氛的仅有的一瞬;而荡漾于其中的人情之美,相对于纷纷扰扰的杀伐争夺,更显出光彩。“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被战乱推得遥远的、恍如隔世的和平生活,似乎一下子又来到眼前。可以想象,那烛光融融、散发着黄粱与春韭香味、与故人相伴话旧的一夜,对于饱经离乱的诗人,是多么值得眷恋和珍重啊。诗人对这一夕情事的描写,正是流露出对生活美和人情美的珍视,它使读者感到结束这种战乱,是多么符合人们的感情与愿望。

这首诗平易真切,层次井然。诗人只是随其所感,顺手写来,便有一种浓厚的气氛。它与杜甫以沉郁顿挫为显著特征的大多数古体诗有别,而更近于浑朴的汉魏古诗和陶渊明的创作;但它的感情内涵毕竟比汉魏古诗丰富复杂,有杜诗所独具的感情波澜,如层漪迭浪,展开于作品内部。清代张上若说它“情景逼真,兼极顿挫之妙”(杨伦《杜诗镜铨》引),正是深一层地看到了内在的沉郁顿挫。诗写朋友相会,却由“人生不相见”的慨叹发端,因而转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时,便格外见出内心的激动。但下面并不因为相会便抒写喜悦之情,而是接以“少壮能几时”至“惊呼热中肠”四句,感情又趋向沉郁。诗的中间部分,酒宴的款待,冲淡了世事茫茫的凄惋,带给诗人幸福的微醺,但劝酒的语辞却是“主称会面难”,又带来离乱的感慨。诗以“人生不相见”开篇,以“世事两茫茫”结尾,前后一片苍茫,把一夕的温馨之感,置于苍凉的感情基调上。这些,正是诗的内在沉郁的表现。如果把这首诗和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对照,就可以发现,二者同样表现故人淳朴而深厚的友情,但由于不同的时代气氛,诗人的感受和文字风格都很不相同,孟浩然心情平静而愉悦,连文字风格都是淡淡的。而杜甫则是悲喜交集,内心蕴积着深深的感情波澜,因之,反映在文字上尽管自然浑朴,而仍极顿挫之致。(余恕诚)

佳人

绝代有佳人〔1〕,幽居在空谷〔2〕

自云良家子〔3〕,零落依草木〔4〕

关中昔丧乱〔5〕,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6〕,不得收骨肉〔7〕

世情恶衰歇〔8〕,万事随转烛〔9〕

夫婿轻薄儿〔10〕,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11〕,鸳鸯不独宿〔12〕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13〕

侍婢卖珠回〔14〕,牵萝补茅屋〔15〕

摘花不插发〔16〕,采柏动盈掬〔17〕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18〕

【注释】

  1. 绝代,冠绝当代。汉乐府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此似用其意。
  2. 空谷,衬托佳人的清寂而孤高。
  3. 良家子,好人家的儿女。古代女子也叫“子”。
  4. 零落,飘零沦落之意。
  5. 关中,当时函谷关以西也称关中。此句实指安禄山陷长安事。
  6. 官高,应上句的“良家子”。
  7. 收,聚合。
  8. 世情句,意谓母家因兵乱而衰败,她自己也被势利的世俗所嫌弃。
  9. 转烛,烛光随风转动,比喻世态摇摆易转。
  10. 夫婿,古代妇女也称丈夫为婿。
  11. 合昏,即夜合花,豆科,因其叶入夜即合而得名,故日“尚知时”。
  12. 鸳鸯,水鸟,常雌雄相随。两句自叹不如花鸟。
  13. 在山两句,诗意着重在上句,意谓由于自己志节坚贞,故能如在山泉水之清,反之就要污浊了。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云:“仇注谓守正清而改节浊也。他说皆未当。”似是。
  14. 卖珠,喻穷困。
  15. 萝,此处泛指常自树梢悬垂的植物。
  16. 摘花句,意谓无心修饰。
  17. 采柏句,柏常绿不凋,古常以喻妇女的贞节。动,动辄,往往。盈掬,一满把。两手捧取叫“掬”。
  18. 修竹,长竹,与上句“翠袖”相映照。这两句,从女主人的外形到内心,都给人以“挺立”的感觉。

【说明】

诗作于乾元二年(七五九)。当是虚构,却自有寄托,也可能偶有此人,又投上诗人自己的影子。因为这时诗人正当贬官后寄居秦州,生活非常艰困。舍此不论,单就全诗本身看,也写出了战乱时代一个出身良家的妇女的不幸遭遇:兄弟被杀害了,丈夫又遗弃她,于是她在社会上也孤立了;然而她始终坚守劲节,决心做清澈的在山泉水。

【鉴赏】

诗的主人公是一个战乱时被遗弃的女子。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人物画廊中,这是一个独特而鲜明的女性形象。

诗一开头,便引出这位幽居空谷的绝代佳人,接着以“自云”领起,由佳人诉说自己的身世遭遇。她说自己出身于高门府第,但生不逢时,赶上了社会动乱;兄弟虽官居高位,但惨死于乱军之中,连尸骨也无法收葬。在这人情世态随着权势转移而冷暖炎凉的社会里,命运对于不幸者格外冷酷。由于娘家人亡势去,轻薄的夫婿无情地抛弃了她,在她的痛哭声中与新人寻欢作乐去了。社会的、家庭的、个人的灾难纷至沓来,统统降临到这个弱女子头上。女主人公的长篇独白,边叙述,边议论,倾诉个人的不幸,慨叹世情的冷酷,言辞之中充溢着悲愤不平。尤其是“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的比喻,“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对照,使人想见她声泪俱下的痛苦神情。

但是,女主人公没有被不幸压倒,没有向命运屈服,她吞下生活的苦果,独向深山而与草木为邻了。诗的最后六句,着力描写深谷幽居的凄凉景况。茅屋需补,翠袖称薄,卖珠饰以度日,采柏子而为食,见得佳人生活的清贫困窘;首不加饰,发不插花,天寒日暮之际,倚修竹而临风,表现她形容憔悴和内心的寂寞、哀怨。无论从物质从精神来说,佳人的境遇都是苦不堪言的。幸而尚有一个勤快的侍婢,出则变卖旧物,归则补屋采食,与主人相依为命,否则,那将是何等孤苦难耐啊!

诗人在用“赋”的手法描写佳人孤苦生活的同时,也借助“比兴”赞美了她高洁自持的品格。固然,“牵萝补茅屋”──那简陋而清幽的环境,“摘花不插花”──那爱美而不为容的情趣,已经展示出佳人纯洁朴素的心灵;但“采柏动盈掬”和“日暮倚修竹”的描写,却更将佳人形象与“竹”、“柏”这些崇高品质的象征联系起来,从而暗示读者:你看这位时乘命蹇的女子,不是很象那经寒不凋的翠柏和挺拔劲节的绿竹吗?同样,“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两句也是象征女主人公的高洁情操的。出山水浊是在山水清的陪衬,核心在于一个“清”字。诗人是要用山中泉水之清比喻空谷佳人的品格之清,与“倚竹”、“采柏”是出于同一机杼的。

命运是悲惨的,情操是高洁的,这是佳人形象的两个侧面。诗人刻画人物的这两个侧面,在行文上采用了不同的人称。叙述佳人命运,是第一人称的倾诉,语气率直酣畅;赞美佳人品格,是第三人称的描状,笔调含蓄蕴藉。率直酣畅,所以感人肺腑,触发读者的共鸣;含蓄蕴藉,所以耐人寻味,给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两者互相配合,使得女主人公的形象既充满悲剧色彩又富于崇高感。

关于这首诗的作意,清人黄生认为:“偶有此人,有此事,适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诗。”诗作于乾元二年(759)秋季,那是安史之乱发生后的第五年。早些时候,诗人不得已辞掉华州司功参军职务,为生计所驱使,挈妇将雏,翻过陇山,来到边远的秦州。杜甫对大唐朝廷,竭忠尽力,丹心耿耿,竟落到弃官漂泊的窘境。但他在关山难越、衣食无着的情况下,也始终不忘国家民族的命运。这样的不平遭际,这样的高风亮节,同这首诗的女主人公是很有些相象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琵琶行》)杜甫的《佳人》,应该看作是一篇客观反映与主观寄托相结合的佳作。(赵庆培)

梦李白二首

(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1〕

江南瘴疠地〔2〕,逐客无消息〔3〕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4〕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5〕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6〕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7〕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8〕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9〕

【注释】

  1. 死别两句,意谓已为死别而吞声了,如今又为生别而常常悲伤。实写生离死别之痛。吞声,犹泣不成声。
  2. 江南,意即南方,有别于较高爽的北方。瘴疠地,李白流放的西南地区,因其湿热蒸郁,旧时以为易致疾病。
  3. 逐客,被流放的人,与下“故人”都指李白。无消息,这时杜甫只知李白遭流放,还不知道他已得赦,故下云“君今在罗网”。
  4. 明我句,说明这是因我常想念的缘故。明,表明。长相忆,即上“常恻恻”。
  5. 恐非两句,怀疑李白已死,故魂也不是平常的神魂了。只是道路遥远,真相难明。平生,平素。
  6. 枫林青,指李白所在,关塞黑,指杜甫所在秦陇地区。两句是设想魂来魂去的景状。
  7. 君今两句,因为李白既在“罗网”,所以连他神魂往来,也使杜甫发生疑问。语意实甚沉痛。
  8. 落月两句,这是写梦醒后的幻觉。看到月色,想到梦境,李白的容貌仿佛在月光下还隐约可见。
  9. 水深两句,李白神魂回去,必须经过江湖,故默祝他平安而归,并提醒他不要落在蛟龙口里。蛟龙,喻恶人。

梦李白二首

(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1〕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2〕

告归常侷促〔3〕,苦道来不易〔4〕

江湖多风波,舟揖恐失坠〔5〕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6〕

冠盖满京华〔7〕,斯人独憔悴〔8〕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9〕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10〕

【注释】

  1. 浮云两句,用《古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诗意。意谓只见云浮天空,却不见游子到来。游子,指李白。久不至,李杜于天宝四载(七四五)在兗州城东分手后,从此即未曾聚首。
  2. 三夜两句,这是看作李白自己特意来入梦,故更见情亲。
  3. 告归,告假归来,时间匆促,所以下文说“来不易”。
  4. 苦道,竭力说道。
  5. 揖,船桨,也指船。自“来不易”至“恐失坠”,都作为梦中李白的话。
  6. 若负句,像是枉抱了一生壮志。
  7. 冠盖,冠冕和车盖,这里指京城的达官贵人。盖,张在车上的伞。
  8. 斯人,指李白。憔悴,困苦抑郁。
  9. 孰云两句,意谓谁说天道公平,像李白这样的人不是还受累含屈。恢恢,宽广貌。《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将老,当时李白五十九岁(比杜甫大十一岁)。
  10. 千秋两句,意谓千秋万岁之名,也不足偿身后寂寞之悲。但仇兆鳌云:“身累名传,其屈伸亦足相慰。”直到这里,杜甫还是以为李白已经死了。

【说明】

天宝三载(七四四),李杜在洛阳初会后,就渐成深交。杜集中就有十多首为李白而作的诗。“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是李杜友情的纪实;“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是对李白才能的赏识;“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则是对李白生平的高度评价。

这两首诗是听到李白流放夜郎,积思成梦而作。正因为有这样的友谊,所以当李白入梦后,欣慰之余,却又有着不祥的念头,这正说明他对李白爱护之深,在一些泛泛之交身上是不可能有的。“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从这种殷勤的叮嘱里,又说明李白当时的处境是怎样险恶。虽然当时李白并没有死,可是这两大诗人以后就真的不再相见了。

【鉴赏】

乾元元年(758)李白流放夜郎(治所在今贵州正安西北),二年春行至巫山遇赦,回到江陵。杜甫远在北方,只闻李白流放,不知已被赦还,忧思拳拳,久而成梦。

这两首记梦诗,分别按梦前、梦中、梦后叙写,依清人仇兆鳌说,两篇都以四、六、六行分层,所谓“一头两脚体”。(见《杜少陵集详注》卷七。本篇文字亦依仇本。)上篇写初次梦见李白时的心理,表现对故人吉凶生死的关切;下篇写梦中所见李白的形象,抒写对故人悲惨遭遇的同情。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诗要写梦,先言别;未言别,先说死,以死别衬托生别,极写李白流放绝域、久无音讯在诗人心中造成的苦痛。开头便如阴风骤起,吹来一片弥漫全诗的悲怆气氛。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不说梦见故人,而说故人入梦;而故人所以入梦,又是有感于诗人的长久思念,写出李白幻影在梦中倏忽而现的情景,也表现了诗人乍见故人的喜悦和欣慰。但这欣喜只不过一刹那,转念之间便觉不对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你既累系于江南瘴疠之乡,怎么就能插翅飞出罗网,千里迢迢来到我身边呢?联想世间关于李白下落的种种不祥的传闻,诗人不禁暗暗思忖:莫非他真的死了?眼前的他是生魂还是死魂?路远难测啊!乍见而喜,转念而疑,继而生出深深的忧虑和恐惧,诗人对自己梦幻心理的刻画,是十分细腻逼真的。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梦归魂去,诗人依然思量不已:故人魂魄,星夜从江南而来,又星夜自秦州而返,来时要飞越南方青郁郁的千里枫林,归去要渡过秦陇黑沉沉的万丈关塞,多么遥远,多么艰辛,而且是孤零零的一个。“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在满屋明晃晃的月光里面,诗人忽又觉得李白那憔悴的容颜依稀尚在,凝神细辨,才知是一种朦胧的错觉。相到故人魂魄一路归去,夜又深,路又远,江湖之间,风涛险恶,诗人内心祝告着、叮咛着:“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这惊骇可怖的景象,正好是李白险恶处境的象征;这惴惴不安的祈祷,体现着诗人对故人命运的殷忧。这里,用了两处有关屈原的典故。“魂来枫林青”,出自《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旧说系宋玉为招屈原之魂而作。“蛟龙”一语见于梁吴均《续齐谐记》:东汉初年,有人在长沙见到一个自称屈原的人,听他说:“吾尝见祭甚盛,然为蛟龙所苦。”通过用典将李白与屈原联系起来,不但突出了李白命运的悲剧色彩,而且表示着杜甫对李白的称许和崇敬。

上篇所写是诗人初次梦见李白的情景,此后数夜,又连续出现类似的梦境,于是诗人又有下篇的咏叹。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见浮云而念游子,是诗家比兴常例,李白也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的诗句。天上浮云终日飘去飘来,天涯故人却久望不至;所幸李白一往情深,魂魄频频前来探访,使诗人得以聊释愁怀。“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与上篇“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互相照应,体现着两人形离神合、肝胆相照的情谊。其实,我见君意也好,君明我忆也好,都是诗人推己及人,抒写自己对故人的一片衷情。

“告归”以下六句选取梦中魂返前的片刻,描述李白的幻影:每当分手的时候,李白总是匆促不安地苦苦诉说:“来一趟好不容易啊,江湖上风波迭起,我真怕会沉船呢!”看他走出门去用手搔着头上白发的背影,分明是在为自己壮志不遂而怅恨。“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写神态;“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是独白;“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通过动作、外貌揭示心理。寥寥三十字,从各个侧面刻画李白形象,其形可见,其声可闻,其情可感,枯槁惨淡之状,如在目前。“江湖”二句,意同上篇“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双关着李白魂魄来去的艰险和他现实处境的恶劣;“出门”二句则抒发了诗人“惺惺惜惺惺”的感慨。

梦中李白的幻影,给诗人的触动太强太深了,每次醒来,总是愈思愈愤懑,愈想愈不平,终于发为如下的浩叹:“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高冠华盖的权贵充斥长安,唯独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献身无路,困顿不堪,临近晚年更被囚系放逐,连自由也失掉了,还有什么“天网恢恢”之可言!生前遭遇如此,纵使身后名垂万古,人已寂寞无知,夫复何用!“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在这沉重的嗟叹之中,寄托着对李白的崇高评价和深厚同情,也包含着诗人自己的无限心事。所以,清人浦起龙说:“次章纯是迁谪之慨。为我耶?为彼耶?同声一哭!”(《读杜心解》)

《梦李白二首》,上篇以“死别”发端,下篇以“身后”作结,形成一个首尾完整的结构;两篇之间,又处处关联呼应,“逐客无消息”与“游子久不至”,“明我长相忆”与“情亲见君意”,“君今在罗网”与“孰云网恢恢”,“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与“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等等,都是维系其间的纽带。但两首诗的内容和意境却颇不相同:从写“梦”来说,上篇初梦,下篇频梦;上篇写疑幻疑真的心理,下篇写清晰真切的形象。从李白来说,上篇写对他当前处境的关注,下篇写对他生平遭际的同情;上篇的忧惧之情专为李白而发,下篇的不平之气兼含着诗人自身的感慨。总之,两首记梦诗是分工而又合作,相关而不雷同,全为至诚至真之文字。(赵庆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