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刀 - 第32节 洗刷污名(5)

    现代日本人对自己采取的最极端的行为就是自杀。根据他们的信条,自杀若以适当的方法进行,就能洗刷清自己的污名,恢复名誉。美国人谴责自杀,认为自我戕害不过是对绝望境遇的一种自暴自弃的屈服,但在崇拜自杀的日本人中,自杀是一种有着明确目的的高尚行为。在某种场合,为了履行对名誉的“义理”,自杀是理应采取的最高尚的行动方针。元旦那天无力还债的人、因某不幸事件引咎良杀的官吏、以双双自杀来了给无望恋爱的恋人和抗议政府推迟对华战争的忧国志士都同考试不及格的少年以及不愿作俘虏的士兵一样,把最后的暴力使向自己。有些日本权威说这种自杀倾向在日本是一种新的现象。要对此作出判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统计数字表明近年来的观察者常常过高地估计自杀的发生率。按比例计算,19世纪的丹麦和纳粹前的德国自杀比任何时代的日本都要多。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日本人喜欢自杀这一主题。日本人渲染自杀就像美国人渲染犯罪一样,而且是带着与美国人欣赏犯罪相同的共鸣情感来欣赏自杀的。比起戕害他人的事件来,他们对戕害自己的事件更加津津乐道。若用培根的话来说,他们是把自杀作为他们最喜欢的“重大事件”。这满足了某种不能以谈论其他行为来满足的需要。

    近代日本的自杀与封建时代历史故事中的自杀相比更带有喜好自我虐待的性质。历史故事里所传颂的武士遵照幕府命令为使自己免受可耻的处决而自己动手自杀,就如同西方的敌**人在被俘后与其接受绞刑不如接受枪决,或为免遭被俘后意料中的拷问而走自杀这条路。武士获准“腹切’(剖腹自杀),就像蒙耻的普鲁士军官有时被允许用手枪秘密自杀。普鲁士军官得知己没有指望用其他办法来捍卫名誉时,上司们就在其房间的桌子上留下一瓶威士忌和一支手枪。对日本武士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了给自己的生命仅是方式上的选择,死亡是无从逃脱的。但在近代自杀是死的选择。一个人常常为了不去杀害他人而把暴力施向自己,封建时代最后表明勇气和决断的自杀行为在今天已变成了自己选择的自我毁灭。在最近两个世代当中,当日本人感效“世道不公平”,感到“方程式的两边”不相等,感到他们需用“晨浴”洗去污秽时,他们越来越多地趋向于毁灭自己而不是他人。

    甚至作为替自己一方赢得胜利的最后论据的自杀,尽管既发生于封建时代,也发生于现代,但也已朝着相同的方向变化了。德川时代有个著名的故事讲述一个在幕府顾问班子中身居高位的年老的将军监护【官职。日话原文为“将军傅育役”,即负责管教将军继承人的官,一般由德高望重的幕府顾问官担任。——译注】在全体顾问官和代理将军面前赤身露体地持刀准备随时剖腹,他的自杀威胁奏了效,从而确保由他推荐的候选人继承了将军职位。而他也因为达到了目的而没有自杀。若用西方人的话来说,这位将军监护是在讹诈反对派。但在现代这种抗议性自杀是殉道而不是策略行为。自杀的实行是在某一目的未能实现之后,或是为了使自己作为“裁减海军军备条约”之类已签协定的反对者而名留青史。这种抗议性自杀不是威胁,而是以断然实行的方式来影响公众舆论的。

    当对名誉的“义理”受到威胁时就把攻击转向自己,这种倾向正在逐渐加强,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要采取自杀那样极端的手段。转向内部的攻击仅仅产生忧郁、无力和那种在知识阶级中极为流行的日本人特有的厌倦。为什么这种情绪尤其在这个阶级中广为蔓延?原来其中是有充分的社会学原因的,因为知识分子过剩,在等级制中他们所占的地位很不稳固,他们之中仅有小部分人能够施展抱负。在20世纪30年代,由于当局对知识阶级疑神疑鬼,把他们当作持有“危险思想”的人,所以他们的心灵双倍地易受伤害。日本知识分子通常把他们的失意归咎于欧化所造成的混乱,但此种解释并没有多大用处。日本人特有的情绪剧变是从强烈的献身精神变为强烈的厌倦情绪,而许多知识分子遭受的精神崩溃是传统的日本式的。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他们中的许多人也以传统的方式使自己避免这种精神崩溃:他们抱着国家主义的目标,再次将攻击的矛头从自己的胸膛转向外部。在对外国的极权主义侵略中他们可以再次“发现自己”。他们使自己摆脱了不愉快的情绪,并重又在自己身上感受到新的巨大力量。这一点他们在个人关系中未能做到,但他们相信作为一个征服民族他们是能够那样做的。

    现在,既然战争的结局证明这种信念是错误的,懒散又成了日本的巨大心理威胁。不管他们的意愿如何,他们无法轻而易举地应付此种威胁。心理威胁扎根甚深。一个居住在东京的日本人说:“已经不担心炸弹会掉下来了,真是松了一口气。但是一旦战争结束,就犹如失去了目的,大家都在迷茫中,干事心不在焉。我是如此,我的内人是如此,全体国民就好像住院的病人。我们对自己所干的一切都漠然处之,所有的人都茫茫然如堕云里雾中。人们抱怨说政府迟迟不进行战争的善后工作和救济事业,但我认为这是因为官府那帮人都怀有与我们同样的心情。”日本人的这种虚脱状态同解放后法国出现的危险是同一类型的。在德国,投降后最初半年或八个月这并未成为问题。在日本这成了问题。美国人能够充分理解这种反应,但对我们来说几乎不可相信的是,与这种态度同时存在的是对战胜国表示的那种亲善。几乎战争一结束人们就可一目了然地看出,日本人民以极端的善意接受战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人们以鞠躬和笑容、挥手和欢呼迎接美国人。这些人既不郁闷,也无愤怒。若用日本天皇在投降诏书中的话来说,他们是“忍受难以忍受的事”。若是如此,那么为什么这些人不着手整理家园呢?根据占领条件,他们得到了这样做的机会,即不是由外**队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地去进行占领,行政权仍留在他们自己手里。他们整个民族似乎都把应干的事抛在一边,一味地微笑和挥手欢呼。然而,正是这个民族在明治初期创造了复兴国家的种种奇迹,在20世纪30年代倾注如此巨大的精力完成了军事征服的准备,它的士兵曾在太平洋上如此孤注一掷地进行过逐岛战。

    实际上日本人丝毫未变。他们的反应是与其秉性相一致的。在顽强的努力和完全原地踏步的懒散之间情绪大幅度摇摆是日本人天生的性格。日本人现时专注于维护一个战败国的声誉,而且认为他们可以用表示友好来做到这一点。作为一种必然结果,许多人认为百依百顺的态度是达到目的时最安全的道路。从这种认识向前再跨一小步,就轻而易举地转到另一种认识,即认为干什么都不好,还是踏步观望形势为上策。于是懒散就蔓延开来了。

    但是,日本人决不喜欢懒散。“从懒散中唤起自己”,“从懒散中唤起别人”,这在日本是催促人们奔向更好生活的常用号召,这些话甚至在战时也常常挂在电台广播员的唇边。他们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同无为消极作斗争,1946年春,日本的报纸一再谈论,“尽管我们是在全世界的众目睽睽之下”,但他们到那时为止仍未能清除轰炸后的废墟,仍未能使某些公用事业正常运转,这对日本的荣誉来说是一大污点;他们还埋怨那些夜间聚集在火车站席地而睡,让美国人目睹其惨状的流浪者家庭的懒散。日本人对这种唤醒其名誉心的批评是能够很好理解的。他们还希望作为一个民族在将来能再次竭尽全力地为在联合国获得一席受人尊敬的位置而努力。这就是说他们要再次为自己的名誉而工作,不过是沿着新的方向。如果将来大国间能实现和平,日本将沿着这条恢复自尊的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