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介绍
阿尔贝一人和基督山在一起。“伯爵先生,”他说道,“请允许我首先作您的导游,陪您看看单身青年的典型住房该是什么样子。您在意大利住惯了高大华丽的房子,现在不妨来计算一下,一个巴黎青年,如果他的住房不算是最蹩脚的,平常过日子应该有多大平方面积。在您,这也是一种考察。我们逐一看看各间房子,窗子可以随时打开,这样您也可以透透气。”
底层的餐厅和客厅基督山已经看过了,于是阿尔贝先领伯爵到他的艺术工作室。读者会记得,这是阿尔贝最欣赏的一间屋子。基督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鉴赏家,阿尔贝在这儿堆放的东西他都谙熟,古旧的木柜,日本瓷器,东方织物,威尼斯玻璃器皿,世界各国的武器,他无所不知,看一眼就能认出出自哪一时代,哪一国家以及来历如何。莫瑟夫原以为他来解释一番,然而正相反,倒是伯爵给他上了一课考古学,矿物学和博物学。他们下到二楼,阿尔贝请客人进了客厅。客厅墙上挂了一幅幅现代画家的作品,有迪普雷的风景画,长长的芦苇,挺拔的树木,哞哞叫的奶牛和绚丽壮观的天空;有德拉克鲁瓦画的阿拉伯骑士,白色的长袍,光彩熠熠的腰带,镶嵌金银丝图案的武器,相互嘶咬的烈马以及挥舞铁槌相互厮杀的骑士;有布朗热画的,描绘巴黎圣母院的一组小彩画,画家笔触遒劲,可与诗人决一雌雄;有迪亚的油画,画家笔下的花竟然比真花还要瑰丽,太阳比真的更灿烂;有德康的素描,像萨尔瓦托·罗扎的作品一样栩栩如生,但更有诗意;有吉罗和米勒尔的粉画,小孩画得像天使,女人画得一个个都是闭月羞花的少女;有从多扎的东方旅行画集上撕下的速写,都是画家骑在骆驼背上,或在清真寺的圆顶下用铅笔不过几秒钟便勾成的作品:总之,都是现代艺术的佳作,足以同历代艺术中失传或不翼而飞的名作相媲美,并能补苴罅漏。
阿尔贝以为至少这一次可给远道而来的外国人看点新东西了,不想却是他自己大吃一惊,客人不必查找画上签名——有些也只是签了个缩写,就能立刻说出每一幅画的作者姓名。不难看出,他不仅熟悉每一位画家的名字,而且对他们的风格有研究,有自己的见解。
他们从客厅来到阿尔贝的卧房。房间布置得堪称典雅朴素的典范,只挂了一幅签有莱奥波德·罗贝尔大名的画像,画像用未曾抛光的黄金镶框,显得非常典雅。这画像一开始就把基督山伯爵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只见他迈进房间匆匆走了三步,一下停立在画像前。画上是一个青年女子,二十五六岁,肤色棕褐,怆然凄恻的眼皮下藏着一双火一般的明眸。她穿着卡塔卢尼亚渔家女的秀丽上衣和一件红黑相间的紧身胸褡,头发上插着金发针。她向茫茫大海凝目望去,蓝天下碧波涛涛,更显她那倩影犹如沉鱼落雁一般。房间里光线暗淡,不然阿尔贝就会察觉到,伯爵的双颊顿时变得刷白,肩头和胸膛似忽有所触而颤抖。房间里一片岑寂,基督山的目光紧紧停留在那画作上。
“您的这位情人真是漂亮,子爵,”基督山极为平静地说,“这身衣服大概是套舞服,使她更是出神入化。”
“啊,先生,”阿尔贝说道,“要是您看过旁边的另一幅画,我就不能原谅您这样一种疏漏了。您不认识家母,先生,您在画上看到的就是她,是家母在七八年前请人画的。那套服装好像是凭想像画出来的,这画真是呼之欲出,我总觉得就像见到了1830年时候的家母一样。一次伯爵出门不在家,伯爵夫人请人画了这幅像,无疑她是想在伯爵回家时送他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可是,百思不得其解,家父不喜欢这幅画像。这幅画极有价值,您也看到了,这是莱奥波德·罗贝尔的一幅杰作,但是家父见了总是耿耿于怀。真的,我们之间不妨直说了吧,我亲爱的伯爵,家父莫瑟夫先生是元老院最勤勉的贵族之一,又是一位以军事理论著称的将军,但他的艺术爱好却不敢恭维。家母却不然,她本人就画得一手好画,这样一幅肖像画作她确实爱不释手,但又为了少惹莫瑟夫先生不快,于是,把画给我挂在这里。家父也有一幅画像,我也要给您看看,是格罗画的。请原谅我给您扯这些家庭琐事,不过我既然有幸将介绍您同伯爵认识,我还是把这事告诉您,见到他时,您也就不会无意中称赞这幅画了。另外,这幅画也是能折磨人,因为家母来我这里难得有不看的时候,至于她看画而不哭的时候,则更是绝无仅有了。这幅画给我家带来一丝阴云,但这是伯爵和伯爵夫人之间升起的唯一阴云,他们结婚已有20多年,始终像新婚之日那样和睦。”
基督山急速朝阿尔贝望了一眼,似乎在察看这一席话中是否有什么言外之意,但是年轻人的话显然出自非常坦诚直率的心地。
“现在,”阿尔贝说道,“我的一切财宝您都看到了,伯爵先生,虽然都不是确有价值的东西,但还是请允许我拱手献上。请只管随便好了,就像在您自己府邸一样。请随我一起去家父莫瑟夫先生那儿,我在罗马的时候就已经写信告诉他说您如何为我帮忙,也向他说了您答应光临寒舍。我可以说,伯爵和伯爵夫人正急切盼望能有机会向您当面致谢。我知道您疏于应酬,伯爵先生,而且对水手森巴来说,天伦之乐也不会带来多大激情,因为您见的世面波澜壮阔,不知凡几!然而巴黎的生活,即在应酬、拜会与交际,我谨向您略作点化,请您同意了吧。”
基督山没有回答,只是欠身一鞠躬,他接受了提议,虽不热情,但也无不快之意,只当是社会上的一种礼节,凡是有教养的文雅人都应以此为义务。于是阿尔贝叫来他的跟班,吩咐他去禀报莫瑟夫先生和夫人:基督山伯爵行将去拜会。跟班刚走,阿尔贝和伯爵即随后跟着过去。他们来到候见室,但见通客厅的门扉上挂着一个纹章,纹章周边配有华丽的图案,而且同屋里的陈设和谐相称,可见府邸主人对此纹章极为重视,基督山站到纹章前,又仔细端望起来。
“蓝天配七只排列成行的金鸫鸟,这无疑是贵府的纹章了吧,先生?”基督度山问道,“我对纹章只是略知一二,稍能有所识别,但在整个纹章学研究上,我却一无所知。我这伯爵也是一时兴致所至,靠了圣艾蒂安骑士府邸的帮忙,让托斯卡纳当局杜撰这么一个爵位。是他们把我抬成一个贵族老爷,一再跟我说,经常在外旅行的人有这东西是绝对必要的。反正,即便是免得海关来查问,总得在马车的车牌上写点什么东西才好。请原谅,我向您提了这么一个问题。”
“您的问题没有丝毫不妥之处,先生,”纯朴自信的莫瑟夫说道。“您猜得很对,这是我家纹章,也就是说家父这一族的。但是,您也看到,旁边还有一个纹章,上面是银色的箭楼,这是家母族中的。按家母族谱,我是西班牙人,但莫瑟夫家族是法国人,而且我听说,是法国南部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是的,”基督山说道,“上面的鸫鸟就是这个含义。几乎所有去武装朝圣,试图征服,或已确实征服圣地的人,都在纹章上或者画十字架,以象征他们所献身的使命,或者画有候鸟,以此表示他们曾经长途跋涉,希望凭借信仰能如虎添翼而无往不胜。您祖上很可能有人参加了十字军远征,不妨说是圣路易御驾亲征的那一次,我们则可上溯至13世纪,这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了。”
“有这可能,”莫瑟夫说,“家父书房的什么地方有本族谱,读一下就了解这些事了。我以前曾对这本族谱写过几篇注释,就是奥齐埃法国家谱学家(1592—1660)。和若古法国学者(1704—1780),参加编纂狄德罗主持的《百科全书》。读了也会大有裨益的。现在我已经没有这心思了,但是我得向您提一句,伯爵先生,因为这同样是我作导游的职责,在我们的平民政府领导下,大家又开始对这些事热衷起来。”
“好呀!所以说,贵国政府理应从自己历史上挖掘点有意义的东西,这要比我在你们纪念碑上看到的四块牌牌好,那种东西没有任何纹章的意义。至于您,子爵,”基督山转身朝莫瑟夫走去,继续说道,“您本人要比贵国政府幸运,因为贵府的纹章不但美观,而且耐人寻味。是的,您既是普罗旺斯人,又是西班牙人。所以说,您刚才给我看的那幅画像,如果画得很逼真,那位高贵的卡塔卢尼亚夫人脸色棕褐而美丽是有原由的,另外,我也非常欣赏这一色调。”
伯爵这一段话表面上说得彬彬有礼,然而想要猜透伯爵夹杂其中的讥讽,非得具有奥狄波斯或斯芬克斯古希腊神话,斯芬克斯以谜语难倒路人,并食之。奥狄波斯最后猜出谜语,斯芬克斯便化作一尊石像。本人的才智。莫瑟夫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对伯爵的道谢,然后走在伯爵前面引路,推开纹章下面的那扇门。我们已经说过,门那一边是客厅。
客厅最醒目的地方也挂着一幅画像。画上是一名男子,35—38岁的样子,身着将军制服,佩着双层流苏肩章,说明军衔的级别很高,脖子上挂着荣誉勋位章的授带,表明他荣膺骑士章,胸前右边挂一枚救世军二级勋章,左边是查理三世大十字勋章,说明画像上的人参加过西班牙战争和希腊战争,或者——其实从勋章本身看都是一回事,他在这两个国家完成过某项外交使命。跟看刚才那幅画像一样,基督山这时正全神贯注地端视着现在的这一幅,突然客厅的一扇边门打开了,来到他面前的正是莫瑟夫伯爵。
莫瑟夫伯爵年岁在40—45之间,但看上去至少有50岁,髭须和眉毛乌黑,按军中式样剪成平头的头发几乎完全变白,一黑一白构成一种奇特的对照。他身穿便装,纽扣孔上挂了一条授带,上面各不相同的绦带说明他获得的各种勋章。他进来的时候步履端壮,但又有点急急匆匆。基督山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但他却寸步未动。似乎他的双脚已被钉在地板上了。而他的目光则又被锁在了莫瑟夫伯爵脸上。
“父亲,”青年说道,“我很荣幸能向您介绍基督山伯爵先生,这是一位宽宏大度的朋友,我在您所知道的困境中有幸遇见了他。”
“欢迎先生光临寒舍。”莫瑟夫伯爵说道,一面微微一笑向基督山致意,“先生为我家保全了唯一后嗣,对此义举我们理当永远感激不尽。”
莫瑟夫伯爵一面说一面为基督山指座,而他自己面对窗口坐下。基督山在莫瑟夫伯爵所指的椅子上坐下,但他又故意坐在大幅天鹅绒窗帷的阴影下,从而能清楚看到莫瑟夫伯爵那布满劳累和忧虑的脸容,从那星移斗转留下的道道皱褶中读出了一部隐忧史。
“子爵来告诉贵客光临的时候,”莫瑟夫说道,“伯爵夫人正在梳妆。她即刻下楼,过十分钟就会来客厅。”
“本人甚感荣幸,”基督山说,“来到巴黎的第一天,就拜识到一位功名双遂的人士,命运仅此一次不曾明珠暗投。而且,在米蒂贾平原阿尔及利亚中部平原。或在阿特拉斯山区,命运不也准备了一枝元帅权杖献给您吗?”
“啊!”莫瑟夫回答道,脸庞略微有点涨红,“我已退役,先生。王朝复辟时期我被任命为贵族院议员,而且是首届议员,我又在布尔蒙元帅法国元帅(1773—1846),曾为拿破仑效力。1815年背弃拿破仑投路易十八,1829年任陆军大臣,1930年率法军占领阿尔及尔。麾下作战,我是可以在军中再升一升的。要是王室的长子一系一直掌握王位,谁知道这又是什么局面!但是七月革命指法国1830年七月革命,革命仅历时3天(7月27、28、29三日),亦称光荣三日革命。似乎颇为光荣,结果成了忘恩负义,帝国以前的一切功劳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辞职退役。一个人驰骋疆场赢得肩章,但在客厅的光滑地板上却难有作为。我现在挂剑从政,致力实业,研究实用技艺。当兵20年中我很想这么干一番,但总是苦于没有时间。”
“贵国优于其他各国,其原由正在于此,先生,”基督山说道,“您身为绅士,出身望族,家产殷实,但您能够从军衔最低的默默无闻的普通一兵做起,确实难能可贵。后来您又身为将军,贵族院议员,荣誉勋位获得者,您能再次从头做起,您别无所祈,亦无他求,只望自己来日有益于您的同胞……啊,先生,这是多么美好,我甚至要说,这是多么高尚。”
阿尔贝在一旁看着基督山,又听着他说话,不禁觉得惊诧,见到基督山的思想如此热情奔放,他反而不习惯了。
“嗨,”这位生客接着说道,无疑是为了驱散他刚才一番话在莫瑟夫额际留下的难于察觉的阴云,“我们意大利却不然,我们是龙生龙凤生凤,子以父荫,不思进取,而且往往是碌碌终生。”
“但,先生,”莫瑟夫伯爵说道,“对像您这样的旷世之才,意大利不免是残山剩水,然而法国向您张开双臂。法国在向您召唤,法兰西对自己儿女不好,但对世人并不总是忘恩负义的,对外国客人,法国一般都是扫榻以待。”
“喔,父亲,”阿尔贝微笑着说,“可见您并不了解基督山伯爵先生。他的乐趣不在尘俗,也不沽名钓誉,只要护照上有个头衔他就满足了。”
“说得对,这是我听到的,有关本人最公道的评说。”
“先生始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莫瑟夫伯爵说,“您选择的道路花团锦簇。”
“所言极是,先生。”基督山回答说,脸上挂着一丝微笑,而这微笑决非画家所能描绘,心理学家也不知如何分析而只得望洋兴叹。
“我要不是怕伯爵先生疲劳,”将军说道,显然,基督山的风度已使他很高兴,“我就会带您同去议院,今天的会议,凡不熟悉我国现代元老院的人去看看,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如蒙如此美意改日再提,先生,我则不胜感谢。不过,今天承蒙俞允,我殷切期望拜识伯爵夫人,我理当暂先留下。”
“啊,家母来了!”子爵喊道。
基督山急忙转过身,果然看到莫瑟夫夫人来到客厅门口,她站着的这个门,正和她丈夫进来的那扇门相对。但见她停立不动,脸色苍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的手搁在门框上,直到基督山转过身来的时候,才让它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在那儿已站了些时,听到了基督山说得最后几句话。基督山起身向伯爵夫人鞠躬,伯爵夫人欠了欠身没有说话。
“啊,夫人,你不舒服吗?”伯爵说:“还是房间太热,你受不住吗?”
“您身体不好吗,母亲?”子爵向梅塞苔丝跳过去,喊道。
“不”,她用微微一笑谢谢他们。她对伯爵说道:“初次见到把我们的哀痛和悲伤里拯救出来的人,心里有些感触,阁下。”
梅塞苔丝缓缓走过去,一边接着说道,“您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鉴此恩情我为您祝福。现在,我还要感谢您赐我机会向您当面表示我的感谢之情。我的感激如同我的祝福,均出自肺腑。”
基督山伯爵又一次鞠躬,身子比刚才弯得更深更低,而他的脸色比梅塞苔丝的更加苍白。“夫人,”他说道,“区区小事不足为奇,伯爵先生和夫人的答谢过于客气了。救一个人的命,免得父亲悲伤,母亲哀痛,这绝对算不上什么义举,而只是一种出于人道的行为。”
这几句话说得委婉而恂恂有礼,于是莫瑟夫夫人恳切地回答道:“我儿子能有您这样的朋友实属幸运,先生,我感谢上帝作出这样的安排。”梅塞苔丝抬起她那美丽的双眼,怀着无限的感激仰天望去,基督山伯爵觉得他似乎看到了那眼中淌下两滴泪花。
莫瑟夫先生走近她身旁。“夫人,”他说道,“刚才我已请伯爵先生谅解,恕我不能奉陪,还望夫人再次向他致歉。议会两点钟开会,现在已是3点钟了,我还要发言。”
“您走吧,先生,我一定尽力使我们的贵客想不起您不在。”伯爵夫人说,声调中还是那样多愁善感,“伯爵先生”,她朝基督山转过身接着说,“您肯否赏光,今天就在舍下度过?”
“谢谢,夫人。您看,也请您相信,对您的盛情我确已感激至极,只是今天我远道而来,直接在尊府门口下的马车。我还不知道在巴黎如何安顿,只是勉强清楚住什么地方。这种担忧不宜启口表达,我知道,但终究至关重要。”
“那么,至少日后我们可有此荣幸,您能应允吗?”伯爵夫人问道。
基督山没有回答,而只是欠了欠身,这也可以算是答应了。
“那么,我就不挽留您了,先生。”伯爵夫人说,“因为我不想出于感激反而有所失礼或者强人所难。”
“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您在罗马的一片隆情厚意,我理当在巴黎尽力奉还。假如您不嫌弃。您自己的马车备妥以前,我的双座四轮马车尽管由您调遣。”
“您的好意我完全领了,子爵,”基督山说道,“但是我想我已给贝蒂西奥留出了四个半钟头,他会合理使用的,所以我想可以在门口找到一辆一切准备停当的马车了。”
阿尔贝对伯爵的作风已经习惯,所以知道伯爵会跟尼禄王一样,喜好化不能为能,阿尔贝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诧异的了。但是,他还是想亲眼看看基督山的吩咐是如何照办的,于是他陪客人来到府邸门口。基督山果然没有说错,他一回到莫瑟夫伯爵的候见室,一个听差——就在罗马给两位年轻人送伯爵名片,并通报伯爵来访的那个听差,一下从廊下闪了出来,因而那位显赫的旅行家踏上门前台阶的时候,果真看到他的马车正等着他。这是一辆凯勒车具铺出产的双座四轮马车,马和挽具原本是德拉克的,巴黎的纨绔子弟都知道,昨天出一万八千法郎他还不肯卖。
“先生,”伯爵对阿尔贝说道,“您就不必送我过去,我现在能给您看的房子肯定是临时布置起来的,而您知道,对这种临时草蹙我倒是恶名在外。所以还望您宽容一天,我改日再请,那时我想肯定不会招待不周了。”
“您要我等一天,伯爵先生,我就放心了,因为您要给我看的,那就不是寓所而已,而是一座宫殿,您必定有什么天神供您调遣。”
“喔,人家要这么想,姑且由之吧。”基督山说,一面踏上他那辆华丽的马车铺着天鹅绒的踏级,“在女士们面前,这样对我也不无好处。”然而他轻捷地跳上马车,车门随后关上,马车立刻奔驰走去。但还不能真正算飞快,因为他走后客厅里只留下莫瑟夫夫人,这时客厅的窗帷轻轻动了一下,虽然轻得令人难以察觉,基督山在车上都看出来了。
阿尔贝回去找他母亲,发觉她已进了女宾小客厅,一个人埋坐在一张宽大的天鹅绒沙发椅上。小客厅一片昏暗,只有星星点点缀在一个假发套上的和嵌在一只镀金镜框上的闪光片才依稀可见。伯爵夫人的头发用一块薄薄的纱罗扎起,看上去像雾气中的光晕,这时纱罗遮住了她的脸,阿尔贝没有能看清,但是他觉得母亲说话的声音变了。从花盆架上飘来阵阵玫瑰花和紫薇花的馨香,透过花香阿尔贝又闻到一股刺鼻的嗅盐气味。壁炉的几只镂花杯中有一只杯里正放着伯爵夫人的嗅瓶,瓶上的轧花革套已经解开,年轻人看到后心里顿时不安起来。“您病了吧,母亲?”阿尔贝一边进来一边喊道,“是不是我出去的时候您不舒服了?”
“我不舒服?没有呀,阿尔贝。可是,您知道,天刚一热,这些玫瑰花,夜来香和香橙花的香味就太浓,真让人闻不惯。”
“那么,母亲,“莫瑟夫说,一面伸手拉绳铃,“必须把花端到您的候见室去。您一定是不舒服了,刚才您进客厅的时候,脸色就非常苍白。”
“您是说我脸色苍白吗,阿尔贝?”
“白是白,可是显得您更美,母亲,不过父亲和我见了总有点担心。”
“你父亲也跟你讲了吗?”梅塞苔丝不安地问道。
“没有,夫人。不过,您想想,父亲向您提了一句。”
“我想不起来了。”伯爵夫人说。
一个仆人进来——他是听到阿尔贝拉铃来问事的。
“把这些花都搬到候见室去,搬到梳洗间也可以,”子爵说道,“伯爵夫人闻了不舒服。”
仆人开始搬花。屋子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花搬完之前,母子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基督山是个什么名字?”伯爵夫人等仆人把最后一盆花搬走,这才问道,“是家族姓氏,还是封地名,或者只是一个头衔?”
“我想是个头衔,没有别的意思,母亲。他在托斯康群岛买下一个小岛,听他上午自己所说,他又设法变成一个封地。您知道,佛罗伦萨的圣埃蒂安纳,帕尔默意大利地名。的圣乔治——康斯坦蒂尼安,甚至马耳他的骑士团都是这样的。而且,他对贵族爵位并无奢望,伯爵这个头衔只是随便叫叫的,不过罗马人人都说伯爵是位大贵族。”
“他在我们家时间虽然不长,”伯爵夫人说道,“不过据我看,至少可以说他言行举止确实温文尔雅。”
“噢!简直是完美无缺,母亲,完美得可以这么说;英国、西班牙和德国的贵族虽然号称欧洲最高贵的三大贵族,但他们中我所见到的最有贵族风度的人与他一比,一个个都相形见绌。”
伯爵夫人思索了片刻,然后又略略踌躇了一下,说道:“我亲爱的阿尔贝,我想你也会懂得,现在我要问你的问题是做母亲必然要问的。你了解过基督山先生的内情,你又目光敏锐,长于交际,比一般同龄人有分寸,你觉得伯爵实际上跟他外表相符吗?”
“他外表又怎么呢?”
“刚才你自己说的,一个大贵族。”
“母亲,我是说大家都这么看的。”
“你自己是怎么看的呢,阿尔贝?”
“我对你说句实话,对他我还没有定见,只知道他是马耳他人。”
“我不问你他是哪儿人,我是问你他人怎么样。”
“啊,他人怎么样,那又是一回事了。我知道许许多多有关他的怪事,如果您要我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我可以对您说,我真想把他当成拜伦笔下的一个人物,一个注定惨遭厄运的人,像是曼弗雷特,勒拉,威纳,总之,像是某个古老家族的遗民,虽然没有得到祖传遗产,但凭着冒险的天赋照样发了迹,所以这种人无视社会上的法律。”
“你是说……”
“我想说,基督山是地中海的一个小岛,荒无人烟,没有驻军,各国走私贩子和各地海盗常去落脚,谁知道这些可敬的生财有道的家伙就不给他们的贵族老爷交笔庇护费?”
“那倒是可能的。”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不过,”青年接着说,“他是不是走私贩子与我们无妨。您既然已经见过他,母亲,想必您也会同意,基督山伯爵先生是位旷世之材,一定会在巴黎社交界获得巨大成功。您看,今天上午他在我那儿作客初涉社交,他就让人惊叹不已,连夏托—勒诺也不例外。”
“伯爵有多大岁数?”梅塞苔丝问道,看来她对这个问题很注意。
“三十五六岁,母亲。”
“这样年轻!不可能。”梅塞苔丝说道,既是接阿尔贝的话,也是在回答自己心中的疑问。
“然而这不会有错。有三四次他向我讲他过去的事,当然这不是预先编好了的,说他什么时候5岁,什么时候10岁,又什么时候12岁。我出于好奇,对这些细枝末节一直多了一个心眼,我把日期前后串起来,还真的没有发现他前后不一致的地方。这位奇人没有年龄,但要说他岁数,我肯定他是35。另外,您想想,母亲,他的眼神有多么敏捷,头发的颜色有多黑,而前额虽然苍白,但不见一丝皱纹。从体质上看,他不仅强健有力,而且还很年轻。”
伯爵夫人仿佛缠绵悱恻,心潮澎湃,不由得把头垂了下来。“他对你是不是很友好,阿尔贝?”她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问道。
“我想是的,夫人。”
“那么你呢,喜欢他吗?”
“我觉得是遂意的,不过弗朗兹·埃皮内有他的说法,他总在我前面把那人说成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
伯爵夫人似乎有点毛骨悚然的样子。“阿尔贝,”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总是提醒你,结交朋友要谨慎。现在你已长大成人,你都可以帮我出主意了,但是我对你还是这句话,多加小心,阿尔贝。”
“亲爱的母亲,忠告是不是利于行,我得首先知道自己要提防什么。伯爵决不是赌徒,喝的饮料也只是兑一点西班牙葡萄酒的清水,他直言不讳,说他很富裕,除非他不顾贻笑大方,他总不至于来向我借钱。所以说,您要我提防他什么呢?”
“你说得也对,”伯爵夫人说道,“我的担心非常愚蠢,何况这又是救过你命的人。顺便问一句,你父亲接待他好吗,阿尔贝?对待伯爵我们千万不能只是合乎礼仪而已。莫瑟夫先生有时太忙,他自己的事已经使他愁眉不展,所以有可能他无意之中……”
“我父亲很是周到,夫人,”阿尔贝打断母亲的话说道,“我可说的不仅是这一点,父亲还好像听了伯爵两三句恭维话后很得意,伯爵的恭维也说得非常好,而且也是时候,好像他认识父亲已经有30年了。他射出的每一枝小小的奉承之箭都像是把父亲挠得痒痒的,”阿尔贝又笑着说,“所以他们分手的时候,都已成为世上最要好的朋友了,莫瑟夫先生甚至想带伯爵去议院听他演说呢。”
伯爵夫人没有再说什么,她已经完全陷入沉思,渐渐眯上双眼。青年站在她前面,深情而又温顺地望着她,像阿尔贝这样热爱母亲,就是那些小孩子对自己依然年轻美貌母亲的爱也相形失色。接着他看到母亲闭上了双眼,又静静听她呼吸,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母亲已经入睡,踮起脚尖轻轻走开,小心翼翼地把门推上,留下伯爵夫人在那儿睡觉。
“此人真是不得了,”他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当初在那儿我就对他说,他会轰动社交界,我拿来测他的这支温度计百测百灵。他给我母亲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他确实是超群出众了。”他下楼向马厩走去,心中不无暗暗气恼,因为基督山伯爵虽然是无意,但他买车以后,阿尔贝的那几匹枣红马在行家眼里降为第二流的了。“不容置疑,”他说道,“人是不平等的,我应该请求父亲向贵族院论述这一定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