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承认,当首次来到天山的时候,我非常困惑,还有点沮丧。

  我在冰冻沉眠中睡了三个月又两星期。我本以为冰冻沉眠时不会做梦,但我大错特错。整个旅途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做噩梦,醒来时迷糊不堪,恐惧不已。

  虽然离脱出星系外围的跃迁点只有十七小时的路程,但在天山星系,我们必须在抵达最外围的冰冻星球时,便马上从超光速状态跃迁而出,并在星系内进行整整三天的减速。这些时间里,我沿着螺旋阶梯在几层甲板上跑上跑下,甚至还叫飞船伸出小型瞭望台,跑到外头活动。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让自己的腿尽快恢复——虽然飞船声称医疗箱已经将其治好,并消除了疼痛,但其实还是很痛。不过,事实上,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排除自己紧张的情绪。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这么紧张过。

  飞船想把这个星系的所有细节全都告诉我,真是折磨人——黄色的G型恒星,叽歪、叽歪、叽歪——啊,这些我用眼睛就能瞧见……十一颗行星,三颗气体巨星,两条小行星带,星系内部还有大量彗星,叽歪、叽歪、叽歪。可我感兴趣的只有天山。我坐在全息井的软垫中,望着它发出明亮的光芒,这颗星球真是亮极了。亮得令人目眩,像是一颗镶嵌在黑色太空中的璀璨珍珠。

  “你看见的是这颗行星位于底层的永久云层,”飞船发出单调乏味的声音,“其反射率高得引人注目。还有一些位于高处的云层——看见明亮半球右下方的暴风雪漩涡了吗?就是那些高耸的卷云,它们在北极极冠处投下了影子。这些云将会为人类居民带来暴风雨。”

  “山呢?”我问道。

  “在那儿。”飞船回答,它圈出北半球的一片暗影,“根据数据库内那张陈旧的航图,这是一座高峰,位于东半球的北部区域——名叫卓木拉日,意为白雪王妃。你能看见从它南面延伸出的纹路吗?一开始两者靠得很近,越过赤道后,它们开始远远分开,最后消失在南极的云层中,看见了吗?那是两座巨型山脉,分别是帕里山脉和昆仑山脉。它们是这个星球上最初的人类栖息地,极其类似早期白垩纪达科层剧烈隆起所导致的……”

  叽歪、叽歪、叽歪。而我想到的仅仅是伊妮娅、伊妮娅、伊妮娅。

  让人奇怪的是,在这个星系内,没有圣神舰队的飞船向我们发出质问,没有轨道防御,没有月球基地……就连那个巨大的靶心状的月球上,也没有任何基地——那个月亮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向光滑的橙色球面发射了一颗子弹——没有记录到霍金驱动的行踪,或是微中子喷射、引力透镜,甚至是巴萨喷气机的清晰尾流,没有任何高级技术的痕迹。飞船说星球的某个地方正在发射一丝微波,但是当我将信息传送进来的时候,发现用的是大流亡前的汉语,这让我吃惊不小。我还没到过不说环网英语的世界呢。

  飞船在东半球上空进入星球同步轨道。“你的命令是找到一座名为‘恒山’的山峰,它应该位于卓木拉日东南约六百五十公里之外……在那儿!”全息井的远视图陡然缩放,迅速定格在一座美丽的冰雪山峰上,那座高峰刺穿了至少三层云层,其顶峰在天穹中闪耀着清朗的光芒。

  “我的天,”我低声道,“悬空寺呢?”

  “应该在……这儿。”飞船扬扬得意道。

  我们正垂直俯视着一座陡峭的山脊,有冰,有雪,还有灰色的山岩。在那难以置信的山石的底部,涌动着浓密的云层。就算只是通过全息显像器看着这一切,我也不由紧紧地抓住了椅垫,脑子一阵晕眩。

  “在哪儿呢?”我问道。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任何建筑物。

  “那个黑色的三角形,”飞船一面说,一面把灰色岩石上我本以为是个影子的地方圈了出来,“还有这条划线处……这儿。”

  “你用了多大的倍率?”我问道。

  “三角形的最长边大约是一点二米。”从通信志传来的声音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对于人类的住所来说,这也太小了。”我指出。

  “不,不,”飞船说,“那只不过是人造建筑的一小部分,是从一块凸岩下伸出来的一部分。我猜,整座悬空寺就位于这块凸岩下。从这儿看,那岩石几乎超过了九十度……它朝后倾斜了六十到八十米。”

  “能给个侧景吗?让我看看悬空寺?”

  “可以,”飞船说,“但需要将位置定在更北的轨道上,这样一来,就能用望远镜从恒山上方望向南方,同时用红外线看透八千公里厚的云层,望见里面的山峰和山脉,而悬空寺就建于其中,此外,我也必须……”

  “跳过这些,”我说道,“你只要朝悬空寺区域……见鬼,朝整座山脉……发送密光……看看伊妮娅在不在那里等我们。”

  “通过哪个频段?”飞船问。

  伊妮娅没有提及任何频段。她只说过不能着陆,必须用别的法子下来。看着这垂直甚至是比垂直更甚的冰雪峭壁,我开始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你在呼叫通信志分机,那就用任何可以使用的通用频段播报,”我说,“如果得不到回复,那就拨打能拨的所有频段。也许可以试试早先获取的那个频段。”

  “那些信号来自西半球的最南象限,”飞船的声音很耐心,“我从这个半球没有获取任何微波辐射。”

  “请照我说的做。”我命令道。

  我们在那儿停了半个小时,用密光扫荡山脉,接着朝整个区域的所有山峰发送了通用无线电信号,继而又将简短的询问编码灌进这个半球。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真有不用无线电的住人星球?”我问道。

  “当然,”飞船回答,“在伊克塞翁,使用任何微波通信都是违反当地法律和习俗的。在新地,有一个族群……”

  “好吧,好吧。”我打断道。我已经不下一千次地想到,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以改编这个自主智能的程序,让它不再如此惹人生厌。“带我们飞下去。”我说道。

  “去哪儿?”飞船问,“东方的高峰上有一片广阔的定居区,在我的地图上,那地方名叫泰山。昆仑山脉的南方有一座城市,名字应该叫西王母。帕里山脉上,以及其西部一个叫库库诺尔的地方,还有其余定居地。此外……”

  “带我们到悬空寺。”我说道。

  

  幸运的是,这个星球还是有足够的磁场,可以让飞船的反重力装置运行,于是我们得以悬浮在天空中,慢慢往下降,而不必骑着聚变焰尾降落。虽然顶部卧室的全息井和屏幕更加实用,但我还是到外面的瞭望台上观看了一切。

  看似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但事实上,不出几分钟,我们便悠悠地浮在了八千多公里高的地方,随风飘动,北面是那座奇异的山峰——恒山,还有那座悬空寺所在的山脉。在下降过程中,我亲眼望见晨昏线迅速从东而来,据飞船所说,此地正值日暮时分。来瞭望台时,我手里拿着一副双筒望远镜,但现在我没用它,而是裸眼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望见悬空寺。我看见了它,却几乎无法相信。

  在那巨大斑驳的灰色悬空花岗岩下,有一片看似是一抹光影的东西,其实是一连串的建筑,它们从东延伸至西,连绵了好几百米。我立即认出了这些建筑蕴含的亚洲情结:一些拥有斜屋顶和曲屋檐的塔状建筑,它们那精巧铺砌的外表在明亮的日光下闪闪发光,如同镀上了黄金;建筑上部的低矮砖墙内是圆形窗户和月状拱门,通风的木廊上配有精心雕琢的栏杆;精致的木制柱子被涂抹得犹如凝固的鲜血;屋檐、门扉和栏杆下垂挂着或红或黄的旗幡;屋顶的大梁和塔楼的楼脊上立着复杂的雕像;吊桥和楼梯上装饰着很多花彩,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转经轮和祈愿幡,每当有人用手转一下经轮,或是风儿吹一下旗幡,就向佛陀发出了一次祷告。

  这座寺庙还在建设中。我看见一堆原木高高地堆成了小山,有人正拿着凿刀凿刻山脊的石壁,我看见了台架、粗粗造就的梯子和桥梁,那些绳梯有着木制的脚蹬和绳编的扶手,有一些直立的身影正将空空的篮子拉上梯子和桥梁,还有更多弯腰曲背的影子正背着装满岩石的篮子,他们下到一块宽阔的石面上,将石头从那地方倾倒了下去。由于靠得非常近,所以我能看见其中大多数人穿着色彩艳丽的袍子,长得几乎盖到了脚踝——强风吹过那儿的岩石表面,有好些被吹得噼啪作响——这些袍子看上去非常厚,带有衬垫,足以抵御寒风。后来我知道,这些衣服名叫朱巴,在此地非常普遍,它们的材料可能是厚实防水的柴羊毛,也可能是礼仪用丝绸,甚至可能是棉花,虽然最后一种材料罕见而又珍贵。

  我一直很紧张,不敢让飞船出现在这些当地人面前——生怕这会引起恐慌,或是引起激光切枪攻击,或是别的什么——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我们之间的距离仍旧达好几公里,所以,在这座北峰的白色背景墙下,飞船至多也就是日光照射在黑色金属上所发出的一丝不同寻常的亮光。我本希望他们会认为我们只是一只鸟儿——我和飞船已经在屏幕上看见过好多鸟儿,多数展开双翅可达好几米长——但这一希望很快便破灭了。一开始,我看见寺庙上的几个工人停下了手中的活,朝我们的方向望来,接着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但没有人恐慌。没有人四处奔跑寻求躲藏,也没有人去取武器——我没看见任何武器——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已经看见了我们。我望着两个穿着袍子的女人向上跑过一系列一路走高的寺庙建筑、吊桥、阶梯、陡梯,然后奔过倒数第二座建筑台架,来到最东面的平台上,那里似乎有人在岩壁上凿洞。有几间看上去像是建筑小屋的东西,其中一个女人走了进去,片刻之后,她和几个穿着袍子的高个身影一起走了出来。

  我放大双筒望远镜的倍率,心在胸膛里扑腾扑腾直跳,但那栋建筑旁飘着一些烟雾,我无法看清那最高的人影是不是伊妮娅。但透过朦胧的缭绕烟雾,我的确瞥见了一丝金发——长发刚刚及肩——一时之间,我放下望远镜,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山壁,就像个白痴般咧嘴傻笑。

  “他们在发信号。”飞船说道。

  我重新拿起望远镜观看。另一个人——我想,是一个女的,但头发的颜色比刚才那个深——正在挥动两把手持信号旗。

  “那是种古老的通信码,”飞船说,“名叫莫尔斯电码。第一个字是……”

  “安静。”我命令道。我在地方军学过莫尔斯电码,还曾在冰架上用两块该死的绷带叫来了医疗直升掠行艇。

  去……东……北……十……公……里……外……的……山……沟。

  停……在……那……里。

  等……指……示。

  “听到了吗,飞船?”我问道。

  “听到了。”每当我对飞船表现出粗鲁之意,它的声音总显得冷冰冰的。

  “走,”我说道,“我好像看见东北约十公里外有条缝,我们从东面过去,尽可能保持距离。我想,他们在悬空寺那儿不会看见我们,我也没看到那个方向的岩壁上有什么建筑。”

  飞船没发出任何意见,便带着我飞了出去,掉过头,沿着陡峭的岩壁一路前行,最后我们来到了那条山沟上——那是条垂直的裂痕,从高高的冰雪顶峰处,朝下笔直坠落了数千米,但底部比寺庙的水平面还高四百米,而寺庙现在已经消失在了西面的那个岩壁外。

  飞船垂直悬浮攀升,最后我们来到了山沟底部之上五十米的地方。我惊讶地发现,这条裂口两侧的陡峭岩壁上,竟有溪流在往下流淌,滚滚流进山沟的中部,最后像瀑布般倾泻进稀薄的空气中。整条裂痕中长满了树木和苔藓,它们大片大片地从溪流中挺立起来,高达好几百米,慢慢往上,就只剩几条多彩的苔藓攀向高处的冰层。一开始我觉得此地肯定没有受到人类的打扰,但紧接着我便看见北部崖壁上凿刻出的台阶——我想,它们的宽度刚好可以让人踏足——接着我又看见几条穿进鲜绿苔藓中的小路,还有小溪中巧妙安置的垫脚石,最后还发现一座饱经风霜的微小建筑——实在太小,不像是什么小屋,更像是一座拥有窗户的凉亭——它蹲坐在山沟那翠绿开口的最高端,小溪在旁边哗哗流淌,头顶的常绿植物被风刮得极富造型。

  我指了指,于是飞船朝那儿升去,悬停在凉亭旁。我终于明白在这儿为什么难以着陆,虽说不是不可能。领事的飞船还没那么大——在安迪密恩这座老诗人的城市中,它曾在那儿的一座石塔中藏了好几个世纪——但就算张开尾翼或是展开可伸缩支架,垂直降落在这儿,也会压坏树树草草,或是苔藓地衣。在这陡峭的岩石世界中,这些东西看上去太珍贵了,不容受到如此践踏。

  于是我们便悬停在那儿,等待着。过了三十分钟,一名年轻的女子从通往岩石平台方向的一条小路上拐了出来,热诚地向我们挥起手来。

  

  那不是伊妮娅。

  我承认,当时我非常失望,我心中想见小丫头的愿望再一次达到了执念的程度,以至于开始生出一些团圆相聚的荒谬幻想来——在一片开满鲜花的田野上,我和伊妮娅互相朝对方奔去,她又一次变成了那个十一岁的孩子,而我又成了她的保护神,我们俩都因为重新见到对方而喜悦地大笑,我举起了她,原地打着转,将她抛向空中……

  啊,绿色的田野倒的确有。飞船仍旧悬停在半空,一条阶梯架下,通向凉亭旁开满鲜花的草地。年轻女子穿过小溪,在一块块踏脚石间轻巧地跃动,最后爬上绿色的山丘,微笑着朝我走来。

  她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优雅的体态和仪表,跟我记忆中的小朋友一模一样。但我从没见过这个女子。

  伊妮娅怎么可能在五年间变了这么多?她会不会进行了易容,以逃脱圣神的追捕?是不是我忘记了她的样子?最后这个似乎是不可能的。不,不可能。飞船向我保证,如果伊妮娅在这颗星球上等我,她会度过五年又几个月的时间,但我的这趟旅程——包括冰冻沉眠那段时间——只不过是四个月的时间而已。我所经历的时间才只有几个星期,不可能忘记她的样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

  “你好,劳尔。”那女子说道,她长着深色的头发。

  “你——好。”我应道。

  她走近了些,朝我伸出手。我和她握握手,她握得很紧。“我叫瑞秋。伊妮娅说起过你,她讲得一点没错。”她大笑起来,“当然,我们绝没料到会有人乘这样一艘飞船过来……”她朝那个方向挥挥手,我的飞船正停在那儿,就像一只竖立的气球,顺着微风微微摇摆。

  “伊妮娅还好吗?”我问,声音有点异样,“她人呢?”

  “哦,她在悬空寺里,在忙呢。现在正在换班,是一天里最忙的时候,她走不开。她叫我过来帮你搞定飞船。”

  她走不开。到底在搞什么?我几乎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经受了肾结石和断腿的痛苦,被圣神士兵追击,还被丢进一个没有陆地的星球,然后被一头外星生物吞进肚子,接着又被吐出来——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走不开?我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我得承认,当时我激动的情绪已经非常汹涌了。

  “搞定飞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面说,一面左右四顾,“这儿肯定有地方让它着陆啊。”

  “事实上没有。”这个名叫瑞秋的女子说道。在明亮的阳光下,我仔细打量着她,她的年纪应该比伊妮娅要大一点,也许在二十五岁上下。眼睛是棕色的,眼神伶俐,深褐色的头发剪得很随意,跟以前的伊妮娅如出一辙。皮肤黑黑的,肯定是长时间暴露在日光下的结果。工作让她的双手布满了老茧。由于时常微笑,眼角周围还带着细纹。

  “嘿,听我说,”瑞秋说道,“你可以去飞船里把你需要的东西拿下来。拿个通信志或通信仪,一旦你需要它的时候就能叫它回来。然后,在储藏柜中拿两件拟肤束装,再拿两个吸氧器。最后叫你的飞船飞到第三颗卫星那儿——就是那颗第二小的,它其实是被俘获的小行星。那上面有个很深的撞击坑,飞船可以藏在里面,这颗卫星的轨道几乎和我们同步,它始终以一面对着我们。所以,只要你以密光向它发出信息,它就会马上飞回来。”

  我满心狐疑地看着她。“带拟肤束装和吸氧器干什么?”飞船上的确有这两样东西,用于普通的真空环境,省去了穿宇航服的麻烦。“这儿的空气正好,不算太稀薄。”我说。

  “的确,”瑞秋说,“在我们这个高度的大气中富含氧气,这很让人惊讶。不过,伊妮娅让我叫你带上拟肤束装和吸氧器。”

  “为什么?”我问。

  “我也不知道,劳尔。”瑞秋说。她的目光很平静,似乎完全没有狡诈和欺骗的意思。

  “为什么要把飞船藏起来?”我问,“这里有圣神的人吗?”

  “还没有,”瑞秋说,“但最近六个多月来,我们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光顾。此时此刻,天山上还没有任何太空飞船,附近也没有……除了你的飞船之外。也没有任何飞行器、掠行艇、电磁车,或是飞行机、直升机……只有滑翔伞……但他们从没飞远过。”

  我点点头,但还是迟疑着。

  “今天,杜巴看到了他们无法解释的事。”瑞秋继续道,“我是指你的飞船在卓木拉日飞过的情景。但最后他们用‘缘分’[24]一词解释了一切,这样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缘分?”我纳闷道,“杜巴又是什么?”

  “缘分就是神迹,”瑞秋说,“佛教的预言,在天山的这一地区很盛行。杜巴是……啊,字面意思是天顶,是指住在高处的人。还有竹巴,指住在山沟中的人……也就是低处山谷中的人。还有创巴,指住在林谷中的人……主要是那些住在帕里山西部地段及更远处的大蕨林和盆景竹台中的人。”

  “你说伊妮娅在悬空寺?”我倔强地问道,不愿听从年轻女子叫我把飞船藏起来的“建议”。

  “对。”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到那儿之后就能见到。”瑞秋微笑道。

  “你认识伊妮娅有多久了?”

  “四年左右吧,劳尔。”

  “你是这个星球的人?”

  她又微微一笑,耐心地面对我的审问。“不。你见到竹巴和其他人之后,就会知道我不是本地人。这儿的多数人是汉族人、藏族人,以及其他中亚血统的人。”

  “那你是哪里人?”我冷冷地问,即便自己听来都觉得十分粗鲁。

  “我出生在巴纳之域,”她回答道,“一个偏居一隅的农业星球。到处是玉米地、林地,黑夜漫漫,有几所大学,除此之外没多少东西。”

  “我听说过这地方。”我说。但这更让我狐疑了。巴纳之域在霸主时期名噪海外的“优秀大学”如今早已变成了教会的学院和神学院,我突然很想看看这个年轻女子的胸脯——我是说,看看那儿有没有十字形。把飞船送走,然后踏进了圣神的陷阱,这种事实在是不难想象。“你在哪儿碰到伊妮娅的?”我问,“巴纳之域吗?”

  “不,不是。是在阿姆利则。”

  “阿姆利则?”我重复道,“从没听说过。”

  “很正常。阿姆利则在偏地之外,是个索美尺度很低的星球,一个世纪前才有人定居,是逃离帕瓦蒂内战的难民,几千名锡克教徒和几千名苏菲派教徒在那儿勉强维生。伊妮娅到那儿,是受雇设计一座沙漠社区中心,而我正好受雇在那儿进行调查工作,督导建造工人。之后我就和她在一起了。”

  我点点头,但还是犹豫不决。我内心充满了某种情绪,并非失望,它们像怒火般冲击着我,但又不太像愤怒,似乎有点嫉妒的意思。要真是嫉妒,那可太荒谬了。“贝提克呢?”我突然有种直觉,觉得机器人已经在过去五年的某个时间死去了,“他是不是……”

  “他昨天去帕里集市买补给了,这是两周一次的例行工作。”名叫瑞秋的女子说道。她抓住我的上臂。“贝提克很好。今晚月出时,他就应该回来了。快,拿好你的东西,叫你的飞船藏在第三颗月亮上。你最好自己听伊妮娅解释。”

  

  最后,我就拿了几样东西:一件替换衣服,一双好用的靴子,小望远镜,一把带鞘的小刀,还有拟肤束装和吸氧器,以及一只巴掌大小的通信器。我把所有东西塞进一只帆布背包,跳下阶梯,来到草地上,向飞船下达了命令。我内心有个声音希望飞船对这个重新进入蛰伏状态的命令表现出愠怒(这回是在一个没有空气的月亮上),但飞船静静地接受了我的命令,并暗示它每天会通过密光检查一下,确认通信装置是在运行状态。接着,它升向高空,直至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了,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气球。

  瑞秋递给我一件羊毛朱巴,叫我套在保暖夹克外。我注意到,她在外套和裤子外还套了一套尼龙轭具,辅助带上还挂着金属制的攀登器械。于是我问她那有什么用。

  “伊妮娅已经在悬空寺为你也准备了一套轭具。”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吊索上的器具,“这是运用这个星球最先进的技术制成的,布达拉的五金匠制作这种工具,开价着实不菲,制造这样一套需要鞋钉、索轮、折叠式冰镐、冰锤、导缆器、安全钩、岩锥、尖钩,随你列举。”

  “我也需要用到这些东西?”我狐疑地问道。我在海伯利安自卫队学过基本的冰上攀登术,比如坐式垂降、借用裂缝攀爬等。在鸟嘴师从阿弗洛・休谟时,我还曾顺着绳索爬上采石场。但我对真正的登山运动没有把握,我不喜欢高的地方。

  “你会用到,而且马上就会习惯的。”瑞秋向我保证,接着便出发了,她跳过一块块岩石,轻盈地沿着小道向上爬,向悬崖边缘前进。她身上那副轭具的零件丁零当啷地作响,就像是铁钟的鸣响,或是山地山羊脖子上铃铛的声音。

  陡峭的山壁上有一条小道,我们沿着小道走了十公里。道路很狭窄,右侧是令人晕眩的万丈深渊,北面那座不可思议的高山和底下不断搅动的云层发出炫目的光芒,富氧大气涌动着令人心醉的能量,但在我习惯了这一切之后,这段路走起来也就极其容易了。

  “没错。”当我提到大气时,瑞秋回答道,“如果这里有可燃的森林或草原,那富氧大气就会变成大麻烦。你应该见见雨季的闪电风暴。不过我们这儿的易燃物,就只有山沟那儿的竹林和帕里雨带那边的蕨林,它们都是易燃物种。而我们使用在建筑上的竹木,其材质非常密,极难点燃。”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以一列纵队向前走,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小道上。我们刚转过一个角度狭小的弯道,头顶的悬岩让我不得不猫下了身子,就在这时,小道登时变宽,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悬空寺出现在了眼前。

  现在,我正位于悬空寺的东下方,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它还是犹如被施了魔法般,悬在半空中,下面空无一物。其中几座既低矮又古老的建筑的底部有岩石或砖头,但大多数都临空搭建。主建筑上方七十五米之上,是一块巨大的悬岩,这些塔状的建筑都遮蔽在它的下方。不过有一条条梯子和一个个平台歪歪扭扭地一路向上,几乎到达了悬岩的下部。

  我们来到一大帮人中。五颜六色的朱巴和无处不在的攀绳并不是这儿唯一的共性:这些人礼貌地盯着我,从他们的脸庞看来,大多数人似乎都带有旧地东亚人的血统。对于标准重力水平的星球来说,这些人的身高相对来说有点矮小。瑞秋领我穿过人群,爬上梯子,进入其中的一些建筑,经过散发着熏香和檀香味的厅堂,接着又出来,穿过门廊、吊桥,走上精致的台阶,所经之处,这些人无不点着头,充满敬意地退到两侧。不久,我们便来到了悬空寺的上层,那儿的建造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先前我透过望远镜看到的小人们现在变成了生机勃勃的人类,他们拉着装满石块的重篮子,吆喝着嗓子,一个个洒着热汗,辛勤地劳作着。在飞船里看到的无声的效率十足的活动,现在变得热闹非凡,锤子重重击打,凿子叮叮作响,鹤嘴锄应和着,同任何建筑工地秩序井然的热闹场景一样,这些工人们一面喊,一面打着手势。

  爬上几条台阶,又越过三级通往最高处平台的长阶梯,我停下了脚步,喘了口气,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段阶梯了。不管氧气如何富足,这段攀爬还是很累人。瑞秋正注视着我,目光平静,很容易被误会成是冷漠。

  我抬头一望,看见一名年轻女子正迈步从最高平台的边缘下来,姿势相当优雅。刹那之间,我的心紧张得扑腾扑腾直跳,是伊妮娅!但我留意到她走路的样子,看到她那黑色的短发,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小丫头。

  我和瑞秋从阶梯的底部退开,那女子从最后几级梯级上一跳而下。她长得很魁梧,很结实,跟我一样高,面容冷峻,眼眸竟是紫色的,标准岁数大概在四十或五十上下,皮肤黝黑,很健康,从眼角和嘴角的白色皱纹看来,她是个很喜欢笑的女人。“劳尔・安迪密恩,”她猛地伸出手,“我是西奥・伯纳德。这些建筑中有我的一份力。”

  我点点头。跟瑞秋一样,她也握得相当紧。

  “伊妮娅刚收工。”西奥・伯纳德朝阶梯指了指。

  我看了看瑞秋。

  “你自己上去吧。”她说,“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我双手交替往上爬,竹梯上约有六十级梯级,我一面爬,一面想到,如果从这上面掉下去,下面的狭小平台压根就接不住你,等待着你的将是永无止境的深渊。

  我爬上平台,看见了几栋简陋的小屋,还有一大片凿过的岩石,最后一座寺庙应该会建在这里。十米之上,是数万吨重的岩石,那正是悬岩,它弯在我的头顶,就像是花岗岩材质的天顶。一群长着剪尾的小鸟在那儿的裂缝间飞扑四窜。

  面前有两栋小屋。正在这时,从较大的那栋里出现了一个身影,我的眼睛定在了她的身上。

  是伊妮娅。那双无所畏惧的黑眼,那副不自觉的笑容,那轮廓鲜明的颊骨,小巧的双手,随意修剪的金褐色头发。在岩壁的劲风吹袭下,她的头发翩翩起舞。跟上一次见面时相比,并没长高多少,我仍旧不用弯腰就能亲吻到她的额头。但她的确变了。

  我猝然吸了口气。我这辈子当然见过别人长大成人,但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我的朋友,看着他们长大的同时,我也在长大成人。显而易见,我还没有生育过子女,我唯一一次仔细观察别人长大的经验,就是和这个孩子相处的那四年又几个月的时间。我意识到,伊妮娅在大多数地方仍和五年前她十六岁生日时相差不多,除了所剩无几的那点婴儿肥,她的颊骨愈发瘦削,面容更加刚毅,臀部变宽了,胸部微微凸起。她穿着鞭裤,高筒靴,一件从西塔列森带来的绿色衬衣,一件在风中摇曳的卡其夹克。和旧地时相比,她的手臂和双腿强壮了,有力了。但这些在我眼里都不是什么大变。

  她身上的一切都变了。我认识的那个孩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现在,她正穿过简陋的平台,疾步朝我走来。让我陌生的,不仅仅是那改变了很多的面容,瘦削体态下精壮的肌肉,更是……一种刚毅。一股气度。就算在儿时,伊妮娅也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有生气、最活泼、最完美的人。现在,儿时那个孩子不见了,起码是隐匿在了成年之下,在那生龙活虎的光环下,我能看出一种刚毅。

  “劳尔!”她迈过最后几级台阶,来到我身边,靠近我,有力的双手抓住了我的两条胳膊。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还以为她会和从前那个十六岁的孩子一样……重复我们在旧地最后一分钟所做的事……亲吻我的嘴唇。但她没有那么做,只是抬起一只手指修长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抚摸着我脸上和下巴上的皱纹。那双黑色的双眼中洋溢着……什么呢?不是欢乐。或许是活力。我希望,那是幸福之情。

  我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我想说点什么,但甫一张口就打住了,我抬起右手,似乎要去摸她的脸,但又放了下去。

  “劳尔……见鬼……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她放下手,用力抱紧了我,力道真是大极了。

  “丫头,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我拍拍她的背,手掌感受着她夹克的粗糙质地。

  她退后了一步,那副笑容更灿烂了。她抓住我的上臂。“找飞船的这一路是不是很糟糕?快告诉我。”

  “五年!”我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了。我朝你喊了。”

  “什么时候?在汉尼拔?当时我已经……”

  “对,后来我又朝你喊‘我爱你’。记得吗?”

  “记得,但是……如果你知道……五年,我是说……”

  我俩马上说了起来,几乎是喋喋不休地说着。我试图把我的旅途经历告诉她,穿越那一座座远距传送门,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上受到了肾结石的袭击,阿莫耶特光谱螺旋的人民,云海星球,又像水母又像乌贼的怪物。始终是我在问她问题,在她回答前,我又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伊妮娅一直在微笑。“劳尔,你样子没变。一点儿也没变。但当时,见鬼,我本来猜你会变一点点。只有……多长时间来着……一两星期的旅途,再加上在船上的冷冻舱里睡上一觉。”

  在这阵幸福的眩晕中,我又感受到一阵怒意。“该死的,伊妮娅,你应该把时间债的事告诉我。还有传送到那个没河没陆地的星球的事。我也许会死的。”

  伊妮娅点着头。“但我也不是那么确信,劳尔。一切都没有定数,只有普通的……可能性。这就是为什么我和贝提克会在小舟上额外加一个帆伞的原因。”她又笑了笑,“我猜那东西很管用。”

  “但你知道这一别会是很长一段时间。对你来说是好几年。”这不是一个问题。

  “是,我知道。”

  我张口想说话,但内心的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我抓住了她的臂膀。“丫头,很高兴重新见到你。”她又抱了抱我,这次亲了亲我的脸,小时候我跟她讲笑话或是说了让她高兴的话时,她总会这样做。

  “快来,”她说,“中班结束了。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平台,给你介绍几个人。”

  我们的平台?我跟着她爬下阶梯,走过先前和瑞秋同行时看到的几座桥。“伊妮娅,这一路走来,你还好吗?我是说……一切都还好吗?”

  “都好。”她扭过头来,又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劳尔,一切都好。”这里有三座叠在一起的塔楼,我们走在最高那座塔的侧边小道上。这条道非常窄,我们走在上面,平台也在不住地微微颤动,当我们走到塔楼间狭小的平台上时,整座建筑都震动了起来。最西面还有一座塔,我发现人们正从里面出来,人群正沿着峭壁上的一条狭窄道路迤逦而行。

  “这儿有点晃,但其实很结实。”伊妮娅注意到我心里的疑虑,“我们用坚硬的竹松木制成横梁,又在岩壁上钻洞,把横梁架在里面。整座建筑就是这样支撑起来的。”

  “木头肯定会烂的。”我跟着她走到一条短短的吊桥上,风把桥吹得左右晃动。

  “会。”伊妮娅说,“这座寺庙在这里已经有八百多年,这些横梁被替换过好多次。具体次数没人知道。和这儿的地板相比,他们的记录更加不可靠。”

  “他们雇你,要你把这座建筑建成?”我问。我们来到了一块红木材质的平台上,尽头处有条梯子,通向上方的一个平台,之后是一条更加狭窄的小桥。

  “是啊,”伊妮娅说,“我在这里有点像是建筑师,又像是建筑工头。我第一次到这儿的时候,在布达拉那儿监造了一座道观。达赖喇嘛觉得我有能力建成悬空寺。过去几十年来,好多自告奋勇的革新者都一败涂地。”

  “你到这儿的时候。”我重复道。现在我们来到了建筑中部的一块高高的平台上。四周立着雕刻得很漂亮的栏杆,边缘矗立着两座小塔。伊妮娅在第一座塔的塔底停下脚步。

  “一座庙?”我问。

  “我的地盘。”她莞尔一笑,招招手,叫我进去。我朝里面看了一眼,这是个三米见方的小屋子,木地板打磨得又光又亮,上面铺着两块小小的榻榻米。最让人震撼的是远处的那块墙壁——事实上那里根本没有墙壁,那是一块中式移门,已经折了起来,屋子的尽头就这么完全敞开着,暴露在天空之下。睡在这里的人要是梦游,没准会踏进无尽的深渊。西墙边靠着一只低矮的木台,上面放着一只漂亮的芥黄色花瓶,瓶内插着三支柳条状的枝子,一阵阵微风顺着峭壁往上吹来,枝上的叶子发出瑟瑟的响声。这是屋内唯一一件装饰。

  “在屋内我们要脱鞋,不过刚才你走的那段走道不算。”说完,她领我来到旁边那座塔里,它和第一座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里的移门被拉上了,旁边地板上放着一块蒲团。“这是贝提克的东西。”她指了指蒲团边上一个涂着红漆的小柜子,“我们打算让你住在这里。快进来。”她甩掉靴子,走过榻榻米地垫,拉开移门,最后盘腿坐在垫子上。

  我脱掉靴子,把包裹放在南墙边,走到她边上坐下。

  “噢,劳尔。”她又抓住了我的臂膀,“哎呀。”

  在那片刻时间内,我完全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不是海拔太高,还是氧气太足,把我弄得太激动了。我集中注意力,望着外面的一队人,他们穿着鲜艳的朱巴,从寺庙里走出来,沿着峭壁上狭窄的小道和小桥往西行进。透过屋子敞开的大门朝对面望去,可以看见恒山那闪闪发光的山丘,在午后的阳光下,山上的冰原正闪着亮光。“天哪,”我轻声说,“丫头,这真是太美了。”

  “是啊。但如果不小心的话,也是极其致命的。我和贝提克明天带你上峭壁,教你一些进阶课程,攀登器具的使用啦,攀登规则啦。”

  “应该是基础课程吧。”我禁不住地一直看着她的脸和眼睛,要是现在再碰碰她的肌肤,我真怕会碰撞出火花来。当她还是个孩子时,每当我们碰到对方,就会有一种触电感,我现在记起了这种感觉。我深深吸了口气。“好吧,”我说,“你到这儿之后,达赖喇嘛,暂且不管他是谁,说你可以负责这里的寺庙建造工作。那么,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怎么来的?你什么时候碰到瑞秋和西奥的?你还认识这里的哪些人?我们在汉尼拔道别后,发生了什么事?塔列森的那些人去哪儿了?圣神军有没有追你?你的建筑知识从哪儿学来的?你现在还和狮虎熊谈话吗?你怎么……”

  伊妮娅竖起一只手,哈哈大笑起来。“劳尔,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瞧,我也想好好听听你的旅程。”

  我和她目光对视。“我梦见我们在梦中谈话。”我说,“你跟我说有四个步骤……学会死者的语言……学会……”

  “生者的语言。”她接下我的话,“是的,我也做过这个梦。”

  我必定是弓起了眉头。

  伊妮娅微微一笑,双手放在我的两手之上。她的手变大了,包住我一双特大的拳头。我记起小时候,我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她的两只小手包起来。“劳尔,我的确记得这个梦。在梦中,你非常痛苦……你的背……”

  “肾结石。”一想到这个,我不禁缩了下身子。

  “嗯,对,即使相隔数光年,我们也还能做同一个梦,我想,这就说明我们还是一对好朋友。”

  “数光年,”我重复道,“好吧,你是怎么跨越数光年来到这儿的,伊妮娅?你还到过什么地方?”

  她点点头,开始述说整个故事。微风从敞开的移门墙那里吹进来,撩拨着她的发丝。述说这些的时候,暮光正高高地照射在北方的高山之上,还有东部和西部的峭壁上,颜色越来越艳丽。

  

  伊妮娅是最后一个离开西塔列森的,那是在我划着小舟漂下密西西比河后的第四天。她说,其余学徒通过不同的传送门离去,登陆飞船用尽了最后一丝能量,把他们送到各个传送门——金门大桥、大峡谷、拉什莫尔山[25]的岩壁顶、肯尼迪宇航中心历史园锈蚀的起飞台。似乎都是在旧地的西半球。伊妮娅的那个远距传输器位于一个名叫圣菲的空旷城市北部的印第安村落中,它建在村内的一栋砖屋内。贝提克同她一起传送走。听到这话之后,我不禁眨眨眼,妒火中烧,但并没说什么。

  跨越远距传输器,她首先来到了一个名叫伊克塞翁的高重力星球。那儿是圣神的领地,不过主要集中在另一个半球。伊克塞翁一直没有从陨落的伤痛中复原,伊妮娅和贝提克出现在一个长满丛林的高原上,那里有一座座迷宫般的废墟,杂草丛生,面目难辨,主要居民是重生的美国土著,后来又有放浪变节的基艺家前来,想要把旧地全部有记录的恐龙种类都复原,于是,原本就不稳定的局面更加恶化了。

  伊妮娅给故事添上了一丝趣味。由于贝提克的皮肤是蓝色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机器人,所以他在身上涂上了当地人使用的绘脸颜料,以此隐藏自己的身份。她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为了赚钱——或者说为了交换食物和毛衣——大胆地领导起伊克塞翁旧城的重建工作,这些城市包括坎巴、伊琉姆特、毛维尔。而她也确实干得不错。伊妮娅不仅帮着为三座老城的中心和无数小屋做了重新规划和重建工作,而且还发起了一系列“论坛”,十多个互相敌对的部落也前来听她演讲。

  讲到这里,伊妮娅显得小心翼翼,但我很想知道这些“论坛”都是干什么的。

  “就是普通的事情,”她说,“他们会就话题发起讨论,我也会提出一些值得思索的问题。大家会就此讨论。”

  “你教导他们吗?”我想起了那个预言,说这个约翰・济慈赛伯人的孩子将会成为“传道者”。

  “是苏格拉底式的吧。”伊妮娅说。

  “什么苏……哦,对。”我记起来,从前在塔列森图书馆,她和我讲过柏拉图。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老师,他以诘问的方式教授知识,导引出人们早已知晓的真理。我觉得这种手法相当不可靠,即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

  她继续说下去。在讨论小组中,有几个人成了热忱的听众,每天晚上都会来,并跟着她一起在伊克塞翁的一个个废墟城市间游走。

  “你在收弟子。”我说。

  伊妮娅皱皱眉。“劳尔,我不太喜欢这个词。”

  我抱起双臂,朝外望去。山霞照亮了数千米之下的云层,北山映照在璀璨的晚霞中。“也许你不喜欢,但是,丫头,我觉得这个词没有任何不对。师傅到哪儿,弟子便跟到哪儿,想从她那里学到最后一点知识。”

  “是学生跟着老师。”伊妮娅说。

  “好吧,”我不想和她吵,我想听完她的故事,“继续说吧。”

  伊克塞翁没什么好说了,她说。她和贝提克在这个星球待了大约一个当地年,也就是五个标准月。他们在那里造的大多是石屋,她设计的式样都很古典,几乎是希腊式的。

  “圣神呢?”我问,“他们有没有过来四处打探?”

  “有几个传教士也参加了讨论,”伊妮娅说,“其中一个……克利福德神父……还和贝提克交上了朋友。”

  “难道他——他们——没有把你供出去吗?他们肯定还在找我们啊。“

  “我敢肯定,克利福德神父没有那么做,”伊妮娅说,“不过,后来的确来了一些圣神士兵,开始在我们工作的西半球搜寻我们。部落的人把我们藏了起来,我们躲了一个月。但傍晚的讨论会没有取消,克利福德神父也仍旧来,当时掠行艇还在丛林上方来来回回地飞行,想要找到我们呢。”

  “后来呢?”我就像是一个两岁的孩子,只会一刻不停地提问题,叫别人快点讲完故事。虽然只不过是几个月的分离而已——包括噩梦肆虐的冰冻沉眠——但我已经忘了自己是多么爱听这个小朋友的声音。

  “没多大事发生,真的,”她说,“我建完最后一幢建筑——供人们玩耍和集会的古老圆形剧场——就和贝提克离开了。有几名……学生……也离开了。”

  我眨眨眼。“和你一起吗?”瑞秋说她是在一个名叫阿姆利则的星球遇到伊妮娅的,之后便和开始她同行。也许,西奥来自伊克塞翁。

  “不,伊克塞翁没人跟我一起走。”伊妮娅轻声说着,“他们要去别的地方,他们有东西要去教别人。”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现在狮虎熊也允许别人进行远距传输了?还是说,古老的传送门全都开启了?”

  “不,”伊妮娅说,不过我不知道她回答的是哪个问题,“不,远距传输器仍和从前一样毫无声息。只不过……啊……出现了几个特例。”

  这回我还是没有催她一说究竟。她继续说下去。

  离开伊克塞翁之后,伊妮娅传送到了茂伊约。

  “希莉的星球!”我嚷道。外婆的声音浮现在我脑海中,那声音在教我海伯利安《诗篇》的韵律。茂伊约是其中一个朝圣者故事的发生地。

  伊妮娅点点头,继续说着。早在环网时期,茂伊约就被革命的火苗和霸主的攻击重重挫伤,在陨落这段过渡期,它慢慢恢复过来,之后在圣神扩张期得到重新开拓,但当地人并没有加入其中,他们凭着对希莉的信仰,扎根在移动小岛上,和他们的海豚伙伴一起展开了反击,直到圣神军队和瑞士卫兵的到来。现在,茂伊约正被复仇之火烧成一个基督化星球,其中一座大陆,赤道群岛上的居民,以及数千移动小岛都被送到“基督学院”接受再教育。

  但伊妮娅和贝提克传送到的那个移动小岛,仍然掌控在叛军的手里。这群叛军是一群新异教徒,自称希莉派,他们在夜晚起航,在白天则漂浮在空空如也的群岛中,这些人处处与圣神作对。

  “你在那儿造了什么?”我问。在我的记忆里,《诗篇》中的移动小岛上,除了帆树下的树屋,并没有别的什么建筑。

  “树屋。”伊妮娅说,她莞尔一笑,“很多树屋。还有些水下穹屋。这些异教徒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里面。”

  “这么说,你在那里帮他们设计建造树屋。”

  她摇摇头。“开什么玩笑?这些人是人类世界中最棒的树屋建造者,仅次于失踪的神林圣徒。我在那儿学习如何建造树屋,他们非常亲切,让我和贝提克帮忙。”

  “做苦役。”我说。

  “没错。”

  在茂伊约,伊妮娅只待了大约三个标准月。她就是在这儿遇到西奥・伯纳德的。

  “她是异教徒叛军的一员?”我问。

  “不,她是个脱逃的基督徒,”伊妮娅纠正道,“她一开始是作为一名拓殖者来茂伊约的,但最后逃走了,加入了希莉派。”

  我皱皱眉,并没听懂。“她是十字形的人?”我问。想到重生基督徒,我仍然感到紧张。

  “现在已经不是了。”伊妮娅说。

  “这怎么可能……”就我所知,基督徒本身没有任何办法去除身上的十字形,只有教会通过某种神秘的逐教仪式,才办得到。

  “这一点我以后解释。”伊妮娅说。她讲完故事前,这句话还会说上好几次。

  从茂伊约离开之后,她和贝提克、西奥・伯纳德远距传输到了复兴之矢。

  “复兴之矢!”我几乎大叫起来。那里是圣神大本营。多年前,我们在复兴之矢险些被击落。那是个工业高度发达的星球,拥有许许多多的城市和机器人工厂、圣神中心。

  “复兴之矢。”伊妮娅笑道。这趟旅途并不简单,他们被迫把贝提克伪装成一名严重烧伤的伤员,让他戴着合成皮面具。他们在那儿待了六个月,贝提克自始至终戴着面具,这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你在那儿做些什么?”我问。很难想象,我的朋友和她的朋友们竟在复兴之矢那拥挤的城市中躲了那么长时间。

  “就一件工作。”伊妮娅说,“在达芬奇——也就是圣马修,我们造了一座新教堂。”

  我只能干瞪眼,一分钟过后,我开口道:“你造了一座大教堂?圣神大教堂?基督教堂?”

  “当然,”伊妮娅平静地说道,“我和这一行能力最出众的石匠、玻璃工人、建筑工、工匠一起干活。一开始我只是一名学徒,但在离开前夕,我已经成了首席设计师的助手了,他正在设计教堂中殿。”

  我只有摇头的份了。“那么,你还……召开论坛?”

  “是的,”伊妮娅说,“比起另外几个星球,复兴之矢有更多人过来参加讨论。在结束前,我已有了数千名学生。”

  “竟然没人背叛你,我真是惊讶。”

  “有人背叛,”她说,“但不是学生。有一个玻璃工人把我们出卖给了当地的圣神卫戍部队。我和贝提克、西奥差一点就被抓住了。”

  “通过远距传输逃跑的?”我说。

  “通过……传输,对。”伊妮娅说。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犹豫,似乎对这个词的正确性还有疑问。“有人跟你一起离开吗?”

  “有,但不是和我一起,”她又笑道,“有几百人传输到了别的地方。”

  “哪儿?”我疑惑不解地问。

  伊妮娅叹了口气。“劳尔,你记得我们的讨论吗?我说圣神把我当作一个病毒?而且我觉得他们的想法是对的?”

  “记得。”

  “嗯,我的这些学生们也携带着病毒,”她说,“他们要去别的地方,要去感染其他人。”

  她一连串的星球和工作之行还在继续。之后是帕桃发星球,她在那儿待了三个月。她发挥了建树屋时积累的经验,在那一望无垠的沼泽地上互相交叉的树枝和树干之间,建造了一座座大厦。

  接着是阿姆利则,她在那儿的沙漠中工作了四个标准月,为游荡在绿沙地间的锡克族和苏菲族游民部落建造帐篷屋和集会地。

  “你是在那儿遇到瑞秋的。”我说。

  “没错。”

  “瑞秋的全名叫什么?”我问,“她没跟我说过。”

  “她也没跟我说过。”伊妮娅继续讲她的故事。

  阿姆利则之后,伊妮娅和贝提克,外加两位女性朋友,被传输到了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这地方是霸主地球化改造的一次失败尝试,殖民者逐渐屈服于蚕食的甲烷-氨气冰川和冰晶风暴,人数越来越少,这些人慢慢退却至生态小屋和轨道建筑中。但星球上的人民——大多数是逊尼派穆斯林工程师,来自失败的跨非洲基因回收工程——他们顽强挺过了陨落,最后竟然将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改造成了一个拉普兰[26]式的苔原星球,上面有适宜呼吸的空气,适宜旧地的植物群和动物群生活,其中包括游荡在赤道高地上的多毛猛犸。还有数百万公顷的草地,极其适合马匹生活,但旧地的马匹已经在家园被黑洞吞噬的灾难中绝种,于是,基因设计师拿出了种舰中的备货,饲育出上千匹马,然后是上万匹。游民部落在南大陆的绿地中游荡,和庞大的牧群一起生活,构筑成一种共生体。而农夫和城市的人民则迁移进了赤道的高大山丘上。那里还有凶猛的野兽,它们在加速自主基因实验的那几个世纪中进化出来,获得了自由。其中有变异的食腐兽群,穴居的夜怖,三十米长的草蟒(源于海伯利安的草海),还有富士岩虎,郊狼,高智商的灰熊。

  星球上的人类拥有技术,不用一年时间就可以把这些适应自然的杀手捕猎殆尽,但这些居民选择了另一条路:游民部落甘愿冒险,只要青草还在生长,河水还在流淌,那就将庞大的马群保护起来,和野兽直接对峙,他们让城市居民筑起城墙——这一堵长达五千多公里的墙,将会把两个地区分隔开来:一边是野性十足的高地,一边是马群的大草原,还有南方正在进化的丛林。这座城墙不仅仅是一座墙,也将是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上的一座巨大的直线状城市,它最矮的地方也达三十米高,土墙上还有华丽的清真寺和宣礼塔,顶部的走道宽阔得足以让三架马车并排通行,而不用担心互相碰撞。

  星球上的殖民者人数已经非常稀少,他们忙着其他工程,没多少时间来盖墙,于是种舰仓库中的应用机器人接下了这件苦活。伊妮娅和她的朋友加入了建造工程,在那儿干了六个标准月,城墙在他们手下慢慢成形,沿着高地底部和草地边缘一路向前延伸。

  “贝提克在那儿找到了两个兄妹。”伊妮娅轻声说。

  “我的天啊。”我低声道。我几乎忘记了这档子事。几年前,在天龙星七号一座冻在星球冰冻大气的摩天大楼中,我们坐在格劳科斯神父列满书籍的书房里,围着暖意融融的加热立方体……贝提克曾提起过,他跟随伊妮娅和我一起踏上这一冒险之旅的一个原因是:他想要找到自己的四个兄妹,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奇怪。准确说来,是三个兄弟和一个妹妹。儿童时代的训练期刚过不久,他们便失散了。不过,不知道机器人加速运行的早年能不能被称为“儿童时代”。

  “他找到他们了?”我惊喜地叫道。

  “两个,”伊妮娅说,“一个哥哥,名叫安提比。还有个妹妹,妲利亚。”

  “他们长得像他吗?”我问。在空荡的安迪密恩上,诗人老头有好几个机器人奴仆,但除了贝提克,我没特别注意其他人。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也太多了。

  “很像,”伊妮娅说,“但也有不同。也许他会跟你多说一点。”

  她的注意力回到故事上。在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他们花了六个标准月建造这座直线状城墙,之后被迫离开。

  “被迫离开?”我问,“圣神吗?”

  “准确来说,是正义与和平委员会。”伊妮娅说,“我们还不想走,但别无选择。”

  “这个正义与和平委员会是什么东西?”我问。她说话的语气让我寒毛直竖。

  “这以后再说。”她说。

  “好吧,”我说,“但你得跟我解释解释另外一件事。”

  伊妮娅点点头,等我提问。

  “你说你在伊克塞翁待了五个标准月,”我说,“茂伊约是三个月,复兴之矢六个月,帕桃发三个月,阿姆利则四个月,然后在这个——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大约六个标准月,是不是?”

  伊妮娅点点头。

  “然后,你说你是大约一个标准年前来到这里的?”

  “对。”

  “那也只有三十九个标准月,”我说,“三年又三个月。”

  她在等着我说下去,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我意识到,这不是笑……看上去更像是在强忍着不哭。最后,她说道:“劳尔,你一直很擅长算术。”

  “我的旅行却造成了五年的时间债,”我轻声说,“对你来说就是六十个标准月,但你却只提到了三十九个月。丢掉的二十一个月呢,丫头?”

  泪水已经在她眼里打转,那只小嘴微微颤动着,但最后她还是轻柔地说道:“对我来说,一共是六十一个标准月,还有一星期又六天。”她说,。“五年又两月一天的时间债,加上在船上的四天加速减速时间,还有八天的旅行时间。你忘了加上旅行时间了。”

  “好吧,丫头。”我说,她的情绪还没有平息,那双手抖个不停,“你想跟我说说这丢失的……多少时间来着?”

  “二十三个月,一星期,六小时。”她说。

  几乎是两个标准年啊,我想。而且她不想跟我说这两年间发生了什么。我以前从没见过她神经这么紧绷过,就好像她正紧紧地抱着身子,不让自己被某种可怕的离心力卷走。

  “以后再说。”她指了指门外悬空寺西面的悬崖,“看那儿。”

  在狭窄的悬崖小道上,我辨认出几个身影,有两条腿的,还有四条腿的。他们离这儿还有好几公里的路。我走到背包旁,拿出双筒望远镜,仔细审视那几个身影。

  “那群动物是柴羊,”伊妮娅说,“那几个搬运工是在帕里集市雇的,他们明天早上会离开。见到你认识的人了吗?”

  见到了。那人穿着朱巴,戴着兜帽,那张蓝色的脸庞同五年前没有任何变化。我转身望着伊妮娅,但是,显然她不想去谈这丢失的两年时间。我没说什么,任她再次改变话题。

  贝提克回来的时候,伊妮娅已经开始问我问题,我们一直谈个不停。几分钟后,瑞秋和西奥走了进来。我们敞开大门,将榻榻米地垫卷起来,露出一个烧火盆,伊妮娅和贝提克开始为大家烧东西吃。有不少人走进来,我和他们一一互相介绍了一番——两个工头,分别叫乔治和阿布;一对姐妹,席矻矻和席恺伊,她们负责栏杆的装饰;穿着丝制礼袍的是乐乐,穿着军装的是美仁;一名教导僧,名叫占定,他的师傅是堪布拿旺扎西,是悬空寺的住持;有个女尼名叫东卡聂错;还有个贸易商人,名叫卓莫错奇,来自朵穆;一个叫孜本夏格巴的人,是达赖喇嘛派到这儿监造悬空寺的监工;罗莫顿珠,著名的登山家和滑翔师,这人可能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引人注目的人,后来我还发现,他是少数几名飞行师之一,会和杜巴、竹巴、创巴共饮共餐。

  吃的东西有糌巴和馍馍——将烤熟的大麦粉混合在柴羊奶茶里,揉成面团,搓成圆球状,然后跟另一种蒸熟的球状面团一起吃,后一种面团有馅,馅里面有蘑菇、柴羊舌、加糖培根肉,还有一点点梨,贝提克说那些梨是从传说中的西王母花园中采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一只只碗被递下来分发给大家。其中有个桑坦,贝提克小声跟我说,他是现任达赖喇嘛的哥哥,他已经在悬空寺当了三年的僧侣。另外还有几个来自林谷的创巴,包括工匠大师昌济肯张,他蓄着长长的胡子,还上了蜡;佩里桑珠是翻译,年轻的林西吉普是搭脚手架的,他一脸阴郁,有点不高兴。那天晚上过来的僧侣中,并非所有人都是源自旧地的中国种舰殖民者。和我们一起欢笑、一起举杯的人中,还有大滝治之和远藤健四郎,他们是无所畏惧的高空索具工;沃铁・玛耶和雅努斯・库提卡,他们是竹匠大师;金秉勋和维奇・格罗塞,他们是制砖工。洛京(这是离我们最近的峭壁城市)的市长也来了,他的名字叫查理奇恰干布,这人身兼数职,既是所有寺庙神官的管事,也是两宗都(地区长老议会)的委员,还是伊桑(字面意思是“文字之巢”,一个秘密的四人团体,它评价僧侣的进步,并委派各任祭司)的顾问。查理奇恰干布是我们中第一个喝醉的人,最后占定和另外几个僧侣把鼾声如雷的市长从平台边缘拖到角落里,让他在那里呼呼大睡。

  还有另外几个人——当夕阳余晖散去,先知和她的三个兄妹洒下月光,照亮底下的云层时,小塔里至少挤了四十个人——但我忘了他们的名字,那一晚,我们吃着糌巴和馍馍,海饮啤酒,让悬空寺的火把熊熊燃烧着。

  

  那天晚上数小时后,我出去解手。贝提克给我指了去厕所的路。我原本以为这里的人会直接站在平台边缘解决这事,但贝提克说,在这个星球上,住宅都是多层结构,大多数人要么是在谁头顶,要么是在谁底下,这样做会很失礼。厕所建在悬崖内,每个厕位用竹子环绕,有卫生设施,比如巧妙排布的管道和闸门,让污水排进悬崖的深谷中,还有从岩石中凿刻出的洗手盆。甚至还有个淋浴区可供洗浴,水还是被太阳晒热的。

  当我洗完手,擦干脸,重新走回平台上时,冷丝丝的微风让我清醒了下来。我走到贝提克身边,站在月光下,望着灯火璀璨的塔楼,众人正围成几个同心圆,圆心之处坐着我的小朋友。笑声和吵闹声业已不见。众僧侣、善士、装配工、木匠、石匠、寺院住持、市长、砖匠,一众人轻声向这个年轻女子提问,而她则一一作答。

  这场面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最近看到的某个画面——片刻之后,我便想了起来:跨越四十天文单位减速进入星系时,飞船拉出了一幅星系全息像,十一颗行星环绕着一颗G型恒星运行,两条小行星带,无数彗星。现在,伊妮娅无疑就是这颗恒星,屋内的其余男女环绕在她周围,就如同飞船投影下的那些行星、小行星和彗星。

  我靠在一根竹竿上,望着月光下的贝提克。“她最好当心一点,”我轻声对机器人说,一个字一个字相当仔细,“不然这些人会把她当神看待了。”

  贝提克微微点点头。“安迪密恩先生,他们没把伊妮娅女士当作神。”他小声道。

  “很好,”我把手搭在机器人肩上,“很好。”

  “不,”他说,“虽然伊妮娅女士极力劝说,但他们中很多人已经开始坚信,她就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