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與讀書 》(章衣萍)

  章衣萍(1900年~1947年),乳名灶辉,又名洪熙,安徽绩溪人。幼年人蒙堂馆,1908年赴潜阜读书后入安徽省立第二师范学校,1921年入北京大学预科。北大毕业后,在陶行知创办的教育改进社主编教育杂志,上海大东书局任总编辑,与鲁迅筹办《语丝》月刊,系重要撰稿人。1928年任暨南大学校长秘书兼文学系教授,抗战后任成都大学教授,南社和左翼作家联盟成员。著作甚丰,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诗集、学术著作、少儿读物、译作和古籍整理等20多部,为现代作家和翻译家。

  作文與讀書有什麽關係呢?

  杜甫的詩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俗語也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中國人的作文做詩,大多數抱着一個老法子,叫做多讀書。多讀書是不是對於作文有幫助呢?就是照現在我們的眼光看來,當然也是有的。我們要我們的文章沒有用字上的錯誤,我們便應該硏究文字學。我們要我們的文章沒有造句上的錯誤,我們便應該硏究文法學。我們要我們的文章沒有思想上的錯誤,我們便應該硏究論理學。我們要我們的文章做的美,我們便應該硏究修辭學。其餘如經濟學,如心理學,社會學,動植物等,皆和文學直接或間接有關係。所以我們要文章做的好,不可不用功讀各方面的書。上面的話,也許中學生諸君看了未免要大吃一驚,說:要硏究那些科學纔來作文,作文一事,豈不太難麽?我說:不是的。我的話是就廣義說。我說的是那些科學常識都和作文有關係,却不是要人把各種科學全弄好了纔去作文。

  從前有個賣臭蟲藥的,說是他的藥如何靈,人家買來囘家一看,原來包內是“勤捉,”二字。要臭蟲斷根只有“勤捉,”要文章做得好只有“勤做。”學繪畫的人只懂得一些光學,透視學,色彩學的原理,不肯用筆去畫,是不行的。作文也是一樣。只懂得一些文法,修辭的原理,不肯用筆去做,終久做不出好文章。作文正同蜘蛛抽絲一樣。要抽纔有,不抽永遠沒有。

  讀書供給作文只有兩方面的用處:一方面是思想方面,我們可從書中懂得世間各方面的眞理,人生各樣的眞相。一方面是技巧方面,我們可從古今各大家的文章上學得他的詞句的美麗和風格的淸高。

  但是,世界上的書籍很多,靑年人讀書究竟從何讀起呢?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這不但在靑年們成為問題,在老年人也成為問題。正如從前北京教育部有個司長,很有錢,吃得很胖,而且也很肯買書的。但是他常常嘆着氣說:“不得了!不得了!書太多了,不知道讀那一本好。”世界上這樣嘆氣的人很多,有老年,也有靑年。英國的文學家培闌德(ArnoldBennet)曾說過笑話,以為問讀書要從何讀起,正同狗咬骨頭;要從何咬起,一樣奇怪。培闌德意思,是主張趣味的讀書法的。趣味的讀書法是很重要的。現在中學學生國文程度不佳,很大的原因,是不准學生去看有趣味的書。我從前在徽州一個師範學校讀書,那學校的校長胡子承先生,是個很頑固的人,不許學生看小說,(看小說是要記過或開除。)甚至於新靑年也禁止學生看。但我自己的白話文卻是從小說中學來的,因為我們徽州的土話,離白話文很遠。現在,像胡子承那樣禁止白話文的人是很少(我不敢說沒有)了。但許多教員多抱定幾册商務中華的國文教本,教的大概是十年以來新靑年以後一般作家的作品。老實說,這十年以來的新文學,大概都是些(急就章,)眞正有價值的作品很少。我們應該鼓勵愛好文學的學生多看他們所喜歡看的書,正如周作人先生所說:“小說,曲,詩詞,文,各種,新的,古的,文言,白話,本國,外國,各種:還有一層,好的,壞的,各種:都不可以不看,不然便不能知道文學與人生的全體,不能磨練出一種精純的趣味來。自然,這不要成為亂讀,須得有人給他做指導顧問,其次要別方面的學問知識增進,逐漸養成一個健全的人生觀。”(我學國文的經驗,談虎集下卷)

  周先生的後面幾句話也很重要的。要有“指導顧問,”可以說是有系統的讀書法。系統的讀書法也是重要的。培根(Bacon)曾說:看書同吃東西一樣,有的隨便嘗嘗就夠了。有的應該呑嚥下去的,有的應該咀嚼消化的。沒有系統的讀書,正同隨便吃東西一樣,一定要弄成胃擴張,不消化的。有系統的讀書,可分兩面說:一面是我們如要懂得一些文學原理,就應該看些什麽本間久雄的文學概論。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或盧那卻爾斯基的文藝與批評之類。如要硏究自然主義的作家,則不可不讀弗羅貝佐拉莫白三的作品。這叫做專門的讀法。一面是應該知道世界上眞正有價值的著作並不多,我們應該選最好的書來讀。如法國詩人波得萊爾(Baudelaire)愛好愛倫波(Edgar HlanPoe)的著作,翻譯了許多愛倫波的詩,所以他自己的詩也受了愛倫波的影響。又如歌德的浮士德(Faust)的有名,是大家知道的,但如曾孟樸先生所說,他,不隱居鄕間,譯了狐史,那來浮士德的成功。又如法人伏爾泰(Valtaire)作文,常常先把馬西隆(Massillon)的書拿來讀,彌爾頓(Milton)一生也只愛荷馬(Homer)與Euripiedes的著作。這就是“咀嚼消化”的讀書法,使自己受了書的影響,使書的靈魂,成為自己的骨肉的。這叫做精選的讀法。

  “別的方面的學問知識”也很重要的。我在前一講曾說學科學的人不應該為文學多躭誤工夫。學科學的人鑑賞或嘗試一些文學趣味是可以的。但如目下中學生之不喜歡數理等科,以及國內出版界自然科學書籍的不暢消。關於高級自然科學的書,竟致沒有書店肯印,實在是可慮的事情。學科學的學生應該專注精力於科學,是不用多說了。就是學文學的學生,也不可不有普通的科學常識。夏丐尊先生在他的文章作法附錄上曾說:

  ◆ 無論如何地設法。學生底國文成績,總不見有顯著的進步。因了語法作文法等底幫助,學生文字在結構上形式上,雖已大概勉強通得過去,但內容總仍是簡單空虛。這原是歷來中學程度學生界底普通的現象。不但現在如此。
  ◆ 為補救這簡單空虛計,一般都奬勵課外讀書,成是在讀法上多選內容充實的材料,我也曾如此行着。但結果往往使學生徒增加了若干一知半解的知識,思想愈無頭緒,文字反益玄虛。我所見到的現象如此,恐怕一般的現象也難免如此罷。
  ◆ 在國文科教授上最近的一信念夏先生的結論是“傳染語感於學生,”教員自己努力修養,對於文字,在知的方面,情的方面,各具有強烈銳敏的語感,使學生傳染了,也感得相當的印象,為理解一切文字底基礎。但我以為這也不是根本辦法。要學生的思想不空虛,根本的辦法只有學一些根本的科學常識。郭沫若曾說詩人不可不懂得天文學,實在是有見識的話。我以為學文科的高中學生,也不可不有下列的科學常識:
  (一)應該多看一些社會科學的書,懂得一些唯物史觀,經濟史觀,人類學,等常識。
  (二)應該多看一些論理學,心理學的書籍,懂得一些思想法則,心理現象。
  (三)應該多看一些自然科學的書,如生物學,物理學。天文學地質學等,懂得一些天,地,人,物的歷史和現狀。

  這是根本辦法,可以醫“思想無頭緒,”“文字玄虛”的大病的。

  (周作人先生曾對靑年進過這樣忠吿,請參看談虎集下卷,婦女運動與常識。我的意思完全與周先生相同,略以鄙見補充一點,因周先生對於論理,心理等科未說及。)普通文科學生總帶些自命文豪的氣味,對於一切科學都看不起,其實,懂得一些科學常識不做人的基礎,做人比做文豪要緊得多。做一兩句白話詩,做一篇短篇小說,實在算不了什麽大事,掛不起文豪招牌哪!

  讀書對於作文的重要,上面大略說過了。但中國靑年學生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是養成善於懷疑,獨立思想的精神。

  叔本華(Schopenhauer)說得好:

  ◆ 寫在紙上的思想。不過是印在砂上的行路人的足跡,人們雖然可以因他而明知道前人所取之道路,但行路人為行路和觀望前面什麽風景起見,是必須使用他自己的眼睛的。所以書上記載的“眞理”和“人生”究竟多是紙上的。叔本華是主張思想,反對讀書的,他曾說過很妙的話:思想是自己跑馬,讀書是讓旁人在我們的腦裏跑馬。他的話自然有點偏激。但是中國是一個泥古的民族。所以王安石創經義試士之制,行之千年;武后行弓刀步石武科之制,行之千年;蕭何行漕運之制,行之二千年。(康有為弟子徐勤的話。)女人纏足,“或謂始於李後主,宋人只有程頤一家不纏足,”纏足也纏了千年。無論什麽笨事儍事,都行之千年而沒有人敢懷疑,沒有人敢革命。這眞是世界鮮有的奇談。有人說中國人的頭腦是一枚明鏡,映進紅的就是紅,映進白的就是白的,一點變化也沒有。這是可以亡國滅種的頭腦!

  我們現在最要緊的是使學生們在作文中養成獨立思想的習慣。程頤說:“學原於思”,胡適說:“學原於思,思起於疑。”胡適又說:“我們讀古人的書,一方面要知道古人聰明到怎樣,一方面也要知道古人儍到怎樣。”這都是我們很好的教訓。我們要學生甯失之過疑,不要失之過信。

  眞理是有時代性的,人生是變遷無窮的。一切古今人的書籍都是我們的參考品,我們的顧問官,我們要敢於疑古,也要敢於疑今。我們要學生能夠獨立思想,不要掉“書袋。”

  培根(Bacon)說得好:“書籍永遠不會教給你書籍的用處。”一切書籍都是參考品,思想方面是如此。文章的詞句和風格方面也是如此。

  法國文學家布封(Buffon)曾說:“文體卽人,”韓德(LeighHunt)補充布封的話,說:“人卽文體。”中國古語也說:“文如其人,”世上沒有兩個相同的臉孔,樹上沒有兩個相同的果子,山上沒有兩個相同的石頭。一切物體都有個性,文章的詞句和風格方面也應該有個性。

  從前作古文的人專會模倣“先秦諸子”模倣“兩漢”模倣“唐宋”現在古文已經打倒,這些習慣是已經取消了。但是,模倣韓愈蘇東坡固是不對的,模倣梁啟超胡適之難道就對了嗎?我們讀古今名人的文章,要和蠶吃桑葉一樣,吐出絲來。模倣好比蠶吃桑葉吐桑葉,中國的白話文的歷史比文言文短得多,所以現在白話文正有待於我們的試驗和創造,造成一種豐富優美而淸新的詞句和文體。我們要使白話文能夠寫景,寫情,寫意,寫事,運用自如。我們要使白話文能夠簡潔,也能夠繁複;能夠明白,也能夠深刻。幾本古老的紅樓夢水滸,幾册簡單的國語教科書,幾頁浮淺的新創作小說,決不夠我們學生的欣賞和硏究。一切文章有兩個偉大的導師:

    一是自然,
    二是人生。

  我們要學生多多觀察自然,硏究人生,我們要學生從小養成這種習慣。我們不要學生迷信書本,模倣書本。我們要學生不做古人的奴隸,也不做今人的奴隸。

(《現代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