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读书》(胡适)

  胡适(1891年~1962年),安徽绩溪人。原名嗣穈,学名洪骍,字希疆,后改名胡适,字适之,笔名天风、藏晖等。现代著名学者、诗人、历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因提倡文学改良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胡适是第一位提倡白话文、新诗的学者,致力于推翻二千多年的文言文,与陈独秀同为五四运动的轴心人物,对中国近代史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曾担任国立北京大学校长、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中华民国驻美大使等职。胡适兴趣广泛,著述丰富,在文学、哲学、史学、考据学、教育学、伦理学、红学等诸多领域都有深入的研究。代表作品:《文学改良刍议》、《卢山游记》、《胡适文选》。

  我們平常讀書的時候,所感到的有三個問題:一,要讀什麽書;二,讀書的功用;三,讀書的方法。

  關於要讀什麽書的一個問題,在京報上已經登了許多學者所選定的“靑年必讀書,”不過這於靑年恐怕未必有多大好處,因為都是選者依照個人的主觀的見解選定的,還不如讀靑年自己所愛讀的書好。

  讀書的功用,從前的人無非是為做官,或者以為讀了書,“顏如玉”“黃金屋”一類的東西就會來,現在可不然了,知道讀書是求智識:為做人。

  讀書的方法,據我個人的經驗,有兩個條件:(一)精 (二)博

  精

  從前有“讀書三到”的讀書法,實在是很好的;不過覺到三到有點不夠,應該有四到,是:眼到 口到 心到 手到

  眼到 是個個字都要認得。中國字的一點一撇,外國的a,b,c,d,一點也不可含糊,一點也不可放過。那句話初看似很容易,然而我國人犯這錯誤的毛病的,偏是很多,記得有人繙譯英文,誤Port為Pork,於是葡萄酒一變而為豬肉了。這何嘗不是眼不到的緣故。誰也知道,書是集字而成的,這是字不能認淸,就無所謂讀書,也不必求學。

  口到 前人所謂口到。是把一篇能爛熟地背出來。現在雖沒有人提倡背書,但我們如果遇到詩歌以及有精采的文章,總要背下來,牠至少能使我們在作文的時候,得到一種好的影響,但不可模仿。中國書固然要如此,外國書也要那樣去做。進一步說:念書能使我們懂得他文法的結構,和其他的關係。我們有時在小說和劇本上遇到好的句子,尚且要把他記下來,那關於思想學問上的。更是要緊了。

  心到 是要懂得每一句每一字的意思。做到這一點,要有外的幫助,有三個條件:

    (一)參考書,如字典,辭典,類書等。平常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們讀書,第一要工具完備。

    (二)做文法上的分析。

    (三)有時須比較,參考,融會,貫通,往往幾個平常的字,有許多解法,倘是輕忽過去,就容易生出錯誤來。例如英文中的一個Turn字,作v.t.有十五解,v.i.有十三解,n.有二十六解。共有五十四解。又如Strike,v.t.有三十一解,v.i.有十六解,n.有十八解。共有六十五解。又如Go,v.i.有二十二解,u.t.有三解,n.有九解。共有三十四解。又如中文的“言”字,“于”字,“維”字,都是意義很多的,只靠自己的能力有時固然看不懂,字典裏也查不出來,到了這時候非參考比較和融會貫通不可了。還有前人關於心到很重要的幾句話,把他來說一說:宋人張載說:“讀書先要會疑,”“于不疑處有疑方是進矣。”又說:“可疑而不疑不曾學,學則須疑。”“學貴心悟。守舊無功。”

  手到 何謂手到?手到有幾個意思:(一)標點分段,(二)查參考書,(三)做劄記。

  劄記分為四種:

  (甲)抄錄備忘。

  (乙)提要。

  (丙)記錄心得。 記錄心得,也很重要;張橫渠曾說:“心中苟有所開,原便劄記,否則還失之矣。”

  (丁)參考諸書而融會貫通之,作有系統之文章。

  手到的功用,可以幫助心到。我們平常所吸收進來的思想,無論是聽來的,或者是看來的,不過在腦子裏有一點好或壞的糢糊而又零碎的東西罷了。倘若費一番功夫,把他芟除的芟除,整理的整理,綜合起來作成劄記,然後那經過整理和綜和的思想,就永久留在腦中,於是這思想,就屬於自己的了。

  博

  就是什麽書都讀。中國人所謂“開卷有益。”原也是這個意思。我們為什麽要博呢?有兩個答案:(一)博是為參考,(二)博是為做人。

  博是為參考

  有幾個人為什麽要戴眼鏡呢?(學時髦而戴眼鏡的,不在此問題內。)乾脆答一句:是因看不淸楚,戴了眼鏡以後,就可以看淸楚了。現在戴了眼鏡,看是淸楚的,可是不戴眼鏡的時候看去還是糊塗的。王安石先生答曾子固書裏說:“……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自百家諸子之書,至‘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能知其大體而無懷疑。蓋後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故也。……致其知而後讀,以有所去取,故異學不能亂也。惟其不能亂,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

  他“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我們要推開去說:讀一書而已,則不足以知其書。比如我們要讀詩經,最好先去看一看北大的歌謠週刊,便覺詩經容易懂。倘先去研究一點社會學,文字學,音韻學,考古學等等以後,去看詩經,就比前更懂得多了。倘若研究一點文字學,校勘學,倫理學,心理學,數學,光學以後去看墨子,就能全明白了。

  大家知道的:達爾文研究生物演進的狀態的時候,費了三十多年光陰,積了許多材料。但是總想不出一個簡單的答案來,偶然讀那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便大悟起來,了解了那生物演化的原則。

  所以我們應該多讀書,無論什麽書都讀,往往一本極平常的書中,埋伏着一個很大的暗示。書既是讀得多,則參考資料多,看一本書就有許多暗示從書外來。用一句話包括起來,就是王安石所謂“致其知而後讀。”

  博是為做人

  像旗桿似的孤另另地祇有一技之藝的人固然不好,就是說起來什麽也能說的人,然而一點也不精,彷彿是一張紙,看去雖大,其實沒有什麽實質的也不好。我們理想中的讀書人是又精又博,像金字塔那樣。又大,又高,又尖,所以我說:"為學當如埃及塔,要能博大要能高。"

(靑年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