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三首)

清平调〔1〕

云想衣裳花想容〔2〕,春风拂槛露华浓〔3〕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4〕

【注释】

  1. 题应作《清平调辞》。实是李白创题。
  2. 云想句,意谓云想比作杨贵妃的衣裳,花想比作杨贵妃的容貌。王琦说是从梁元帝萧绎《采莲曲》“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脱出。
  3. 春风句,以花的最盛时期比杨贵妃。
  4. 若非两句,意谓杨贵妃那样的美貌,除非在仙界才能遇到。群玉山(也作玉山)、瑶台,传说都是西王母居处。会,应,终当。

一枝红艳露凝香〔1〕,云雨巫山枉断肠〔2〕

借问汉宫谁得似〔3〕,可怜飞燕倚新妆〔4〕

【注释】

  1. 一枝句,写牡丹花之承雨露,犹杨贵妃之受宠幸。
  2. 云雨句,注见卷六杜甫《咏怀古迹》之二。这句意谓,楚王之与神女,究系虚幻的梦境,徒增惆怅,不如贵妃之得实宠。
  3. 借问,犹请问。
  4. 可怜,可爱。飞燕,赵飞燕,初为阳阿公主家宫女,因貌美能歌舞,为汉成帝所爱,立为皇后。后因淫乱,平帝时废为庶人,自杀。按,李白只是借用飞燕新妆比喻名花凝香,并无讽刺杨贵妃意。倚新妆,指娇懒状。

名花倾国两相欢〔1〕,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2〕,沉香亭北倚栏杆〔3〕

【注释】

  1. 名花,指当时玄宗与贵妃所赏览的牡丹花。倾国,注见卷三白居易《长恨歌》。这里指杨贵妃。
  2. 解释句,此句不大好解,沈德潜说:“本言释天子之愁恨,托以春风,措词微婉。”似近原旨。意谓只有名花和美人才能消释明皇的怅恨。解释,消释。
  3. 沉香亭,用沉香木造的亭子,在唐兴庆宫图龙池东面。

【说明】

李白在长安供奉翰林时,沉香亭前木芍药(即牡丹)盛开,唐玄宗和杨贵妃前往赏览,乃命李白别创新词,于是写成这三首诗。

宋乐史《李翰林别集序》,记高力士因衔脱靴之耻,借此向杨贵妃进谗,说是诗中的赵飞燕即指杨贵妃,是故意侮辱她,李白因此遂为贵妃所恨。《新唐书·李白传》也有类似记载。萧士赟还把巫山云雨说成是讥刺杨贵妃曾为寿王妃事。王琦以为二说皆不足信:“巫山云雨,汉宫飞燕,唐人用之正为数见不鲜之典实。”李白当时又是新进,也不至“批龙之逆鳞而履虎尾”。他还举了些很可信服的理由,这里不再转述。虽然就李诗修辞用典看,也难免使后人有此猜疑。

【鉴赏】

这三首诗是李白在长安供奉翰林时所作。一日,玄宗和杨妃在宫中观牡丹花,因命李白写新乐章,李白奉诏而作。在三首诗中,把木芍药(牡丹)和杨妃交互在一起写,花即是人,人即是花,把人面花光浑融一片,同蒙唐玄宗的恩泽。从篇章结构上说,第一首从空间来写,把读者引入蟾宫阆苑;第二首从时间来写,把读者引入楚襄王的阳台,汉成帝的宫廷;第三首归到目前的现实,点明唐宫中的沉香亭北。诗笔不仅挥洒自如,而且相互钩带。“其一”中的春风,和“其三”中的春风,前后遥相呼应。

第一首,一起七字:“云想衣裳花想容,”把杨妃的衣服,写成真如霓裳羽衣一般,簇拥着她那丰满的玉容。“想”字有正反两面的理解,可以说是见云而想到衣裳,见花而想到容貌,也可以说把衣裳想象为云,把容貌想象为花,这样交互参差,七字之中就给人以花团锦簇之感。接下去“春风拂槛露华浓”,进一步以“露华浓”来点染花容,美丽的牡丹花在晶莹的露水中显得更加艳冶,这就使上句更为酣满,同时也以风露暗喻君王的恩泽,使花容人面倍见精神。下面,诗人的想象忽又升腾到天堂西王母所居的群玉山、瑶台。“若非”、“会向”,诗人故作选择,意实肯定:这样超绝人寰的花容,恐怕只有在上天仙境才能见到!玉山、瑶台、月色,一色素淡的字眼,映衬花容人面,使人自然联想到白玉般的人儿,又象一朵温馨的白牡丹花。与此同时,诗人又不露痕迹,把杨妃比作天女下凡,真是精妙至极。

第二首,起句“一枝红艳露凝香”,不但写色,而且写香;不但写天然的美,而且写含露的美,比上首的“露华浓”更进一层。“云雨巫山枉断肠”用楚襄王的故事,把上句的花,加以人化,指出楚王为神女而断肠,其实梦中的神女,那里及得到当前的花容人面!再算下来,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可算得绝代美人了,可是赵飞燕还得倚仗新妆,那里及得眼前花容月貌般的杨妃,不须脂粉,便是天然绝色。这一首以压低神女和飞燕,来抬高杨妃,借古喻今,亦是尊题之法。相传赵飞燕体态轻盈,能站在宫人手托的水晶盘中歌舞,而杨妃则比较丰肥,固有“环肥燕瘦”之语(杨贵妃名玉环)。后人据此就编造事实,说杨妃极喜此三诗,时常吟哦,高力士因李白曾命之脱靴,认为大辱,就向杨妃进谗,说李白以飞燕之瘦,讥杨妃之肥,以飞燕之私通赤凤,讥杨妃之宫闱不检。李白诗中果有此意,首先就瞒不过博学能文的玄宗,而且杨妃也不是毫无文化修养的人。据原诗来看,很明显是抑古尊今,好事之徒,强加曲解,其实是不可通的。

第三首从仙境古人返回到现实。起首二句“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倾国”美人,当然指杨妃,诗到此处才正面点出,并用“两相欢”把牡丹和“倾国”合为一提,“带笑看”三字再来一统,使牡丹、杨妃、玄宗三位一体,融合在一起了。由于第二句的“笑”,逗起了第三句的“解释春风无限恨”,春风两字即君王之代词,这一句,把牡丹美人动人的姿色写得情趣盎然,君王既带笑,当然无恨,恨都为之消释了。末句点明玄宗杨妃赏花地点──“沉香亭北”。花在阑外,人倚阑干,多么优雅风流。

这三首诗,语语浓艳,字字流葩,而最突出的是将花与人浑融在一起写,如“云想衣裳花想容”,又似在写花光,又似在写人面。“一枝红艳露凝香”,也都是人、物交溶,言在此而意在彼。读这三首诗,如觉春风满纸,花光满眼,人面迷离,不待什么刻画,而自然使人觉得这是牡丹,这是美人玉色,而不是别的。无怪这三首诗当时就深为唐玄宗所赞赏。(沈熙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