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二首)

【作者介绍】崔颢(?--七五四),汴州(今河南开封市)人。开元进士,官终尚书司勋员外郎。殷璠说他“年少为诗,名陷轻薄”。《旧唐书》本传记他献诗李邕,首章为“十五嫁王昌”,遂为李邕斥去。后至塞上,诗风也起变化,写军旅生活,苍凉跌宕,风骨清劲。又曾折狱定襄(在今山西),自谓“我来折此狱,五听辨疑似。小大必以情,未尝施鞭箠”。其《霍将军》诗当是借史事以讽当时炙手可热的外戚。

黄鹤楼〔1〕

昔人已乘黄鹤去〔2〕,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3〕,芳草萋萋鹦鹉洲〔4〕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注释】

  1. 黄鹤楼,注见卷二《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2. 昔人,指传说中的仙人。黄鹤,一作“白云”。
  3. 晴川两句,写隔江所望景物。历历,分明貌。汉阳,指今武汉市汉阳县一带,在汉水南面,晋之沌阳县。
  4. 萋萋,草盛貌。鹦鹉洲,在今武汉市西南长江中,相传因东汉祢衡曾在此作《鹦鹉赋》而得名,后因江水冲刷,屡被浸没,今鹦鹉洲已非宋以前故址。

【说明】

此诗极为历来推崇,严羽且称为唐人律诗第一,所以本卷七律也放在首篇。据《唐才子传》,“李白登此楼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无作而去,为哲匠敛手云。”后白所作《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皆模拟此诗。此亦传说如此。

全诗写望云思仙,而仙不可知,时当日暮,于是江上烟波,益切乡关之思。三四两句,似对非对,且上句连用六仄,下句连用五平,作者写时当是信手而就,一气呵成,读来依然音节浏亮,并不拗口,李白不喜徘偶,故也特爱此诗。

俞陛云《诗境浅说》云:“乾隆时黄仲则(景仁)自负清才,有句云:坐来云我共悠悠。为时传诵,亦好在托想空灵,就崔之白云悠悠句加以我字,遂用古入化,然不能越崔之诗境外也。”

【鉴赏】

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记李白登黄鹤楼本欲赋诗,因见崔颢此作,为之敛手,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传说或出于后人附会,未必真有其事。然李白确曾两次作诗拟此诗格调。其《鹦鹉洲》诗前四句说:“鹦鹉东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与崔诗如出一辙。又有《登金陵凤凰台》诗亦是明显地摹学此诗。为此,说诗者众口交誉,如严羽《沧浪诗话》谓:“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这一来,崔颢的《黄鹤楼》的名气就更大了。

黄鹤楼因其所在之武昌黄鹤山(又名蛇山)而得名。传说古代仙人子安乘黄鹤过此(见《齐谐志》);又云费文伟登仙驾鹤于此(见《太平寰宇记》引《图经》)。诗即从楼的命名之由来着想,借传说落笔,然后生发开去。仙人跨鹤,本属虚无,现以无作有,说它“一去不复返”,就有岁月不再、古人不可见之憾;仙去楼空,唯余天际白云,悠悠千载,正能表现世事茫茫之慨。诗人这几笔写出了那个时代登黄鹤楼的人们常有的感受,气概苍莽,感情真挚。

前人有“文以气为主”之说,此诗前四句看似随口说出,一气旋转,顺势而下,绝无半点滞碍。“黄鹤”二字再三出现,却因其气势奔腾直下,使读者“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急忙读下去,无暇觉察到它的重叠出现,而这是律诗格律上之大忌,诗人好象忘记了是在写“前有浮声,后须切响”、字字皆有定声的七律。试看:首联的五、六字同出“黄鹤”;第三句几乎全用仄声;第四句又用“空悠悠”这样的三平调煞尾;亦不顾什么对仗,用的全是古体诗的句法。这是因为七律在当时尚未定型吗?不是的,规范的七律早就有了,崔颢自己也曾写过。是诗人有意在写拗律吗?也未必。他跟后来杜甫的律诗有意自创别调的情况也不同。看来还是知之而不顾,如《红楼梦》中林黛玉教人做诗时所说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在这里,崔颢是依据诗以立意为要和“不以词害意”的原则去进行实践的,所以才写出这样七律中罕见的高唱入云的诗句。沈德潜评此诗,以为“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唐诗别裁》卷十三),也就是这个意思。

此诗前半首用散调变格,后半首就整饬归正,实写楼中所见所感,写从楼上眺望汉阳城、鹦鹉洲的芳草绿树并由此而引起的乡愁,这是先放后收。倘只放不收,一味不拘常规,不回到格律上来,那么,它就不是一首七律,而成为七古了。此诗前后似成两截,其实文势是从头一直贯注到底的,中间只不过是换了一口气罢了。这种似断实续的连接,从律诗的起、承、转、合来看,也最有章法。元杨载《诗法家数》论律诗第二联要紧承首联时说:“此联要接破题(首联),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此诗前四句正是如此,叙仙人乘鹤传说,颔联与破题相接相抱,浑然一体。杨载又论颈联之“转”说:“与前联之意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疾雷之喻,意在说明章法上至五、六句应有突变,出人意外。此诗转折处,格调上由变归正,境界上与前联截然异趣,恰好符合律法的这个要求。叙昔人黄鹤,杳然已去,给人以渺不可知的感觉;忽一变而为晴川草树,历历在目,萋萋满洲的眼前景象,这一对比,不但能烘染出登楼远眺者的愁绪,也使文势因此而有起伏波澜。《楚辞·招隐士》曰:“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诗中“芳草萋萋”之语亦借此而逗出结尾乡关何处、归思难禁的意思。末联以写烟波江上日暮怀归之情作结,使诗意重归于开头那种渺茫不可见的境界,这样能回应前面,如豹尾之能绕额的“合”,也是很符合律诗法度的。

正由于此诗艺术上出神入化,取得极大成功,它被人们推崇为题黄鹤楼的绝唱,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蔡义江)

行经华阴〔1〕

岧峣太华俯咸京〔2〕,天外三峰削不成〔3〕

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4〕

河山北枕秦关险〔5〕,驿路西连汉畤平〔6〕

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地学长生。

【注释】

  1. 华(化huà)阴,今属陕西。华山之北。山北曰阴。
  2. 岧(条tiáo)峣,高峻貌。太华,华山,有别于山西南的少华,故名。在潼关西。咸京,今陕西咸阳县,曾为秦京城,故名。
  3. 天外,喻高远。三峰,指莲花、明星、玉女,华山最著名的三峰。削不成,指非人力能削成。《山海经·西山经》:“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这里反用其意。但《山海经》原文的削成之削,实为陡峭意。
  4. 武帝祠,指巨灵祠。汉武帝登华山顶的仙人掌峰,筑巨灵河神祠。相传巨灵神将华山手擘足蹋,分为太华、少华,使河水不致曲行,留下掌足之迹。实是五崖而如掌形。
  5. 枕,靠着。秦关,指函谷关,因系战国时秦所置。故址在今河南灵宝县东北。
  6. 驿路,这里指交通要路。驿,本指供邮传人和官员旅宿的处所。汉畤,在今陕西凤翔南。畤,帝王祭天地五帝之祠。

【说明】

以对仗、平仄而论(三四两句也写出气象),此诗自胜过《黄鹤楼》,但《黄鹤楼》的享名却大大超过此诗,就因气魄意境远非此诗所及。

【鉴赏】

诗题《行经华阴》,既是“行经”,必有所往;所往之地,就是求名求利的集中地-“咸京”(今陕西西安)。《旧唐书·地理志》:“京师,秦之咸阳,汉之长安也。”所以此诗把唐都长安称为咸京。诗中提到的“太华”、“三峰”、“武帝祠”、“仙人掌”、“秦关”、“汉畤”……都是唐代京都附近的名胜与景物。当时京师的北面是雍县,秦文公曾在这里作鄜畤(畤,谓“神灵所止之地”,即后世神坛之类),到汉高祖作北畤止,这里共有五畤,诗中的“汉畤”即指京师北面的这一古迹。而京师的东南面,就是崔颢行经的华阴县。县南有五岳之一的西岳华山,又称太华,山势高峻。神话传说这里是“群仙之天”,曾由“巨灵手劈”,所以“仙掌之形,莹然在目”(《云笈七籤》)。华山各峰都如刀削,最峭的一峰,号称“仙人掌”。汉武帝观仙人掌时,立巨灵祠以供祭祀,即为“武帝祠”。诗中称“天外三峰”的,是指著名的芙蓉、玉女、明星三峰(一说莲花、玉女、松桧三峰)。华阴县北就是黄河,隔岸为风陵渡,这一边是秦代的潼关(一说是华阴县东灵宝县的函谷关)。华阴县不但河山壮险,而且是由河南一带西赴咸京的要道,行客络绎不绝。

诗的前六句全为写景。写法则由总而分,由此及彼,有条不紊。起句气势不凡:以神仙岩穴的华山压倒王侯富贵的京师。在这里,一个“俯”字显出崇山压顶之势;“岧峣”两字加倍写华山的高峻,使“俯”字更具有一种神力。然后,诗人从总貌转入局部描写,以三峰作为典型,落实“岧峣”。“削不成”三字含有人间刀斧俱无用,鬼斧神工非巨灵不可的意思,在似乎纯然写景中暗含神工胜于人力,出世高于追名逐利的旨意。

诗人路过华阴时,正值雨过天青。未到华阴,先已遥见三峰如洗。到得华阴后,平望武帝祠前无限烟云,聚而将散;仰视仙人掌上一片青葱,隐而已显,都是新晴新沐的醒目气象。首联写远景,颔联二句可说是摄近景。远近相间,但觉景色沁脾,自然美妙,令人移情,几乎忘却它的对仗之工,而且更无暇觉察“武帝祠”和“仙人掌”已为结处“学长生”的发问作了奠基。

颈联则浮想联翩,写了想象中的幻景。这是眼中所无而意中所有的一种景色,是诗人在直观的基础上加以驰骋想象的一幅写意画。在华山下,同时看到黄河与秦关是不可能的,但诗人“胸中有丘壑”,笔下可以溢出此等雄浑的画面;

在华山下望到咸京西面的五畤,也是不可能的,而诗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文心雕龙》),完全可以感受到此种荡荡大道,西接遥天。古人论诗有“眼前景”与“意中景”之分,前者着眼客观景物的撷取,后者则偏执诗人胸襟的外溢。这首诗就是从描绘眼前景色中自然滑出五、六两句诗人的意中之景。而“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诗人胸中之情亦由此可窥探。上句中一个“枕”字把黄河、华山都人格化了,有“顾视清高气深稳”之概;一个“险”字又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名利之途的风波。下句一个“连”字,使汉五畤上接颔联中的“武帝祠”和“仙人掌”,灵迹仙踪,联锁成片,更垫厚了结处的“长生”;“平”字与上文“岧峣“、“天外”相对照,驿路的平通五畤固然更衬出华山的高峻,同时也暗示长生之道比名利之途来得坦荡。一“险”一“平”,为人们提出了何去何从的问号。这两句中“枕”字、“连”字,前人称为诗眼,其实,两句中的“险”字、“平”字以及起句的“俯”字都是前呼后拥,此响彼应。

崔颢二次入都,都在天宝中,此诗劝“学长生”,可能是受当时崇奉道教、供养方士之社会风气的影响。诗人此次行经华阴,事实上与路上行客一样,也未尝不是去求名逐利,但是一见西岳的崇高形象和飘逸出尘的仙迹灵踪,也未免移性动情,感叹自己何苦奔波于坎坷仕途。但诗人不用直说,反向旁人劝喻,显得隐约曲折。结尾两句是从上六句自然落出的,因而显得潇洒自如,风流蕴藉。

崔颢现存诗中大都格律严整,然而此诗却打破了律诗起、承、转、合的传统格式,别具神韵。前六句虽有层次先后,却全为写景,到第七句突然一转,第八句立即以发问的句法收住,“此处”二字,绾合前文,导出“何如学长生”的诗旨。从全篇来看,诗人融神灵古迹与山河胜景于一炉,诗境雄浑壮阔而富有意蕴。清人方东树评此诗曰:“写景有兴象,故妙。”这是颇为精当的。(沈熙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