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一首)

【作者介绍】刘禹锡(七七二--八四二),字梦得,洛阳(今属河南)人。《旧唐书》作彭城人,生长于江南。贞元进士。与柳宗元同榜。后入淮南节度使杜佑幕。又随佑入朝,为监察御史。唐顺宗永贞元年(八〇五),王叔文执政,他和柳宗元皆被叔文引入禁中,参与谋议,曾有意于革新。王叔文失败,他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司马,即八司马之一。时年三十四,有名的哲学论文《天论》即作于此时。

后召还长安,因作《戏赠看花诸君子》诗,触怒权贵,又被贬连州(今广东连县)。如他自己所说“一坐飞语,废锢十年”(《谢门下武相公启》)。文宗大和二年再还长安,又作了《再游玄都观绝句》以遣讽。晚年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世称刘宾客。

他是诗人,又是思想家。他有远大的抱负,却屡遭贬斥,因而诗歌也多桀傲之气,常借虫鸟以讽世。“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也可看作他对横逆的态度,犹“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之意。怀古诗也低徊沉着,启人遐想。

他的竹枝词,自己是很重视的,也说明他对民间文学的态度,如“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在艺术上能自创一格,在感情上反映了他对下层群众的喜闻乐见的事物,能大胆接受,相呴(xǔ)相濡。长期的流放生活,使他呼吸了更多的泥土气息,视野因而更开阔了,可惜本书中没有选入。

蜀先主庙〔1〕

天地英雄气〔2〕,千秋尚凛然。

势分三足鼎〔3〕,业复五铢钱〔4〕

得相能开国〔5〕,生儿不像贤〔6〕

凄凉蜀故伎,来舞魏宫前〔7〕

【注释】

  1. 蜀先主庙,在夔州(今四川奉节县)。先主,开国君主之意,指刘备。
  2. 天地句,《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记曹操曾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3. 三足鼎,喻魏蜀吴并立。
  4. 业复句,王莽代汉时,曾废五铢钱,至光武帝时,又从马援奏重铸,天下称便。这里以光武帝恢复五铢钱,比喻刘备想复兴汉室。
  5. 得相句,指诸葛亮以丞相辅佐蜀汉。
  6. 生儿句,指刘备儿子后主刘禅,不像刘备那样英明有为。
  7. 凄凉两句,蜀汉降魏后,刘禅迁至洛阳,被封为安乐县公。魏太尉司马昭与之宴,并使蜀国女乐歌舞于刘禅前,旁人皆为他感伤,他却喜笑自若。见《三国志·蜀志·后主传》注引《汉晋春秋》。伎,同“妓”,女乐。实际也是俘虏。

【说明】

这是作者任夔州刺史时所作。全诗的用事、对仗都极警辟工整,也颇有后继无人之慨。首句似是泛语,实有针对性,五六两句即所谓“爱憎格”。

【鉴赏】

《蜀先主庙》是刘禹锡五律中传诵较广的一首。蜀先主就是刘备。先主庙在夔州(治所在今四川奉节东),本诗当是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所作。

首联“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高唱入云,突兀劲挺。细品诗味,其妙有三:一、境界雄阔绝伦。“天下”两字囊括宇宙,极言“英雄气”之充塞六合,至大无垠;“千秋”两字贯串古今,极写“英雄气”之万古长存,永垂不朽。遣词结言,又显示出诗人吞吐日月、俯仰古今之胸臆。二、使事无迹。“天下英雄”四字暗用曹操对刘备语:“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三国志·蜀志·先主传》)。刘禹锡仅添一“气”字,便有庙堂气象,所以纪昀说:“起二句确是先主庙,妙似不用事者。”三、意在言外。“尚凛然”三字虽然只是抒写一种感受,但诗人面对先主塑像,肃然起敬的神态隐然可见;其中“尚”字下得极妙,先主庙堂尚且威势逼人,则其生前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自不待言了。

颔联紧承“英雄气”三字,引出刘备的英雄业绩:“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刘备起自微细,在汉末乱世之中,转战南北,几经颠扑,才形成了与曹操、孙权三分天下之势,实在是很不容易的。建立蜀国以后,他又力图进取中原,统一中国,这更显示了英雄之志。“五铢钱”是汉武帝元狩五年(前118)铸行的一种钱币,后来王莽代汉时将它罢废。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又恢复了五铢钱。此诗题下诗人自注:“汉末童谣:‘黄牛白腹,五铢当复’。”这是借钱币为说,暗喻刘备振兴汉室的勃勃雄心。这一联的对仗难度比较大。“势分三足鼎”,化用孙楚《为石仲容与孙皓书》中语:“自谓三分鼎足之势,可与泰山共相终始。”“业复五铢钱”纯用民谣中语。两句典出殊门,互不相关,可是对应自成巧思,浑成自然。

如果说,颔联主要是颂扬刘备的功业,那么,颈联进一步指出刘备功业之不能卒成,为之叹惜。“得相能开国”,是说刘备三顾茅庐,得诸葛亮辅佐,建立了蜀国;“生儿不象贤”,则说后主刘禅不能效法先人贤德,狎近小人,愚昧闇弱,致使蜀国的基业被他葬送。创业难,守成更难,刘禹锡认为这是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所以特意加以指出。这一联用刘备的长于任贤择相,与他的短于教子、致使嗣子不肖相对比,正反相形,具有词意颉颃、声情顿挫之妙。五律的颈联最忌与颔联措意雷同。本诗颔联咏功业,颈联说人事,转接之间,富于变化;且颔联承上,颈联启下,脉络极为分明。

尾联感叹后主的不肖。刘禅降魏后,被迁到洛阳,封为安乐县公。一天,“司马文王(昭)与禅宴,为之作故蜀伎。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三国志·蜀志·后主传》裴注引《汉晋春秋》)尾联两句当化用此意。刘禅不惜先业、麻木不仁至此,足见他落得国灭身俘的严重后果决非偶然。字里行间,渗透着对于刘备身后事业消亡的无限嗟悼之情。

从全诗的构思来看,前四句写盛德,后四句写业衰,在鲜明的盛衰对比中,道出了古今兴亡的一个深刻教训。诗人咏史怀古,其着眼点当然还在于今。唐王朝有过开元盛世,但到了刘禹锡所处的时代,已经日薄西山,国势日益衰颓。然而执政者仍然那样昏庸荒唐,甚至一再打击迫害象刘禹锡那样的革新者。这怎不使人感叹万分呢!全诗字皆如濯,句皆如拔,精警高卓,沉着超迈,并以形象的感染力,垂戒无穷。这也许就是它千百年来一直传诵不息的原因吧。(吴汝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