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译注/杨伯峻例言

一、在本书中,著者的企图是:帮助一般读者比较容易而正确地读懂《论语》,并给有志深入研究的人提供若干线索。同时,有许多读者想藉自学的方式提高阅读古书的能力,本书也能起一些阶梯作用。

二、《论语》章节的分合,历代版本和各家注解本互相间稍有出入,著者在斟酌取舍之后,依照旧有体例,在各篇篇名之下,简略地记述各重要注解本的异同。

三、《论语》的本文,古今学者作了极为详尽的校勘,但本书所择取的只是必须对通行本的文字加以订正的那一部分。而在这一部分中,其有刊本足为依据的,便直接用那一刊本的文字;不然,仍用通行本的文字印出,只是在应加订正的原文之下用较小字体注出来。

四、译文在尽可能不走失原意并保持原来风格下力求流畅明白。但古人言辞简略,有时不得不加些词句。这些在原文涵义之外的词句,外用方括号[]作标志。

五、在注释中,著者所注意的是字音词义、语法规律、修辞方式、历史知识、地理沿革、名物制度和风俗习惯的考证等等,依出现先后以阿拉伯数字为标记。

六、本书虽然不纠缠于考证,但一切结论都是从细致深入的考证中提炼出来的。其中绝大多数为古今学者的研究成果,也间有著者个人千虑之一得。结论固很简单,得来却不容易。为便于读者查究,有时注明出处,有时略举参考书籍,有时也稍加论证。

七、字音词义的注释只限于生僻字、破读和易生歧义的地方,而且一般只在第一次出现时加注。注音一般用汉语拼音,有时兼用直音法,而以北京语音为标准。直音法力求避免古今音和土语方言的歧异。但以各地方言的纷歧庞杂,恐难完全避免,所以希望读者依照汉语拼音所拼成的音去读。

八、注释以及词典中所用的语法术语以及其所根据的理论,可参考我的另一本着作《文言语法》(北京出版社出版)。

九、《论语》中某地在今日何处,有时发生不同说法,著者只选择其较为可信的,其它说法不再征引。今日的地名暂依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划简册,这本书是依据1975年底由公安部编成的。

十、朱熹的《论语集注》,虽然他自己也说,“至于训诂皆仔细者”(《朱子语类大全》卷十一),但是,他究竟是个唯心主义者,也有意地利用《论语》的注释来阐述自己的哲学思想,因之不少主观片面的说法;同时,他那时的考据之学、训诂之学的水平远不及后代,所以必须纠正的地方很多。而他这本书给后代的影响特别大,至今还有许多人“积非成是”,深信不疑。因之,在某些关节处,著者对其错误说法,不能不稍加驳正。

十一、《论语》的词句,几乎每一章节都有两三种以至十多种不同的讲解。一方面,是由于古今人物引用《论语》者“断章取义”的结果。我们不必去反对“断章取义”的做法(这实在是难以避免的),但是不要认为其断章之义就是《论语》的本义。另一方面,更有许多是由于解释《论语》者“立意求高”的结果。金人王若虚在其所著《滹南遗老集》卷五中说: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或训『焉』为『何』,而属之下句。『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或读『不』为『否』而属之上句(著者案:当云另成一读)。意圣人至谦,必不肯言人之莫己若;圣人至仁,必不贱畜而无所恤也。义理之是非姑置勿论,且道世之为文者有如此语法乎?故凡解经,其论虽高,而于文势语法不顺者亦未可遽从,况未高乎?”

我非常同意这种意见。因之,著者的方针是不炫博,不矜奇,像这样的讲解,一概不加论列。但也不自是,不遗美。有些讲解虽然和“译文”有所不同,却仍然值得考虑,或者可以两存,便也在注释中加以征引。也有时对某些流行的似是而非的讲解加以论辨。

十二、本书引用诸家,除仲父及师友称字并称“先生”外,余皆称名。

十三、本书初稿曾经我叔父遇夫(树达)先生逐字审读,直接加以批改,改正了不少错误。其后又承王了一(力)教授审阅,第二次稿又承冯芝生(友兰)教授审阅,两位先生都给提了宝贵意见。最后又承古籍出版社童第德先生提了许多意见。著者因此作了适当的增改。对冯、王、童三位先生,著者在此表示感谢;但很伤心的是遇夫先生已经不及看到本书的出版了。

十四、著者在撰述“译注”之先,曾经对《论语》的每一字、每一词作过研究,编着有“《论语》词典”一稿。其意在尽可能地弄清《论语》本文每字每词的涵义,译注才有把握。“得鱼忘筌”,译注完稿,“词典”便被弃置。最近吕叔湘先生向我建议,可以仿效苏联《普希金词典》的体例,标注每词每义的出现次数,另行出版。我接受了这一建议,把“词典”未定稿加以整理。但以为另行出版,不如附于“译注”之后,以收相辅相成的效用。详于“注释”者,“词典”仅略言之;“注释”未备者,“词典”便补充之,对读者或者有些好处。在这里,自不能不对吕先生的这一可宝贵的提议表示感谢。

十五、古今中外关于《论语》的著作真是“汗牛充栋”。仅日本学者林泰辅博士在《论语年谱》中所著録的便达三千种之多,此外还有他所不曾着録和不及着録的,又还有散见于别的书籍的大量零星考证材料。程树德的《论语集释》,征引书籍六百八十种,可说是繁富的了,然而还未免有疏略和可以商量的地方。著者以前人已有的成果为基础,着手虽然比较容易,但仍限于学力和见解,一定还有不妥以至错误之处,诚恳地希望读者指正。

杨伯峻

一九五六年七月十六日写讫,一九五七年

三月廿六日增改。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