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11章 水手森巴

1838年初,巴黎上流社会的两个青年,阿尔贝·莫瑟夫子爵和弗朗兹·埃皮内男爵来到佛罗伦萨。他们事先已约定这一年一起在罗马过狂欢节,近四年来弗朗兹一直住在意大利,他可以给阿尔贝当导游。在罗马过狂欢节不是一件小事,何况他们又不想在国民广场或康波—瓦西诺大街过夜,于是写信给西班牙广场伦敦饭店的老板帕斯特里尼预订一个舒适的套间。帕斯特里尼回信说,饭店只有三楼的两间卧室和一间小书房可以给他们,房钱比较低廉,每天一个金路易,他们两人都同意了。为了更好利用富余时间,阿尔贝又动身去那不勒斯游览,但是弗朗兹仍留在佛罗伦萨。

没有多少时间弗朗兹就领略了佛罗伦萨的风土人情,他去卡齐纳娱乐场游览了一番,走访了佛罗伦萨引以为荣的几家富豪,于是他又心血来潮,以前去过拿破仑的故乡科西嘉,现在正可以去拿破仑的中兴之地厄尔巴岛看看。一天傍晚,他解开一艘系在里窝那港内铁环上的小船,裹着披风在舱里躺下,然后对船员只是简单说了一声“去厄尔巴岛”。小船像海鸥飞出窝似地驶出了港湾,第二天就到了厄尔巴岛的费拉约港,弗朗兹上了岸,游遍那位巨人留下的足迹之后,横穿“御岛”,在马西亚纳又上了船。离开陆地不过两个钟头,他到了皮亚诺扎岛又上了陆地,他曾经听人郑重其事地说过,这岛上遍地都是红山鹑。可是弗朗兹的打猎成绩欠佳,费了好大工夫才打到几只瘦小的山鹑,像所有筋疲力尽而又一无收获的猎手一样,他上船的时候情绪简直糟透了。

“啊,只要阁下高兴,”船长说,“打猎倒是有地方。”

“在哪儿?”

“您看到那岛了吗?”船长接着说,一边朝南伸出手,指着蔚蓝海面中耸立出的一个隐隐约约的圆锥体。

“嗯,这是什么岛?”弗朗兹问道。

“基督山岛。”那位里窝那船长说。

“可是我没有上那岛打猎的许可证。”

“阁下不用什么许可证,这是个荒岛。”

“啊,真的,”青年说,“地中海上的荒岛可算是稀奇事了。”

“也是天然的,阁下。这岛实际上是礁石而已,上面不见得有多少能种的地。”

“这岛属于哪个国家。”

“属于托斯卡纳(意大利中部地区,1814—1859年归属奥地利大公。)。”

“有什么动物?”

“成千的野山羊。”

“舔舔岩石就长大了。”弗朗兹脸上挂着一丝怀疑的微笑说。

“那倒不是,可是石缝里有欧石南,香桃木和黄连木,可以啃嫩叶吃。”

“可是,我睡什么地方呢?”

“睡岛上岩洞地上,或者裹了披风睡船上。而且,如果阁下愿意,打完猎我们可以马上就走。阁下知道,我们白天黑夜都可以航行,帆用不上的时候,我们可以划桨。”

弗朗兹还得过些时候才去同阿尔贝会合,而且到罗马后的住宿也不用操心,所以他一口同意,也正好把刚才那次打猎的惨局给挽回过来。一听到他说同意,水手们却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啦?”弗朗兹问道,“又有什么问题和不便吗?”

“没有什么,”船长说,“只是我们先得向阁下说清楚,这个岛是一个逍遥法外的家伙。”

“什么意思?”

“就是说,基督山没有人居住,所以有的时候走私贩子和海盗去那里停泊歇歇脚,他们都是从科西嘉,撒丁或者是非洲来的。万一有人告发我们上了岛,那我们回到里窝那的时候,就得被检疫所扣六天。”

“见鬼!那就又一码事了!六天!正巧是上帝创造世界所需要的时间。这时间是不是长了一点,各位?”

“可是谁会说阁下上了基督山呢?”

“嗨,我不会说的。”

“我们都不会说的。”水手们一齐说道。

“既然这样,走,去基督山。”

随着船长的命令,船头调向基督山岛,并朝着这个方向,破浪向前驶去。弗朗兹只是在一旁看着水手们忙碌,这时船已走上新的航路,帆已被海风吹得鼓鼓的,四名船员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三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把舵,于是弗朗兹又捡起话头。

“加塔诺,”他说道,“我想,刚才你对我说,基督山岛是海盗的避难地,我看,这跟山羊一样,也是岛上的一种野味。”

“是的,阁下,是这么回事。”

“我知道走私贩子是有的,可是我想,从阿尔及尔被攻克阿尔及尔于1830年被法国占领。和摄政指1715—1723年法国奥尔良公爵摄政。被推倒以后,海盗只是库柏19世纪的美国作家。和玛里亚特上尉19世纪初的英国作家。写的小说中的人物。”

“啊,阁下错啦!什么时候都有海盗,这跟强盗是一样的。大家都以为强盗被教皇利奥十二剿灭了,可是罗马城门口天天有强盗抢劫旅客。阁下难道没有听说过,差不多六个月前,法国驻梵蒂冈代办在离韦莱特里五百步的地方遭人抢了?”

“听说了。”

“所以说,阁下假如也像我们一样长住在里窝那,您就会时不时地听到人说,某艘满载货物的小船,或者某艘华丽的英国游艇,本应到巴斯蒂亚(科西嘉北部港口。),或者费拉约港,或者契维亚塔韦基亚,结果却没有到,谁都不知道那船怎么样了,肯定是撞在什么岩石上沉没了。嗨,这船撞上的岩石,其实就是一条又矮又窄的小船,船上有六到八个人,他们躲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小岛拐角的地方,乘风高月黑夜,袭击过往船只,然而抢劫一空,这跟强盗藏在树林角上,拦路抢劫过往马车是一样的。”

“但是,”一直在船上躺着的弗朗兹问道,“那些遭抢劫的人为什么不告呢?为什么他们不去要求法国,撒丁或托斯卡纳政府讨伐这些海盗呢?”

“为什么吗?”加塔诺微笑着问。

“是呀,为什么呢?”

“因为,首先他们把帆船或游艇上凡是能搬动的东西都搬到他们小船上去了,然后他们把船员的手脚都绑起来,给每个人脖子上挂一个24斤重的铁球,在被他们拦截的船龙骨上凿一个酒桶般大小的窟窿,于是他们回到甲板上来,把甲板舱口扣死,再回到他们自己的小船上。10分钟后,那船开始嗡嗡发响,嘎吱嘎吱地叫起来,慢慢往下沉。船先向这边倾一下,再往那边倾一下,再漂起来,接着又沉下去,越沉越深,突然一声巨响,好像开炮一样,这是舱里的空气把甲板炸裂了。这时船像快淹死的人在水里挣扎一样,乱晃乱动起来,可是每晃一次,船的分量就更重一些,船舱里水的压力大极了,有洞口的地方都有水往外喷射,就像大鲸鱼从鼻孔喷出水柱一样。最后,那船发出嘶哑的喘气一般的声音,打了一个转圈,沉下没影儿了,水面上留下深渊一般的巨大漏斗,海水在边上打转,过了一会儿,漏斗渐渐灌满,一切都变得无影无踪了,5分钟后,只有上帝的眼睛才能透过这平静的海面,望见那消失的船究竟藏在海底什么地方。现在您也就明白了,”船长微微一笑,接着说,“船为什么不能到港,船上的人为什么不向政府报告的原因了吧?”

假如加塔诺在建议去基督山岛打猎之前,先如此这番说一说,弗朗兹极有可能会三思而行的。但现在他们都已上路,他觉得再往后缩难免显得怯懦。像他这种人,一般不会主动去冒险,但是真的危险临头,倒也能保持冷静泰然处之。像他这种人,镇定果断,把生活中的危险仅仅视作一场决斗中的敌手而已,会从敌手的一招一式看出敌手的实力,如果中止搏斗,那也只是为了喘口气而决非出于怯懦,而且可以一眼看出自己的优势,可以出手一击把对手置于死地。

“也好!”他说道,“我游遍西西里和卡拉布尔(意大利南端地区名。),在多岛海即意大利托斯康群岛海域。上航行过两个月,什么海盗强盗的,我连个影子都不曾见过。”

“我说这些话,阁下,”加塔诺说道,“可不是想让您打退堂鼓,您问了,我就得说,有问有答嘛。”

“是的,加塔诺,你讲的有意思极了,我真想好好领受一下,走吧,就去基督山。”

这时快要到了,风和顺而凉爽,小船以每小时六七海里的速度向前驶去。船渐渐靠近基督山岛,而这小岛仿佛从大海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渐渐变大,透过清晰明净的暮霭,但见岛上重峦叠嶂,仿佛在那兵器库见到层层摞起的炮弹一般,又见山岩间挺立着红红的欧石楠和绿葱葱的小树。至于小船上的几个水手,虽然表面上十分平静,但也不难看出,他们一个个都是见神见鬼似的,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这巨大的明镜。小船正在镜上滑行,远处天边星星点点有几艘扬着白帆的渔船,宛如海鸥,在海浪尽头颠簸摇荡。

太阳开始在科西嘉岛后面沉落,这时他们离基督山也只有15海里了。小船右边,科西嘉岛上的山峦清晰可见,天际清清楚楚勾勒出参差错落的山峰,这用石块堆砌的庞然大物,犹如巨人阿达马斯托尔(传说中的出没在好望角的鬼灵。),在这一叶孤舟前嵬嵬耸立,咄咄逼人,太阳被遮挡,只有残露着的上半截还金光闪闪。阴影渐渐从海上升起,似乎正在驱赶落日的余辉。余辉终于被驱至尖尖的山颠,但又只能像火山喷发的一缕火光暂留片刻而已,最后,阴影冉冉上升,渐渐自下而上把大山蒙罩,科西嘉岛则已变成灰沉沉,越来越朦胧的山峦。半个钟头以后,天色已是漆黑一团了。

幸好这一段海域是船员们常来的,他们熟知托斯康群岛海域的每一块礁石,这时夜茫茫,小船周围只是一片黑暗,弗朗兹不能不提心吊胆起来。科西嘉已是无影无踪了,然而基督山也是匿影藏形。但是水手一个个像大山猫,似乎都能暗中看物,舵手正把着舵,没有丝毫犹豫的样子。太阳落下后又一个多钟头,弗朗兹觉得左边四分之一海里远的地方有一团黑乎乎的什么东西,但又认不出究竟是什么,他又怕把浮云错认为陆地引致水手笑话,一直没有开口多问,突然间,岸上闪出一大团亮光,那陆地倒像是一朵云,可是那火光并没有像流星转瞬即逝。“这亮光是什么回事?”他问道。

“嘘,别出声!”船长说,“哪是火光。”

“可你告诉我岛上是没有人烟的呀!”

“我说的是岛上没有人长住,可是我也说了,这岛是走私贩子来歇脚的地方。”

“海盗也来?”

“海盗也来,”加塔诺故意把弗朗兹的话又说了一遍,“所以我已经吩咐驶过岛不停,您看见了吧,那火光已拉在我们后面了。”

“可是这火,”弗朗兹接着说,“我倒觉得这应该让人放心,而不是让人担心,假如有人不想让人看见,那就不会生火的。”

“嗨,这话等于没有说,”加塔诺说道,“就说您能在黑暗中辨明这岛的方位,像这么一点火光,不论在岸边,还是在皮亚诺扎岛都看不见,只有在海上才能看见。”

“所以你担心,这火光说明我们会遇上坏人?”

“这倒要弄个清楚才行。”加塔诺说,两眼紧紧盯住那陆上的星火。

“怎么弄清楚呢?”

“您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加塔诺跟同伴们商量了一下。他们谈了5分钟,接着一声不响悄悄操作起来,小船掉转头,朝来的海路折回过去,几秒钟后火光不见了,被陆地上一片隆起的高坎挡住了。这时舵手转舵,小船又改变方向,眼看着小船向小岛急驶过去,转瞬之间船离小岛不过50多步的样子。加塔诺放下帆,小船就不动了。一切动作都不带半点声响,而且从船改变航路以后,船上不曾说过一句话。上这儿来是加塔诺提出来的,所以他把一切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四个水手的眼睛一刻也不离他,同时又都把桨预备好,显然,他们都已作好准备,一旦出事可立即划桨,四周一片漆黑,要逃倒也不难。至于弗朗兹,还是像刚才我们说过的那样镇静,他检查了一下他的武器,他一共带了两枝双铳枪和一枝马枪,这时他全都给装上子弹,最后又检查了一下扳机,于是静静等着。

与此同时,船长脱下厚呢上衣和衬衫,紧了紧裤腰带,他本来就是光脚,也就没有鞋袜可脱。他这一身装扮完,或者更确切地说卸装完,伸出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保持绝对寂静,然后慢慢滑进海水,极其小心地朝岸边游去,边上根本听不到一点儿声响,只有顺着他划水激起的粼粼水波才能看到他的影踪。转瞬之间水波也不见了,显然他已上了岸。小船上的人都静静等着,半个钟头后只见岸边又激起跟刚才一样的水波。水波渐渐向小船逼近,不一会儿,加塔诺用力划了两下便回到船上。

“怎么样?”弗朗兹和水手们齐声问。

“好家伙,”他说道,“是几个西班牙走私贩子,还有两个科西嘉强盗和他们在一起。”

“这两个科西嘉强盗怎么跟西班牙走私贩子混在一起呢?”

“嗨,上帝啊,”加塔诺接着说,声调中充满了基督教徒的那种深厚的仁慈,“阁下,人得互相帮助才行。强盗在陆地上常常被宪兵或手持马枪的大兵追急了,嘿,他们发现前边有条船,船上又都是我们这样的大好人,于是过来求我们让他们上我们这飘泊不停的小屋来做客。人家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十分可怜,见了能不救吗?所以我们接他们上了船,为了绝对安全,我们就驶向大海。我们不费什么劲,可是我们自己人的命得救了,至少是自由保住了,到时候,他们念着我们帮过忙的情分,会告诉我们哪个地方好,我们可以到那儿去卸货,又不会招致好打听的人来找我们的麻烦。”

“啊,原来如此,”弗朗兹说,“你也干点走私的活,我亲爱的加塔诺?”

“唉,有什么办法呢,阁下?”他说道,嘴上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微笑,“既然要过日子,就得什么都干一点吧。”

“那么,现在基督山上的那些人,你跟他们熟不熟?”

“差不多吧。我们做水手的,就像是共济会会员,凭某种暗号可以互相认识。”

“你觉得,我们也上岸去,会有什么担心的吗?”

“一点都不用担心,走私贩子不是贼。”

“但是,那两个科西嘉强盗……”弗朗兹说,心里正在盘算会有什么危险。

“唉,我的上帝,”加塔诺说道,“做强盗可不是他们的错,那是当局的错。”

“怎么会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人家没干什么,不过是剥了一张皮,于是没完没了地追捕,好像科西嘉人的天性就不该报仇似的。”

“剥了一张皮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杀了人?”弗朗兹追根究底地问。

“照我说是杀了一个仇人,”船长说道,“这可不是一码事。”

“好吧,”青年说,“我们去找走私贩和强盗要个地方住吧。你估计他们肯吗?”

“一定肯的。”

“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阁下,加上两个强盗,一共六个人。”

“唷,正好和我们人数相等。假如这几位先生对我们不客气,我们还是势均力敌,所以还能制住他们。好吧,最后说一遍,上基督山。”

“是,阁下,可是您能不能让我们先准备几手?”

“还用说吗,老兄?要像涅斯托尔②荷马史诗中的军事首领,前者以深谋远虑著称,后者以诡诈善战著称。那样多谋,像尤利西斯②那样慎重,我不但允许,而且鼓励你们这样做。”

“那好!现在起不许出声!”加塔诺说道。

船上都不说话了。像弗朗兹这样明白事理的人,都会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不见得危险,但不能说不严重。他现在是孤身一人,四周一片漆黑,又置身于大海之中,跟他在一起的水手都不知道他是谁,没有任何理由要尽忠于他,但他们知道他腰里缠着几千法郎,另外,且不说是出于羡慕,至少是出于好奇,他们屡次拿起他的几枝枪左看右瞧的,当然,这些武器也是漂亮。再说,他上岸登上这小岛,可是除了这几个水手之外再没有别的人陪他,而这小岛,名字倒是很有宗教的意味,但有这帮走私贩子和强盗在,看来能给弗朗兹的款待,只能是基督在髑髅地《圣经》中基督受难的地方。得到的款待了。况且,船直往水底沉的那种故事,他在白天听来觉得不过是言过其实,但在夜里想来似乎很有可能。所以,处于这两种危险之中,虽然可能只是一种臆想,他已是眼不离那几个水手,手不离自己的枪了。

这时船员又扯起帆,小船在刚才来回走过的航路上行驶。现在弗朗兹对黑暗已有点适应了,能看清小船正贴着巨大的花岗岩走,接着船又一次驶过一个峭壁突出的岩角,他看到了火光,比刚才亮多了,周围坐着五六个人。火光一直照到海上差不多百步远的地方,加塔诺让小船贴着光,但又不离开黑处,然后当船行到火光的正前方的时候,他把船头对准火光,猛地冲进光环,一边唱起一支渔歌,他一人唱一段,其余的水手齐声和一段。歌声一起,火堆边上坐着的几个人立即站了起来,朝岸边可以停泊的地方走去,眼睛紧紧盯住了那小船,显然是在判断来者的实力和意图。不一会儿他们似乎觉得检查得差不多了,除一人仍在岸边站着外,其余的人都回到篝火边上坐下,火上正烤着一整只小山羊。小船离岸边20来步远的时候,站在滩头的那个人像哨兵遇见巡逻兵一样,机械地端起马枪,用撒丁语喊了一声:“哪一个?”弗朗兹镇静地给他的双铳火枪上了膛。加塔诺和岸上那人交谈了几句,弗朗兹根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显然是在说他。

“阁下,”船长问道,“您是愿意通名报姓呢,还是隐姓埋名?”

“我的名字绝对不能说出来,”弗朗兹说道,“只说我是法国人,乘兴游览玩玩。”

加塔诺把这答话传了过去,哨兵对坐在篝火边的一个人吆喝了一下,那人立即站起来,走到岩石后边便不见了。谁都没有说话,好像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弗朗兹忙着收拾上岸,水手忙着收帆,走私贩们则忙着烤他们的小山羊,看上去好像谁都不在意,实际上都在打量着别人。突然,那个走开的人从他刚才走开的那个地方的对面回来了,用头向哨兵示意,哨兵朝小船转过身,简简单单地喊了一声:“s`accommodi”。意大利语中的s`accommodi是翻译不出来的,意思很多:请过来,请进,欢迎您,请像在自己家一样,您是主人,等等,这跟莫里哀引用的那句土耳其话一样,使那些醉心当贵族的资产者大吃一惊,因为短短的一句话竟包含着那么多的意思。

水手们不等再喊第二遍便使劲划了四桨,小船靠上了岸,加塔诺一跃跳上岸,同那哨兵低声交谈了几句,其他几个水手也陆续下了船,最后才是弗朗兹上岸。弗朗兹自己背了一枝枪,另外一枝由加塔诺拿着,马枪则由一个水手拿着。他那一身打扮半似艺术家,半似花花公子,没有引起这些东道主的任何怀疑,也就没有唤起任何不安。他们把小船在岸边拴好,然后向前走了几步,想找个舒适一点,可以露宿的地方,但看来他们正要走过去的那个地方不合当哨兵的走私贩子的心意,只听得他朝加塔诺大声喊道:“请你们别在那儿。”加塔诺结结巴巴地说了声对不起,也不坚持,转身向对面走去,这时两个水手在篝火上点燃几支火把,准备照路用。

他们大约走了30步,在一小块空地上停下,空地四周全是岩石,上面挖了一些可能当座位用的小坑,有点像战士蹲着警戒用的坑穴。四边是一片腐植土,长着几棵矮矮的橡树和几丛密密的香桃木。弗朗兹把火把朝地上照去,看到一堆灰烬,他就清楚了,自己不是第一个找到这块舒适平地的,这可能早已是基督山岛上来无影、去无踪的游客常到的栖息地。他原先准备遇上什么麻烦事的,现在却丢置脑后不顾了。他一踏上这块陆地,一看到这些东道主的架势虽不友好,但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原来的担忧都已烟消云散,旁边篝火上正烤着的小山羊香味扑鼻,他现在的注意力已转到食欲上了。他把这新情况稍稍向加塔诺提了两句,加塔诺回答说,弄顿饭晚太容易了,船上有面包,酒,6只山鹑,只要生起一堆篝火,就可以烤着吃了。“而且,”他接着说道,“假如阁下觉得这小山羊的香味馋人,我可以给他们两只山鹑换一块山羊肉。”

“可以试试,加塔诺,”弗朗兹说道,“你真是生来就是经商的高手。”

这时水手们已捡了好几抱的欧石楠和香桃木以及橡树的青枝,点着了火,升起一堆很像样的篝火。弗朗兹一边闻着山羊肉的香味,一边不耐烦地等船长转身回来。船长转身回来,然而朝弗朗兹走去的时候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

“怎么样?”弗朗兹问道,“有什么消息没有?他们是不是不肯收我们的东西?”

“正相反,”加塔诺说,“他们首领听说您是法国青年,就请您去同他一起用晚餐。”

“好呀!”弗朗兹说,“这首领倒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我看没有什么要拒绝的,再说我可以把我的一份晚餐带去嘛。”

“噢,问题不在这方面,他有吃的东西,而且绰绰有余,问题是他请您去他住的地方得附带一个很特别的条件。”

“去他住的地方?”青年问道,“难道他在这儿盖房子了吗?”

“那倒不是,不过听那些人说,他住的地方反正是很舒服的。”

“那么,你是认识这位首领的了?”

“听说而已。”

“说他好还是说他坏?”

“好坏都有。”

“见鬼!是什么条件呢?”

“您得让人把您眼睛蒙上,直到他亲自吩咐您的时候,您才可把绑带摘下来。”弗朗兹使劲盯着加塔诺的眼睛,想尽可能地从他眼神中看出这条件背后还有什么名堂。“啊,天哪,”加塔诺看出弗朗兹的心思,于是接着说道,“我懂,这事得考虑考虑。”

“换了你,你怎么办?”青年说。

“我?我本来就背时,我当然会去。”

“你会同意?”

“没错,哪怕是出于好奇心,那也值。”

“这么说,这位首领那儿是有点值得一看的稀奇之物?”

“我给您说了吧,”加塔诺压低了声音说,“不知道人家说的是真还是假……”他又停下,看看有没有人偷听。

“人家怎么说?”

“说这首领住在一个地洞里,和它一比,比蒂宫为佛罗伦萨的望族比蒂家族于15世纪中始建的豪华府邸。简直就不算回事了。”

“做梦吧!”弗朗兹一边坐下一边说。

“呵,这不是做梦,”船长接着说,“是真的。‘圣费迪南’号的舵手卡玛有一天进去过,打里边出来他叹为观止,说这样的金银珠宝只有在神话故事里才听到过。”

“是吗?可是,你知道吗,”弗朗兹说,“你这么说,不就是领我上阿里巴巴的宝窟里去了吗?”

“我给您说的这些话都是人家说的,阁下。”

“那么,你劝我答应了?”

“噢,我没有这么说,主意还得由您阁下自己拿,这种事我可不敢给您出什么主意。”

弗朗兹想了一想,觉得这首领既然那样有钱,就不会打他主意的,因为他身上不过带了几千法郎而已。另外,他又隐隐约约觉得,去那里最主要的是能美美地吃上一顿晚餐,于是他答应了。加塔诺便过去传话。但是,我们已经说过,弗朗兹是个谨慎的人,很想把这位离奇而神秘的东道主的情况弄个一清二楚。刚才他们说话的时候,边上一个水手一直在给山鹑煺毛,他那专心致志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以本职为荣的认真人。弗朗兹于是转过身去问那水手,这岛边上既没有小船,也没有帆船,那些人是乘什么来这里的?

“我没有什么担心的,”水手说道,“我认得他们乘的船。”

“是一艘非常漂亮的船吗?”

“假如阁下要作环球航行,我真希望您能有这样的船。”

“载重量多大?”

“100吨左右,而且这船造得非常花哨,用英国人的话来说,这是条游艇,但是非常结实,经得住任何风浪。”

“哪儿造的?”

“不晓得,不过我觉得这船是热那亚的。”

“一个走私头子,”弗朗兹继续问道,“怎么胆敢为了他在热那亚港的买卖造条游艇呢?”

“我可没有说这游艇船主是走私贩子。”水手说道。

“不是你,我想可能是加塔诺说的吧。”

“加塔诺只是远远见过那船,但还从来没有同他们说过话。”

“可是,这个人如果不是走私头子,那又是干什么的呢?”

“是个尽兴游山玩水的阔老爷。”

“好家伙,”弗朗兹心里想道,“这个人物是越来越神了,他们的话都是各说各的。”他又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假如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说叫水手森巴,不过我不大相信这是他的真名。”

“水手森巴?”

“是的。”

“这位老爷住什么地方?”

“海上。”

“他是哪一国的人?”

“不知道。”

“你见过他吗?”

“有时能见到。”

“他人怎么样?”

“阁下可以自己判断。”

“他会在什么地方接待我?”

“肯定是在加塔诺告诉您的那个地下宫殿里。”

“你们来这里停泊,岛上又没有人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这种好奇心,想办法进这魔宫走走?”

“噢,想过,阁下,”水手接着说,“找过不止一次了,但都是白费力气。我们把这洞穴的上下左右都仔仔细细地查过,连个芝麻大的暗口都没有找到。另外,听人家说,那门不是用钥匙开的,而是念咒语开的。”

“啊,”弗朗兹自言自语说道,“我真的碰上《一千零一夜》中的奇遇了。”

“阁下有请。”弗朗兹听到背后有人说,他听出这是那个哨兵的声音,同时过来的还有游艇上的两个水手。弗朗兹没有再说什么,而只是掏出手帕交给那说话的哨兵。他们一言不发,用手帕把他眼睛蒙住,而且绑得非常仔细,想来他们是怕他万一会偷看,他们要他发誓决无摘掉手帕的企图,他也发誓了。于是那两人分别挽起他的一个手臂,领着他往前走,那个当哨兵的在前面带路。走了大约30步,他闻到越来越香的山羊肉味,知道他正从篝火边走过。接着他们又领他向前走了50多步,显然是朝刚才他们不让加塔诺走的那个方向走去,刚才不让走的原因这一下全明白了。不一会儿空气不一样了,他知道已经到了地宫,又走了几秒钟,他听到哐啷一声,觉得空气又不一样了,变得又温和又馨香。最后他觉得脚下是又厚又软的地毯,那两个搀他的人松手把他放开,转瞬间只听得一片寂静,之后听到有人带一点外国口音,但用出色的法语说:“欢迎您来斗室访问,先生,请把手帕摘掉。”

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弗朗兹不等再说第二遍就摘下他的手帕,看到自己前面是一个38—40岁的男子。那人一身突尼斯人的穿着,就是说,一顶红色无边圆帽,上面垂下一绺长长的蓝丝流苏,一件绣金的黑呢上衣,猩红色的肥大宽松的灯笼裤,也是猩红色的、跟上衣一样的绣金护腿套,黄色的拖鞋,腰上系了一条华丽的开司米腰带,上面插着一把尖尖的小弯刀。虽然脸上几乎不见血色显得十分苍白,但这人的脸庞还是非常漂亮,眼睛炯炯有神而又十分犀利,鼻梁笔直,几乎与额头齐平,看上去像是纯粹的希腊型鼻子,珍珠般的洁白牙齿,有那黑黑的小胡子衬托,显得格外鲜明。只是那苍白的脸色异乎寻常,简直就像一个久蛰墓穴的人,再也恢复不了健康人的肤色。他身材不算高,但长得极其匀称,而且像法国南方人一样,手脚都很细巧。

但使弗朗兹惊讶不已的是,他刚才还把加塔诺说的斥之为梦话,现在竟然亲眼目睹这华丽的居室。房间四壁都挂着深红底、金丝绣花的土耳其大墙帏。在一块凹进去的地方是一张长沙发,上面挂着一组阿拉伯武器组成的装饰,其中的剑鞘是镀金的银器,刀把则镶嵌有灿烂的宝石。天花板上悬下一盏威尼斯琉璃吊灯,造型和色彩都非常美丽,而脚下则是软得临及脚踝的土耳其地毯。弗朗兹进来的那扇门挂着门帷,另外一扇门也挂着门帷,后面又是一个房间,好像也是灯火辉煌。

一时间主人有意让瞠目结舌的弗朗兹东张西望,而且客人在端望,他也在打量,两眼始终不离客人。

“先生,”他终于开口对弗朗兹说道,“刚才领您来斗室的一路上戒备重重,万分抱歉,不过此小岛大部分时间无人居住,假如这个寓所的秘密被人发现,我外出回来,一定会看到我这落脚的地方弄得不像样子,这不免太扫兴,倒不是怕受什么损失,而是再想与世隔绝,怕做不到了。现在我要尽力使您忘了那小小的不快,向您献上您肯定不曾指望在此能得到的东西,也就是说,一顿还算可口的饭餐和勉强可睡的床铺。”

“真的,我亲爱的主人。”弗朗兹回答说,“为这点事您不必过歉。我知道,那些深入魔宫的人都是被蒙上眼睛的,譬如说,《新教列传》里的莱奥尔就是这样,的确我没有什么可抱怨,因为您让我在这里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神话的续集。”

“唉,我也只好借用鲁古碌斯古罗马将领(前106—前57年),因讲究精美食品而闻名。的话来说了:若知君临,必先准备。但现在只好索性原封不动献上陋室和淡饭,恳请俯就。阿里,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刚落,门帷便撩开了,一个黑似乌木,穿一件普普通通的白长袍的努比亚埃及南端及苏丹北部地区统称努比亚。黑人对他主人示意,可以立即去餐厅用餐。

“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那不知其名的主人说道,“我倒觉得,大家能面对面在一起两三个钟头,但彼此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头衔,这也没有什么尴尬的。请注意,我很尊重待客的礼节,决不敢强问您的大名或尊衔。我只是请您随意找个称号告诉我,以便我同您说话,至于我自己,为了使您不感到拘谨,很愿意告诉您,大家通常都叫我‘水手森巴’。”

“而我,”弗朗兹说,“我愿告诉您,我现在几乎就是阿拉丹《一千零一夜》中寻觅神灯的人物。所缺的仅仅是那盏著名的神灯,所以我觉得,现在您不妨就叫我‘阿拉丹’吧。这样我们就能自始至终领略这东方的情调,因为我已是身不由己,只觉得自己被某位天神带到了东方。”

“很好!阿拉丹老爷,”这位神奇的东道主说道,“您已经听到晚餐准备就绪,是不是?现在请劳步去餐厅,鄙人愿为老爷在前引路。”说着,森巴撩开门帷,领弗朗兹走了进去。弗朗兹越来越感到神奇,只见那餐桌上摆的简直就是堆金叠玉。看完这至关重要的餐桌,他又环顾四周。餐厅跟他刚离开的客厅同样富丽堂皇,四壁全部用大理石筑成,刻有古色古香价值连城的浮雕,餐厅呈长方形,两端立有两尊精美的石像,石人擎手在头顶捧着水果篮,篮里高高堆起鲜美的水果,有西西里的菠萝,马拉加的石榴,巴利阿里群岛西班牙一群岛。的橘子,法国的桃子以及突尼斯的枣。至于晚餐,有五道正菜:烤山鸡,四围有一圈科西嘉乌鸫以及冻汁野猪全腌腿,芥末蛋黄酱四分之一的山羊羔,鲜美无比的大鲜鱼和硕大无朋的龙虾,正菜之间还有一道又一道用小盘送上的各种珍馐美味。盘子是一色的银盘,碟子都是日本细瓷。弗朗兹不禁揉起眼来,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餐桌旁侍候的只是阿里一人,但是服侍得非常周全,以致客人向他主人大加赞赏。

“是的,”潇洒逸如的主人一面热情款待一面说道,“是的,这人很可怜,对我极其忠心,也尽心竭力。他忘不了是我救了他的命,看来他对自己脑袋很珍惜,所以对我能保住他脑袋一直感激不尽。”这时阿里走到他主人身旁,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森巴老爷,”弗朗兹说,“我想问问,您是在什么情况下作出如此壮举的,不知是否唐突?”

“噢,我的上帝,说来很简单。”主人回答道,“这家伙好像溜到突尼斯苏丹的后宫附近闲逛,他这种肤色的人上那儿去就不成体统了,所以苏丹老爷下令割掉他舌头,砍他手最后斩他头,而且是第一天割舌头,第二天断手,第三天斩头。我一直想找个哑巴服侍我,所以等他舌头被割掉,我就去找那位苏丹,请他把这家伙交给我,我给他一枝漂亮的双铳长枪,因为正好在这前一天,苏丹向我表示很希望得到一枝这样的枪。苏丹听了犹豫了一会儿,他是一心想把这家伙结果了。于是在枪之外我又加上一把英国猎刀,苏丹的土耳其弯刀就是被我用这猎刀一下砍断的。这样苏丹最后答应饶了这家伙的手和脑袋,但有个条件,这家伙永远不得再上突尼斯。其实这道命令纯属多余,因为现在这家伙一见到非洲,也不管远近如何,就立刻逃到舱底躲起来,只有到世界第三大洲看不见了,才能把他叫出来。”

弗朗兹哑然默想了一会儿,他在思索,东道主把这事讲得这样轻描淡写,没有一点人情,自己不知作何感想才好。“您给自己取的雅号是可敬的水手,”他转变话题说道,“您是否顾名思义,以游历度过您的一生吧?”

“是的,在我还觉得这似乎是想入非非的时候,我就立下了这一志愿。”陌生人微笑着说,“我还立下了几个与这相仿的誓言,我希望能逐一实现。”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森巴虽然依旧十分镇静,但他眼中迸发出的目光却是异乎寻常地冷酷。

“您是不是受过很多苦,先生?”弗朗兹问道。

森巴猛地一愣,两眼紧紧盯着弗朗兹。“您这想法从何而来?”他问道。

“从各个方面,”弗朗兹说,“从您的声音,从您的眼光,从您苍白的脸色,甚至从您过的生活。”

“我!我过的生活,据我所知,这是最幸福的生活,是名符其实的总督般的生活。我是万物之王,我喜欢某个地方,就在那儿住下,住烦了我就走。我像鸟一样自由自在,也像鸟一样有翅膀。我只要略微示意,身边的人就立刻服从。有时我以嘲弄人间法律为乐,我会从法律手中抢走它通缉的强盗,它追捕的犯人。而且我有我的法律,有一般案件的权力,也有生杀大权,没有缓刑,也没有上诉,可治罪,也可赦罪,与任何人毫不相干。啊,假如您尝过我的生活的乐趣,对其他任何生活您就会不屑一顾,您就永不想回到那人间红尘,除非您在人世上还有什么大事要做。”

“譬如说,复仇!”弗朗兹说。

不知其名的主人紧紧盯着青年,似乎要望穿他的心底和脑海。“为什么是复仇?”他问道。

“因为,”弗朗兹回答道,“从您神情看,我觉得您像是一个遭到社会迫害,现在铁面无情,要向社会算账的人。”

“哦!”森巴笑着说道,他笑得很怪,露着他那雪白锐利的牙齿,“您没有说对。如您现在所见,我应算是慈善家,或许哪一天我会去巴黎,同阿佩尔法国工业家(1749—1841)。先生和那穿蓝大衣的人似影射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菲力浦(1775—1850)。竞争一番。”

“您是第一次去巴黎吧?”

“噢,我的上帝,是的。我显得缺少好奇心,是不是?但我可以明确告诉您,我之所以迟迟未去,这不是我的过错,但迟早会成行的。”

“您是不是准备不久就去吗?”

“我也不晓得,看情况而定吧,可是这情况又是那样变化莫测。”

“我希望您去的时候我也在那儿,我一定尽我所能来报答您在基督山的盛情款待。”

“我一定非常乐于请您帮忙,只是,假如我去那里,我可能隐姓埋名。”

他们一边说一边用晚餐,但是这晚餐好像只是为弗朗兹准备的,因为这位不知其名的东道主在这丰盛的筵席上只稍微动了动一两道菜,而他的不速之客却是美美地享用了一番。最后阿里端上尾食,说得更确切些,是从石像的手上取下水果篮,然后端到餐桌上。他又在两只篮子中间放上一只镀金的银杯,杯上的盖子也是镀金的银器,阿里端杯上来的神态引起了弗朗兹的好奇心。弗朗兹于是揭开盖子,看到杯里是一种暗绿色的糊汁,有点像当归酱,但他一点也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他把盖子重新盖好,他揭开盖看等于同没有打开盖不看一样,他对杯里的东西完全是一无所知,于是把眼光投向他的东道主,只看到东道主正为他那沮丧茫然的神情而微微发笑。

“您不知道这杯里的甜食是什么东西,”主人说道,“所以觉得很新奇,是不是?”

“是的,我承认。”

“呃,这种绿果酱是地地道道的,由青春女神赫柏献给主神朱庇特享用的神浆。”

“但是,”弗朗兹说道,“这种神浆既然落到凡人手中,无疑就失去了它在天上的尊号,现在应有一个人间的名称。用句俗语来说,这是一种药剂,我并不感到有多大兴趣,不过它叫什么名呢?”

“啊,这恰恰说明,追本溯源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森巴大声说道,“我们常常和幸福擦肩而过,但是我们既没有看到幸福,也不去注意幸福,或者,我们虽然看到了,也注意到了,但仍不认得幸福为何物。您是不是一个讲究实利的人?是不是以黄金为自己崇拜的神?尝尝这个吧,于是秘鲁、居扎拉特以及戈尔孔德的金矿全都为您打开。您是不是一个富于想像的人?是不是诗人?尝尝这个吧,于是能与不能的界限消失,茫茫无穷向您敞开,您可以无拘无束,尽情地在漫无边际的梦幻中遨游。您是不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是不是想往世上的一切荣华?还是请尝尝这个吧,一个钟头之后,您就是一位国王了,您的王国不是一个藏于欧洲某个角落的某个小小王国,诸如法兰西、西班牙或英吉利此类国家,您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万物之王。您的宝座耸立在撒旦掳掠耶稣的那座高山之上,您既不必向撒旦称臣,也不会被迫去吻他的魔爪,然而您就是世上万邦之尊。我所要献给您的东西是不是非常诱人?您说呢?这不是轻而易举,伸手即可得的事吗?因为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了,请看……”说着,他把这装有被他如此赞美的食品的镀金银杯盖子揭开,用咖啡匙舀了一匙神浆,举到唇边,然后眯着眼,后仰着头,细细地吞咽。弗朗兹静静看着他享用他那心爱的珍品,然后当看到他稍稍恢复常态时,说:“可是,这么珍贵的肴馔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您有没有听说过那‘山中老翁’?”东道主问他道,“就是那个吩咐暗杀菲力普·奥古斯都法国国王(1165—1223)。的老翁?”

“当然听说过。”

“很好,您知道,他统治着一片富庶的山谷,山谷两旁是巍然高耸的大山,他那别致的大号就是由此得来的。山谷中有这‘山中老翁’哈桑·萨巴赫伊斯兰教什叶派中始于11世纪的暗杀派的创始人。培植的座座美丽花园,每座花园里都有孤亭小阁。他在这些亭台楼阁中接见他的宠儿,据马可孛罗说,‘山中老翁’在那儿让他们尝一种草,吃下以后他们就飞升到乐园,那儿有鲜花常开不败的绿树,四季常熟的鲜果,永世不变的童贞女。于是这些年轻人一个个快乐至极,都以为这一切千真万确,其实只是黄粱一梦,但是这梦是这样甜美,这样醉人,这样痛快淋漓,以致谁把梦赏赐给他们,他们就死心塌地投靠谁,像服从上帝一样听命于他。叫他们杀死谁,纵使天涯海角,他们也会去杀害那倒霉的人。他们即便受尽折磨已是奄奄一息,也决无怨言,因为他们一心以为死只是一种过渡,正好去他们已从那圣草领略了的极乐世界。现在放在您面前的正是这圣草。”

“啊,”弗朗兹喊道,“这是印度大麻!我知道这东西,至少知道它的名称。”

“您完全说对了,阿拉丹老爷,这是印度大麻,是亚历山大出产的,阿布戈提炼的最好最纯的大麻精。阿布戈是举世无双的大麻精制作高手,真应该为他建座殿堂,上面镌刻这么几个字:‘全世界感恩的人谨献给销售幸福的商家。’”

“您知道吗?”弗朗兹说,“我想自己来体会一下您这一席赞美之词是入情入理还是言过其实。”

“您自己体会吧,我的嘉宾,好好体会吧,但是断不可只尝试一次,因为不论何种事物,只要是一种新的感受,温和的还是猛烈的,悲哀的还是愉快的,都需要使我们的感官适应才行。人的天性不在享乐,而只是苦恋,所以人的天性同这样的圣品相抵触。这是一场应使天性败北屈服的搏斗,梦幻应该先于现实。这样梦幻是主宰,这样梦幻即为生活,生活即为梦幻,然而这样的变换却是非同小可!也就是说,一旦您把现实生活中的痛苦与虚幻境界中的欢乐两相比较,您必然不愿再生活,而只想长梦不醒。当您告别您的世界再回到这凡人的世界上来,您仿佛是从那不勒斯的春天一下来到拉普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地区名。的冬天,仿佛是离开乐园回到尘世,离开天堂到了地狱。请用大麻精吧,我的嘉宾,尝尝吧!”

弗朗兹没有说话,只是将这神浆按主人刚才服用的量舀了一匙,然后举向唇边。“喔,”他咽下这神浆后说,“我不知道这效果会不会像您说的那样惬意,但我觉得这东西并不像您说的那样甘美。”

“因为您尝的虽然是珍品,但您的味觉还没有适应。请告诉我,您第一次品尝牡蛎、茶、黑啤酒、松菌,以及其他种种您后来非常喜欢的东西,您有什么样的感觉?您能理解为什么罗马人喜欢用阿魏一种药材。作调料,为什么中国人爱吃燕窝?呵,我的上帝,您不理解,那好,这大麻也一样。只要连吃一星期,您就会觉得世上任何其他食品都不可能这样美味可口,可是,今天您却觉得淡而无味,而且恶心难闻。现在我们到厢房去吧,这是您的卧室,阿里会给我们送咖啡和烟斗来的。”

宾主两人都站起身来,那个叫森巴的人——我们之所以偶尔也这样称呼他,因为同他客人一样,我们总得给他一个称呼,对他的仆人吩咐了几句,这时弗朗兹已进了隔壁的房间。这房间陈设虽然简单,但同样十分华丽。房间呈圆形,四壁是长沙发。沙发上、墙壁上、天花板上和地板上都铺了软软的宛如地毯的华贵兽皮,有的是带着威武鬃毛的阿特拉斯山北非山脉。的狮子皮,有的是条纹斑斓的孟加拉的虎皮,有的是带着轻盈欢乐,犹如但丁所见的那种斑斑驳驳的开普敦的豹皮,还有的是西伯利亚的熊皮,挪威的狐皮,这些兽皮一张叠一张铺得厚厚的,走在上面好像踩着极为茂盛的草坪,或者像是极其光滑柔软的大床。两人都在长沙发上躺下,一支支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长烟斗排放在他们手边,每一支都已装上烟丝,无须拿一支烟斗连吸二次。他们每人拿起一支,阿里上来给点火,然后退下准备咖啡。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森巴想着他的心事,似乎在他脑际总有这些心事在萦绕,甚至在谈话的时候也不间断;弗朗兹则已陷入那种无声的梦幻之中,一吸上等烟草就会这样,青烟会带走心中的烦恼,会让吸烟的人如堕五里雾中。阿里把咖啡端了进来。

“您愿意怎么喝?”主人问道,“法国式还是土耳其式?浓的还是淡的?加糖还是不加糖?过滤的还是煮的?随您喜欢,各种喝法都可以。”

“我想喝土耳其式的。”弗朗兹回答道。

“您选得好,”东道主说道,“这说明您爱好东方生活方式。啊,那些东方人,您可以想像得到,只有他们才知道如何生活。至于我,”他接着说,脸上挂着一丝弗朗兹总在注意的古怪的微笑,“等我把巴黎的事办完,我将客死东方,假如到那时候您再想见我,就得上开罗、巴格达或伊斯法罕伊朗地名。去找我。”

“啊,”弗朗兹说道,“那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因为我觉得肩上已长有雄鹰的翅膀,凭着这一对翅膀,我可以在24小时内环球飞行一圈。”

“哈哈,大麻精起作用了。好吧,现在展开您的双翼,飞往那非凡的境域吧。什么都不必害怕,有人在守护着您,假如您的翅膀也像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人物,用蜡将鸟翼粘于双肩企图逃亡,飞近太阳时腊融翼落,堕海而死。的那样被太阳晒融,有我们在,会把您接住的。”说完,他又用阿拉伯语向阿里吩咐了几句,阿里点头表示遵命服从,往后退去,但没有走远。

至于弗朗兹,身上正起着一种奇特的变化。白天**上的一切疲劳,傍晚发生的件件事情引起的心灵上的焦虑,都在渐渐消失。他好像将要入寐而未入寐,还比较清楚地知道自己将要熟睡。他的躯体变得茫茫然轻飘飘,他的知觉变得前所未有的纯净清澈,他的感官似乎功能倍增。地平线在不断延伸扩大,然而这已不是他在入寐前所见到的那种飘忽着的茫茫恐惧,昏暗阴沉的地平线。现在所见的地平线蓝湛湛,清晰透明,宽旷无际,弥漫着大海的全部蔚蓝,闪现着太阳的各色辉耀,飘逸着微风的种种芳香。然后水手歌声四起,唱得如此清莹剔透,要是能记下曲谱,定将是一首悦耳的神曲,随着歌声他看到基督山岛又在眼前展现,然而这已不是波涛之上凶恶的海礁,而是撒落在沙漠中的一片绿洲。小船渐渐驶近,歌声更加响亮,在这上帝之岛上荡漾起一片令人心荡魂销的神秘和声,仿佛有个洛尔莱传说中的女妖,以其歌声引诱船夫触礁。似的仙女或有个安菲翁希腊神话人物,宙斯之子,曾以竖琴声筑起城墙。似的巫师想引诱某个灵魂上岛,或者想在岛上筑起一座城池。

小船终于靠上了岸,既不费什么力,也没有任何震荡,仿佛嘴唇碰着嘴唇似的。他在延续不断的美妙乐声中走进岩洞,向下迈了几步台阶,更确切地说,他只觉得像是迈了几步。他一面走,一面吸着清新温香的空气,仿佛闻到了在西塞荷马长诗《奥德赛》中的女巫。洞穴中飘逸的,香得令人梦魂萦绕,暖得令人迷离恍惚的仙气。他入睡以前所见的一切,从古怪的东道主森巴到哑巴仆人阿里又都一一呈现在他眼前。然后这一切又像魔灯被熄灭那一瞬间的最后几道投影,似乎全都消失了,变成模糊一片。他又来到安有石像的房间,屋里只点着一盏古色古香的昏黄小灯,用来在夜深时分守护熟睡或寻欢作乐的人。石像还是原来的那几尊,婀娜多姿,柔情蜜意,饶有雅趣,那眼睛是那样富有魅力,那微笑是这样荡人心腑,而那头发又是那样的丰美飘垂。她们就是弗丽内、克莱奥帕特和美莎丽娜分别为古希腊妓女,埃及女王和罗马皇后。三位美人。然后在三个妖艳的身影之间,像一缕清光,像一个从奥林匹斯山希腊山名,古希腊神话中诸神都住该山顶上。中出来的基督天使,悄然溜进一个纯洁的人影,一个宁静的幽灵,一个柔和的幻像。它似乎羞于见这些大理石雕成的荡妇,像是把它那洁白无瑕的额头蒙上。这时,他觉得这三尊美女像把她们的爱汇集到一个男子身上,而这男子就是他自己。他又一次进入梦乡,只见她们朝他的床走来,她们的脚被长裙遮挡,颈脖**着,头发像波浪似的飘动。她们丰姿绰约,除圣人能抵挡外,即便是神ヒ参薹抗拒。她们直直投射过来的眼光,仿佛毒蛇投向小鸟的目光,炽热灼人。这眼光像受到压抑似的忧伤,又像接吻似的甜蜜,他屈服了。

弗朗兹觉得他闭上了眼睛,而在他最后一次环顾四周时,隐约看到那腼腆的石像完全遮上了面纱。他的双眼已在真切的事物前闭拢了,而他的感官却为怪诞的印象敞开了。这是一种不间断的快乐的享受,一种没有静止的爱抚,仿佛就是穆罕默德伊斯兰教创始人。许诺赐予他的选民们的爱。于是那一张张石雕的嘴唇变得充满生气,那一个个石雕的胸脯变得灼热火烫。第一次领略大麻精作用的弗朗兹只感到自己口干唇燥,而那些石像贴向他嘴边的嘴唇却像蛇的环节,柔软而冰凉。这时他不禁觉得这样的爱抚几乎是一种痛苦,这样的快感几乎是一种折磨。然而他越是试图用双臂推掉这从未经历过的爱,他的感官却越是尽情领受这神秘梦幻中的妩媚。经过一番魂不守舍的搏斗之后,他终于彻底屈服,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倒了下来,在大理石情妇的吻以及前所未有的梦幻中的狂喜之下,他因疲惫而感到灼痛,因快感而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