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30章 9月5日

汤姆生—弗伦奇商行的代表答应延缓付款,这完全出乎摩莱尔意料之外,不幸的船主觉得自己仿佛又要时来运转了,似乎幸运已向他宣布,命运最终也已厌烦,不想再纠缠捉弄他了。当天他把这事向女儿、妻子和埃马纽埃尔又说了一遍,家里人虽不能说踏实,但至少有了一点希望。然而不幸的是,虽然汤姆生—弗伦奇商行对摩莱尔非常宽宏大量,但是和摩莱尔有业务往来的并不就是他们一家商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商业上只有客户,而无所谓朋友。他再仔细想想,反而不理解汤姆生—弗伦奇商行为什么对他居然如此慷慨,他觉得这家商行的做法只能用那种有关得失的精明考虑才说得通,有人欠我们30万法郎,与其逼他破产,最多拿到本金的六厘或八厘,倒不如现在拉他一把,三个月后可以把30万如数收回。

可惜,不管是出于仇恨还是由于糊涂,摩莱尔的客户并不都是这么想的,而且有几家的想法截然相反。摩莱尔先生签出去的期票都毫不客气地送到公司的账房间来兑现,多亏了英国人给予的延缓期,科克莱斯都如数付讫。科克莱斯又像往常一样泰然自若了,只有摩莱尔先生一个人心里仍是惶恐不安,因为他知道,假如15日该付给监狱总监波维勒先生的10万法郎和30日到期的那张32500法郎的期票没有延期,这个月他就破产了。

马赛商界普遍认为,多灾多难的摩莱尔已经顶不住了,所以到月底看到他仍能如期支付各项账目,大家不禁大吃一惊,但是对他还是没有信心,商界都在说,到下月底这位不幸的船主就得向法院递交破产负债清单了。整整一个月摩莱尔使尽了平生最大的本事搜罗各种财源。过去他开出的期票,不论日期长短如何,持票人都非常放心,而且人家主动来认购。现在摩莱尔只想贴现三个月的期票,但找了几家银行都吃了闭门羹。幸而摩莱尔还有几笔进款可指望,钱也果然收到了,于是到七月底他还有能力对付各项债款。

至于汤姆生—弗伦奇商行的代表,后来没有再在马赛露面,在见过摩莱尔先生的第二天或第三天他就无影无踪了。他在马赛只找了市长,监狱总监和摩莱尔先生,所以除了这三个人对他有各不相同的印象之外,他在马赛没有留下任何踪迹。而‘埃及王’号的水手似乎都找到了新的雇主,因为他们也都不见了。

因病在帕尔马岛留下的戈马尔船长也已病愈回到马赛,他不好意思来见摩莱尔先生。但是摩莱尔听说他已回来,就亲自去看他。可敬的船主已从佩内隆口中知道船长在这场海事中的英勇行为,所以主动说了些安慰他的话,还给他带去了工钱,可是船长原先怎么也不敢再要这份工钱。摩莱尔先生下楼时,在楼梯上遇见佩内隆上楼。佩内隆好像用钱大大方方,因为这一天他上下一身新衣服。一见到船主,这位可敬的舵手显得很不好意思,赶紧缩到楼梯平台紧靠里边的角落上,嘴里的嚼烟块从左腮顶到右腮,又从右腮顶到左腮,惊慌失措地忽闪着一双大眼,跟摩莱尔先生握手的时候,又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摩莱尔先生倒是同以往一样,主动伸出手来,同他亲切握手,他觉得佩内隆这样发窘是因为穿了一身漂亮的新衣服的缘故。这个好汉子显然过去从不曾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奢侈,他现在一定受雇在别的什么船上干了,所以不好意思了,因为,我们姑且这样说吧,他为“埃及王”号服丧的时间毕竟不长。说不定他是来为他的好运向戈马尔船长报喜,同时告诉船长新雇主也聘请他去。“这些都是好人哪,”摩莱尔一边走开一边说,“愿你们的新雇主像我一样对你们热情友好,愿他比我幸运!”

8月一天天地过去,摩莱尔四处奔走,不断地设法续旧账借新债。到8月20日那一天,马赛盛传他已搭邮车远走高飞,于是纷纷猜测公司到月底宣告破产,摩莱尔图个眼不见为净就早早地溜走了,而且已经授权他的助理埃马纽埃尔和出纳科克莱斯应付残局。但是出乎意料的是,8月31日这一天,公司账房间照常开门,科克莱斯泰然自若地坐在账台栅栏后面,照样仔仔细细地查验递过去的票据,而且,所有的期票,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都分文不差地支付了。另外还送来了两张债据,摩莱尔先生本来已经关照过了,科克莱斯一律照船主本人发出的期票对待,照样如数偿还。于是外人全都摸不着头脑了,但又像预言灾祸的人一样地自以为是,一口断定九月底倒闭。

9月1日摩莱尔回来了,全家都在极其焦急地等他返回,因为他们的最后希望就寄托在他这次巴黎之行上了。摩莱尔想到了现在已是百万巨富的唐格拉,至今唐格拉还欠着他一份情,因为当初正是靠了他的推荐,唐格拉才进了一家西班牙商行,而且从此开始发迹。据说唐格拉目前拥有600—800万的财产,信用也极好,不用从自己口袋掏一个子儿的钱,就可以拉摩莱尔一把,他只要肯作摩莱尔的贷款担保人,摩莱尔就得救了。摩莱尔早就想到了唐格拉,但是人有一种本能的,而且是不由自主的反感,所以摩莱尔一拖再拖,不到万不得已不走这最后一条路。果不出摩莱尔的意料,他碰了一鼻子灰回到马赛。可是进了家门以后,摩莱尔既没有抱怨,也没有说一句尖刻的话,他只是淹涕拥抱了一下妻子和女儿,热情友好地同埃马纽埃尔握了握手,然后自己上了三楼的办公室,吩咐科克莱斯上去找他。

“这一次我们真的没有救了。”母女两人对埃马纽埃尔说。接着母女俩匆匆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朱丽给她在尼姆驻防的哥哥写信,叫他立即请假回家。不幸的母女两人已经本能地感觉到,灾难已是日益紧迫,她们必须出来全力以赴了。而且,马克西米利安·摩莱尔虽然刚满22岁,说的话他父亲倒能听得进去。

这是一个刚毅正直的青年。当初他选择职业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强迫他考虑某种前途,而只是问了问马克西米利安自己有些什么兴趣爱好。年轻人说他喜欢戎马生涯,他为此努力学习,考入巴黎综合工科学校,一毕业就在五十三联队当一名少尉。他当少尉已有一年了,现在只要有缺位,很有希望提升为中尉。马克西米利安严守纪律,得到联队嘉奖,他不仅履行军人的职责,而且尽到做人应尽的义务,联队里都称他是斯多葛派(古希腊哲学派别,主张坚忍,淡泊,后成为禁欲主义的代称。)。当然,许多人只是听说过这个称号,于是,给他取了这么一个雅号,总是这么叫他,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和妹妹觉得情况很快会严重起来,于是叫这青年回来,帮她们一起渡过难关。母女俩对情况的严重程度没有估计错,因为摩莱尔先生和科克莱斯去办公室后不久,朱丽看到科克莱斯出来,只见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科克莱斯从她旁边走过的时候,姑娘想问问他,可是这大好人一反常态,急急忙忙往楼下奔,一边朝天高举双手喊道:“噢,小姐,小姐,多么可怕的灾难!谁会料到呢!”过了一会儿,朱丽看到他捧着两三本厚厚的账本,一个公文包和一个钱袋,又上了楼。

摩莱尔查阅了账本,打开公文包,又数了数钱。他所有的现钱大约是6000—8000法郎,到5日还可以收到四五千,两项相加最多也只有1.4万法郎,可是要付的期票却是287500法郎,即便暂时部分付款,他也凑不足钱数。然而摩莱尔下楼用餐的时候,外表显得很泰然,假如他现在一副极度的沮丧的模样,那反倒不会像这种平静的神情让那母女两人惶恐不安了。往常午餐后摩莱尔都出去走走,到弗凯亚小亚西亚古地名,马赛又称弗凯亚人的古城。俱乐部喝一杯咖啡,读读《信号台报》,但是这一天他没有出去,而是又上楼去了他的办公室。至于科克莱斯,似乎完全弄糊涂了,光脑袋顶着摄氏30°的大太阳,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个下午。埃马纽埃尔想对那母女俩说几句宽心的话,但他又说不周全,商行的业务他了解得太清楚了,这青年不可能不感觉到摩莱尔一家已是大祸临头。

昼尽夜来,母女俩在房间里守着,希望摩莱尔从办公室下来后能上她们那儿去,但是她们听到他已从门前走过,而且故意把步子放得很轻,肯定是怕她们喊他。母女两人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听,摩莱尔进了自己的卧室,又把门反锁上。摩莱尔夫人叫女儿先去睡觉,朱丽走后她又等了半个钟头,然后站起身,脱掉鞋子,蹑手蹑脚顺着走廊摸过去,想从钥匙孔看她丈夫在做什么。她发现走廊上有个黑影正往后缩,原来是朱丽,她也是放心不下,比母亲早来了一步。姑娘向摩莱尔夫人走来,“他在写东西。”她说道。母女俩不用说什么都已猜到彼此心里在想什么。摩莱尔夫人俯身从钥匙孔往屋里看,果然,摩莱尔正在写什么,但是女儿没有看出的事摩莱尔夫人看出来了,那就是她丈夫写的那张纸是一张印花纸。一个恐怖的念头从她脑际闪过:他是在写遗嘱,摩莱尔夫人的四肢不禁哆嗦了一下,但她终于努力忍住,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摩莱尔显得非常平静,照常进办公室,跟平常一样下楼用午餐,但是午餐后他叫女儿在他身旁坐下,双手抱住女儿的头贴在自己胸口,过了很长时间才松开。傍晚朱丽对母亲说,父亲虽然外表很平静,其实她已听出父亲的心嘣嘣直跳。后来两天的情况大体上都是这样。9月4日傍晚,摩莱尔先生叫女儿把办公室的钥匙还给他。父亲一说这个话,朱丽顿时打了一个寒颤,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她一直拿着这钥匙,小时候有时惩罚她才收回钥匙,而现在父亲又为什么要她把钥匙交出来呢?姑娘望着摩莱尔先生,说:“爸爸,我做了什么错事要收回这钥匙?”

“没有什么,孩子,”不幸的摩莱尔回答说,听到女儿这样轻描淡写地问,他反而泫然泪下,“没有什么,只是我要用一下。”

朱丽假装在身上找钥匙,“我可能把钥匙忘在我房间里了。”她说道。接着她走了出去,但她没有去自己房间,而是下楼急忙去找埃马纽埃尔商量怎么办。“钥匙不能还给你父亲,”埃马纽埃尔说,“而且明天上午,尽可能一刻也不离开他老人家。”姑娘问埃马纽埃尔这是为什么,但他一问三不知,也许是他不肯多说。

9月4日夜里,摩莱尔夫人一直把耳朵贴在护墙板上听有什么动静,一直到凌晨3点,她都听到丈夫在他卧室里急躁不安地踱步,他也只是在三点的时候才上床睡觉。这一夜母女俩厮守在一起,她们从前天傍晚起一直翘首盼着马克西米利安。

9月5日上午8点钟,摩莱尔先生来到母女俩房间。他很平静,但一看他那苍白和憔悴的脸容就可以知道,这一夜他是在万分焦虑中度过的,母女俩都不敢问他睡得好不好。这一天摩莱尔对妻子格外温柔,对女儿特别慈祥,他一生中还不曾有过这样好的时候。他久久地注视那可怜的女儿,紧紧拥抱她,但总觉得没有看够,也没有亲热够。朱丽想起了埃马纽埃尔的叮嘱,在父亲走出房间的时候,她也跟着出来,但是,父亲和颜悦色地把女儿推回房间,一边说道:“好好陪着你母亲。”朱丽坚持要跟他走,于是摩莱尔说:“我要你这样就得这样!”摩莱尔生平第一次对他女儿说“我要你这样就得这样”。但是话音里还是充满了一片慈祥,朱丽听了再不敢往前迈一步。她愣愣地在原地站着,默不做声,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儿,门又突然推开,她觉得两只手臂抱住了她,两片嘴唇亲她的前额,她抬头一望,不由得惊喜地喊了起来:“马克西米利安,哥哥!”摩莱尔夫人闻声赶来,一下投入儿子的怀抱。

“妈妈,”青年说,他望望摩莱尔夫人,又望望朱丽,“怎么啦?有什么事吗?你们的信把我吓了一跳,一接到信我就赶来。”

“朱丽,”摩莱尔夫人一面向儿子示意一面说,“快去告诉你父亲,马克西米利安回家了。”

姑娘立刻冲出套间,但是刚走到楼梯口,看到有人手里拿了一封信。

“请问,您就是朱丽·摩莱尔小姐吗?”那人带着一口极重的意大利口音问。

“是的,先生,”朱丽吞吞吐吐地回答说,“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不认识您。”

“有封信请您读一下。”那人把信递给她,一边说道。朱丽犹豫了一下。“这关系到令尊安危问题。”

姑娘伸手接过信,又急忙把信打开,读道:

见信即去麦杭巷,进15号的那幢小楼,先向门房要6楼房间的钥匙,然后上楼去那房间,取下壁炉角上的红丝钱袋,即送令尊大人。务必在11点钟前将钱袋送至令尊手上。敬请注意,您曾答应我一切照办。

水手森巴

姑娘高兴地喊了一声,抬起眼找那送信的人想再问问,然而那人已是无影无踪了。姑娘的眼光落在那信上,她又读了一遍,看到信上还有一条附言,她读道:

此事务必由您亲手并独自处理,如有人随同或另派人代理,门房必将回复不知所云。

这条附言给姑娘的喜悦泼了一盆凉水。她难道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吗?这会不会是对她设下的骗局?她很天真,不懂像她这年岁的少女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然而人并不是知道了危险才望而生畏的,有一点正要说明,恰是那种不可猜测的危险才令人产生极大的恐惧。朱丽犹豫不决,最后决定先找人商量一下。然而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她既没有找她母亲,也没有找她哥哥,而是找埃马纽埃尔商量。她下了楼,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向埃马纽埃尔说了一遍,说在汤姆生—弗伦奇商行的代表见她父亲的那一天她如何如何,说了刚才楼梯上的事如何如何,又把她许过的诺言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把那封信递给他看。

“您一定得去,小姐。”埃马纽埃尔说。

“是吗?”朱丽喃喃说道。

“是的,我陪您一起去。”

“您没有看到只能是我一个人去?”朱丽说。

“就您一个人,不会有错。”青年回答说道,“我可以在博物馆街的拐角上等着您,假如您耽搁得太久让我放心不下,我就过去找您。我向您保证,只要您告诉我有谁欺侮您,我就让他尝尝苦头!”

“那么,埃马纽埃尔,”姑娘迟疑不决地说,“我得照信上的话办了?”

“是的,送信的人不是对您说了,这关系到您父亲的安危吗?”

“可是,说到底,埃马纽埃尔,他有什么危险的呢?”姑娘问道。

埃马纽埃尔踌躇了一下,最后他觉得现在已是刻不容缓,必须让姑娘当机立断。“您听我说,”他说道,“今天是9月5日,对吧?”

“没错。”

“今天11点钟,您父亲将要支付约30万法郎的期票。”

“是的,我们都知道的。”

“可是,”埃马纽埃尔说,“他银箱里的钱还不到一万五千法郎。”

“会有什么事吗?”

“事情是,假如到今天11点钟前,您父亲找不到人来帮他一把,12点钟他就只得宣告破产。”

“噢!走吧!走吧!”姑娘喊了起来,一边拉着青年就跑。

这时,摩莱尔夫人一五一十给儿子说明了情况。马克西米利安知道,自从父亲接二连三遭受不幸之后,家里的开支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地步。他顿时魂飞魄散,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冲出套间,急速奔上楼梯。他认为这时父亲会在办公室,于是敲办公室门,但没有动静。他仍在办公室门外等着,但是听到卧室的套间门打开,于是转过身去,一眼看见了父亲。原来摩莱尔先生没有再上楼去他办公室,却回到他的卧室,直到这时候才出来。摩莱尔先生一见到马克西米利安,不由得惊喊了一声,他不知道儿子已经回到家中。这时他在原地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呆站着,只是用左臂紧紧按住藏在礼服下的什么东西。马克西米利安急忙下楼,一下扑向父亲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但是他又猛地往后缩了缩,立即伸出右手按住父亲的胸口。

“爸爸,”他一下变得面无人色,说道:“你为什么在衣服下面塞了两枝手枪?”

“嗨,我担心的就是这么问我。”摩莱尔说。

“爸爸!爸爸!天哪!”青年喊道,“拿这些枪究竟是为了什么?”

“马克西米利安,”摩莱尔注视着儿子回答道,“你已长大成人,是个讲信誉的汉子了,来吧,我把情况给你说说。”摩莱尔迈着坚定的步伐上楼向办公室走去,然而跟在后面的马克西米利安却是步履蹒跚。摩莱尔把门打开,等儿子一进屋便把门关上,然后穿过候见室,走到写字台前,把两枝手枪放在桌子的一个角上,然后伸出手指了指一本摊开着的账本。账本上分文不差地记载了公司的财务情况:半个钟头后摩莱尔必须支付287500法郎,但他的现有款只是15257法郎。

“你自己看吧。”摩莱尔说。

青年把账目看了一遍,一时间变得惘然若失。摩莱尔在旁边一言不发,既然数字已作出了无情的判决,还有什么好⑧碌哪?

“为克服这场灾难,”过了一会儿青年才开口说话,“你是否已想尽一切办法了,爸爸?”

“是的。”摩莱尔回答说。

“再没有可收的钱可指望了吗?”

“一点没有了。”

“所有的周转金都填上了吗?”

“都搜空了。”

“再过半个钟头,”马克西米利安阴郁地说道,“我们的家门就要蒙受耻辱。”

“血可洗清耻辱。”

“你说得对,爸爸,我能理解你。”于是他伸手去拿手枪,“一支给你,一支给我,谢谢!”

摩莱尔拉住他手,说:“你母亲……你妹妹……谁来养活她们?”

青年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颤,“爸爸,”他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应该活下去?”

“是的,我要你活下去,”摩莱尔接着说,“因为这是你的责任。马克西米利安,你头脑冷静,意志坚强……马克西米利安,你不同于普通人,我没有什么要劝告你的,也没有什么要嘱咐你的,我只有一句话要给你说,你应该置身局外再想想你的处境,然后再作出你自己的判断。”

青年思索片刻,两眼中闪出一种极其崇高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然后缓慢而沉痛地摘下肩章和证章。“好吧,”他一面向摩莱尔伸出手,一面说道,“你可安详谢世,而我得活在这世上!”摩莱尔几乎要跪倒在儿子面前,但马克西米利安急忙拦住,一瞬间两颗高尚的心连在一起跳动。

“你可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

马克西米利安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爸爸,你是我生平所见的最正直善良的人。”

“很好,要说的都已说了,现在你回到你母亲和妹妹身边去吧。”

“爸爸,”青年跪下一条腿说,“为我祝福吧!”

摩莱尔双手捧住儿子的头,拉着他朝自己靠了靠,然后在儿子头上吻了好几下,说道:“噢,是的,是的,我以我自己的名义,以我家三代人无可指责的的名义为你祝福,听吧,这是三代人借我的声音所要说的话:厄运摧毁的大厦,上帝可以重新建起。看到我这样离开人世,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怜悯你,不肯宽容给我的时间或许又会给你,要努力做到决不说那有失体面的话,干吧,开创你的事业。年轻人呀,你要热忱进取,勇敢奋斗。要活下去,你自己,你母亲,你妹妹,都要节衣缩食,这样,只要日积月累,财富会逐渐增加,我欠下的可偿还,你手中的也可充实。总有一天你可以就在这办公室说,我父亲谢世因为他没有能做到今天我能做到的事,但是他死得安详泰然,因为他在离开人世之时知道我会办到,想想吧,这恢复名誉的一天将是多么美好,多么伟大和庄严。”

“啊,爸爸,爸爸,”青年喊道,“你是可以不走这绝路的呀!”

“如果我留在世上,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仍活着,关切会变成怀疑,怜悯会变成暴戾。如果我苟延残喘,我只是一个自食其言,有债不能还的人,只是一个破了产的人。相反,如果我死了,马克西米利安,你不妨想想吧,我的尸体倒是一个正直而不幸的人的尸体。活着,我最好的朋友也会远远躲开我家;死了,马赛全城都会含泪送我去最后的安息地;活着,你会因我的名字而羞愧;死了,你可昂起头说:‘我父亲自裁谢世,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出于无奈而食言。’”

青年呻吟了一声,但他好像是已决心忍辱负重了,因为他又一次被说服,不是从感情上,而是从理智上被说服。

“现在,”摩莱尔说,“让我独自在这儿吧,设法让你母亲和妹妹走开。”

“你不想再跟妹妹见上一面吗?”马克西米利安问道。青年心中隐隐约约对父女相会怀有最后一线希望,于是想出了这个主意。

摩莱尔只是摇了摇头,“今天早上我已见过她,”他说道,“和她告别过了。”

“你对我还有什么要特别嘱咐的吗,爸爸?”马克西米利安哽咽着问。

“有的,我的好儿子,一句不可忘却的嘱咐。”

“说吧,爸爸。”

“只有汤姆生—弗伦奇这家商行是同情我的,他们可能是出于仁爱,也可能是出于自私,但用不着我来猜透人心。这家商行的代表在10分钟之后会来提取一笔287500法郎的期票,他曾给我——我要说清楚,是主动而不是答应,给我三个月的延缓。这家商行应该首先还清,我的孩子,那位代表的恩情永不可忘。”

“我记住了,爸爸。”马克西米利安说。

“现在我们再次告别吧,”摩莱尔说道,“走吧,走吧,我需要独自一人在这儿。遗嘱放在我卧室的写字台里,你自己去找吧。”

青年只是站着,却不肯动弹,他觉得应该走,但没有气力走。

“听我说,马克西米利安,”父亲说,“假定我是你那样的军人,现在命令我去攻打某个碉堡,你也知道我只要冲上去就会被打死,难道你就不会像刚才那样对我说:‘冲上去,爸爸,因为不冲就是玷污自己的名誉,与其受辱不如战死’?”

“是的,是的,”青年说,“是的。”于是他哆嗦着紧紧拥抱摩莱尔,“好吧,爸爸。”说完,他急步冲出了办公室。

儿子走后,摩莱尔两眼紧紧盯着门口,静静地站立了片刻,然后伸手摸铃绳,拉响了铃。不一会儿科克莱斯来到办公室,他已不是原先的那个科克莱斯,三天来一个顽固的念头已把他摧垮,一想到摩莱尔父子公司即将付不出款,他就羞愧得直不起腰,20年来他还第一次感到这种抬不起头的屈辱。

“可敬的科克莱斯,”摩莱尔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声调说道,“请你上候见室等一位先生,他曾在三个月前来过,这事你是知道的,这是汤姆生—弗伦奇商行的代表,人来了就告诉我。”

科克莱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去候见室坐下等人。

摩莱尔一下倒进自己的椅子,两眼朝挂钟望去,他还有7分钟的时间,这是最后的7分钟了。钟上的指针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走动,他似乎能看到那指针在向前推进。

这个人,他毕竟还年轻,他的想法不一定正确,但至少有他独到的一面,现在他行将离别世上他所喜爱的一切,抛弃那给他家庭带来温暖的生活,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必然思绪万千,非笔墨所能形容。但是,他虽然额头挂满汗珠却仍忍辱含羞,虽然珠泪盈眶却仍对天仰望,我们也可略微知道他的思念。时钟的指针不断地向前推移,两枝手枪都已上好子弹。他伸手拿起一枝,嘴里喃喃地念着女儿的名字。接着他又把这致命的武器放下,拿起笔写了几个字,他似乎觉得对爱女的诀别的话还未说尽。然后他再一次朝挂钟转过脸去,这时他已不再按分计时了,而是读秒了。他重新拿起手枪,嘴微张着,两眼紧紧盯住挂钟的指针,然后拉枪栓给手枪上膛,他听着这声响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额头又一次挂满汗珠,但更加冰冷透人,他的心已被哀伤极其残忍地撕碎。他听到临楼梯的那扇门的铰链嘎地响了一下,接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钟即将敲响11点钟。他没有转过身来,而是静等科克莱斯喊那一声“汤姆生—弗伦奇商行代表到”。他正举起手枪,枪口渐渐贴近嘴巴……

突然他听到一声喊叫,那是他女儿的声音。他转过身来,一眼望见朱丽,手中的枪顿时滑落了下来。

“爸爸!”万分喜悦的姑娘气喘吁吁地高喊道,“得救了!你已得救了!”她扑到父亲怀里,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只红丝钱袋。

“得救了!我的孩子!”摩莱尔说,“你说什么?”

“是的,得救了!看,你看呀!”姑娘说。

摩莱尔接过钱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因为他模模糊糊地还记得,这钱袋原先是他的。钱袋里一边是一张287500法郎的期票,而且已经签收。钱袋的另一边是一颗榛子一般大的钻石,还附着一张羊皮纸的字条,上面写着:“朱丽的嫁奁。”摩莱尔用手摸了一下额头,他觉得这是在做梦。这时,时钟连敲了11下。这当当的报时钟声每敲响一下,都仿佛是一把钢锤“当”一下敲到他的心上。

“喔,孩子,”他说道,“你讲讲吧,这钱袋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在麦杭巷15号6楼一间可怜的小房间的壁炉角上找到的。”

“可是,”摩莱尔高喊道,“这钱袋不是你的呀。”朱丽于是把上午收到的信递给父亲看。“你是一个人去的吗?”摩莱尔看完信问。

“埃马纽埃尔陪我去的,爸爸,说好他在博物馆街的拐角上等我,可真奇怪,我出来的时候他不在那儿了。”

“摩莱尔先生!”楼梯上有个声音喊道,“摩莱尔先生!”

“是他在喊。”朱丽说。

就在这时,埃马纽埃尔进了办公室,他高兴和激动得嘴都合不上了。“‘埃及王’号!”他喊道,“‘埃及王’号!”

“喔,什么?‘埃及王’号!你疯了,埃马纽埃尔?这船已经沉没了,你是知道的。”

“‘埃及王’号!先生,信号说的就是‘埃及王’号,‘埃及王’号进港了。”

摩莱尔倒在他椅子上,他已支撑不住了,也集中不起精神把这前前后后的事理出个头绪,因为这实在是难以置信,闻所未闻,简直像是神话故事。这时他儿子也走了进来。

“爸爸,”马克西米利安喊道,“你怎么能说‘埃及王’号已经沉没了呢?码头⊥岗已经打出信号说‘埃及王’号进港,而且这船也确实正在进港。”

“大家都听我说,”摩莱尔说道,“真要是这样,那一定是上帝创造的奇迹,太不可能,太不可能了!”然而,他双手捧着的钱袋,那张签收了的期票,那颗光彩夺目的钻石,不都同样是难以置信的吗?但又都是千真万确!

“喔,先生,”科克莱斯也不由得喊了起来,“这‘埃及王’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吧,”摩莱尔站起来说,“我们去看看吧,假如这消息是假的,但愿上帝能可怜我们。”

他们都下了楼,摩莱尔夫人一直在楼梯上等着,这可怜的妇人连上楼进办公室的勇气都没有了。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卡纳比埃街。码头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一见摩莱尔,大家都给他让路。“‘埃及王’号!‘埃及王’号!”人们纷纷喊着。

果然,闻所未闻的奇迹就在眼前。圣让堡的正前方一艘帆船正在下锚和收帆,船尾写着白色大字:“埃及王”号(马赛摩莱尔父子公司),船的大小和模样同那另外的‘埃及王’号完全一致,船上装的也是胭脂红和靛青。甲板上戈马尔船长在指挥,佩内隆这老水手正挥手向摩莱尔先生打招呼。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就是证据,而在场的上万人则都是证人。

摩莱尔父子在堰堤上拥抱起来,目睹这一奇迹的马赛人都在为他们鼓掌欢呼。这时,一个蓄着满脸黑胡须的男子正躲在一处哨亭的背后,远远望着码头上的热闹场面,心中十分感动,他喃喃自语地说:“尽情欢乐吧,高贵的心。上帝必为你过去和将来的善行而降福于你,但愿我的感谢之情同你的慈善之举一样,无声无息不为人知。”于是,带着一丝愉快和幸福的微笑,从他隐蔽的地方走了出来,乘着大家都被这少有的奇事所吸引,谁也不来注意他的时候,来到岸边当码头用的狭小的台阶上,连喊了三声:“雅科波!雅科波!雅科波!”一艘小艇向他驶来,接他上了船,接着送他到一艘设备豪华的游艇边上。他像水手一样,非常轻快地一跃,登上游艇的甲板,又一次望了望摩莱尔。这时的摩莱尔高兴得热泪盈眶,正热忱地同旁边的人一一握手,他目光茫然恍惚,似乎想在天上寻找他一心要感谢的,然而又是不可知的大恩人。

“现在,”那位陌生人说道,“再见了,善良、仁慈和感激!再见了,快乐和喜悦的情感!我已替天报偿了善人……愿上帝容我代行惩罚恶人之责!”说完,他打了一个暗号,那游艇似乎就等这个出发的信号,即刻向港外大海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