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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厌倦了死亡。六十三天内穿越了八个星系,经历八次可怕的死亡与八次痛苦的重生之后,德索亚神父舰长、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纪下士、持枪兵芮提戈四人,无一不厌倦了死亡与重生。

  现在,每一次重生后,德索亚就会赤身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闪闪发光的红色皮肤,像是被活剥了人皮一样;然后,他会小心翼翼地碰碰胸膛的皮肉之下那忽而青紫、忽而绯红的十字形。每次重生后的头几天,德索亚都感觉脑袋迷迷糊糊的,双手也一次比一次颤抖得厉害。声音对他来说变得极其遥远,不论对他说话的人是圣神元帅、行星总督,还是教区教士,他似乎都不能完全集中注意力。

  德索亚开始换上教区教士的行头,脱下整洁的圣神神父舰长制服,换成法衣,上好衣领。他的腰带上系有一串念玫瑰经用的念珠,他几乎一刻不停地祷念着,拨转它如同阿拉伯排忧串珠:祈祷令他冷静,助他理清思绪。德索亚神父舰长不再梦见伊妮娅是他的女儿,也不再梦见复兴之矢和他的妹妹马利亚。但他梦见哈米吉多顿——那些可怕的梦境中,环轨森林熊熊燃烧,星球陷入火海,死光扫过肥沃的农地山谷,所过之处只留遍野横尸。

  在他们首次特提斯河星球的旅程之后,他明白他估算错了。在复兴星系时,他宣称,假设在每个星系花三天时间重生,发出警告,然后立即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那么两个标准年足以遍历两百颗星球。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不尽如此。

  第一颗星球是鲸逖中心,先前疆土辽阔的霸主世界网的行政中心。在环网时代,它曾是上百亿人口的家园,无数轨道城市与聚居地环绕星球旋转,组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星环,它们各自拥有太空升降梯、远距传输器、特提斯河、中央广场、超光通信仪等林林总总的便捷服务。这里也是霸主数据平台万方网的中心,同时还是政府大楼的本部,当年梅伊娜・悦石一声令下,军部的飞船摧毁了环网远距传输器,鲸心在陨落中遭到重创,悦石本人也在政府大楼里死于狂怒暴民的重拳之下。随着动力网的崩溃,飘浮建筑轰然坠毁。城市里还有些尖塔,其中好些有几百层高,仅由远距传输器连接,没有任何楼梯或电梯,于是成千上万的人在里边饿死,或是等不及掠行艇的救援就跳楼身亡。这颗星球没有本土农业,食物从一千颗星球进口而来,运输方式是以行星为基地的远距传输器,或是巨大的环轨空运传送门。饥荒暴动在鲸心上持续了五十个当地年,约合三十标准年,当暴动过去,已有数十亿人死于同类手下,另外还有几十亿人死于饥荒。

  早在环网时代,鲸逖中心就已经成为一颗复杂莫测、放浪不羁的星球。很少有宗教得以在此扎根,除了那些最为放纵或极端的流派。末日赎罪教派,即伯劳教会,就曾在这些无趣的世故之人中风靡一时。但在霸主扩张的数个世纪里,鲸心上真正崇拜的偶像只有权力:追寻权力、接近权力、维持权力。权势已经成为数十亿人的上帝,而当那上帝从神座上跌落,下坠途中还不忘拉下数十亿崇拜者为其垫背,于是,在城市的残垣断壁间,幸存者一面诅咒有关权势的记忆,一面在腐朽的摩天大楼的阴影之下,从零开始摸索出农耕的生活,在废弃的公路、航线、古老的中央广场商业区的残骸之间,用他们手中的犁开垦田地,从特提斯河里捕食鲤鱼,而那河曾经日载上千精雕细琢的游艇与娱乐游船。

  鲸逖中心恰是滋长重生基督教、新天主教的温床,陨落过去六十标准年后,教会传教团和圣神警察抵达这颗行星,此地十数亿幸存者开始诚挚而广泛地皈依上帝。那些环网时代商企与政府大厦的尖塔,虽已荒废,却依然高大而洁白,如今终于被拆毁,新生的鲸逖中心上,新生的人们用双手清理出它们的砖石、智能玻璃和塑钢,建造出了大量教堂,里面每一周的每一天都挤满了感恩的虔诚信徒。

  在重建后的人类势力版图,也就是我们所知的圣神版图中,鲸逖中心的大主教成为最重要——并且,千真万确——最有权有势的人之一,影响力堪与佩森的教皇陛下分庭抗礼。他的权力急速膨胀,持续增长,除非教皇尊荣一怒,不然无人胆敢越界(耶稣纪元二九七八年,即陨落过后第一二六年,克劳斯・克罗南伯格枢机大人被逐出教会的事件,促进了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局面的建立)。

  这一切便是德索亚神父舰长在他第一次从复兴星系向外空跃迁时发现的。他之前预测,两年,也就是大约六百天内,将经历两百次自我强加的死亡,走遍前特提斯河流经的所有星球。

  他和手下的瑞士卫兵在鲸逖中心待了八天。“拉斐尔”号带着它的脉冲自动信标(里面封装着编码信息)进入了星系;戍守在那里的圣神舰队迅速作出回应,于十四小时内与其汇合。减速进入鲸心轨道交通线又花了八小时,接着又用了四小时传送,他们的待苏体才终于得以抵达行星首府圣保罗的官方重生龛。这样就花去了整整一天。

  三天的正规重生及一天的强制休息后,德索亚会见了鲸心的大主教——阿吉拉・茜尔华斯基大人,这就必须再忍耐整整一天的冗长仪节。德索亚带着一件鲜为人知的权力授权物:教皇触显,大主教的教枢定是如猎狗嗅探气味一般,找到了其中的缘由,获悉了此权力的源头。几小时内,德索亚就察觉到一丝意欲攫取本地最高权力的复杂阴谋:眼下,茜尔华斯基大主教还不敢妄想成为枢机,因为自克罗南伯格被逐出教会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位鲸心的精神领袖,能够在调任至佩森与梵蒂冈之前,就被擢升到大主教之上的地位,但她目前在这个圣神辖区中的权力,要比大多数枢机的权力大得多,其中一项,就是有权任免当前的圣神舰队元帅。她一定明白德索亚携带的物件所代表的教皇权威,并认为它对自己将来的归属没有任何不利影响。

  德索亚神父舰长根本不在乎茜尔华斯基大主教的妄想症,也不在乎鲸心上的教会政局。他只关心该如何阻断此地的远距传送门,不让敌人从这里逃跑。在传送到鲸逖空间的第五天,他从圣保罗大教堂及大主教行宫出发,走过五百米,来到河边。那里只有一截小支流,被挖掘成运河,流经整座城市,但它曾属于特提斯河的一部分。

  巨大的远距传送门依然保存完好,因为工程师们认为,任何想要拆除它们的举措都必定会引发热核爆炸,于是长久以来,这里就被用来悬挂教会的旗幅,但此地的两座入口离得很近——蜿蜒的特提斯河仅有两公里长,经过繁华的政府大楼和齐整的鹿苑花园。现在,德索亚神父舰长、手下的三名士兵与几十位宣誓为茜尔华斯基大主教效忠的圣神警卫兵同行,他们一起站立在第一座入口前,视线越过碧草青青的河畔,望向一条三十米长的挂毯,图案是圣保罗的殉难,它悬挂在第二座入口上,纤毫毕现,近处是主教宫殿花园里繁花似锦的桃林。

  先前特提斯河的这一部分现已归属于大主教大人的私人花园,所以运河沿岸及河上的所有桥梁都派有卫兵把守。但古老的人工遗迹(曾经的远距传送门)却没有得到特别的注意,内卫队的指挥官向德索亚保证,从没有任何船只或未经授权的个人能从这些入口进出,运河沿岸亦是如此。

  德索亚坚持要派常设警卫守护入口。他要求架设相机,一天二十九小时监视,还要用上传感器、警报、绊网。当地圣神军队与大主教商议后,勉强履行了这些他们认为干涉其主权的行为。德索亚对这没用的政治活动都快绝望了。

  第六天,纪下士莫名发起高烧,住进了医院。德索亚坚信这是重生引起的症状: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各自忍受着战栗、情绪波荡和身体不适。到第七天,纪下士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他恳求德索亚让他离开病房,离开这颗星球,但现在,大主教却坚持要德索亚参加当晚的大弥撒,向尤利乌斯教皇陛下表示敬意。德索亚难以拒绝,于是当晚,在持有王节、饰有粉红纽扣的蒙席们的簇拥下,在铸有教皇三重冠和十字形钥匙图案的巨大徽章之下(德索亚脖子上挂着的教皇触显也具有同样的图案),在薰香的烟雾缭绕下,在洁白的主教法冠和叮当作响的铃铛之间,在由六百名孩童组成的唱诗班的庄严歌声中,来自马德雷德迪奥斯的简朴神父战士与优雅的大主教一同赞颂了基督神秘的十字形与复活。当晚,格列高利亚斯中士从德索亚手里领过圣餐——在他们的搜寻之旅中,每晚的圣餐仪式都是德索亚的职责,还有另外一部分人被选出来接受圣饼,默祷十字形的成就,它已成功地给予了他们永生。与此同时,三千信徒在晦暗的教堂烛光下祈祷守候。

  第八天,他们离开星系,德索亚神父舰长第一次如此欢迎死亡的到来,那将是解脱的手段。

  他们在天国之门上的重生龛里苏醒,这颗星球曾经环境严酷,到环网时代被改造得绿树成荫,舒适宜人,而现在很大程度上,又恢复了其本来的面目:沸腾的泥浆、致命的沼泽、不能呼吸的大气;天空中,织女星辐射出耀眼的射线。这些传送门到底通向何处?他们在复兴之矢上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于是,“拉斐尔”号的蠢蛋电脑选出古老的特提斯河流经的一系列星球,计算出最有效率的访问顺序。但德索亚感兴趣的,是他们离旧地星系越来越近——比鲸心的十二光年还要近,现在,天国之门和旧地星系的距离只有八光年多一点。德索亚意识到自己很愿意访问旧地星系,尽管旧地已经不复存在,尽管,事实上火星与其他适宜居住的行星、月球及小行星带都已成为偏僻的死水一潭,圣神对他们的兴趣还比不上当年的马德雷德迪奥斯。

  但特提斯河从没流经过旧地星系,于是德索亚只得压下好奇心,接下来的几颗星球距离旧地的故园更近,他也因此略微得了些宽慰。

  他们在天国之门又逗留了八天,但不是因为教会内部的政治。环星轨道上驻扎着一小队圣神卫戍部队,不过他们很少登陆这个荒废的星球。自陨落以来的二百七十四标准年中,天国之门的四亿人口大幅锐减,如今只剩八到十个狂热的采矿者,在它的泥滩表面流浪:早在悦石下令摧毁远距传输器之前,驱逐者游群已经扫荡了织女星系的这颗星球——环轨密蔽场被熔成炮灰,首都泥滩城被千刀万剐,随之遭殃的还有美丽的海滨大道公园,花费数个世纪才建起的大气生发站,也被等离子弹炸飞。远距传输器的陨落,让这里的土壤高度盐碱化,而在那之前,这颗星球早已被掘得底朝天,再也长不出一草一木。

  这就是说,现在圣神卫戍部队之所以要保卫这颗炽热的行星,只是为了保护传说中丰富的原料,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降落到地面上。德索亚必须说服卫戍部队指挥官——圣神少校利姆——发起一次远征。在“拉斐尔”号进入织女星系的第五天,德索亚、格列高利亚斯、纪下士、芮提戈、布里斯托上尉、十多名圣神卫戍士兵换上危险环境抗性服,乘坐一艘登陆飞船,抵达曾有特提斯河流淌的泥滩。但远距传送门已经不在那里。

  “我还以为它们坚不可摧呢,”德索亚说,“技术内核建造它们的时候,不仅建得坚固耐用,还在周围设下陷阱,让后人无从摧毁。”

  “它们不在这里了。”布里斯托上尉说着,下令回到轨道。

  德索亚制止了他。他亮出教皇触显,坚持要完成一次全方位传感搜索。最后,远距传输器终于被找到了——两门相距十六公里,深埋在将近一百米厚的泥浆底下。

  “你们的谜团已经解决,”利姆少校通过密光说道,“要么是驱逐者攻击,要么是后来的泥流埋葬了传送门,填塞了原先的河流。这颗星球已经实实在在完蛋了。”

  “也许,”德索亚说,“但我要求将远距传输器挖出来,并在其周围建起临时性环境泡,这样,万一有人从中经过,就不会死于非命,同时,每一扇传送门旁边都要增添常设戍卫。”

  “你这该死的脑袋被驴踢了吗?”利姆少校爆跳如雷,然后,他记起了教皇触显,于是又补上一个词,“长官。”

  “还没呢,”德索亚说道,怒视着摄像机,“我的命令需得在七十二小时内完成,少校,否则,接下来的三个标准年内,你都得待在下边报告星球的详细情况。”

  挖掘工作加上修建环境球泡、布置戍卫人员,一共花了七十个小时。自然,如果有人沿特提斯河旅行,会发现河流到这里就断流了,只剩下沸腾的泥浆、不宜呼吸的有毒大气,还有全副武装、随时待命的士兵。在天国之门轨道上的最后一晚,德索亚在“拉斐尔”号上跪地祈祷,希望伊妮娅还没走这条路。挖出的泥浆和硫黄中没有找到她的尸骨,但负责挖掘工作的圣神工程师告诉德索亚,这里的土壤自然情况下就含有过量毒素,说不定,那孩子早已被酸液腐蚀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德索亚相信这不会是事实。第九天,他传送出星系,同时警告利姆少校,希望他让哨兵随时保持警惕,保持球泡的宜居指数,对将来的拜访者嘴巴放干净点。

  

  “拉斐尔”号即将带他们进入第三个星系,但没有人在那儿等待他们,将他们复苏。这艘大天使级飞船载着一船死尸,信标闪耀着圣神舰队的代码,进入NGCes2629星系。没有回应。NGCes2629星系有八颗行星,但其中能维持生命的只有一颗,名字极为平淡无奇,叫作NGCes2629-4BIV。从“拉斐尔”号目前能够获得的记录来看,它似乎是霸主和技术内核忙于扩张特提斯河,耗费人力物力,在此造出的放纵标志、美学宣言。这颗行星从没有被正式殖民地化,也没有接受过严格的环境改造,只是在大流亡早期有过随机的核糖核酸洒播,后来,此地就成了特提斯河之旅的一部分,但仅供观景及动物观赏。

  那并不是说这颗星球上如今已经没有人类。在乘客自动重生的最后几天中,“拉斐尔”号在太空船的暂泊轨道中发现了他们。“拉斐尔”号那接近于人工智能的计算机,用它获得的有限资源重建并弄明白了一切,NGCes2629-4BIV的人口中,有极少数是前来拜访的生物学家、动物学家、游客流动支教组,他们自陨落之日起就被困于此地,成了此地的土著。尽管三个多世纪以来,他们已经在这里大量繁衍,然而,这颗原始星球上的丛林和高地上,依然只有几千人居住:核糖核酸播种衍化出的小动物嗜好吃人,并且乐此不疲。

  “拉斐尔”号开足马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简单的任务:找到远距传送门。它的内存中聊可参考的环网记录只是提到,传送门沿着北半球一条六千公里长的河流分布,两两之间距离不一。有一片大陆占据了北半球的大半江山,“拉斐尔”号校正了轨道,大致进入该大陆的同步点,开始为河流拍照,进行雷达测图。不幸的是,在这片大陆上有三条主要的河流,两条流向东,一条向西,“拉斐尔”号无法就可能性高低进行排序,于是决定对三条河流全部开展测图工作,这意味着要分析的数据,涵盖两万多公里长的距离。

  在重生周期的第三晚,当四人的心脏开始跳动,身为硅基的“拉斐尔”号似乎也感觉到如释重负。

  但是,当费德里克・德索亚赤身裸体地站在小房间的镜子前,听计算机描述眼下任务的时候,他心里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实际上,他有点想哭。他想起了斯通圣母舰长、布莱兹圣母舰长、赫恩舰长,他们此刻正在长城边境,极有可能在和驱逐者敌军猛烈交战。德索亚对他们任务的简单与忠诚艳羡不迭。

  德索亚与格列高利亚斯中士及另外两人商谈之后,回顾了一遍数据,立即否定了向西的那条河流,如果它是特提斯河的话,风景太过平庸,因为流经的主要是纵深的峡谷,与那些生物大批滋生的丛林与沼泽距离颇远;并很快排除了另一条河流,因为它的瀑布与激流显然太多,在这样的特提斯河上,运输会举步维艰。于是,他开始对最长的那条河流,以及它那绵长和缓的支流,进行简单的快速雷达测图。地图上会显现出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疑似远距传送门的自然障碍物——瀑布中的嶙峋怪石、天生桥、激流里的乱石地。但这些凭肉眼就可以在几小时之后观测出答案。

  到第五天,传送门的位置得到确认——它们相距甚远,难以置信,但毫无疑问是人工所造。德索亚独自驾驶登陆飞船,纪下士留在“拉斐尔”号上,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他好做后援。

  这正是德索亚的设想中最为可怕的一幕——无从得知女孩是否已经踏上这条路,是否已乘船莅临此地。这些已停止运转的远距传输器之间,距离极远——几乎达两百公里。虽然他们乘着飞船在丛林和河流边缘的上方来回盘旋,但还是看不出是否有人曾从这条路经过,没有目击者可供询问,也没有圣神部队能够留在这里戍守。

  他们在上游远距传输器附近的一座小岛上登陆,德索亚和格列高利亚斯以及芮提戈讨论起下一步的选择。

  “自那艘飞船通过复兴之矢的远距传输器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标准星期。”格列高利亚斯说。登陆飞船的内部空间非常狭促,为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用,他们只能坐在驾驶座中讨论各项事务。格列高利亚斯和芮提戈的战斗装甲挂在舱外壁橱里,就像两具金属肌体。

  “如果他们穿过远距传输器来到这样的星球,”芮提戈说,“很可能会直接乘飞船起飞,没理由继续顺河而下。”

  “的确如此。”德索亚说道,“但飞船也极有可能已被摧毁。”

  “对,”中士说,“但损伤有多严重?还飞得上天吗?一边前进,一边修修补补?也许还能开到驱逐者的修理基地?这里离偏地也不远。”

  “或者,那孩子也可能撇下了飞船,自己钻进了下一个远距传输器。”芮提戈说。

  “假使另外的传送门还可以正常运行,”德索亚疲倦地说,“复兴之矢上的那扇并非侥幸的话。”

  格列高利亚斯将一双巨大的手掌放上膝盖。“是呀,长官,这真是荒唐。就像俗话说的,大海捞针……和这个比起来,可真是小儿科了。”

  德索亚神父舰长透过登陆飞船的舷窗向外望去。此处,高大的蕨类植物正在寂静的风中飘摇。“我有种感觉,她会顺着这条古老的河道下行。我觉得她会使用远距传输器,虽然我不清楚她如何办到,有人曾经把她从光阴冢山谷救出,也许就是用那个人使用的飞行器,也有可能是充气救生筏,或者偷来的船,但我总觉得,她一定会沿特提斯河而下。”

  “我们在这里能做什么?”芮提戈问,“如果她已经从中穿过,那我们就已错过。如果她还没来……那么,我们可以永远等下去。要是我们有一百艘大天使级飞船就好了,那就能给这些星球每颗都部署上军队……”

  德索亚点点头。在祷告时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走神。如果大天使级信舰都是操作简单的智能自控飞船,传送入圣神星系,播送教皇触显的权威,下令搜索,然后全速跃迁出星系,那么这项任务将会简单许多。但就他目前所知,圣神没有建造任何智能自控飞船——教会憎恶人工智能,只信赖人类之间的接触,所以几乎将其废禁。并且,据他了解,目前也只存在三艘大天使级的信使舰船——“米凯尔”号、“加布里尔”号(初次为他捎信的那艘飞船)、他的“拉斐尔”号。在复兴星系时,他就曾想任命另外那艘信舰飞船加入搜寻,但当时“米凯尔”号肩负着梵蒂冈派遣的紧急使命。德索亚头脑也不简单,他明白这项工作为什么单单会交给他,且非他莫属。但目前为止,他们已经耗费了几乎两个星期,才仅仅完成对两颗星球的搜寻。倘若换作智能自控的大天使,在不到十标准天的时间里,就足以跃迁入两百个星系,播送警报……而依照眼下的进度,德索亚乘坐“拉斐尔”号会花费四到五个标准年。精疲力竭的神父舰长突然有一股想笑的冲动。

  “但她的飞船还在。”他轻快地说,“如果他们弃船而行,那么有两个选择——要么把飞船送到另外一个地方,要么把它留在特提斯河流域的某一颗星球。”

  “你刚才说‘他们’,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轻声说,“你确定还有其他人?”

  “有人把她从咱们在海伯利安上设的陷阱中救了出去。”德索亚说,“肯定还有其他人。”

  “说不定整艘船上的船员都是驱逐者,”芮提戈说,“说不定他们把那姑娘留在其中一颗星球上……现在正在回游群的途中。或者,他们也有可能带着她一起走。”

  德索亚举起手,中止了谈话。关于这个话题,他们早已讨论过很多次。“我猜那艘飞船已经被我们击中,并损坏了。”他说,“只要找到它,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孩子。”

  格列高利亚斯指指丛林,那里正在下雨:“我们已经飞过了传送门间的整片流域,但找不到飞船的影子。等我们到达下一个圣神星系,可以再派卫戍军队来监视这些传送门。”

  “对,”德索亚神父舰长说,“但他们将会有八到九个月的时间债。”他望着雨滴在挡风玻璃和舷门上划下的条条印迹,“我们来搜索这条河。”

  “什么?”持枪兵芮提戈问。

  “如果你的船损坏了,又不得不丢下它,你难道不会把它藏起来吗?”德索亚问。

  两名瑞士卫兵凝望着指挥官。德索亚看见两人的手指在颤抖。重生也在他们身上造成了同样的影响。

  “我们将用深层雷达探测河流,并尽可能地探测丛林。”神父舰长说。

  “那样至少还得花一整天。”芮提戈开口道。

  德索亚点点头。“纪下士留在‘拉斐尔’号上,安排飞船为丛林做深层雷达探测,河流两岸各两百公里的范围。咱们乘登陆飞船去搜索河流……登陆飞船上的系统简陋些,但我们需要搜寻的范围也更小。”

  两名精疲力尽的士兵只得点头服从。

  

  在河流的第二道弯,他们发现了点东西。那东西是金属材质的,很大,陷进了一个很深的池子,就在第一个传送门沿河几公里之下。登陆飞船在它上空盘旋,德索亚密光通知了“拉斐尔”号。“下士,我们要开始调查。我希望飞船随时准备好,我一下令,你们得在三秒钟内……但要注意,在我下命令之后,才可以用切枪攻击这东西。”

  “明白,长官。”纪下士通过密光回复道。

  德索亚控制着登陆飞船持续盘旋,格列高利亚斯和芮提戈带好合适的装备,在敞开的气闸门中站好,整装待发。“出发。”德索亚令箭一挥。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从气闸门跳下,两个全副武装的人落入水面之前,制服的电磁系统及时打开。中士和持枪兵在水面上方陡然停住,武器全部打开。

  “深层雷达已经锁定在战术频段。”格列高利亚斯通过密光确认道。

  “你们的视频讯号正常运行中,”德索亚坐在指挥席上说道,“开始下潜。”

  两人一齐下落,撞入水面,然后消失不见。德索亚操纵登陆飞船斜转向,以便能望到左舷侧护壳外板外的景象:河流呈现墨绿色,但能看到两盏明亮的头戴式照明灯在水中熠熠闪光。“距表面约八米。”他说道。

  “收到。”中士说。

  德索亚抬头看着监视器,看见打旋的淤泥,一条多腮的鱼急匆匆游出亮处,然后是一个流线形的金属船壳。

  “有样东西开着,可能是舱门,或是气闸门,”格列高利亚斯报告道,“这东西差不多全部都埋在了泥浆里,但就我所看到的船壳部分,估计大小跟那艘飞船差不多。我这就进去,芮提戈在外面守着。”

  德索亚有种想说“祝你好运”的冲动,但没有开口。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知道对谁应该说怎样的话。他操控登陆飞船调整了一下方向,给简陋的等离子枪上膛,那是这艘小船上唯一的军备。

  格列高利亚斯一进入打开的舱门,视频数据就陡然停住。一分钟过去。两分钟。又过了两分多钟,德索亚坐在指挥席里,如坐针毡。他有些期待,飞船会从水中一跃而出,拼了老命爬向太空,企图逃跑。

  “持枪兵?”他喊道。

  “到,长官。”传来芮提戈的声音。

  “中士那里,有没有消息,或是视频数据?”

  “没有,长官。我想是船壳阻挡了密光传送。再等五分钟,然后……等等,长官。看到东西了。”

  德索亚也看到了,来自持枪兵的视频数据流,在深水中看起来黑漆漆的,但清楚地显示出全副武装的格列高利亚斯中士,他的头盔、肩膀和手臂依次从敞开的气闸门开口中浮出。中士的头灯照亮了淤泥和河苔,光芒闪耀,芮提戈的摄像机瞬间一片茫白。

  “德索亚神父舰长,”格列高利亚斯低沉的嗓音隆隆响着,微微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不是这艘,长官。我想,这艘船是环网时代有钱人拥有的那种三栖快艇,长官。我猜,就是那种可以下潜——甚至还能飞一阵子的东西。”

  德索亚长吁一口气。“它怎么沉的,中士?”

  视频上,身着制服的身影向芮提戈翘起拇指,然后两人一起朝水面游去。“我想它是被凿沉的,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说,“船上至少有十具骨架……也许有十一二具,两个还是孩子。我刚说了,长官,这东西的装配可供它在任何海洋上行驶——还能随时下潜——这些舱门不可能偶然间全打开的,长官。”

  德索亚向窗外望去,两个身穿战斗装甲的人影破水而出,在河面五米高处盘旋,水流从装甲上倾泻而下。

  “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在陨落之后被困在了这儿,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说道,“于是就决定干脆在此了结,长官。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神父舰长,可是我有预感……”

  “我预感你说得对,中士,”德索亚说道,“快回来。”他打开登陆飞船的舱门,身着制服的两个人影朝它飞去。

  在他们还未到达前,也就是德索亚依旧独自在舱内的时候,他举起手,郑重地向河流、沉没的飞船和埋葬在那里的一切祝福。教会并不认可自杀,但教会也知道,生存还是死亡,无人能知其必然。或者,至少,德索亚知道,就连教会自己也不会明白自身何时兴,几时灭。

  

  他们留下了运动探测器,这些东西会向所有的传送门发射光束——虽然不能抓住女孩和她的同伴,但在这期间,只要有人从那条路过来,情况就可以传达给德索亚即将派至的部队。接着,他们便乘坐登陆飞船从NGCes2629-4BIV起飞,在星云缭绕的星球那光亮的边缘,把这狭小厚重的登陆飞船塞进“拉斐尔”号丑陋的躯体,加速逃逸出星球的引力井,以便传送到下一个目的地:巴纳之域。

  此地和德索亚准备去旧地星系的路线极为接近——相隔仅六光年[33]。而且,这里是大流亡前最早的星际殖民地之一,神父舰长幻想着自己可以瞥见旧地古时的容貌,心中有些期待。然而,德索亚在距离巴纳之域六天文单位的圣神基地中复活之后,立即注意到了巨变。巴纳之域的太阳成了一颗红矮星,只有旧地那颗G型恒星质量的五分之一,发光度也不到它的两千五百分之一。巴纳之域之所以能高度达到索美尺度的适应性指标,一来是由于距离恒星很近,仅零点一二六天文单位,二来是得益于多个世纪的环境改造。德索亚和手下在圣神护卫队的陪同下到达这颗星球时也发现,环境改造实在是太成功了。

  早在陨落之前,巴纳之域就已被驱逐者游群蹂躏得惨不忍睹,而陨落本身,相对来讲倒还好过得多。在环网时代,这颗星球就曾是优势互补的矛盾体:这里有着发达的农业,主要种植来自旧地的进口农产品,诸如玉米、小麦、大豆,但同时,其学术职能也颇为强大——这里聚集着上百所环网最优良的小型学院。闭关自滞的农业星球与学术焦点的结合(巴纳之域上的生活倾向于模拟大约二十世纪初的北美小镇生活),吸引了众多霸主时代才华横溢的学者、作家和思想家来到了此地。

  陨落之后,巴纳之域得到的抚慰,更多的是来自农业遗产,而不是知识的生产力。当陨落后五十年,圣神大规模抵达的时候,它那重生基督教的标志和基于佩森的政府仍然被抵制了好多年。巴纳之域已经实现了自给自足,并期望永远维持世外桃源的状态。直到公元三〇一六年,陨落后二一二年左右,天主教徒和那些以自由信仰者之名、松散地组织在一起的游击小队经过极其血腥的内战之后,这颗星球才正式由圣神接管。

  现在,正如德索亚在陪同大主教赫伯特・斯特恩短暂的旅行期间所得悉的,这些学院早已被废弃,不然就是改头换面,变成神学院,供巴纳之域的年轻男女修习。游击队几乎已经灭绝踪迹,尽管在那条叫作“火鸡川”[34]的河流的沿岸,那些覆盖着原野森林的峡谷地带,仍有残余的抵抗势力在活动。

  “火鸡川”曾经是特提斯河的一部分,也正是德索亚和手下所要去的地方。在进入星系的第五天,他们就带领由六十名圣神士兵组成的护卫队和大主教的几名精英保镖去了那里。

  他们没有遇到半个游击队士兵。特提斯河的这一小段流过开阔的峡谷,在高高的页岩悬崖俯瞰下,穿过旧地移植来的落叶林,又重新在长久以来已经被开垦为农田的地方出现——农田中偶尔点缀着几间洁白的农舍和附属外屋。就德索亚看来,这里不像是个发生暴力活动的地方,他也没碰到什么暴力事件。

  圣神掠行艇仔细地搜索了森林,想找到女孩所在飞船的蛛丝马迹,但什么都没发现。“火鸡川”很浅,根本不足以藏匿一艘船。安迪・福特少校,也就是负责这次搜索的圣神军官,将它称作“在糖溪[35]的此方,适合划乘独木舟的最美妙的河流”——特提斯的这一部分也就只有几公里长而已。巴纳之域拥有现代化的空中及轨道交通管制,要逃离这片区域而不被发现踪迹,任何飞船都不可能办到。然而访问了火鸡川流域的农民,却没有人见过陌生人。最后,圣神军队、大主教辖区理事会、非神职地方当局都保证,会长期监视这片区域,不管自由信仰者的骚扰存在多大的威胁。

  到第八天,德索亚和手下辞别了这几十个只能称作新朋友的人,升到轨道,转移到一艘圣神火炬舰船,然后被护送回巴纳恒星深层轨道处的卫戍部队驻扎处,回到大天使舰船中。德索亚最后瞥了一眼这颗充满田园风味的星球,但只是望见了首府圣托马斯城(也就是先前叫作巴萨德的城市)中心那座大教堂高耸的双尖塔。

  

  现在,他们偏离了去旧地星系的路线。德索亚和格列高利亚斯、纪下士、芮提戈在拉卡伊9352[36]星系苏醒,这里和旧地的距离,就跟当年那些早期种舰与鲸逖中心的距离差不多。但这里的时间延误既非官僚所为,也非军事原因,而是环境使然。这里的环网星球,曾经被称作“希毕雅图的苦涩”,如今被生存于此的好几千圣神殖民者更名为“必由恩典”,从前这里的环境就异常艰苦,而现在程度更甚。特提斯河流淌在长达十二公里的有机玻璃隧道中,早些时候隧道里的空气适宜呼吸,气压适中,但这些隧道早在两个多世纪前便已开始衰败腐化,水分在低气压下蒸发殆尽,行星上稀薄的甲烷-氨大气大量涌入,填满那些空荡的河岸和支离破碎的有机玻璃管道。

  德索亚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环网会在特提斯河里加入这么一块“大礁石”。这里既没有圣神军队的守卫,也没有庄重的教会存在,只有几个医疗神父与极度虔诚的殖民者一起居住,依靠矾土和硫矿勉强维生。不过德索亚和手下还是说服了一部分殖民者,让他们带路去从前的河流。

  “要是她敢来这条路,那早就死了。”格列高利亚斯说,检查着巨大的传送门,它们凌驾在一条废弃的有机玻璃罩和干涸的河床上。甲烷风劲吹,诡异多端的尘土颗粒四散飞舞,使劲往这几个男子的供氧服里钻。

  “如果她没下飞船,那还是死不了。”同样身穿供氧服的德索亚说道,沉思着转身,仰头看向橘黄色的天空,“飞船也可能在殖民者没注意到的情况下飞走了……这里离殖民地太远。”

  带他们过来的是个头发灰白的男子,身体微驼,戴着护目镜,衣服破旧,历经风沙侵蚀,他咕哝着:“辣似真的,神户。窝们并不经常外粗,太阳太毒了,真的。”

  德索亚同手下讨论后认为,要命令圣神军队来这种星球,守候在未来的几个月、甚至几年后才会到来的女孩,实在是徒劳无益。

  “这项任务必将惹人腻烦,艰苦而且没有他妈的出头之日,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说,“请原谅我用了渎神的语言,神父。”

  德索亚心烦意乱地点点头。他们把最后几个运动传感信标留在了那里:两百颗星球,才只勘探了五个,他就已快弹尽粮绝了。要把军队派驻在这里的念头也让他感到浑身不舒服,但也找不到其他的解决办法。重生带来的疼痛与情绪上的混乱在他体内肆意驰骋,现在又加上心里潜滋暗长的郁烦与怀疑。他觉得自己像古老故事里讲的,一只瞎猫被派来抓耗子,既看不见,也没有能力同时提防两百个老鼠洞。他已经不止一次希望自己是在偏地同驱逐者战斗。

  格列高利亚斯似乎读懂了神父舰长的心思,说道:“长官,您有没有认真看过‘拉斐尔’号为咱们制定的路线?”

  “看过,中士。怎么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中,有些已经不是我们的辖区,船长。到这趟旅行的后半部分……我们就会到达一些位于偏地的星球……那些星球,在很久以前就被驱逐者占领蹂躏过,长官。”

  德索亚疲惫地点点头。“我知道,中士。我在命令飞船电脑计划旅行路线的时候,并没有把战斗区域和长城防御区也列入清单。”

  “其中的十八颗星球,要是去拜访,无异于冒险。”格列高利亚斯说着,隐隐有一丝笑意,“瞧现在驱逐者是怎么统治它们的吧。”

  德索亚再度点头,可什么都没说。

  还是纪下士轻声开口了:“如果您想去那里看看,长官,我们将会很乐意与您同去。”

  神父舰长抬头看着三人的面孔。长久以来,他都太过把他们的效忠和随伴视作理所当然。“多谢你们,”他简短地说道,“等我们进行到……旅途的那一部分时再说吧。”

  “以目前状况而言,要去那些地方,恐怕还得等上一百标准年。”芮提戈说。

  “极有可能。”德索亚说,“咱们系好安全带,离开这鬼地方。”

  他们传送出了星系。

  

  他们跃迁至两颗经过大幅度环境改造的星球,它们在波江五和印地五之间那半光年的空间中,旋转着各自复杂的舞步。事实上,他们依旧在旧时的比邻区域徘徊,此地基本上还属于大流亡前旧地的后院。

  “双十五-三五”欧亚人居住环境实验[37],是大流亡前一个大胆的乌托邦尝试,目的是在逃离敌对势力的同时,在那些恶劣的星球上不计成败地完成环境改造,并达到政治上的至臻至美——主要是通过新马克思主义主张。但结果一败涂地。霸主接手这些乌托邦,将它们变成军部太空基地和自动燃料补给站,那些驶往偏地的种舰蜂拥而至,加上后来在大流亡时期,神行舰一艘接一艘地穿过旧地的这个比邻区域,使得在暗淡的波江五和更加暗淡的印地五之间旋转的这两颗星球,成功地完成了环境改造。然后,那场挫败格列侬高舰队的著名战役,确立了这个孪生星系的盛名和军事重要性。于是圣神重建了废弃的军部基地,让失效的环境改造体系获得了新生。

  德索亚搜索这两段河域的工作枯燥乏味,就像在处理军事公务。特提斯河的这两段都位于军事备用区的深处,情况很快就一目了然,过去的两个月里,那个女孩根本没有机会躲过检测,穿过这里,跑上地面,更不用说飞船了。先前,德索亚根据五号星系的已知信息,已经猜到了这一点——他以前在去长城或更远的地方时,曾多次路过这里——但他决定要亲眼见到传送门。

  在旅途的这个时刻到达驻军星系,也是好事一桩,因为纪下士和芮提戈两人都能进医院治疗一下。工程师和教会重生专家在干涸的码头检查了“拉斐尔”号,结论是它的自动重生龛有些微小但致命的故障,花了三个标准天修理。

  此次传送出星系后,就将到达旧地比邻区的最后一站,然后他们将进入原环网内大流亡后拓展的疆域,他们衷心希望,如果必须再度经受自动重生,那么健康状况必须先得到改善,沮丧和不稳定情绪也必须缓解。

  “你们现在要去哪儿?”重生专家狄米崔斯问,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可帮了大忙。

  德索亚稍作犹豫,然后回答了他。反正即使把事实告诉这位年长的神父,也不会对任务造成妨碍。

  “无限极海,”他说,“那是一颗三秒差距外的海洋星球,黄道面上方两光年——”

  “啊,对,”年老的神父说,“三十年前我曾去那里传过教,劝说那些土著渔民放弃异端信仰,引领他们进入基督的圣光之下。”白发苍苍的神父举起手做了一个祝祷,“不论你在寻找什么,神父舰长,我真诚地祈祷你能在那里找到。”

  

  就在德索亚快离开无限极海的时候,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他苦苦寻求的线索就这么来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是他们搜寻之旅的第六十三天,恰是他们登入环轨圣神航空站,从重生龛中醒来后的第二天,他正开始安排他们在该星球上最后一天的事宜。

  一个健谈的年轻人,巴林・阿兰・斯布劳尔上尉,负责德索亚与圣神蛇夫座70A舰队司令部之间的联络。这个年轻人就跟历史上所有导游一样,滔滔不绝地给德索亚和他的士兵讲起无足轻重的背景情况,听得他们耳朵都起了老茧。但他也是个很棒的扑翼飞机驾驶员,在这片海洋星球上,德索亚很高兴不用亲自驾驶这陌生的飞行器,好好做个乘客就行。斯布劳尔驾着他们飞向南部,远离圣特蕾莎广阔的漂浮城市,进入空旷的渔区,远距传输器依然漂浮其上。他慢慢放松下来。

  “为什么这里的传送门都相距这么远?”格列高利亚斯问。

  “啊,那个啊,”斯布劳尔上尉说,“那可说来话长了。”

  德索亚盯着中士的眼睛。格列高利亚斯几乎从来不笑,除非战斗迫在眉睫,但德索亚已经逐渐习惯这大个男人眼睛里闪现的光芒,那就相当于某种狂笑。

  “……于是,除了已有的环轨网,加上世界各地兴建的小型远距传输器,霸主还想在这个星球上修建特提斯河传送门……这主意真是蠢到家了,是不是,长官?竟然让一条河流经这里的海洋……不管怎么样,他们把传送门插在中滨洋流中,那倒还有点意思,因为那里正是利维坦[38]和一些更有意思的食人鱼出没的地方,要是环网游客想瞧瞧那些大鱼,倒也正好……但问题在于,唔,显而易见……”

  德索亚望向别处,阳光透过扑翼飞机的玻璃罩洒下,纪下士就在那片温暖中打盹。

  “显而易见,没有任何永恒的固定地基,足以安置传送门那么大的东西……你们很快就能见到它们了,长官,非常非常大。唔,我是说,虽然海下面长着珊瑚环礁——但传送门没有依附在任何东西上,它们漂浮着,这儿还有黄藻岛,但它们不……我是说,要是你一只脚踏在上面,立马就会陷下去,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长官……对了,朝右舷看,长官。那就是黄藻,在往南这么远的地方不太多见。不管怎样,从前那些霸主工程师搭建传送门的手法,跟我们在过去五百年里修造平台和城市的办法有点像,长官。也就是说,他们制造了深达两百寻左右的基座——那东西一定得又大又重,长官——然后又把缆绳、把桨片似的巨大海锚拴到基座底下。但这里的海底却有些麻烦的东西……通常至少有一万寻深……水面上那些超大食人鱼,比如说灯嘴鱼,它们的爷爷就生活在那海底,长官……那么深的地方满是怪兽……长达数公里……”

  “上尉,”德索亚说道,“我问的是传送门为什么间隔这么远,你说的跟那有什么关系?”扑翼飞机那蜻蜓般的翅翼一直发出高频噪音,近乎超声,催得神父舰长昏昏欲睡。纪下士正在打鼾,而芮提戈也抬起双脚,合上了眼。这段旅途甚是漫长。

  斯布劳尔粲然一笑。“就快讲到这点了,长官。您也瞧见了,有了那些龙骨重锤,再用二十公里长的缆绳牵连到岩石上,我们的城市和平台就不至于漂得太远,哪怕在大潮季节,也不会漂走,长官。但这些传送门……唔,在风眼海有剧烈的海底火山运动,长官。那下头的生态完全不同,真的,一些管虫敢和巨型食人鱼来一场大战,我说真的,长官。不管怎样,旧环网时代的工程师建立那些传送门的时候,加入了绝妙的设计,一旦那些龙骨重锤和缆绳感受到下面的火山活动,它们就会……嗯,迁徙,长官,我想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词。”

  “这么说,”德索亚说,“特提斯河传送门之间的距离,是因为海底火山运动引起的?”

  “是的,长官。”斯布劳尔上尉说着,咧嘴大笑,似乎很开心,也为一个舰队官员竟能理解这等费解之事感到惊奇,“我们到达其中一扇了,长官。”联络员手舞足蹈地说着,操纵扑翼飞机旋转着下降,距离古老的拱门只有几米高的时候,在其上盘旋。二十米之下,紫罗兰色的海洋波涛翻腾,一阵阵浪头扑向传送门锈蚀的金属基座,水花四溅。

  德索亚揉揉脸,他们总是感到疲倦乏力。如果在这频繁的重生与死亡之间,间隔再多几天就好了。

  “请问,能让我们看看其他传送门吗?”他问。

  “是,长官!”扑翼飞机嗡嗡响着,与浪涛保持几米的距离,向两百公里外的下一个拱门飞去。德索亚真的睡着了。当上尉用胳膊肘轻轻碰碰他,把他叫醒的时候,他正好看到漂浮在海上的第二座拱形传送门。现在已经接近傍晚,低垂的太阳在紫罗兰色的海上投下狭长的倒影。

  “很好,”德索亚说,“深层雷达搜索一直都在进行吧?”

  “是的,长官,”年轻的飞行员说道,“他们还加大了搜索范围,但迄今为止还是没有发现任何情况,除了找到些大得吓死人的灯嘴鱼。不过,那倒让搞钓鱼运动的家伙们激动不已。”

  “那是这里的主要产业,我明白了,长官。”格列高利亚斯低沉着声音,在飞行员背后的跳伞座上说道。

  “对,中士,”斯布劳尔一面说,一面弯过他的长脖子来看这个大块头,“藻类农业已经发展不下去了,现在捕鱼才是我们最大的外世界收入来源。”

  德索亚指向仅几公里之外的一个平台。“那也是个捕鱼兼燃料补给的平台吗?”神父舰长刚和圣神指挥官们共度了一天,这些遍布全球的小型前哨所提交的报告,他都大致浏览过了。所有的报告中,都没谈及与飞船的接触,也没见过孩子的踪影。在这趟开赴南方传送门的漫长飞行旅途中,他们已经路过了十多个类似的平台。

  “是,长官,”斯布劳尔说,“要不要我在上面盘旋片刻,或者你已经看够了?”

  德索亚看了一眼传送门——扑翼飞机在距海面几米高处盘旋,拱形入口就在他们头顶——随即说道:“可以回去了,上尉。今晚要和米兰德里亚诺主教共进晚餐。”

  斯布劳尔扬了扬眉毛,那动作使得他的眉毛几乎没入发际。“是,长官。”话音刚落,他便拉升起扑翼飞机,转了最后一圈,然后掉头往北飞去。

  “这座平台看起来像是最近刚被摧毁。”德索亚说着,向右靠过一些,从玻璃罩的舷窗俯瞰下方的景致。

  “是的,长官,”上尉回答道,“我有一个朋友刚刚从这儿轮班回来,他以前就在这个平……三-廿-六中滨站台,那是它的名字,长官……他跟我讲了一些相关的事。就在几个涨潮期前,曾有个偷猎者试图把这地方炸飞。”

  “是阴谋破坏?”德索亚问道,望着向后退去的平台。

  “游击战。”上尉说,“圣神占领这个地区前,本地有土著生活,这些偷猎者就是他们的后代,长官。所以我们要在每一个站台上派驻部队,在鱼汛高峰期还会增派定期巡逻船。我们得保证渔船聚在一起,长官,以免受到偷猎者的攻击。你看,这里停泊着好些船,长官……嗯,不过快要到打鱼时间了,我们圣神的军舰会护送它们出海。灯嘴鱼,嗯,长官,月亮出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浮到水面上来……你看那里,游起来个大家伙。所以那些合法的渔船……会在没有月亮的时候,打开很亮的灯,把那些巨型食人鱼引出来。不过偷猎者也会这一招,长官。”

  德索亚向外望去,盯着扑翼飞机与北方地平线之间宽广的海域。“这地方,不像是会有叛乱者的藏身之处嘛。”他说。

  “不,长官,”上尉说,“我是说,有,长官。实际上,他们配备的渔船,可以伪装成黄藻岛或者潜水艇,甚至有一个巨大的水下采集机,装配得像条灯嘴鱼,信不信由你,长官。”

  “这么说,那座平台是偷猎者破坏的?”德索亚问道,现在只能靠说话来保持清醒。扑翼飞机振翅的嗡嗡声简直让他困得要死。

  “对,长官,”斯布劳尔上尉说,“事情发生在大约八个涨潮期前。一个人单枪匹马……这事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因为偷猎者通常都是成群结队来的。他炸掉了几艘掠行艇和扑翼飞机——用的二流战术,不过他们以往通常炸船。”

  “打断一下,上尉,”德索亚说,“你说这事发生在八个涨潮期之前,如果按标准时间算,那是多久?”

  斯布劳尔紧咬双唇:“啊,好的,长官。对不起,长官。我是在风眼海上长大的,那个……嗯,八个涨潮期大概是两个标准月,长官。”

  “抓到偷猎者了吗?”

  “抓到了,长官,”斯布劳尔说着,咧着嘴,露出朝气蓬勃的笑容,“嗯,实际上,这事也是说来话长,长官……”上尉瞥了眼神父舰长,看要不要继续讲下去,“那个,简而言之,长官,那个偷猎者先是被我们逮住了,然后他引爆了炸药,企图逃跑,结果被警卫乱枪打死了。”

  德索亚点点头,闭上双眼。前一天他已经浏览过一百多份类似的报告,言及过去的两个标准月里广为流传的“偷猎者事件”。无限极海上,除了捕鱼之外,炸毁平台、诛杀偷猎者似乎是第二大流行的运动。

  “关于那小子,最有意思的事情,”上尉说着,开始结束他的故事,“莫过于他逃跑的手段。他用的是某种从霸主时代流传下来的古老飞毯。”

  德索亚猛然惊醒,他瞥了一眼中士和他的部下。三人都已经挺直而坐,正眼凝视着他。

  “掉头,”德索亚神父舰长厉声说道,“带我们回那个平台。”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这话德索亚已经问过五遍了。他和手下的瑞士卫兵正站在平台主管的办公室里,该地位于平台最高点,刚好在雷达抛物面天线的反射镜下。狭长的窗户外,竟有三颗不可思议的月亮正缓缓升起。

  这名主管——隶属海上司令部的一名圣神舰长,名叫希・多布斯・鲍尔——体形肥硕,面色红润,汗如雨下。“后来,事情终于水落石出,我们发现,那人不属于当晚出海的任何一支捕鱼队,于是比留斯上尉带走了他,以便更进一步询问。这是标准程序,神父舰长。”

  德索亚瞪着这个男人。“然后呢?”

  主管舔舔嘴唇。“一开始,那人成功逃脱了,神父舰长。在上层走道进行了一番搏斗,他把比留斯上尉推进了海里。”

  “后来找到上尉了吗?”

  “没有,神父舰长,他肯定是淹死了,那晚虹鲨活动相当活跃——”

  “说说那个被你们拘留、又让他逃掉的人。”德索亚打断道,着重强调了“逃掉”那个词。

  “很年轻,神父舰长,年纪约摸二十五标准岁。很高。是个大块头年轻人。”

  “你亲眼见过他?”

  “哦,见过,神父舰长,我当时就和比留斯上尉、海上持枪兵阿门特一起在走道上,然后那家伙突然开打,把比留斯推下了栏杆。”

  “然后他就从你们和持枪大兵的眼皮底下逃脱了,”德索亚语气平平地说道,“你们都全副武装,而这个人还……你刚才是不是说他戴着手铐?”

  “是的,神父舰长。”鲍尔舰长用一块湿手绢抹了抹前额。

  “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有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有没有其他细节,你没有写入……啊……递交司令部的特简行动报告里面?”

  主管收起手绢,复又掏出来抹抹脖子。“没了,神父舰长……我是说,啊,对,在整个打斗的过程中,他的毛衣前襟被撕坏了一点。那足以让我注意到,他和你我都不一样,神父舰长……”

  德索亚扬起眉毛。

  “我是说,他不是十字架的人,”鲍尔匆忙说道,“他没有十字形。当然,那一刻我也没多想。大部分土著偷猎者,从来都没有受过洗礼。话说回来,要是他们受过洗,就不会是偷猎者了,对吧?”

  德索亚没有理会这个问题。他走到满头大汗的舰长身旁,问道:“那么,那人就突然转到了主通道下,从下面逃掉了?”

  “他没有逃掉,长官,”鲍尔回答,“只是找到了那张会飞的玩意儿,一定是他藏在那里的。我拉响了警报,当然。护卫部队全体出动,训练有素。”

  “但是那人坐上那……玩意儿……飞走了?飞离了平台?”

  “对。”平台主管说着,再次抹着额头,显然在思虑……忧虑自己的未来,“不过就一会儿。我们在雷达显示屏上找到了他,然后又用夜视镜确认过了。那张……毯子……会飞,不错,但是我们朝它开火的时候,它正掉头飞回平台——”

  “它当时飞行高度是多少,鲍尔舰长?”

  “高度?”主管深深地皱起额头,上面挂满了汗珠,“我估计,离水面二十五到三十米的样子,大约和我们的主甲板平行。他笔直朝我们冲来,神父舰长,好像是要从飞毯上投弹炸毁平台。当然,在某种程度上说,他成功了……我是说,他埋在甲板上的炸药当时正好爆炸了。吓得我屁滚尿流……原谅我的言辞,神父。”

  “继续。”德索亚说道。他看着格列高利亚斯,那大个子正以稍息待阅的姿势,站在主管身后。从中士脸上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很乐于在一秒钟内把满头大汗的舰长绞死。

  “唔,那爆炸真是惊人,长官。救火队马上朝爆炸地点跑去,但是我和海上持枪兵阿门特、其他一些哨兵都留在了北部通道,坚守岗位……”

  “非常值得称赞。”德索亚低声说着,语调中的讽刺显而易见,“继续。”

  “唔,神父舰长,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些了。”满头大汗的人说道,但底气有些不足。

  “是你下令朝飞行的人开火?”

  “是……是,长官。”

  “在你的命令之下,所有哨兵都……同时开火了?”

  “对,”主管说道,双眼圆瞪,努力绞磨着脑汁,“我想大家都开火了。阿门特和我,加上另外六个人。”

  “你也开枪了?”德索亚咄咄逼人地问道。

  “唔,是的……当时整个站台都受到了攻击。空用甲板火光冲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而那个恐怖分子还在朝我们飞来,载着鬼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德索亚点点头,但似乎疑虑重重。“那么,除了那人以外,飞毯上还有没有别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嗯,没有,”鲍尔说,“但当时天很黑。”

  德索亚望向窗外升起的群月,明亮的橘黄色光芒潮水般涌入窗格。“那天晚上有月亮吗,舰长?”

  鲍尔再次舔舔嘴唇,似乎想要撒谎。他知道,德索亚和手下已经询问过海上持枪兵阿门特一众,而德索亚也知道,鲍尔明白这一点。“有,但刚刚升起。”他咕哝道。

  “那么当时的光线就和现在差不多?”德索亚问。

  “对。”

  “那么,舰长,在那个飞行装置上,你有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比如包裹、背包什么的?有没有什么东西,看起来像炸弹?”

  “没有。”鲍尔说着,现在,他恐惧的外表下,愤怒正在悄然潜行,“但要炸掉我们的两艘巡逻掠行艇和三架扑翼飞机,神父舰长,只需要几颗塑料炸弹就够了。”

  “你说得对。”德索亚说。他踱到光辉明亮的窗户边,又开口道,“你的七名哨兵,包括海上持枪兵阿门特,当时是不是都带着钢矛枪,舰长?”

  “是。”

  “而你也携带着钢矛手枪。对吧?”

  “对。”

  “所有的钢矛弹都击中了嫌疑犯?”

  鲍尔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我想大部分都击中了。”

  “你亲眼见到了结果?”德索亚轻声问。

  “那杂种被击成了碎片……长官,”鲍尔说着,愤怒逐渐战胜了恐惧,“我看见他被炸得稀巴烂,四散纷飞,活像一砣撞上螺旋桨的海鸥粪……长官。然后他掉了下去……不,他仰面朝天从那张傻不啦唧的毯子上飞了下去,就像是有人用绳把他拽了下去一样,然后掉进L-3柱台边上的大海中。虹鲨一拥而上,不到十秒,它们就开始大吃特吃。”

  “这么说,你们没有找回尸体?”德索亚问。

  鲍尔挑衅似的抬起眼。“哦,不……找回来了,神父舰长。等到扑灭火,确认平台上没有什么危险之后,我让阿门特和凯尔默用船钩、手钩和手编网搜了一阵,找到了残尸。”鲍尔船长的声音慢慢变得自信十足了。

  德索亚点点头。“那么,尸体现在在哪儿,舰长?”

  主管竖起粗短的手指,它们正微微颤抖。“我们把它埋了。当然……是海葬。第二天清晨从南码头扔下去的,引来了一大群虹鲨,我们还捕杀了几条当午饭。”

  “但是,你确信这具尸体正是你们先前逮捕的嫌疑犯吗?”

  鲍尔眯起小眼睛看着德索亚,他的眼睛也因此显得更小了。“对……是他的残尸。他不过是个偷猎者。大紫罗兰海上向来不乏这种烂事,神父舰长。”

  “大紫罗兰海上的偷猎者,从来都是驾驶古老的电磁飞行毯来的吗,鲍尔舰长?”

  主管的面部表情冻结了。“你是说那玩意儿?”

  “你的报告中没有提到飞毯,舰长。”

  鲍尔耸耸肩:“那似乎并不重要。”

  德索亚点点头:“刚才你说那张……那玩意儿……一直前行?飞过了甲板和通道,在海洋尽头消失了?上面没有任何东西吗?”

  “对。”鲍尔船长说着,在椅子上坐直,整了整皱巴巴的制服。

  德索亚迅速转过身:“但是,海上持枪兵阿门特说得可不一样,船长。持枪兵阿门特说飞毯找了回来,电源被关闭,他还说,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你这儿。可有此事?”

  “不。”主管说着,眼光依次扫过德索亚、格列高利亚斯、斯布劳尔、纪下士、芮提戈,最后又回到德索亚身上,“不,它从我们身边飞过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它。他妈的阿门特在撒谎。”

  德索亚向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点点头,然后对鲍尔说道:“这样一件古老的人工制品,尚能正常运转,哪怕在无限极海上,也会值不少子儿,对吧,船长?”

  “我不知道。”鲍尔挤出了这几个字,他正望着格列高利亚斯。中士刚刚走到主管的私人保险柜边,那东西由重金属制成,锁得严严实实。“我甚至都不知道那该死的东西是什么。”鲍尔又补上一句。

  德索亚站在窗边。最大的那颗月亮占据了整片东部天空,远距传输拱门的轮廓,在月色中清晰地呈现出来。“那东西叫作霍鹰飞毯。”他轻声说着,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在一个叫作光阴冢山谷的地方,我们的雷达探测到了它的信号,却没能抓住它。”他又朝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点点头。

  瑞士警卫中士戴着铁手套的手掌一挥,就击碎了铁橱。他伸手进去,把盒子、文件、一堆堆钞票拨到一边,然后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把它带到主管的办公桌前。

  “逮捕此人,让他在我眼前消失。”德索亚神父舰长轻声命令道,斯布劳尔上尉和纪下士随即把抗议连连的主管带出了办公室。

  德索亚和格列高利亚斯把霍鹰飞毯在长长的桌面上铺展开来。飞毯古老的飞控线在月光下依然金光闪闪。德索亚摸摸这件人工制品的前缘,抚摸着钢矛洞穿这张纺织品时留下的撕裂痕迹。斑斑血迹,模糊了华丽的装置,曾经亮泽的超导单纤维线也变得暗淡无光。一些碎片沾在飞毯后部的短穗上,也许是人的血肉。

  德索亚抬头看着格列高利亚斯:“你有没有读过一部叫作《诗篇》的长诗,中士?”

  “《诗篇》,长官?没有……我并不太喜欢读书。而且,那好像是本禁书吧,长官?”

  “我想是的,中士。”德索亚神父舰长说。他离开血迹斑斑的霍鹰飞毯,望向升起的月亮和清辉下的拱门。这是谜题的一部分,他思忖着。等到谜题被解开,我就会找到你了,孩子。

  “我想那的确是本禁书,中士。”他又重复道,随即快速转身,朝门口走去,同时示意芮提戈将霍鹰飞毯卷起来,一并带走。“快来,”他说,声音带着几周以来前所未有的轻快,“咱们要开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