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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劳恩・拉米亚发现,自己原本打算的四小时步行成了十小时的噩梦。他们先是绕路去了废城,然后作了艰难的抉择,留下了塞利纳斯。她并不愿意留诗人单独待在那里;只是她既不想强迫他继续前进,也不想浪费时间回一趟墓群。而现在的情况是,沿着山脊绕行就已经花了她一个小时。

  穿越最后的沙丘和岩石密布的戈壁极其单调沉闷,令人疲乏不堪。抵达丘陵地带时,已是临近傍晚,要塞已经没入了阴影。

  四十小时前走下要塞那六百六十一级石阶的时候,步履还轻松无比,而攀登,即便对于她在卢瑟斯锤炼出的肌肉也是个考验。她一路攀登,空气逐渐变得清凉,景象也越来越壮观,直到最后,她已经爬上距丘陵四百米的高度,她不再出汗,光阴冢山谷再次尽收眼底。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水晶独碑的顶部,那也是因为有光芒在无规则地闪烁。她在那停了一会儿,确保闪光不是在传递信息,但光芒没有规律可循,只是破碎的独碑上晃荡的水晶残片在闪耀光芒。

  眼前是最后的一百级阶梯。拉米亚再次试了试通信志。交流频道上还是平日里杂乱的信号和毫无意义的声音,大概是被时间潮汐扭曲了。那东西可以扭曲一切,除了最近距离的电磁交流。通信激光器或许有用……似乎还可以经由领事古老的通信志转继……但眼下卡萨德已经失踪,除了领事的那个机器外,他们没有别的通信激光器。拉米亚耸耸肩,开始攀爬最后的台阶。

  时间要塞是哀王比利的机器人修建的——它不是真正的要塞,而是作为行宫、客栈和艺术家的避暑胜地。自诗人之城疏散之后,这个地方已经空旷了一个多世纪,只有那些最为勇敢的冒险家才会莅临于此。

  伯劳的威慑逐渐减弱后,观光者和朝圣者才开始利用这个地方,最终伯劳教会将此地重新开张,作为每年一度伯劳朝圣必要的驿站。据传闻说,它有些房间雕刻在山脉最深处,或是最难以接近的塔顶,那些都是神秘仪式的举行地,为那个被伯劳信徒们称作化身的生物奉上精心策划的祭祀。

  随着光阴冢即将打开,凶猛而毫无规律的时间潮汐与北部区域的疏散,时间要塞再度陷入沉寂。现在,布劳恩・拉米亚返回到此地的时候,此地也同样门可罗雀。

  拉米亚到达底层的时候,沙漠与死寂之城依然沐浴在阳光下,但要塞已经暮霭沉沉,她休息了片刻,从最小的背包里取出手电,走进迷宫。走廊很昏暗。两天前他们在这里的短歇期间,卡萨德搜寻过四周,宣布所有的动力能源统统不管用了——太阳能转换器七零八落,聚变电池碎得一塌糊涂,甚至连备用电池都坏掉了,在地窖附近散落一地。拉米亚走上六百六十级台阶的时候,怒视着升降机舱僵死在它们生锈的垂直轨道上,她把这景象琢磨了好几十次。

  宽阔些的大厅是为宴席与集会设计的,现在仍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人们逃离宴会时遗留的残羹剩饭已化成了灰,到处都是惊慌逃窜的痕迹。没有尸体,但是墙上和挂毯上变得棕褐的条纹显示,这样的暴行应该发生在仅仅几周以前。

  拉米亚没有理会这一片狼藉,没有理会那些凶兆——巨大的、长着恶心人脸的黑鸟——从中央餐厅起飞,没有理会自身的劳累,她爬了好几层楼,终于到达之前扎营的储藏室。楼梯变得难以言状的狭窄,苍白的光芒透过彩色玻璃投下惨淡的色彩。窗格上卡有怪兽状的笕嘴窥视着屋里,玻璃被打得粉碎甚或震落,像是在进来的途中被冻结了。一阵冷风从笼头山脉积雪地段吹来,拉米亚晒伤的皮肉又瑟瑟发抖起来。

  背包和额外的随身物品还在他们当初留下的地方,就在中央卧室上方高处的狭小储藏室里。拉米亚检查了一下,确认房间里一部分盒子和板条箱里装着不易腐败的食物,然后走上狭小的阳台,雷纳・霍伊特曾在这里弹奏过巴拉莱卡琴,那仅仅是几十小时以前——却已成了千古绝唱。

  高峰的阴影蔓延过几公里的沙地,几乎快抵达废城。在傍晚的霞光中,光阴冢山谷与乱七八糟的荒地顶上依然一副憔悴的模样,岩石和低矮的石头阵投下杂乱无章的影子。站在这里,拉米亚看不到墓群在哪儿,尽管独碑依然偶尔爆发出一点光芒。她再次试了试通信志,它还是只给她静电噪音和混沌的背景杂声,她骂了一句,走回房间拣选补给打包。

  她带了四包必需品,用流沫和成型纤维塑料包装好。要塞有水——高山顶上的融雪水,经过水槽导流下来,那种技术不可能出故障——她把身上带的所有瓶子都灌满了,找了找还有没有多余的瓶子。水是他们最需要的。她咒骂塞利纳斯竟不和她一起来;那个老家伙至少可以提六七瓶水。

  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了些许响动。大厅里有东西,就在她和楼梯之间。拉米亚拉起最后的背包,从腰带中抽出父亲的自动手枪,慢慢走下楼梯。

  里面空无一物;那些大黑鸟也没有回来。沉重的挂毯被风掀起,就像那片狼藉的食物与餐具上头飘着的腐烂三角旗。远处的墙上,靠着一个硕大的伯劳的面部雕塑,全部由自由漂移的铬和钢铁组成,迎着微风慢慢旋转。

  拉米亚侧身缓缓走过这个地方,每隔几秒,便转一次身,以免背对同一个黑暗角落太久。突然,一声惨叫让她定在了那里。

  那不是人类的惨叫。那哀泣声调是超声波乃至更高频,听得拉米亚牙齿发酸,她用发白的手指紧紧抓住手枪。那声音又戛然而止,犹如唱针被突然从唱片上拨了起来。

  拉米亚望见了声音的传来之地。宴会餐桌之上,雕像之上,六面巨大的彩绘玻璃窗之下,渐逝的天光从暗淡颜色中流出的地方,有一扇小门。声音在四周回荡着传出,就像是在逃离遥远深处的某座地牢或地下室。

  布劳恩・拉米亚有些好奇。她的整个生命都是在与超乎常人的好奇心搏斗,而最终她选择了已被荒废却有时充满趣味的职业——私人侦探。不止一次,她的好奇心曾让她陷入了尴尬或麻烦的境地,甚至两者兼有。更多的情况下,她的好奇心得到了鲜为人知的学识作为报偿。

  但这次没有。

  拉米亚是来寻找急需的食物和水的。不可能有其他人来过这里……那三个年长的人不可能比她先到,尽管她还绕路去了趟废城……而另外的任何东西和任何人都不值得她关心。

  卡萨德?这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那声音不可能发自军部上校的喉咙。

  布劳恩・拉米亚从门边慢慢退后,手枪蓄势待发,她找到去主层的楼梯,小心地走了下去,走进每一间屋,在搬动着七十公斤货物和十几瓶水的情况下尽可能地蹑手蹑脚走着。她从底层一片失去光泽的玻璃上瞥见了自己——矮小结实的身体泰然自若,举起的手枪旋转着,一大堆沉重的背包在背上和宽带子上荡来晃去,瓶子和饭盒一同叮当作响。

  拉米亚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玩。她走出最底层,走进清凉稀薄的空气,准备再次走下阶梯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不再需要手电——傍晚的天空突然覆满了低云,向星球上洒下一片粉红琥珀相间的光芒,甚至连要塞和脚下的丘陵地带都被这充足的光芒照亮。

  她两步两步地跨下陡峭的楼梯,还没走到半路,强壮有力的肌肉就已开始疼痛。她没有收起枪,而且保持射击准备,以防有东西会从上头下来,或是从岩石面上的孔洞里钻出。快到底部了,她一步步走下楼梯,抬头朝半公里之上的塔楼和露台望了一眼。

  岩石正在朝她坠落。不止是岩石,她意识到,还有笕嘴也从它们古老的栖身地上被拔出,正随石块一起翻落,黄昏的光芒照亮了它们恶魔般的脸。拉米亚撒腿就跑,背包和瓶子晃荡着,她意识到,已经来不及在这些碎片落地之前抵达安全区域,于是一头奔向两块互相倚靠的岩石之间。

  身上的背包让她完全挤不进那条缝隙,她挣扎着,松开带子,听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响声,意识到那是第一波岩石砸在她的身后,跳飞到头顶上的声音。拉米亚又推又拉,力量大得撕裂了皮革,扯断了纤维塑料,最后终于挤到了岩石下面,把背包和水壶朝自己拉近,同时决定不回要塞了。

  如脑袋和拳头般大小的岩石往她四周乱砸。一个石妖破烂的头颅弹过,砸碎了不到三米远外的一颗小石头。过了一会儿,空气中充满了导弹味,一些大的石头在头顶的岩石上砸得稀烂,等这轮石崩过去,就剩下第二轮坠落中小石头的轻拍声。

  拉米亚弯下身,把背包托进安全的地方,这时,一块通信志大小的石头从外面的石头表面弹起,几乎是水平地朝她的藏身处——在两块岩石搭就的小洞穴里弹了两下,然后击中了她的太阳穴。

  

  拉米亚如老人般呻吟着醒来,头痛欲裂。外面已经完全入夜,遥远的遭遇战发出的亮光穿过头顶的条条裂缝,照亮了藏身地的内部。她伸出手指摸摸太阳穴,发现血已经沿着脸颊和脖子结成了硬块。

  她爬出缝隙,挣扎着爬过外面滚来滚去的新落下的岩石,坐了一会儿,她低下头,抑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她的背包完好无损,只有一个水壶打碎了。她找到了手枪,就在之前丢下它的地方,那块小空地竟没有杂乱的岩石碎块。她脚下露出地面的岩层在这短暂石崩的暴力冲刷中,已经留下了伤疤和条条划痕。

  拉米亚查询了一下通信志。时间只过去了不到一小时。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没有东西下来带走她,或者切断她的喉咙。她朝城墙和楼台望了最后一眼,现在它们都远在头顶之上,看不见了。她拖出食物,快步走下险恶的石头小径。

  

  她绕路去废城边缘的时候,马丁・塞利纳斯并不在那里。不知怎的,她本来就没指望他会在那儿,虽然她希望他是等得倦怠了,决定自己走几公里回山谷。

  放下背包,把水壶放到地上,休息一会儿,这想法给她强烈的诱惑。她把小小的自动手枪握在手里,走进废城街道。爆炸的光芒足以引领她前进。

  诗人没有回答她回音不断的呼喊,虽然上百只拉米亚不认识的小鸟扑棱棱飞向空中,黑暗中它们的翅翼很白。她走进哀王古老宫殿的底层,往楼梯上大喊,甚至还开了一枪,但还是找不到塞利纳斯的人影。她走进匍匐藤蔓杂乱丛生的墙面下的庭院,呼喊着他的名字,寻找他曾经来过的蛛纱马迹。途中她看见一座喷泉,于是想起了诗人的故事里,哀王比利失踪的那一夜,他是被伯劳带走了,但喷泉也不止一座,她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座。

  拉米亚走过七零八落的穹顶下的中央餐厅,那间屋子布满了阴影。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她转身,做好准备开枪的架势,但那不过是一片叶子或古老的纸片被吹过了陶瓷地面。

  她叹了口气,离开城市,轻松地走着,尽管连日来没有休息,已经疲乏不堪。通信志上的请求没有收到回应,她感觉到时间潮汐那幻觉记忆的拉扯,因而毫不惊诧。如果马丁回了山谷,他的足迹也早已经被夜风吹散了。

  墓群又在发光。甚至在抵达山谷入口那开阔的山鞍之前,拉米亚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光线并不明亮——和头顶那无声的狂暴光线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是地面的每一座坟墓似乎都流泻出惨白的光芒,像是在释放漫长的白天里蓄积的能量。

  拉米亚站在山谷前端,大声呼喊,告知索尔和其他人她回来了。如果最后的几百米有人来搭个帮手,她是不会拒绝的。拉米亚后背生疼,背带勒进肉里,她的衬衫浸满了鲜血。

  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喊。

  她慢慢爬上通往狮身人面像的台阶,把食物放在宽阔的石质门廊上,摸索着手电,感觉到筋疲力尽。里面很黑。他们曾经过夜的房间里,睡袍和背包四散凌乱。拉米亚呼喊着,等到回音消逝,再次将手电扫过房间。一切如常。不,等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闭上眼,回忆着那天早上的这间屋子。

  莫比斯立方体不见了。海特・马斯蒂恩留在风力运输船上的那个古怪的封印能量的匣子不在角落里了。拉米亚耸耸肩,走出门外。

  伯劳正等着她。它就站在门外。怪物比她想象的要高,站在面前,犹如一座铁塔。

  拉米亚一步步走出房间,慢慢撤退,压抑着要对着怪物尖叫的冲动。手中高举的手枪看起来渺小而了无用处。一不小心,手电就掉到了石质地面上。

  怪物竖起头看着她。那多面之眼后的某处搏动着红光,身体的棱角和刀刃反射着上头的光芒。

  “你这杂种,”拉米亚说道,声调平静,“他们在哪儿?你对索尔和那个婴孩做了什么?其他人在哪儿?”

  怪物朝另一个方向竖起脑袋。那张脸完全是个异种,拉米亚从中看不出任何表情。那肢体语言表达的,只有威胁。钢铁手指咔嚓一声打开,如同折叠式解剖刀。

  拉米亚朝它的脸开了四枪,重级十六毫米子弹连续射出,哀鸣着偏入了夜空。

  “我不是来这里找死的,你这狗娘养的金属怪。”拉米亚一面说,一面瞄准,连发了十多发子弹,发发击中要害。

  火花四溅。伯劳猛地扯直脑袋,似乎在倾听什么遥远的声音。

  它不见了。

  拉米亚大口喘气,伏下,转身四顾。什么都没有。天空平静下来,山谷地面闪耀着星光。阴影厚重如墨,变得遥远。就连风都消失了。

  布劳恩・拉米亚摇摇晃晃地走向背包堆,坐在最大的那个上面,试图将心跳降到普通速率。她很奇怪,自己竟没有感到害怕……不完全是这样……但她的身体确实充满了肾上腺素。

  她依然把手枪握在手里,子弹筒里还有十多发子弹,推进器动力充足,她拿起一瓶水,大喝了一口。

  伯劳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一瞬间降临此地,无声无息。

  拉米亚放下瓶子,扭过身子,操起手枪。

  她还不如从刚才起就慢慢地行动。伯劳伸出右手,那如缝衣针般长的指刃闪耀着光芒,一根指尖滑到她耳后,摸到头骨,一下刺入她的头颅,毫无摩擦,毫无痛苦,只有被刺穿时冰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