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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下午,马丁・塞利纳斯都奋战在自己的史诗之中,仅仅因为逐渐淡去的光线,才让他停下了笔。

  他发现自己旧日的工作室早已被洗劫一空,古董桌也没了。哀王比利的宫殿经受了时间的最大凌辱,门窗尽破,曾经堆满财富的脱色地毯上飘移着微型沙丘,老鼠和小型石鳗在倒塌的岩石间蹿游。公寓塔成了鸽子和猎鹰的家,它们已经返回到了野性状态。最后,诗人回到会众厅,来到餐厅那巨大的网格球顶下,坐在一张低矮的桌子旁,开始动笔。

  灰尘和碎片覆满了陶瓷地板,沙漠蔓草的猩红色调几乎将一个个覆满裂纹的窗棂全数遮掩,但是塞利纳斯将这些无关之物完全抛诸脑后,奋战于自己的《诗篇》中。

  这首诗讲述的是泰坦神的覆亡,他们被自己的子嗣——希腊诸神——取而代之的故事。它讲述了由于泰坦神拒绝被取代,奥林帕斯神与之搏斗的历程:随着俄刻阿诺斯和他的篡位者——尼普顿——搏斗,大海掀起了惊涛骇浪;随着海伯利安与阿波罗争夺光明的控制权,太阳消失了;随着萨土恩和朱庇特争夺众神王座,整个宇宙都颤动起来。岌岌可危的,不仅仅是一批神祇的消逝,他们将被另外一批取而代之,而且是一个黄金时代的终结,黑暗时代的降临,那将意味着所有凡夫俗物的灭顶之灾。

  《海伯利安诗篇》并没有隐匿这些神的另一重身份:我们很容易就能明白,泰坦神代表了整个银河系中人类短暂历史上的英雄,而奥林帕斯篡位者,便是技术内核的人工智能。双方之间的战场,波及到环网所有星球上一片片熟悉的大陆、海洋、航空线。在这之中,冥府怪物,虽是萨土恩之子,但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朱庇特一起继承这一王国,暗中追踪自己的猎物。它猎捕神,也猎捕凡人。

  《诗篇》同时也讲述了创造物与创造者之间的关系,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爱,艺术家与艺术品,所有的创造者和他们的作品。这首诗歌颂爱情、忠贞,但却摇摇晃晃地行进在缥缈主义的边缘,那都是些关于爱的力量、人类野心和学术傲慢的腐堕情节。

  马丁・塞利纳斯已经在《诗篇》上花去了两个多标准世纪的时间。他最棒的作品就是在这些环境下创就的——被废弃的城市,沙漠之风就像不祥的希腊合唱团在后台啸叫,而且充满了突然驾临的伯劳的身影。塞利纳斯为了保命,离开了城市,抛弃了他的缪斯,让自己的神笔沉寂了下来。现在他重又拾笔,追寻着那确切的行迹、完美的语句结构,那是天赋灵感的作家才会经历到的。马丁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复苏了……血管勃然张大,肺活量极度提升,他品味着华丽的光线和纯净的空气,但却没有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他享受着古老鹅毛笔画在羊皮纸上的每一笔,先前的纸页高高地堆积在圆桌之上,一块块破碎的砖石权当镇纸,故事再次随性而流,每一诗节,每一行,都闪耀着不朽之光。

  塞利纳斯已经进行到诗歌最难、最激动人心的一部分,在那场景中,战争席卷过千千万万之地,整个文明被蹂躏,泰坦神的代表请求暂时停火,要和奥林帕斯毫无幽默感的英雄们会面并谈判。在诗人想象出的浩瀚场景中,大步走过萨土恩、海伯利安、科托斯、伊阿佩托斯、俄刻阿诺斯、布里亚柔斯、密姆斯、波尔费里翁、恩克拉多斯、罗图斯,以及其他神灵——还有他们同样的泰坦姊妹,特提斯、福柏、西娅、克吕墨涅[22]——而他们对面,就是朱庇特、阿波罗和奥林帕斯诸多同胞兄弟[23]的阴郁面容。

  塞利纳斯不知道这最宏伟史诗的结局。他苟且偷生,仅仅是想要完成这首诗……几十年来,他一直在为之努力。年轻时拜词语为师,让他获得了名望和财富,但这一切已成过眼云烟——他已经获得了不可计量的名望和财富,可它们却差一点杀死了他,并真的杀死了他的艺术——虽然他知道《诗篇》是他这时代最棒的文学作品,但他仅仅是想要完成它,亲自得知结局,将每一节、每一行、每一个字尽可能写成最完美、最透彻、最美丽的形式。

  现在,他兴奋异常地写着,几乎疯癫发狂,脑中充满了希望,长久以为无法完成的诗文即将大功告成。一字一句从他古老的鹅毛笔中流淌而出,挥洒在陈旧的纸张上,一个诗节一个诗节毫不费力地跃上纸端,诗篇找到了它们自己的声音,挥毫而就,完全用不着修改,完全无须停顿来寻找灵感。不管是词语,还是那意象,诗文显露绽放,速度快得令人震惊,所揭示的东西令人惊骇,美妙得让人停止心跳。

  在停战的旗帜下,萨土恩和篡位者朱庇特面对面而立,站在垂直切割的大理石谈判桌前。他们的对话壮丽而朴素,他们求生的辨论,论战的基础,创造了自修昔底德的《与米洛斯人的对话》[24]以来最杰出的辩论。突然间,某种新出之物,某种马丁・塞利纳斯在几个小时不用缪斯的沉思中完全意想不到的东西,出现在了诗文中。两位众神之王都表现出对这第三名篡位者的恐惧,这可怕的外来势力威胁到他们各自江山的稳固。塞利纳斯极为惊讶地注视着自己通过上千小时才塑造出来的众位人物违抗了自己的意愿,在大理石板前握手言和,结成联盟,一致抵抗……

  抵抗什么?

  诗人停了下来,鹅毛笔顿在那儿,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几乎已经无法看清纸页。他已经在半暗的状态下写了好长时间了,现在,全然的黑暗降临了。

  世界再一次涌了进来,塞利纳斯恢复了神志,就像高潮后感觉的重新回归。在回归时,只有作家的重新屈临世界显得更为痛苦,荣耀的曳尾之云在感官琐事的尘世之流中迅速消散。

  塞利纳斯环顾左右。巨大的餐厅一片漆黑,唯有断断续续闪烁的星光和遥远的爆炸之光钻过顶上的窗格和常春藤。身边的桌子就是一片阴影,四方三十米外的墙壁是更深的阴影,还带着沙漠蔓草的曲张之影。餐厅之外,夜风升腾,声音异常响亮,穹顶参差不齐的梁椽和裂口中的缝隙唱着一曲曲女低音和女高音独奏。

  诗人叹了口气。他背包里没有手持火炬。除了水和《诗篇》,他什么也没带。他感觉到自己饥肠辘辘,胃在发脾气。那该死的布劳恩去哪里了?不过刚想到她,他就又变得相当开心起来,他很高兴那女人没有回来找他。他需要单独留在这儿完成诗作……在这样的速度之下,用不了一天时间,也许只要一晚上就行。只要几小时,他就能了结自己的毕生之作,就能休息一会儿,欣赏小小的日常之物,处理生活的琐事。多年来,它们一直是这项无法完成的工作中,令人不快的烦扰。

  马丁・塞利纳斯又叹了口气,开始把手稿塞进背包里。他得先到什么地方找点灯光……或者点把火,用哀王比利的古老织锦作为引火物。如果必要,他会在外面太空站的灯火之下写诗。

  塞利纳斯拿起最后几张纸和笔,转身寻找出口。

  什么东西正站在漆黑的大厅中,伴他左右。

  是拉米亚,他想,慰藉和失望的情绪互相缠斗。

  但不是布劳恩・拉米亚。塞利纳斯注意到那畸变的形体,庞大的身躯,底下两条极长的腿,甲壳和棘刺上的星光汇演,四条手臂暗影交叠,尤其是那地狱般光亮的水晶发出的红宝石光芒,那便是眼睛所在的地方。

  塞利纳斯呻吟一声,瘫坐回椅子中。“现在别来烦我!”他叫道,“快滚,你这该死的眼睛!”

  高大的影子走近了些,脚步踏在冰冷的瓷地上,寂静无声。天空泛起血红的能量波纹,现在,诗人可以看见包围过来的棘刺、刀刃和金属丝网了。

  “不!”马丁・塞利纳斯喊道,“不行!饶了我吧!”

  伯劳又走近了些。塞利纳斯的手哆嗦着,再次拿起笔,在最后一张纸空空的下缘写起字来:是时候了,马丁。

  马丁盯着自己所写下的文字,压抑着疯狂傻笑的冲动。就他所知,伯劳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交流过。除了通过痛苦和死亡这对出双入对的媒介。“不!”他再次叫道,“我有工作要做。去找其他人,你这该死的怪物!”

  伯劳又向前迈了一步。天空闪动着寂静的等离子弹光芒,红黄之光在怪物的水银胸脯和手臂上流淌而下,就像溅出的油彩。马丁・塞利纳斯的手又哆嗦了一下,在先前那句话下面接着写道——是时候了,马丁。

  塞利纳斯把手稿抱在怀里,从桌上拿起最后几张纸,以免自己再写什么东西。他几乎朝着那幽灵嘘了口气,露出了一副可怕的龇牙咧嘴的面容。

  你即将和你的主子交换位置,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写道。

  “不是现在!”诗人尖叫道,“比利已经死了!就让我完成吧。求求你了!”马丁・塞利纳斯在自己漫长又漫长的一生中从没求过别人。但他现在低声下气地乞求了。“求你了,哦,求你。就让我完成吧。”

  伯劳向前走了一步。现在,它是那么近,那奇形怪状的上身已经挡住了星光,诗人隐没在它的影子之下。

  不,马丁・塞利纳斯写下了这个字,伯劳伸出那无限长的胳膊,无尽锋利的手指刺穿了诗人的手臂,直入骨髓。手中的笔掉落在地上。

  马丁尖叫着,他从餐厅穹顶下被拉了出来。他尖叫着,看见脚底下的沙丘,听见自己尖叫声下的流沙声,看见从山谷中矗立起来的那棵树。

  那棵树比整个山谷还要大,比朝圣者穿越的山岭还要高;上部枝干似乎探进了天穹之中。这棵树由钢和铬所制,树枝都是棘刺和荨麻。在那些棘刺上,许许多多人在挣扎、在扭动——成千上万。渐暗的天空发出红色之光,塞利纳斯虽然痛苦异常,但还是集中起精神,并发现自己认出了几个人影。那是一具具躯体,不是什么魂灵或者其他抽象之物,他们显然正忍受着痛苦的生命折磨。

  很有必要,塞利纳斯在伯劳冷冰冰的胸脯上写道。鲜血在水银和沙子之上滴流。

  “不!”诗人尖叫道。他紧握双拳,捶打着解剖刀和金属丝网。他又推又拉又扭,但怪物把他抱得更紧了,把他拉到自己的刀刃之上,就好像他是只正在装裱的蝴蝶,一只别住的标本。但是,让塞利纳斯发狂的并不是那无可想象的痛苦,而是无可挽回的失落感。他几乎就要完成了。他几乎已经完成了!

  “不!”马丁・塞利纳斯尖叫,越发狂野地扭动起来,直到一大摊喷溅而出的鲜血和尖叫的下流话充塞了整个空间。伯劳带着他朝等待着的荆棘树走去。

  死寂之城中,尖叫声回荡了一分钟,渐弱渐远。随后一片寂静,偶尔会有重返巢穴的鸽子打破沉寂,它们落入分崩离析的穹顶和塔楼,发出柔和的翅膀扑动之声。

  风骤起,拍打着松松散散的有机玻璃窗格和炉墙,吹动柔脆的叶子穿过干涸的喷泉,透过破裂的穹顶窗格穿了进去,平静的旋风将手稿纸卷起,有些纸偷偷开溜,被吹进寂静的院子、空空荡荡的走道和塌陷的沟渠之中。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然后诗人之城中,一切都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