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军事简报唠唠叨叨地一直持续到了上午十时左右。我怀疑这样的会议是不是都是一个样子——如背景噪音般的轻快单调声一刻不停的陈述,空气中弥漫着的咖啡味和烟味,以及一堆堆硬面资料和植入物存取带来的脑皮层叠加眩晕——好几百年以来都不曾改变。我怀疑,这些事在我小时候是不是要简单一些;惠灵顿把手下人——那些他不带感情却又精湛地称作“败类”[5]的家伙——召集到一起,什么都不说,就把他们赶去送死了。

  我把注意力又集中到这群人身上。我们身处一间大的会议室,亮白的矩形地毯和炮铜色的马蹄形桌子映衬着灰色的墙面,桌子上摆着黑色触显,零星地摆着几个玻璃水瓶,色调相当和缓。执行官梅伊娜・悦石坐在桌子弧拱的中心,旁边是高级议员和内阁大臣,更远的地方,军官和其他二级决策官沿着曲线依次落座。他们的身后,桌子以外的地方,坐着不可或缺的助理群,而其中属于军部的那一群里没有人军衔低于上校,在他们的背后——在那些看起来不那么舒适的椅子上——坐着这些助理的助理。

  我没有椅子。另外还有一群人员被邀请来,但是显然轮不上说话,我就和他们一起坐在会议室后部角落附近的一个高凳上,距离首席执行官二十米远,离正在作简报的官员就更远了。作报告的是名年轻上校,他手里拿着一支教鞭,说起任何话来都毫不犹豫。上校身后是金灰相间的随调显屏导板,身前是任何一个显像井中必不可少的微微隆起的万象球。随调板不时被云层覆满,变得充满生机;另一些时候,空气又被复杂的全息图搅得模糊不清。这些图表的微像在每一块触显板上闪光,又在一些通信志上方盘旋。

  我坐在凳子上,观察着悦石,时不时画上几笔速写。

  

  那天早上在政府大楼客房醒来的时候,明亮的鲸逖阳光从桃色的窗帘中涌入。清晨六时半是我的起床时间,窗帘就在那时自动打开。刹那间我迷失了,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脑海里依然还在寻找雷纳・霍伊特,并因为伯劳和海特・马斯蒂恩而提心吊胆。然后,就像什么力量满足了我的愿望,让我远离了这些念头,让我开始做自己的梦,那一分钟,我心里又堆满了困惑,然后我坐起身大口吸气,警觉地向四周看去,期望柠檬色的地毯和桃色的光芒会像热梦一般退去,只留下痛苦、浓痰和可怖的咯血。亚麻布上染满血迹,这间充满阳光的屋子消融成西班牙广场黑暗公寓的阴影,四处鬼影陆离,约瑟夫・赛文敏感的脸庞朝前凑来,注视着我,等待着死亡降临在我头上。

  我洗了两次澡,先用水浴然后是声浴。从浴室出来,刚铺好的床上放着一套新的灰色衣服,我取过穿上,然后出发去寻找东庭——我新衣服旁边留下的一张礼片上说的——那里正为政府大楼的宾客供应早餐。

  橙汁是鲜榨的,培根脆嫩,货真物实。报上说首席执行官悦石将会于环网标准时间十时三十分通过全局和各大媒体向整个环网发表演说。报纸各版铺天盖地全是战争新闻。上面,无敌舰队的平面照片五光十色,熊熊发光。莫泊阁将军身处第三页,阴郁地望向读者,报纸把他称作“对抗第二次格列侬高叛乱的英雄”。戴安娜・弗洛梅正和她猿人般的丈夫在邻桌吃饭,她看了我一眼。她今早的着装更为正式,深蓝色长裙,远没有昨晚暴露,但是侧边开了一条细缝,隐隐可以瞧见昨晚的身材。她用颇有光泽的指甲夹起一条培根,小心地咬了一口,目光一直没有从我身上挪开。何蒙德・弗洛梅正读到折页里金融版面上一些宜人的消息,喉头咕哝作响。

  

  “驱逐者迁移队……也就是大家俗称的游群……早在三个多标准年以前就被卡姆星系的霍金干扰感应装置探测到,”作简报的年轻官员说道,“甫一被探测到,军部的42特遣部队,也就是为海伯利安星系的疏散工作接受过改装的部队,立即带着绝密指令从帕瓦蒂旋入超光速状态,它们将会建立一个传送门,把整个海伯利安纳入远距传送能力范围。同时。87.2特遣部队又奉命从卡姆三号周围的苏尔科夫-近田集结地,调遣去同海伯利安星系的疏散军力会合,寻找到驱逐者迁移队,与他们交战并摧毁他们的军事部队……”无敌舰队的影像出现在随调板上,也映在了这名年轻上校的身上。他挥了挥教鞭,于是一条红宝石色的光线拦腰切过那张较大的全息像,显示出信息中所提到的一艘C3战舰。“87.2特遣部队受命于纳西塔元帅,他现在身处‘赫布里底’号霸舰……”

  “知道了,知道了,”莫泊阁将军抱怨道,“这些我们都知道,雅尼。废话少说。”

  年轻的上校挤出一丝微笑,朝将军和首席执行官悦石略微点点头,然后变回刚才的语调,只是其中少了些许自信。“在过去的七十二标准小时中,据从42部队发来的超光加密信息报道,在特遣疏散部队的侦察小组和驱逐者迁移队的先头部队之间,爆发了白热化的战斗——”

  “是游群。”利・亨特打断他道。

  “对。”雅尼说道。他转身面对着随调板,五米深的磨砂玻璃闪烁着出现了。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只是无法理解的迷宫,里面有神秘的符号、五颜六色的向量线、底层编码,加上军部缩写词,这一切简直就像是胡言谵语。也许,房间里的高级将领和政客也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但是没有人承认自己搞不懂。我开始为悦石画一幅新的画像,背景中莫泊阁的侧脸活像一头斗牛犬。

  “虽然最初的报道显示附近有四到五千单位的霍金尾波,但许多人都误解了这一数据。”叫作雅尼的上校继续道。我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他的名还是姓。“你们知道。驱逐者……啊……游群有可能由多达上万艘单独的驱动单位组成,但它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很小,或者根本就没有武装,或者不具有太大的军事作用。微波、超光仪,还有其他的发射信号评估显示——”

  “打扰一下,”梅伊娜・悦石说道,她沧桑的声音和这位简报官员蜜糖一般流畅的语言形成了鲜明对比,“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有多少驱逐者舰船具有军事作用?”

  “啊……”上校一面说,一面朝他的上司瞥了一眼。

  莫泊阁将军清了清嗓子。“我们估计,大约有六……七百艘一等舰,”他说,“没什么可担心的。”

  首席执行官悦石扬了扬一条眉毛。“那我们舰队的规模呢?”

  莫泊阁朝年轻的上校点点头,示意他稍息,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42特遣部队有大约六十艘战舰,执行官大人。另外还有——”

  “42特遣部队就是疏散分队?”悦石问。

  莫泊阁将军点点头,我想,在他的微笑中我看见了一丝谦逊。“是的,夫人。87.2特遣部队,大约一个小时前传送至星系的舰队,将会——”

  “六十艘船足以抵挡六七百艘战舰吗?”悦石问。

  莫泊阁朝他的一名同僚瞥了一眼,似乎是在求他耐心。“是的,”他说,“完全足够。你得明白,执行官大人,六百霍金驱动舰听起来可能很多,但它们只是一些兀自亢奋的单舰、侦察舰,或是一种他们称作枪骑兵的五人座攻击艇。42特遣部队由将近二十多艘主线神行舰组成,包括航空母舰‘奥林帕斯之影’和‘天王星站’。这些战舰当中的任何一艘都能装载一百多架战斗机或火炮定位雷达。”莫泊阁在他的口袋中摸索了一阵,抽出一根雪茄大小的转基因香烟,然后像是想起悦石不赞成吸烟,又把它插回了外衣口袋。他皱了皱眉。“等到87.2特遣部队部署完毕,我们将会有完全足够的火力对付哪怕十多个游群。”他依然皱着眉头,向雅尼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上校清了清喉咙,然后将他的教鞭指向随调显示屏。“你们看,42特遣部队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清理出用于修造远距传输器的必需空间。这项工程在环网标准时间六周以前就已经开始了,并于昨日标准时间十六时二十四分完成。首轮驱逐者骚扰袭击已经被击退,而42部队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中,特遣部队的先锋部队和驱逐者主力之间已经发起了一场主要战斗。这次冲突的焦点在这儿——”雅尼又做了个手势,于是随着他教鞭顶端的一击,随调板的一个区域便闪着蓝光跳动起来,“——在黄道平面二十九度高处,距离海伯利安的恒星三十天文单位远,大约距离这个星系的欧特云的假定边缘零点三五个天文单位远的地方。”

  “伤亡情况怎样?”利・亨特问。

  “对这样一场非常时期交火来说,完全在可接受的底线以内。”年轻的上校说道,他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进入过离战场方圆一光年的地方。那一头金黄的头发小心地梳到了一边,在聚光灯强烈的光线下反射着光芒。“有二十六艘霸主快速攻击战机损坏或失踪,十二艘载鱼雷的火炮定位雷达、三艘火炬舰船、燃料运输艇‘阿斯奎斯之傲’,还有驱逐舰‘天龙星三号’遭受了损伤。”

  “死亡人数呢?”首席执行官悦石问。她的声音非常平静。

  雅尼迅速地瞟了一眼莫泊阁,但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大约两千三百人,”他说,“但目前正在开展救援行动,我们有希望找到‘天龙星’号的幸存者。”他抚了抚外衣,又紧接着道:“与驱逐者战舰至少一百五十艘的确定伤亡相比,这完全是小巫见大巫。我军发起的对迁移星丛的袭击——造成了游群另外三十到六十艘战舰的毁灭,包括彗星农场、炼铁船,还有至少一个司令星丛。”

  梅伊娜・悦石捻了捻粗糙的手指。“伤亡估计——我军的伤亡——包括已被摧毁的树舰‘伊戈德拉希尔’上的乘客和船员吗?就是那艘我们包租下来执行疏散任务的船?”

  “不包括,夫人,”雅尼轻快地回答道,“虽然树舰被毁时发生了驱逐者突袭,但我们的分析显示,‘伊戈德拉希尔’不是被敌军行动摧毁的。”

  悦石再次扬了扬眉毛。“那是怎么回事?”

  “阴谋破坏,我们目前得出的结论是这样。”上校说道。他将另外一张海伯利安星系图表调上了随调板。

  莫泊阁将军朝自己的通信志瞥了一眼,接着说道:“得了,跳到地面防御部分,雅尼。执行官大人三十分钟之后就要发表演说了。”

  我完成了悦石和莫泊阁的素描,伸了个懒腰,四处张望,寻找下一个对象。利・亨特似乎是个挑战,他长着一张难以名状的脸,五官几乎都挤到了一起。我又看回上方的时候,一颗海伯利安的全息球体停止了转动,逐渐展开成为一系列平面投影:倾斜的等矩形、波恩投影、垂直线、星状符号、范德格林氏投影、高瑞斯投影、被遮断的古德等面积投影[6]、指时针、正弦曲线、方位角等距、多圆锥图形、矫枉过正的桑津、埃舍尔化计算机、布列斯梅斯特、白金敏寺、米勒圆柱形、多方线绕制图,还有座区图标准,之后这一切都消融成一张海伯利安的标准罗宾逊-柏阿德地图。

  我笑了。那是自简报开始以来我见过的最令人愉快的东西。悦石的几个手下正不耐烦地动来动去。他们希望在广播开始以前,至少能和首席执行官共处十分钟。

  “众所周知,”上校发言道,“依据度陇-罗米亚计量法,海伯利安与旧地标准有9.89度的相似——”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莫泊阁吼道,“快报告军队部署,早点讲完滚蛋。”

  “是,先生。”雅尼吞了吞口水,举起他的教鞭。他的声音中再也没有了自信。“你们知道……我是说……”他指向最北方的大陆,那块地方在随调板上漂浮,像是草草描就的马头和脖颈,而这只动物自胸部和背部肌肉开始的地方以锯齿形终结。“这是大马大陆。它有另外一个官方名称,但是每个人都这么称呼它,自从……这是大马大陆。在东南方延伸的岛链……从这里到那里……被称作猫和九尾。实际上,这是一个群岛,拥有一百多……不管怎么说,第二主大陆叫作天鹰大陆,也许你们能看出来,它的形状看起来有些像旧地的鹰,这是它的喙……在西北方海岸……厉爪延伸到了这里,一直到西南方向……这儿有至少一只翅膀,一直延伸到东北海岸。这一部分就是所谓的羽翼高原,由于遍布火焰林,这片高原几乎是不可通行的,但是这儿……还有这儿……在西南方向,有主要的纤维塑料种植园……”

  “军队部署情况!!”莫泊阁咆哮道。

  我为雅尼画了素描。我发现要用石墨来表达汗珠的光辉是不可能的。

  “是,先生。第三块大陆是大熊大陆……看起来有点像一头熊……但是没有军部部队在此登陆,因为这里是南极,几乎无法定居,虽然海伯利安自卫武装在这里常设潜听哨……”雅尼似乎意识到自己在胡言乱语。他挺直身板,用手背抹了抹上唇,然后继续以一种更冷静的语调说道:“军部主要的陆军基地在这里……这里……和这里。”他的教鞭点亮了首都济慈附近的区域,那些地方都处于大马大陆脖颈的高处。“军部太空部队已经被派遣至首都第一空港,以及这里……和这里第二战场,并提供安全保障。”他点了点安迪密恩和浪漫港,这两座城市都位于天鹰大陆。“军部陆军部队已经准备好了此处的防御工事……”二十多盏红灯亮了;大部分在大马大陆的脖颈和鬃毛区域,但是也有几个在天鹰大陆的喙部和浪漫港区域。“这些包括海军分队,也有地面部队,地对空和超地对空军队。最高指挥部预计,这将和布雷西亚之战有所不同,战役不会在星球陆地上展开,但是我们也得做好准备,以防他们企图登陆侵略。”

  梅伊娜・悦石查了查自己的通信志。距离实时广播还有十七分钟。“疏散计划怎样?”

  雅尼重新建起的镇静又崩溃了。他略带绝望地望着自己的上级官员。

  “没有疏散,”辛格元帅说,“那是个假象,是为了引诱驱逐者。”

  悦石的指尖敲了敲桌面。“但是,海伯利安上有好几百万人口,元帅。”

  “不错,”辛格说,“我们会保护他们。就算是疏散大约六万的霸主居民,也已经很成问题了。如果我们允许所有的三百万居民进入环网,将会引发骚乱。同时,出于安全考虑,这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伯劳?”利・亨特问道。

  “出于安全考虑。”莫泊阁将军重复道。他站起身,从雅尼手中接过教鞭。年轻人在那儿站了一秒,看到没有地方坐,也没地方站,犹豫不决,最终移到议室后部靠近我的地方,以稍息阅兵的姿势站在那里,看着天花板附近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在凝视自己军事生涯的尽头。

  “87.2特遣部队已经进入星系,”莫泊阁说,“驱逐者已经撤退到了他们的游群中心,距离海伯利安大约六十天文单位的地方。我可以打保票,整个星系都是安全的。海伯利安很安全。我们在等待反击,但是我们完全知道我们有能力牵制敌军。而且,事实上海伯利安现在已经是环网的一部分了。有问题吗?”

  没有人提问。悦石和利・亨特、一群议员,还有她的助理一起离开了。高级军官一撮撮移动,围成几团,显然是由军衔来区分的。助理四处分散。少数几个允许留在议室的通信员跑去找等在外面的摄影人员。年轻的上校,雅尼,依然还以稍息阅兵的姿势站着,目光涣散,脸色苍白。

  我坐了一会儿,盯着海伯利安的随调板地图。从这么远的距离来看,大马大陆看起来更像一匹马。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我只能辨认出笼头山脉的山峰和大马“眼睛”下方由橘色渐变至黄色的高地沙漠。山脉东北部没有任何军部防御部署的标示,除了一个可能表示荒弃的诗人之城的小红灯之外,没有任何标志。光阴冢根本都没有标记。就好像这墓群没有军事意义,在这天的行动中不扮演任何角色。但是不知怎的,我知道的不止这些。不知怎的,我怀疑整场战争,上千的战役,数百万人——乃至数十亿人的命运——都掌握在没有标记的橘色和黄色地带上那六个人的手中。

  我合上素描本,把铅笔塞进口袋,寻找出口,找到之后便离开了。

  

  在通向主入口的一条长廊中,我遇见了利・亨特。“你要走了?”他问。

  我吸了一口气。“不允许离开吗?”

  亨特笑了,如果他薄嘴唇向上一合的动作能够被称作微笑的话。“当然允许,赛文先生。但是执行官悦石大人已经吩咐我,要我告诉你,今天下午她希望再和你谈一谈。”

  “什么时候?”

  亨特耸了耸肩。“等她演说完毕,任何时候都行。随你方便。”

  我点点头,算起来有上百万的说客、求职者、准传记作者、商人、执行官的粉丝,还有潜藏的杀手都愿意倾家荡产,只为与霸主最为杰出的领袖共度一分钟,与执行官悦石共度几秒钟,但我却可以在“随我方便”之时见她。从没有人觉得这个宇宙是正常的。

  我从利・亨特身边擦肩而过,走向前门。

  

  依照长久以来的传统,政府大楼的外墙内不设公用远距传输入口。我得稍微走上一段路,经过主入口的安全障碍,穿过花园,来到用作新闻总部和终端的建筑物。新闻记者正云集在一个中央观赏井周围,在那儿,“全局之声”刘伟林・德雷克正在为首席执行官悦石“对霸主有生死攸关重要性”的演讲作背景解说。我朝他的方向点点头,继而发现一个空闲的传送入口,亮出我的寰宇卡,然后走了进去,去找间酒吧。

  

  一旦你到了中央广场,你就会发现它是环网内可供免费传送的地方。环网每一颗星球都至少提供了一个最棒的城市街区——鲸心提供了二十三个——供人购物、娱乐、品尝佳肴、喝酒。特别是喝酒。

  中央广场同特提斯河一样,穿越了两百米高的军用规模的传送门。广场大道呈环形,让人觉得这是一条无限长的主干大街,形成了一条物质享受的环面。人们可以像我那天早上一样,站在鲸逖明亮的日光下,俯瞰着中央广场上天津四丙的夜间游乐场,那里充满了霓虹和全息影像的光辉,浮光掠影地瞥见卢瑟斯上百层的主干商场,同时我也知道,再往上就是神林光影斑驳的小店;它有一条砖砌大道,还有一间通往“树梢”的电梯,那可是环网最为奢华的餐馆。

  我并没有诅咒这一切。我只是想找一间安静的酒吧。

  鲸心的酒吧中总是挤满了官僚、记者和商人,于是我搭乘了一艘中央广场穿梭航班,到了天龙星七号的主干道。该星球的重力令许多人气馁——我也未能幸免——但这也意味着这里的酒吧不会人满为患,来这里喝酒的人也不会带有其他什么目的。

  我选择的是一家单层酒吧,这幢建筑几乎被掩埋在主要商业棚架的支撑廊柱和服务斜道下,里面很黑:黑暗的墙,黑暗的木头,黑暗的顾客——我的皮肤有多苍白,他们就有多黝黑。但这是个喝酒的好地方,于是我走了进去,点了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随着酒一杯杯下肚,我的神志也愈加陷入其中。

  就算在那儿,我也逃不开悦石的魔爪。在屋子远远的那头,一部平面电视机显示出悦石的脸庞和她身后全国广播时使用的蓝金相间的背景。另外几名饮酒者都聚在那边观看。我听见断断续续的演说词:“……为确保霸主公民的安全以及……绝不允许对环网或者我们的同盟造成任何威胁,哪怕以……因此,我已经授权了一项正式军事行动……”

  “把那该死的东西声音调低点!”我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在大叫。那些顾客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还是把声音调小了。悦石的嘴唇还在嚅动,我望了一阵,然后朝男招待挥了挥手,又要了杯双份。

  过了一会儿,也许过了几小时,我放下酒杯,抬起头,发现黑暗的房间里有个人正坐在我正对面。我花了一点时间,用力眯起眼睛,想要在蒙眬中看清楚那个人是谁。一瞬间我以为那是芬妮,登时心跳加速,但是我又眨了眨眼睛,然后说道:“弗洛梅女士。”

  她依然穿着我在早餐时间看见的那身蓝色礼服。不知怎的,那胸线似乎裁剪得更低了。在近乎黑暗的房间里,她的脸和肩膀似乎散发着光芒。“赛文先生,”她说道,几乎是在低语,“我来,是要你兑现你的承诺。”

  “承诺?”我挥手叫男招待过来,但是他没有反应。我皱皱眉,注视着戴安娜・弗洛梅。“什么承诺?”

  “当然是为我画像。你忘了自己在宴会上的承诺了吗?”

  我打了个响指,但是那个傲慢的招待还是不愿屈尊往我的方向看看。“我为你画过像了。”我说。

  “是的,”弗洛梅女士说道,“但不是全身像。”

  我叹了口气,喝干了最后的苏格兰威士忌。“我在喝酒。”我说。

  弗洛梅女士微笑道:“如我所见。”

  我站起身去找男招待,好好想了想这个问题,然后慢慢地坐上饱经风霜的木凳。“哈米吉多顿,”我说,“他们是在拿世界末日当游戏玩。”我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女人,略略眯起眼睛,好把她看清楚。“你知道那个词吗,女士?”

  “我相信他不会再给你任何酒了,”她说,“我住的地方有酒。你可以边喝边画。”

  我又眯起眼睛,这次是在使手腕。我也许是稍微多喝了一点苏格兰威士忌,但是酒精并没有削弱我的意识。“你丈夫?”我说。

  戴安娜・弗洛梅又笑了,真是光彩照人。“他要在政府大楼过上几天呢,”她说道,这次是真正的低语,“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不可能离权力之源太远的。来吧,我的车就在外边。”

  我不记得自己付了账,但是我想我应该是付了。或许是弗洛梅女士付的。我不记得她把我扶出酒吧,但是我觉得另有他人把我扶了出去。也许是个司机。我记得一个穿着灰色上衣和裤子的人,记得我曾靠在他身上。

  电磁车有个气泡形的拱顶,外面看起来是个球面镜,但从我们坐着的深凹软垫中望出去,那玻璃又相当透明。我数了数,我们经过了两个入口,然后驶出了中央广场,向远处开去,开始在一片炎黄天空下的蓝色田野之上爬升。精工细装的房屋矗立在山顶上,全是由某种乌木制成,周围都是罂粟田和青铜色湖泊。是复兴之矢?这种时候要搞清楚这样一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于是我把头靠在拱顶上,决定休息片刻。我得为了给弗洛梅女士画像而休息一下……呵呵。

  田园在身下飞逝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