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时间要塞矗立在伟岸的笼头山脉的极东边缘,由一堆煅烧石建成,面目狰狞,带着巴洛克风格。它有着三百间房间和厅堂,迷宫般的黑暗走廊通向深厅、城堡、角塔,阳台俯瞰着北部荒野,半公里高的通风管道升向光明,据说也下降到这个世界的迷宫中,栏杆被顶上高峰吹来的寒风长年累月地侵蚀着,楼梯——里面和外面都有——是在山石上凿刻出来的,却完全不知通向何地。彩色玻璃窗高一百米,它们可以捕获第一缕夏至日光,或者第一缕仲冬月光,而有些无玻璃的窗户,仅有人的拳头那么大,往外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墙上,浅浮雕无边无际地展示陈列;壁龛里,奇异的雕刻半隐半现。屋檐和栏杆、左右两翼和圣物储藏所之上,屹立着一千多只笕嘴[143],朝下凝视,目光穿越巨厅中的木椽,它们坐在有利的位置上,以便能窥到东北面带着血色的窗户,它们展翅俯背的影子就像严厉的日晷之影在那儿移动,那影子在白天由日光投下,夜里则由燃烧着煤气的火炬投下。时间要塞的所有地方,都能看出伯劳教会长期把持的迹象——赎罪圣坛上盖着红色天鹅绒布,天神化身的站立雕像有的挂着,有的自由站立,彩饰钢铁作刃,血红宝石作眼。狭窄楼梯和黑色大厅的石头中,雕刻着更多的伯劳雕像,它们的魔爪自岩石中伸出,尖利的刀刃由石中落下。四条手臂合拢过来,给人以最后的拥抱。在夜里,这地方处处弥漫着恐惧。似乎是为了用作最后的装饰,曾经有人居住过的大厅和房间里,装饰着血红的细丝;墙壁和坑道天花板上,则装饰着红色的蔓藤花纹,纹路隐约可辨;被褥凝结成一大块锈红的东西;中央大餐厅中,充满了恶臭,那是几星期前剩饭的腐烂臭气;地板和桌子,椅子和墙壁,都装饰着血迹斑斑的衣服和撕成碎片的长袍,它们无声地躺成一堆。到处都是苍蝇的嗡嗡声。

  “真他妈是个好地方,不是吗?”马丁・塞利纳斯说,声音在要塞里面回荡。

  霍伊特神父迈入巨厅的内部。那里有一扇面朝西方的天窗,高四十米,午后的阳光从中洒落进来,落在布满灰尘的圆柱上。“真是不可思议啊,”他小声说,“新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也比不过它。”

  马丁・塞利纳斯放声大笑。闪耀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脸颊,以及他色帝的前额。“此物专为活神而造。”他念念有词。

  费德曼・卡萨德把他的旅行包放到地板上,清清嗓子。“这地方想必建于伯劳教会之前吧。”

  “的确,”领事说,“但是伯劳教会在过去两个世纪里占领了这地方。”

  “可现在看上去可没人占领了。”布劳恩・拉米亚说。她左手拿着她父亲的自动手枪。

  来到要塞后的最初二十分钟里,大伙都在里面又叫又喊,但是回声慢慢消弱,然后沉默,加上餐厅里苍蝇的嗡嗡声,让他们变得寂静无声了。

  “这天打雷劈的东西,是哀王比利的机器人和克隆人奴隶建造的,”诗人说,“总共花了八个当地年,在神行舰到来前就建好了。这应该是环网最伟大的旅游胜地,是通往光阴冢和诗人之城的起点。但我怀疑,即使在那时,那些可怜的笨机器人劳工也早就知道当地居民口中的伯劳故事了。”

  索尔・温特伯站在一面东窗旁边,举起他的女儿,让柔和的光线洒在她的脸上,洒在她蜷紧的小拳头上。“现在,所有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他说,“大家找个干净的角落吧,我们得在那睡觉,吃晚饭。”

  “我们晚上不继续前进吗?”布劳恩・拉米亚问。

  “去光阴冢?”塞利纳斯说,这是他旅途中第一次真正现出惊讶的表情,“你想黑灯瞎火地去见伯劳?”

  拉米亚耸耸肩:“这有什么分别?”

  领事站在一扇门前,门上用铅条镶嵌着玻璃,通向岩石阳台。他闭上了眼睛,身体仍然晃来晃去,在平衡缆车的运动,山上一夜一天的旅行,都已经在他脑中变模糊,在疲惫中丢失了。三天来他几乎没有睡过觉,焦虑与时俱增。但他及时睁开了双眼,没有站在那打起瞌睡。“我们累了,”他说,“我们今夜就睡在这儿,明早下去。”

  霍伊特神父走到了外面,来到阳台的狭窄平台上。他倚在粗糙的石头栏杆上。“我们能从这看到光阴冢吗?”

  “不能,”塞利纳斯说,“它们在那座高山后头。不过,看见北面那些白色东西了吗?偏西一点……那些闪光的东西,就像埋在沙土里的碎牙。看见了吗?”

  “看见了。”

  “那是诗人之城。比利王的原始遗址,为济慈而造,为所有光明美丽的东西而造。当地人说这座城现在正闹鬼,无头鬼魂在其中出没。”

  “你是其中之一不?”拉米亚说。

  马丁・塞利纳斯转身想要说什么,他盯着她手里的手枪看了会,摇头走开了。

  脚步声在看不见的楼梯弯道里回响,卡萨德上校重新进入了房间。“餐厅上头有两间小型储藏室,”他说,“房间外有一段阳台,除了这条楼梯,没有其他入口。容易防御。房间也……很干净。”

  塞利纳斯笑道:“那是不是说,没什么东西攻击我们?或者说,如果真有东西攻击我们,我们也无路可逃?”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索尔・温特伯说。

  “是啊,哪里去呢?”领事说。他已经累得不行了。他拿起自己的装备,又拿起沉重的莫比斯立方体的一端,等着霍伊特神父拿另一端。“大家照卡萨德说的办吧。找个地方过夜。至少别再待在这房间里,这里到处都是死人的臭味。”

  晚餐吃的是最后一点干粮,塞利纳斯最后一个瓶子里的一点酒,还有一些走味的蛋糕,那是索尔・温特伯带着为了庆祝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的。瑞秋太小不能吃蛋糕,但是她喝了牛奶,趴在她父亲身边的一块毯子上,睡着了。

  雷纳・霍伊特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一把小小的巴拉莱卡琴,胡乱拨弄着琴弦。

  “原来你还会弹琴。”布劳恩・拉米亚说。

  “弹得很糟。”

  领事揉揉眼睛:“我希望我们能有台钢琴。”

  “你是有一台啊。”马丁・塞利纳斯说。

  领事盯着诗人。

  “把它带来,”塞利纳斯说,“我想来杯苏格兰威士忌。”

  “你在说什么呢?”霍伊特神父突然说道,“说清楚点。”

  “他的那艘飞船,”塞利纳斯说,“记得我们亲爱的已故马斯蒂恩跟我们的领事朋友说的话吗?这位丛林之音说他的秘密武器就是那艘漂亮的霸主个人飞船,那艘停在济慈航空港的飞船。叫它来,领事大人。把它叫过来。”

  卡萨德在楼梯口安置好安全光束,现在回到了房间。“这个星球的数据网失灵了。通信卫星坠落了。轨道运行的军队飞船使用的是密光通信。他如何把它叫来?”

  “超光发射器。”说话的是拉米亚。

  领事转而向她盯去。

  “超光发射器有楼房那么大呢。”卡萨德说。

  布劳恩・拉米亚耸耸肩:“马斯蒂恩说得很有道理。如果我是领事……如果我是整个该死的环网中,拥有个人飞船的少数几千个人中的一个……我死也要确信,我需要的时候就能通过遥控让飞船飞行。这星球太原始,没办法依赖通信网络,电离层也太弱,无法进行短波通信,通信卫星是进行侦察的最为重要的东西……如果我需要叫它,我会使用超光仪。”

  “大小呢?”领事说。

  布劳恩・拉米亚朝外交官回以冷静的凝视:“霸主还不能制造便携式超光发射器。但是据说,驱逐者可以。”

  领事笑了。从某个地方传来一声摩擦声,紧接着是金属的轰然作响。

  “你们留在这儿。”卡萨德说。他从上衣中抽出死亡之杖,用他的战术通信志取消掉安全光束,走下楼梯,不见了。

  “我猜,我们现在处于戒严令中了,”塞利纳斯等上校走后说道,“处于火星星位。”

  “闭嘴。”拉米亚说。

  “你觉得是伯劳吗?”霍伊特问。

  领事摆摆手:“伯劳不必在楼下弄得叮当作响。它完全可以直接出现在……我们这里。”

  霍伊特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伯劳弄得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要塞这里的大屠杀迹象是不是它所为的呢?”

  “空村子可能是撤离令的结果,”领事说,“没人想留下来面对驱逐者。自卫队的军队开始疏散了。这多数的屠杀应该是他们所为。”

  “难道竟然没有尸体?”马丁・塞利纳斯大笑道,“痴心妄想。我们楼下那个缺席的主人现在正在伯劳的钢铁之树上摇摆呢。不久之后,我们也将同他一个下场。”

  “闭嘴。”布劳恩・拉米亚有气无力地说。

  “如果我不闭呢,”诗人笑道,“你会朝我开枪吗,女士?”

  “会的。”

  大家不再作声,直到卡萨德上校回来。他重新激活安全光束,转身来到大家身边,这群人正坐在包装箱和塑料立方体上。“没什么东西。是几只食腐鸟——我想当地人叫它们预兆鸟,它们钻过碎玻璃闯进了大厅,正在那享用盛筵呢。”

  塞利纳斯吃吃地笑起来:“预兆鸟。这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卡萨德叹了口气,背靠箱子坐在毯子上,戳了戳他冰凉的食物。从风力运输船拿来的一盏提灯照亮了房间,黑暗开始从阳台门口处潜进角落的墙壁里。“这是我们最后一夜了,”卡萨德说,“还剩一个故事。”他看了看领事。

  领事捻着手里那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数字“7”。他舔舔嘴唇:“这还有什么意义呢?朝圣的意义已经被毁掉了。”

  其他人一阵骚动。

  “你什么意思?”霍伊特神父问。

  领事把纸片揉成一团,把它扔到角落里:“如果要让伯劳同意一个请求,朝圣者队伍的数量必须是质数。我们曾经有七个人。马斯蒂恩……失踪后……减少到了六人。现在,我们在朝死亡走近,别指望实现愿望了。”

  “迷信。”拉米亚说。

  领事叹了口气,擦擦额头:“是啊,但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霍伊特神父指了指熟睡的宝宝:“瑞秋可以成为第七个吗?”

  索尔・温特伯捋着胡须:“不行。朝圣者必须带着自己的意愿去光阴冢。”

  “但她的确有过,”霍伊特说,“也许有资格啊。”

  “不可能。”领事说。

  马丁・塞利纳斯正在便签上写着什么,现在他起身在房间里踱步:“耶稣・基督啊,人民啊。来看看我们吧。我们不是六个该死的朝圣者,而是一群乌合之众。那边的霍伊特带着他的十字形,带着保罗・杜雷的灵魂。我们的‘半带感情的’尔格就在那边的箱子里。卡萨德上校带着他脑中关于莫尼塔的回忆。那边的布劳恩女士,如果我们相信她的故事的话,不仅仅是怀着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还怀着一个已故的浪漫诗人。我们的学者带着他旧日的女儿。而我,则带着我的缪斯。领事呢,谁知道他带着他妈的什么行李,进行这愚蠢的旅行。我的上帝啊,人民啊,我们应该为这次旅行被评为他妈的一流团队。”

  “坐下。”拉米亚的声音沉闷单调。

  “不,他说的对,”霍伊特说,“即使杜雷神父存在于十字形中,也肯定会影响这个质数迷信的。我想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加紧赶路,相信……”

  “快看!”布劳恩・拉米亚叫道,手指朝阳台门口指去,在那,逐渐褪去的暮光已经被阵阵强光所替代。

  这群人走出房间,来到外面冷夜的空气中,他们用手遮住眼睛,那无声的爆炸之光布满了天空,强烈得难以置信。纯白的聚变爆裂扩散,如同湛青池塘中的爆炸水纹;更小更亮的等离子内爆带着蓝色、黄色和鲜红之色,朝内蜷缩,就像花儿在夜晚闭合起来;巨大的地狱之鞭展现出雷电之舞,如这小世界般大小的光束跨越几光时,所经之处,一片狼藉,被防御性奇点之处的激流所扭曲;防御场的极光闪烁,在可怕能量的攻击下跳跃着,熄灭了,纳秒之后竟然又再次重生。在这一切之中,火炬舰船和巨型战舰的蓝白聚变尾迹在天际划出完美的线条,就像蓝色玻璃上的钻石刮痕。

  “驱逐者。”布劳恩・拉米亚轻声低语。

  “开战了。”卡萨德说。他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得意之情,也没有任何感情。

  领事静静地淌下眼泪,这让他自己都感到非常惊讶。他别过头,不想让别人看见。

  “我们待在这儿,会不会有危险?”马丁・塞利纳斯问。他躲在石头拱门下,斜眼瞧着灿烂的画面。

  “这么远,不会有危险。”卡萨德说。他举起作战望远镜,调节了一下,查阅了战术通信志。“大多数交火地点离这至少有三天文单位。驱逐者正在试探军部的太空防御力。”他放下望远镜,“战斗才刚刚开始。”

  “远距传输器被激活了吗?”布劳恩・拉米亚问,“人们有没有从济慈和其他城市撤离?”

  卡萨德摇摇头:“我想没有。还没有撤离。舰队会顶住他们的火力,直到月地轨道防御圈成形。然后,通向环网的疏散传送门会被打开,军部的部队会通过数以百计的传送门抵达,”他再次举起望远镜,“这是一出要命的戏。”

  “快瞧!”这次说话是霍伊特神父,他没有指向天空中的焰火表演,而是指向北部荒野的低矮沙丘。离看不见的光阴冢几千米的地方,有个人影,那是一个小点,在断裂的天空下投下若干影子。

  卡萨德将望远镜瞄准这个身影。

  “是伯劳吗?”拉米亚问。

  “不,我想不是……从身着长袍的样子来看……我觉得……这是一名……圣徒。”

  “海特・马斯蒂恩!”霍伊特神父叫道。

  卡萨德耸耸肩,他把望远镜递给众人。领事走到队伍后头,靠在阳台上。除了风的低语,没有其他声音,但是这更让他们头顶的猛烈爆炸带着不祥之感。

  领事接过递给他的望远镜。那身形非常高大,穿着长袍,背对着要塞,现在正穿越着闪光的朱红沙地,朝某个目的地大步前进。

  “他在朝我们跑,还是朝光阴冢?”拉米亚问。

  “光阴冢。”领事说。

  霍伊特神父的胳膊肘撑在栏杆台上,憔悴的脸庞望向爆炸的天空。“如果那是马斯蒂恩,那我们就又回到七个人了,是不是?”

  “他会比我们早到几小时,”领事说,“如果我们今晚按照提议睡在这里,那他会比我们早到半天。”

  霍伊特耸耸肩:“这没多大关系。七人开始的朝圣之旅。七人抵达。伯劳会满意的。”

  “如果那是马斯蒂恩,”卡萨德上校说,“风力运输船上的哑谜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如何比我们先到这里的?没有其他开动的缆车,他不可能徒步穿越笼头山脉的。”

  “明天到光阴冢后,我们问问他就行。”霍伊特神父疲惫地说。

  布劳恩・拉米亚试图在她的通信志上,使用通用通信频率与谁取得联系。可除了静音的咝咝声,以及远处电磁脉冲的偶然咆哮,什么也没有。她看了看卡萨德上校:“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轰炸?”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军部舰队防御力的强弱。”

  “前几天的防御力很弱,驱逐者侦察机通行无阻,还摧毁了‘伊戈德拉希尔’。”拉米亚说。

  卡萨德点点头。

  “嗨,”马丁・塞利纳斯说,“我们是不是他妈的坐在他们的靶子上呢?”

  “当然,”领事说,“如果驱逐者攻击海伯利安,是为了阻止光阴冢打开,就像拉米亚女士的故事中所说,那么,光阴冢和这里的整个地区都将成为首要攻击目标。”

  “用核武器吗?”塞利纳斯问,他的语气紧张兮兮的。

  “几乎可以肯定。”卡萨德回答。

  “我想逆熵场里会有什么东西阻止飞船靠近的。”霍伊特说。

  “是阻止载人飞船,”领事说,他正靠在栏杆上,没有回头朝角落里看,“但逆熵场不会干扰导弹、智能炸弹,或者地狱之鞭的光束。照此说来,它也不会干扰机械化步兵。驱逐者可以扔下几艘攻击掠行艇或者自动坦克,远远旁观,看着它们毁灭整个山谷。”

  “但是他们不会,”布劳恩・拉米亚说,“他们想要控制海伯利安,而不是毁掉它。”

  “我不会将我的命作赌注,押在你这猜测上。”卡萨德说。

  拉米亚对他笑了笑:“但是我们的确押了,上校,不是吗?”

  在他们头顶,一小颗火花从连续的爆炸云团中脱离出来,变成一颗明亮的橙色余烬,划过天际。露台上的这群人可以看见火焰激爆,听见穿越大气的痛苦啸叫。火球消失在要塞后方的山脉远处。

  差不多过了一分钟,领事察觉到自己正屏着呼吸,双手僵在石头栏杆上。他喘了一口大气。其他人似乎也不约而同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爆炸,没有隆隆的冲击波驶过岩石。

  “哑弹?”霍伊特神父问。

  “很可能是架负伤的军部散兵侦察机,企图回到轨道的环形防线,或者济慈的航空港。”卡萨德上校说。

  “它没成功,是不是?”拉米亚问。卡萨德没有回答。

  马丁・塞利纳斯举起那副野外望远镜,在黑色的荒野中寻找着圣徒。“没影了,”塞利纳斯说,“那位好船长要么是在围着这边的光阴冢山谷绕圈子,要么又玩了一次消失的把戏。”

  “很可惜,我们听不到他的故事了。”霍伊特神父说。他朝领事转过身。“但我们能听到你的,是吗?”

  领事在裤腿上擦着手掌。他的心急速跳动。“可以,”说话的同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最终下定了决心,“大家来听我讲吧。”

  寒风咆哮,刮向山岭的东坡,沿着时间要塞的峭壁啸叫着。他们头顶的爆炸次数似乎减少了一丁点儿,但是黑暗的降临使得那每一次爆炸比先前更加猛烈了。

  “我们进去吧,”拉米亚说,她的话几乎湮没在风声中,“越来越冷了。”

  他们关掉了仅有的一盏灯,房间内部仅仅被外面天空中的热闪电脉冲所照亮。黑暗忽隐忽现,房间被涂上了五光十色的色彩。有时,黑暗会持续好几秒,直到下一阵炮火猛烈倾泻。

  领事摸索着自己的旅行包,从中掏出一个奇怪的装置,那东西比通信志大,有着古怪的装饰,前面有一个液晶触显,看上去像是那些历史全息像里的东西。

  “秘密超光发射器?”布劳恩・拉米亚干巴巴地问。

  领事的笑容中毫无幽默感:“这是个古老的通信志。出现于大流亡时期。”他从腰袋中掏出一块标准的微碟,插了进去。“跟霍伊特神父一样,我也必须先讲述其他人的故事,这样你们才能懂得我的故事。”

  “真是要命啊,”马丁・塞利纳斯冷笑道,“他妈的这堆人中,难道我是唯一一个能够直截了当讲故事的人吗?我要多长时间……”

  领事的行动把他自己都吓坏了。他站起身,旋即转向塞利纳斯,抓住那矮男人的斗篷和衬衣前襟,把他猛地压在墙上,拎在包装箱上。领事膝盖顶着塞利纳斯的小腹,前臂擒着他的喉咙:“再废话,诗人,我就让你去见阎王。”

  塞利纳斯开始挣扎,但是他感觉气管被压得更紧了,他瞥到领事的眼神,于是停止了挣扎。他的脸色惨白。

  卡萨德上校静静地,几乎是轻轻地将两人分开。“不会有评论了。”他说。他摸着皮带上的死亡之杖。

  马丁・塞利纳斯走到圈子的远侧,他仍在揉脖子,一声不吭地跌落在一只箱子上。领事大步走向门口,吸了好几口气,然后走回人群。他对着每个人,除了诗人,说道:“对不起。只是……我从没想过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

  外面的光线涌现出红色,然后是白色,紧接着是蓝光,之后褪变成近乎黑暗。

  “我们都了解,”布劳恩・拉米亚轻轻说,“我们都跟你一样,有过这种感觉。”

  领事摸摸下嘴唇,点点头,艰难地清了清嗓子。他走到古老通信志旁,坐了下来。“录音没有这个仪器那么古老。”他说,“录的时间大约是在五十标准年前。录音放完后,我还会继续讲下去。”他顿了顿,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要讲,然后他摇摇头,大拇指按了按古旧的触显。

  没有视频。声音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背景声中,可以听见微风吹过青草、拂过嫩枝的声音,远处是滚滚的海浪声。

  外面,亮光发狂闪动,远方太空站的拍子在加速。领事紧张地等待着爆裂声和冲击声。但是没有。他闭上眼睛,和众人一起倾听。

  

  

  领事的故事:忆希莉

  

  我登上陡峭的山岭,往希莉的墓地爬去,此时正值岛屿回归赤道群岛浅海的日子。天气真是棒极了,但我讨厌这样。天空静如传说中旧地的海洋,浅海荡漾,泛起深蓝色的波纹,温暖的微风自海上拂来,身旁山坡上,红褐色的柳草像层层涟漪散开。

  这样的日子,不若有低沉灰暗的愁云惨霾;不若有薄霭甚或漫天大雾,令得首站港口的船桅滴落水珠,将灯塔的号角从沉睡中唤醒;不若有强烈的海洋西蒙风掠过南部寒冷的山包,横扫它跟前的移动小岛和牧岛海豚,将它们驱赶到环礁和石峰的避风处。

  怎样都会比现在好。这样一个温暖的春日,当太阳从碧蓝如斯的穹顶掠过,我想奔跑,想纵情跳跃,想在柔软的草丛中打滚,重温当初我和希莉在此地的恣情山水。

  就在此地。我停下脚步,四处瞭望。柳草在带着咸味的阵阵微柔南风中飘摇起伏,如同某种巨兽的皮毛。我伸手遮挡住阳光,向地平线远眺,却没搜寻到任何移动的东西。而远处的火山熔岩礁之上,海面突变,强有力的滔天波浪翻涌而来。

  “希莉。”我轻声呼唤着,不由自主叫出了她的名字。人群在一百米外的斜坡停住,注视着我,依着同一个节奏呼吸。这列由哀悼者和司仪神父组成的队伍绵延了一公里长,直排到城市边缘的白色建筑。我辨认出队伍前端我的小儿子那头发花白几近秃顶的脑袋,他正穿着霸主政府蓝金相间的长袍。我知道自己应该等着他,与他并肩而行,尽管他和其他那些年老力衰的理事会成员赶不上我经历过飞船特训的年轻肌肉和稳健的步伐。何况礼仪规定我应该和他走在一起,还有我的孙女莉拉和九岁大的孙子。

  这事儿真见鬼。这些人真要命。

  我转过身,慢慢跑上陡峭的山坡。汗水逐渐浸透我宽松的棉衬衫,然后我抵达了山脊蜿蜒的顶峰,看到了墓冢。

  希莉的墓地。

  我停下脚步。尽管阳光灿烂温暖,照耀在寂静陵墓那毫无瑕疵的白石之上,闪闪发光,但风儿依然寒意料峭。封印的墓穴入口深草葱茏,几排乌木旗杆上挂着褪色的节庆三角旗,它们排列在狭窄的砾石小径旁。

  我绕着坟墓,走走停停,最后走到了数米之外陡峭的悬崖边缘。柳草弯倒四伏,受人践踏,无礼的郊游人曾经在这铺过毯子。我还看见几个火圈,是用正圆纯白的石头摆出来的,那些石头都窃自砾石小径的边缘。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知道从这里能望见怎样的风景——外港天然防波堤宏大的曲线,首站低矮的白色建筑,还有停泊所上下浮动的双体船五颜六色的船体和桅杆。在会众厅方向的鹅卵石海滩边,有个年轻女子正走向水面,身着一袭白裙。蓦然间我以为那是希莉,顿时心跳加速。我几乎准备好要举起双臂,以回应她向我挥手致意,可是她并没有挥手。我默默看着远处的身影转身离开,消失在古老船坞的阴影中。

  在我的上方,在悬崖之外的远方,一只宽翼托马斯鹰正乘着袅袅上升的热气绕着澙湖盘旋,红外线的眼力扫视着漂移的蓝藻河床,寻找格陵兰海豹或冬眠未醒的猎物。大自然真是乏味,我边想边坐在柔软的草丛中。这样的日子里,大自然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这只鸟本来早就从蓬勃发展的城市边缘污染的水域逃之夭夭了,而大自然竟然又把它扔回这里搜寻猎物,真是太迟钝了。

  

  我的记忆中还有另一只托马斯鹰,那是我和希莉共度的第一晚,当时我和她来到这座山顶,我记得洒在它双翼的月华,它古怪的厉叫不时响起,在绝壁间回荡,似乎穿透了山脚村庄中煤气灯光上头的黑暗天空。

  当年希莉芳龄十六……不,还没到十六……头顶上点缀过鹰翼的月光将她光洁的皮肤涂抹成乳白色,在她乳房柔软的圆周下投上阴影。当鸟儿的厉叫划破夜空,我们负疚地望向星辰,希莉说道:“‘那刺进你惊恐的耳膜中的,不是云雀,是夜莺的声音[144]。’”

  “啥?”我问。希莉当时快要满十六岁,我十九。但是希莉知道星空下书中所讲的慢步和戏剧的韵律,而我只知道星星。

  “放松,年轻的船员。”她轻声说着,把我拉了下来,让我躺在她身边,“不过是只老托鹰[145]在捕猎而已。是只笨鸟。过来,船员。过来,梅闰。”

  “洛杉矶”号正在那一刻升离了地平线,像一粒随风飘荡的灰烬向西飘去,飘过希莉的星球茂伊约上空诡异的星群。我靠近她躺下,向她描述伟大的霍金驱动神行舰的工作原理,它捕捉高能太阳光,因而得以在夜幕降临之时持续飞行。整个过程中我的手顺着她光滑的身侧向下抚去,她的皮肤仿若丝绒,令我兴奋异常,她的呼吸急促地印在我的肩膀上。我低下头,把脸贴在她的脖弯里,贴上她缠结的头发上的汗水和精油芳香。

  

  “希莉。”我说,这次是由衷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在我身下,在山顶之下,在白色坟茔的阴影之下,人群站立着,慢吞吞地移动。他们对我不耐烦起来,希望我赶快给坟墓解开封印,进入其中,度过我的独处时间,那里冰凉死寂的空洞已经更迭了希莉的温暖。他们想让我向它告别,于是乎他们就能继续未完成的典礼和仪式,打开远距传输器的大门,加入等待多时的霸主环网。

  这事儿真见鬼。这些人真要命。

  柳草细密纵横生长,我拔起一根藤须,咀嚼它甜蜜的茎秆儿,凝视着天边首座回徙小岛的归航。阴影依旧在晨光中拉得狭长。时日尚早。我会坐在这里怀念上一阵子。

  我会想念希莉。

  

  希莉是一个……怎么说好呢?……一只小鸟,我想,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那天她戴着一种鲜艳鸟羽制成的假面,当她取下假面,加入我们的花序四对方舞,火炬的焰光在她的发丝上映出深赤褐色的光泽。她双颊绯红,面若桃花,尽管隔着人头攒动的广场,我还是见到了她碧绿眼珠的惊鸿一瞥,与她面容和秀发上夏日的热情交相辉映。自然,那是节日之夜。从海港吹来清润的微风,火炬跳跃着蹦出星花,颓垣上,为路过的岛屿而吹奏的悠远笛声,几乎都被淹没在海浪声和风里三角旗的猎猎响声中了。希莉那时正接近十六岁的花季,她的美丽比挤满人群的广场四周任何一把火炬都耀眼。我在舞蹈的人群中艰难跋涉到了她的身旁。

  对我来说,这是五年前的事。而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六十五年前了。一切恍如昨日。

  这不太好讲。

  该从何开始呢?

  

  “老弟,我们去找个小妞,如何?”迈克・沃朔说道。他又矮又胖,肥嘟嘟的脸活像一幅手法精妙的漫画版佛像,而在那时候,迈克对我来说就是神明。我们都是神明:虽不是长生不老,却也寿命极长;虽未超凡入圣,也还算生活逍遥。霸主选定我们参与它珍贵的量子跃迁神行舰中的一艘的船务,神仙的生活比这也好不了多少吧?在这艘万神殿般的飞船中,就只有迈克,聪明、机智、不逊的迈克,比年轻的梅闰・阿斯比克略微年长位高。

  “哈。那可能性为零。”我说。我们刚和远距传输器建筑队人员一起值了十二小时的班,正在清洗全身。现在我们负责送工人们往返于茂伊约外大约十六万三千公里的选定奇点,这跟自霸主空间跃迁而来的四个月时间相比,实在是惨淡无味。整个旅途的超光速时段中,我们都是熟练的专家,四十九名恒星飞船专家照管着大约两百名紧张的乘客。现在乘客都穿上了抗性航服,而我们船员则摇身一变,降为服务人员。在建筑人员奋力将巨型的奇点密蔽场安就其位的过程中,我们都是光荣的卡车司机。

  “可能性为零。”我又说了一遍,“除非那些地面上的人在租给我们的隔离小岛上修了座妓院。”

  “不,他们没有。”迈克笑道。我和他在行星上的三天休闲放松假就快到了,但是从辛格船长的简令和同船水手的抱怨声中,我们得知,盼望已久的地面活动时间只能在霸主管辖的小岛上度过,而那小岛总共也就二十八平方公里的面积。它根本都不是我们听说过的任何一个移动小岛,只是赤道附近的一座火山峰。一到那里,我们将依靠脚下真实的重力行进,在未经过滤的空气中呼吸,享受品尝非合成食物的机会。不过我们总归能够有点其他的期望,看看能否在去免税商店购买本地手工艺品的时候,同茂伊约的殖民者们有所交流。可即便是这些土特产,也是霸主的精明商人在贩卖。所以,许多同船水手选择在“洛杉矶”号上度过休闲放松假。

  “那我们去哪儿能找到小妞,迈克?在远距传输器启用以前,殖民地就是雷池禁区。那可是本地时间六十年之后的事情。你该不会是说神行舰船厢里的梅吉吧?”

  “跟着我,老弟,”迈克说,“有志者,事竟成。”

  我紧跟着迈克。登陆飞船中只有我们五个人。从高空轨道降落至实体星球的大气层总是让我感到战栗,特别是像茂伊约这种看起来像极了旧地的星球。我一直紧盯着星球蓝白相间的边缘,直到下方的海洋清晰可辨,我们已经置身大气层,以三倍声速的速度平稳地滑动,接近晨昏线。

  我们那时都是神灵。但即使是神灵,也有从他高高的宝座上下凡的时候。

  

  希莉的身体总是令我惊艳。那时候我们在群岛上,宽敞的树屋在巨浪般翻涌的树帆下摇摆,我们在其中度过了三个礼拜,牧岛海豚像骑马侍从一样与我们并驾齐驱,酷热的夕阳将傍晚装满无尽的奇景,夜星撒满天穹,我们这座岛的尾波点缀着一千个漩涡,反射着头顶的星丛,波光粼粼。刻在我脑海里的依然是希莉的胴体。因为某些原因——羞涩、多年的分别——我们在群岛逗留的头几天她穿着分体式泳装,柔软白皙的乳房和小腹直到我非走不可的时候,都远没有晒到像其他部位一样黑。

  我还记得和她第一次的情景。我们躺在首站港口上方柔软的草丛中,月光被草叶编织成一个个三角形。她丝质的紧身裤和细密的柳草浑然一体。那时我们都有着孩子般的纯朴;对某些过早到来的事情还有着些许的犹豫。但我们也骄傲。多年以后,正是同样的骄傲令她在驻南藤恩霸主领事馆的台阶上凛然面对愤怒的分裂主义暴民,并让他们羞愧地回了老家。

  我记得自己的第五次登陆,那是我们第四次重逢。我极少见到她哭泣,那是其中一次。当时她才高望重,雍容华贵。她已经四次被选举加入全局,而霸主理事会也向她征求建议和指导。她的自强独立就像黄袍加身,咄咄逼人的骄傲大放华彩。然而,我们两人在菲瓦荣南部的砖石别墅独处时,别过脸去的却是希莉。我有些惴惴不安,有点害怕这个有权有势的陌生人,她的确是希莉——昂首挺胸、双眼充满自信的希莉。但她转脸面对着墙壁,满眼泪花地对我说道:“走开。走开,梅闰。我不想你见到我。我已经是个老太婆,皮肤松弛,满身皱纹。快走开。”

  我承认我那次对她有些粗暴。我用左手钳住她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道,连我自己都惊讶万分——然后抓住衣襟一把扯下了她的丝绸长袍。我亲吻她的肩膀,她的脖颈,她紧致的小腹上褪色的妊娠纹,还有在她四十年前因掠行艇迫降而在大腿上留下的伤疤,亲吻她日渐花白的头发,亲吻她曾经光滑的脸颊上刻出的岁月之痕,亲吻她的泪珠。

  

  “老天,迈克,这是违法的。”我对他说道,我的这位朋友刚从背包中拿出霍鹰飞毯并把它摊了开来。我们身处241岛,这是他们为我们精选的休闲放松度假点,霸主商人给这座鸟不生蛋的破烂火山起了如此浪漫的名字。241岛距离最古老的殖民地不足五十公里,不过倒还不如在它五十光年之外呢。只要“洛杉矶”号船员或者远距传输器工人在这儿,当地船只一律不准驶入这座岛屿。茂伊约殖民者有几架古式掠行艇能够正常运行,但是依照双方的合约,任何飞行器都不能飞越对方的领空。这样,除了宿舍、海水浴场和免税商店之外,岛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我们船员。某天,当最后的部件通过“洛杉矶”号载入系统,远距传输器建设完成,霸主当局可能会将241岛开发成旅游商贸中心。可是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这里依然将是一片不毛之地,只有一处登陆飞船着陆点,一些新完工的本地白色石质建筑物,和一小群生活无趣的维护人员。迈克向上级报告说,我俩将会外出三天,去这座小岛最为陡峭和难以接近的另一端攀岩。

  “苍天在上,我可不想去攀岩,”我对他说,“还不如待在‘洛杉矶号’上,插入刺激模拟玩玩呢。”

  “闭嘴,跟着我。”迈克说,于是我闭了嘴乖乖跟着他,活像万神殿里的卑微小神跟随着年长智慧的神灵。斜坡上布满了叶缘锋利的灌木丛,我们在其中艰难跋涉了两个小时,终于到达拍岸惊涛之上数百米的熔岩崖际。这里地处这颗酷热星球的赤道附近,但是在这个八面迎风的绝壁,风声呼号,我的牙齿不住打战。西天浓暗的卷云中间,落日只是一个红色迹点,我可不希望黑夜完全降临的时候自己还暴露在野外。

  “拜托,”我对他说,“我们得避开这风,生个火。我不知道在这些该死的石头上面怎样才能支起帐篷。”

  迈克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大麻烟。“看看你的背包,老弟。”

  我迟疑了一下。他的声音不带感情,但这正是蓄意搞恶作剧的人在一桶冷水即将浇下之前的那种故作平静的语调。我蹲下身,开始在尼龙背包中翻找。背包是空的,里面只有一点陈旧的流沫填充块将它塞得鼓鼓囊囊。另外还有一套小丑服,从面具到脚趾上的铃铛一应俱全。

  “你……这……你他妈疯了吗?”我语无伦次地嚷道。天色正迅速暗下去,风暴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刮向南方,困住我们。脚下的涛声像饥饿的野兽,令人焦躁不安。要是我知道在黑暗中独自摸回贸易综合区的路,我现在说不定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把迈克・沃朔的尸体丢到千仞之下的海洋里喂鱼。

  “现在看看我的背包里有什么。”迈克说。他抓出一些流沫块,又拿出一些珠宝,都是些我见过的复兴之矢工艺制品,一个惯性指南针,一支有可能被船务安全局标为藏匿武器的激光笔,以及另一套小丑服——他比我胖许多,这一套是为他的体格量身定做的,还有一张霍鹰飞毯。

  “老天,迈克,”我伸手摩挲着这条旧毯精妙的装置,说道,“这是违法的。”

  “在出发地我压根就没见着什么报关人,”迈克笑道,“而且我严重怀疑本地人有没有交通管制法令。”

  “说得没错,不过……”我声音低了下来,将飞毯完全铺开。它宽有一米多一点,大约两米长。华丽的纤维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可是飞行控制线还像新铜一样闪闪发亮。“你从哪买到的?”我问,“这还能用吗?”

  “从嘉登买的,”迈克说,然后把我的衣服和他的其他装备都塞进了背包,“当然还能用。”

  老头弗拉基米尔・肖洛霍夫是个旧地移民、鳞翅目昆虫学硕士、电磁系统工程师,他在新地有一个漂亮的年幼侄女,自从他首次为她手工制出第一张霍鹰飞毯以来,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了。传说她的侄女很鄙视这个礼物,但是几十年过去,这个玩具竟然变得相当流行,真是匪夷所思——对它趋之若鹜的不仅是孩子,更多的是家财万贯的大人,直到大多数霸主星球相继宣布它非法。操作危险、用废弃隔离单纤维做原料,在管制空域简直是无法无天,而今,霍鹰飞毯已经仅仅存留在睡前故事、博物馆和一些殖民星球中,成为了一项珍奇之物。

  “这东西可值不少子儿。”我说。

  “三十马克。”迈克说,他稳稳地坐上毯子的中心,“卡弗涅市场的那个老贩子以为这东西不值钱。这不过只是……对他而言嘛。我带它回到飞船上,充好电,重调了惯性芯片,瞧啊!”迈克用手掌按了按设计精妙的机关,飞毯立即硬挺起来,浮到岩架上方五十厘米处。

  我疑虑重重地盯着这一切。“好吧,”我说,“但要是它……”

  “不会的,”迈克说道,不耐烦地拍着身后的飞毯,“我已经将它充足了电,也知道怎样控制它。来吧,爬上来,不然就退后。我想在这场风暴迫近之前,先去兜兜风。”

  “但我觉得这不……”

  “得了,梅闰,快决定。我没多少时间。”

  我又犹豫了一两秒钟。如果我们离开岛屿时被当场抓住,两人都会被开除船籍。现在船上的工作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在我接受八方使团签署的茂伊约协定之时,就已经下了这个决心。不只如此,现在我距离文明社会可有两百光年外加五年半量子跃迁的路程。即使他们带我们回到霸主辖空,整个往返旅程也会让我们落后朋友与家人十一年。时间债永远无法弥补。

  我爬上盘旋的霍鹰飞毯,坐在迈克身后。他把背包塞到我俩中间,吩咐我抓紧,然后敲击着飞行装置。飞毯升到岩石上方五米高的空中,航线迅速校准向左,而后仿佛出膛子弹般射了出去,身下就是异域的海洋,下面三百米的海面,愈加浓重的黑暗中,海浪溅出白色的水花。我们从怒吼的水域上方高高升起,往南进发,一头没入夜色。

  仅仅几秒间的决定,决定了整个未来。

  

  我记得我们第二次重逢时和希莉的谈话,那时我们刚刚首次拜访了菲瓦荣附近海滨沿途的别墅,正沿着沙滩漫步。阿龙被我们留在城市里由玛格丽特照管着。幸好是这样。我和那个孩子在一起并不真正觉得舒坦。在我心里,只有他绿色眼睛里毋庸置疑的庄严、令人烦扰的千篇一律的深色短卷发和略微上翘的短鼻子把他和我……和我们……联系在了一起。除此之外,就是每当希莉斥责他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冷笑,希莉从没发现这点,而我都看在眼里。这种玩世不恭又分寸恰当的冷笑竟然在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表现得如此老练。这一点我一清二楚。可我早该想到这种事情是后天习得的,不可能遗传。

  “你什么都不懂。”希莉对我说。她正在一个浅潮汐池中赤脚蹚水,不时举起一枚精致的圆号形状的贝壳,仔细检查它是否有瑕疵,然后又将它扔回满是淤泥的浑水。

  “我受过良好训练。”我回答。

  “是啊,我当然相信你受过良好训练,”希莉表示同意,“我也知道你本领高强,梅闰。不过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我被激怒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低着头沿池边走着。我从沙里挖出一块白色熔岩石,将它远远扔进海湾。雨云正在东边的地平线一带聚集,我发现自己多么渴望回到船上。开始我不情愿回去,现在我发现那是个错误。这是我第三次在茂伊约小住,诗人和她的公民称这是我们的第二次重逢。还有五个月我就要满二十一周岁了。希莉刚在三周之前庆祝了自己的三十七岁生日。

  “我去过的很多地方,你根本都没见过。”最后我说。这话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既任性又幼稚。

  “嗯,是啊。”希莉说着,热烈鼓掌。在一秒间,我似乎从她的热情中瞥见了我的另外一个希莉——我曾经在九个月的漫长回程中日日梦见的年轻女孩。但是很快那个形象又淡入了严酷的现实,我又明明白白地看见她的短发、松弛的颈部肌肉以及手背上突出的静脉,那手曾经是多么诱人啊。“你去过的那些地方我永远也见不到。”希莉激动地说道。她的声音还是一点没变。几乎没变。“梅闰,我亲爱的,你已经看到过我完全无法想象出的东西。关于宇宙,你知道的兴许比我不清楚是否存在的东西还多。但是,我亲爱的,你仍旧什么都不懂!”

  “你到底在说什么,希莉?”我坐在湿沙带边一根半没入沙滩的原木上。我的膝盖弯起,像一面篱栅横在我们中间。

  希莉大步跨出潮汐池,跪在我面前。她握住我的手,尽管我的手更大更重,手指和骨头都更粗壮,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指间的强大握力。我想象着这是我多年不在她身边而催生出的力量。“一个人活着是为了真正地懂事,我亲爱的。生下阿龙让我明白了这一点。养儿育女能够帮助一个人擦亮眼睛,看清什么是真实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希莉斜眼瞟着其他的地方,看了几秒,又漫不经心地捋回一束头发。她的左手紧紧攥着我的双手。“我也不太清楚,”她柔声说,“我想当事情变得不太重要的时候,人总会有感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你有整整三十年在充满陌生人的屋子演说的经历,那么比起只有十五年这种经历的你来说,感受到的压力就会小很多。你知道从那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人那里能得到什么东西,你也会去寻找那样东西。如果那东西不存在了,你也会预先感知到这点,并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而你仅仅是逐渐弄明白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却没时间去领会其中的区别。你听懂我说什么了吗,梅闰?有没有明白我的一点点意思?”

  “不。”我说。

  希莉点点头,紧咬下唇。但是好一阵子她都没有再次开口。相反,她靠过来吻了我。她的双唇干燥,带着一丝犹疑。我退缩了一下,望见她头顶的天空,想要略微思考思考。但是接下来我就感受到她舌尖的温暖徐徐而来,于是闭上双眼。在我们身后,潮水向我们逼近。我感到令人心怡的温暖,希莉解开我衬衫的扣子,尖利的指甲划过我胸膛,我站起身来。有一刻我感到我们之间不甚实在,我睁开双眼,正看见她在解自己白色衣服前襟的最后一颗扣子。她的乳房比我记忆中的丰满,更有坠感,乳晕更宽也更黑了。寒风刺骨,我将衣物从她肩膀拉下,让我们的上身贴在一起,顺着原木滑向温暖的沙地。我向她贴得更近,一直想着之前我为什么竟会以为她比我强壮。她的皮肤咸咸的。

  希莉用手帮助了我。她的短发紧紧贴在泛白的原木、白棉布和沙地上。我的脉搏比潮汐的节拍跳动得更为疾速。

  “你明白吗,梅闰?”我们的温暖融为一体,过了几秒钟,她轻声问我。

  “明白。”我轻声回答她。其实我并不明白。

  

  迈克驾驭着霍鹰飞毯从东面直冲首站。飞毯在黑暗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大部分时间里我都蜷缩着,躲着风,等待着飞毯突然间卷起来把我俩都倒进海里去。当第一座移动小岛进入我们的视野,我们距离它尚有半个小时的飞程。岛屿从它们南部的捕猎区出发,顺着暴风争先恐后地行进,树帆巨浪般汹涌,组成一条似乎遥遥无尽的长列。很多东西闪着璀璨的光芒,处处张灯结彩,挂着五彩提灯和色泽变幻的蛛纱光源。

  “你确定是往这边吗?”我喊道。

  “确定。”迈克喊道。他没有回头。长长的黑发被风吹得击打在我的脸上。他不时查看着指南针,微微校正航路方向。也许跟着这些小岛会容易些。我们路过了一个——一个大家伙,几乎有半公里长——我竭尽全力把它看清楚,可小岛除了一点闪着粼光的尾波之外,只是一片黑暗。有不少深色的影子在乳白的波浪间穿来穿去。我拍了拍迈克的肩膀指给他看。

  “海豚!”他叫道,“这就是这个殖民地的意义所在,记得吗?一大群流亡时期不切实际的改良家想挽救旧地海洋里的所有哺乳动物,结果一败涂地。”

  我本想再大声问另一个问题,可就在那时,海角和首站港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我曾经以为茂伊约的夜晚星光闪亮。我曾经以为候岛五颜六色的外表会令人毕生难忘。但是被海港和山峰包裹环绕的首站城,是一座在夜里闪耀着的灯塔。它的光辉让我想起一艘火炬舰船,我曾经观赏过它喷出的等离子束,在庞大暗淡的尾气团边缘拖曳出长长的一条,映衬出它的明亮,仿佛一颗新星爆发。城市是五层白色的蜂窝形建筑群,里里外外被闪耀着温暖光芒的提灯和无数火炬照得透亮。从火山岛上采来的白色熔岩石也似乎在城市的灯光映照下微微发光。市区上方有帐篷、亭阁、篝火、炉火和熊熊燃烧的巨大火堆,大得离谱,根本难有用武之地,除了向归来的小岛欢迎致意之外别无他用。

  港口满是船只。上下浮动的双体船上,牛铃在桅杆尖丁零当啷,平日里巨身平底的船屋在平静的赤道浅海各个港口之间缓慢移动,今晚却有成串的彩灯骄傲地闪烁,还有临时出海的快艇,光滑迅疾,仿若一条鲨鱼。一座灯塔座落在码头钳子形岛礁的尽头,将光线远远投向海洋,照亮了波涛和岛屿,然后光线又扫回,淹没了五颜六色上下跳动的船只和人群。

  尽管在两公里之外,我们也听到了喧闹声。人群欢庆的声音能很清楚地听到。在呼喊声和海浪涌起不断传出的沙沙声之中,我清晰地辨认出了巴赫长笛奏鸣曲的音符。后来我才知道,这支表达欢迎的合唱被通过水听器传递到帕萨吉海峡,那里,海豚随着音乐雀跃飞腾。

  “我的天哪,迈克,你怎么知道这好戏在上演?”

  “我检索过船上的主控电脑。”迈克说。霍鹰飞毯又拐向右边,这样我们就能远远避开那些船只和灯塔光束。然后我们迂回朝首站的北面飞向一片黑暗的海岬。我听到前方浅湾柔和的拍浪声。“他们每年都要庆祝这个节日,”迈克接着说,“但今天是他们一百五十年周年纪念。晚会已经持续进行三周了,按照计划还要继续两周。在这整个星球上只有十万殖民者,梅闰,我打赌一半人都在这里参加晚会。”

  我们逐渐减速,小心地飞入预定地点,降落在距离沙滩不远一处突露的岩石上。风暴越过我们刮向南方,但断断续续的闪电和前行的小岛发出的光芒依然令地平线清晰可辨。我们面前,矗立在小山上的首站璀璨夺目,却并没有隐没头顶的星光。这里的空气更为温暖,我在微风中捕捉到一丝果园的馨息。叠好霍鹰飞毯后,我们赶快穿上小丑服。迈克把他的激光笔和珠宝塞进松垮的衣兜里。

  “那是拿来干什么的?”我边问,边和他一起将背包和霍鹰飞毯在一块巨大的圆石下藏好。

  “这些东西吗?”迈克问道,手指勾着一根复兴项链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要是我们看上了什么好东西,这就是用来讨价还价的钱币嘛。”

  “好东西?”

  “好东西,”迈克重复道,“女人的青睐。那对于疲惫的航员来说多么惬意。祝你找到小妞,老弟。”

  “噢。”我说着,整了整我的面具和傻不拉叽的帽子。铃铛在黑暗中发出轻柔的声响。

  “快来,”迈克说,“不然就会错过晚会了。”我点头跟着他,谨慎地穿行在乱石和灌木丛中,直奔等待着我们的灯光,铃儿叮当响。

  

  我坐在阳光下等待。我并不完全明白我在等什么。清晨的阳光从希莉坟茔的白石上反射而来,我感觉到温暖正在背上聚集。

  那是希莉的……坟茔?

  空中无半点浮云。我昂起头眯眼看向天空,那架势,就好像能够看见“洛杉矶”号,还能透过明亮的空气看见新完成的一排远距传输器。但我不能。在内心,我有几分知道它们还没有升起。还有几分知道,舰船和远距传输器何时会完成横越天顶最后的工程。但我也不想再考虑这些了。

  希莉,我所做的一切正确么?

  风乍起,猛然传来旗杆上三角旗猎猎作响的声音。我感觉到等待的人群正焦躁不安,虽然我没有真正看到。为我们的第七次重逢而登陆之后,我第一次感到心里充满了哀痛。不,不是哀痛,还不是哀痛,而是长着尖牙利齿的悲苦,如果我任由它扩大,它就会蔓延为凄伤。多年来我一直默默对希莉说话,心里思量着一些问题,希望能在以后和她讨论,突然间残酷的现实击中了我,我们永远不可能再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我心中的空虚逐渐加剧。

  我应该任由这一切发生吗,希莉?

  没有回答,除了人群越来越大的嘟囔。几分钟之内,他们会把我依然健在的小儿子东尼尔送过来,或者派他的女儿莉拉和她弟弟上山,催促我赶快行事。我扔掉那一直咀嚼的一枝柳草。地平线上有一点点阴影。可能是云。也有可能是最先归来的岛屿,在直觉和春天北风的指引下,徙回它们的故地——宽广的赤道浅海一带。不过这和我无关。

  希莉,我所做的一切正确么?

  没有答案,时光荏苒。

  

  有时候,我觉得希莉实在是太无知了,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她对我生活中那些远离她的部分一无所知。她会问起这些,但有时候,我觉得她也许根本不在意答案是什么。我花上好几个小时向她解释我们神行舰背后蕴含的美丽物理法则,但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听懂过。有一次,我十分耐心地向她详细解释了古老的种舰和“洛杉矶”号之间的区别,之后她竟然问了一句话,令我大吃一惊。她问:“既然你们仅仅花一百三十天就抵达了,为什么我们的祖先却要在船上待上整整八十年,才到了茂伊约呢?”她根本一点都没懂。

  希莉对于历史毫无概念,她对于历史的所知实在是少得可怜。她看待霸主和世界网的角度就跟一个小孩对待一个快乐而蠢到极点的童话王国差不多。如此漠不关心,经常让我几近崩溃。

  希莉知道大流亡早期的事情,至少知道那些牵涉到茂伊约和殖民者的部分,她偶尔会冒出一两句滑稽的旧日琐事或措辞,但她完全不明了大流亡后的现实。至于嘉登、驱逐者、复兴和卢瑟斯这种名词,对她来说是毫无意义。如果我说起萨姆德・布列维或者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她一点联想、一点反应都没有。无动于衷。

  我最后一次见到希莉的时候,她已经整整七十标准岁了。七十岁的她依然没到外星旅行过,没有用过超光仪,没有尝过除葡萄酒以外的酒精饮料,没有接入过移情手术,没有进过远距传送门,没有吸过大麻烟,没有接受过基因修裁,没有插入过刺激模拟,没有受过任何正式教育,没有接受过RNA医疗,没有听说过禅灵教或伯劳教会,更没有乘坐过任何飞行工具,除了她家里的老古董桅轻式掠行艇。

  除我之外,希莉从没和别人做过爱。至少她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

  

  希莉曾经带我去和海豚说话,那是我们的第一次重逢,当时是在群岛上。

  我们早早起来观赏破晓的风景。树屋顶层是个完美的地方,从那里能望见东方苍灰的天空逐渐蜕变为清晨。高空卷云逐渐泛出涟漪,当旭日从平坦的地平线飘升而起,大海都仿佛熔化了。

  “我们去游泳吧。”希莉说。从远方地表传来的光线覆满她的皮肤,将她四米长的影子横洒在平台之上。

  “我太累了,”我说,“等会儿吧。”昨晚我们都没睡觉,一直躺着说话、做爱、聊天,再次做爱。在清晨的刺眼阳光的照射下,我有点空虚,并隐隐觉得有些恶心。我感觉到脚下岛屿在微微移动,这让我有些眩晕,就像酒鬼感受到的失重。

  “不要,我们现在就去。”希莉说着,抓住我的手,拉我往前走。我满心烦躁,但懒得跟她理论。希莉二十六岁,在这第一次重逢时比我大了七岁,但是她冲动的举止总让我想起仅仅十个月前,我从节日晚会抱回的花季少女希莉。她纯真无邪的聪慧笑容还跟原来一样。她不耐烦的时候,绿色的双眼总是闪耀着如剑的目光。她赤褐色的头发也没有改变,又长又密。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发育成熟,完全出落成一个女人应有的完美体形。她的双乳依然高耸丰满,几乎和青春期女子的一样,上缘有几点雀斑,白皙肌肤透明得隐约可以看见交织的微蓝色静脉。但是不知怎的,我觉得它们和以前大为不同。她大为不同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还是想坐在这儿发呆?”希莉问。我们走到最下层甲板时,她已经脱下了长袖外套。我们的小船还在码头上拴着呢。在我们头上,小岛的树帆已经展开,准备接受清晨的微风。过去几天里,我们每次下水时,希莉总要坚持穿着泳衣。而现在她什么都没穿,乳头在凉风中微微挺立。

  “我们不会追不上小岛吧?”我问她,抬头眯眼看着呼啦作响的树帆。早些天,我们总要等到中午赤道无风的时候才下水,那时小岛会在水中停滞不前,大海则会变成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而现在,三角帆藤蔓已经开始扯紧,厚重的叶子鼓满了风。

  “别发傻了,”希莉说,“我们随时都可以抓住一条龙骨根,然后跟着它回来,要不然也可以抓一条捕食藤须。快来吧。”她扔给我一个滤息面具,然后把自己的那个戴上了。透明的膜层让她的脸看起来油光可鉴。她从脱下的长袖外套中拿出一个厚厚的大金属牌,牢牢系在脖子上。那块金属在她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极其暗淡,让人看了不太舒服。

  “那是什么?”我问。

  希莉没有揭开滤息面具回答我。她将通信线在脖子上系好,然后把耳塞递给我。她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翻译芯片,”她说,“我还以为你对这种小玩意儿都无所不知呢,梅闰。谁下水慢谁就是海参。”她一只手握着双乳之间的芯片,一步步走下了小岛。她绷直脚尖踢着水花,潜入深处,我看到她臀部苍白柔滑的曲线。数秒之内她就成了深水里一个白色的小点。我套上自己的面具,紧紧按着通信线,踏入了水中。

  俯望小岛底部,它就像是投下水晶般光芒的天穹里一颗暗淡的污点。我十分小心地避开粗壮的捕食藤须,尽管希莉已经充分向我展示,它们所吞噬的,只是那些浮游生物,跟废弃舞厅之中散射阳光的灰尘一般大小。除此之外,它们对体积略大一点点的东西根本毫无兴趣。龙骨根则像几百米长、长满节瘤的钟乳石,直插入紫色的深海。

  小岛在移动。我能看见那些拖在后面的卷须微弱的纤维性颤动。在我头顶上方十米处,一股尾波反射着阳光。突然,面罩的凝胶像周围的海水一样紧紧包裹了我,我顿时感觉快要窒息了,然后我放松了些,空气又自由地流进了我的肺部。

  “再潜深一点,梅闰。”希莉的声音传来。我眨了眨眼睛——一个慢动作眨眼,面罩随着我的眼睛自动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我看见二十米之下的希莉,正抓着一条龙骨根,不费吹灰之力追逐着更冷更深的洋流,那些连光线也无法穿透的洋流。我联想到身下数千米深的海水和那里可能会出现的东西,那里是未知的地界,人类殖民者尚未一探究竟的地方。想到黑暗和深海,我的阴囊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快下来。”希莉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像是昆虫在嗡嗡叫。我转身,踢着水。这里的浮力没有旧地海洋的浮力大,但是要潜到那么深还是要花费一番力气。面罩帮我减轻了深度和氮气给大脑带来的不适,但我的皮肤和耳朵还是能够感受到压力。最后我停止了踢水,抓住一条龙骨根,笨拙地把自己拉向希莉所在的深处。

  我们在晦暗的光线中并排漂流着。在这里,希莉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幽灵,她的长发缭绕,仿佛一团暗酒红色的祥云,身体上苍白的条纹在蓝绿色的光线中闪闪发光。水面看起来遥不可及。尾波的V字形扩得更开,数十条藤须都一齐漂起来,这意味着小岛现在航速加快了,漫无目的地向其他捕食区域游移,驶往遥远的水域。

  “我们这是要去……”我小声地说道。

  “嘘。”希莉说。她摆弄着大金属牌。我于是听到了一些声音:尖啸、颤音、呼哨、猫的呼噜,还有回荡的哭声。深海突然间充满了奇异的音乐。

  “老天爷。”我说,希莉已经将我们的通信线连接上了翻译器,这个词变成了无意义的呼哨和嘟嘟声,被放了出来。

  “你好!”她呼唤道,经过翻译的问候从发射器中传出,四处回荡;一阵高频的鸟叫逐渐变频至超声波。“你好!”她又喊了一声。

  过了几分钟,一群海豚游过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们在我们身边翻滚,大得出奇,大得惊人,光滑的皮肤在摇曳不定的光辉下看起来非常强健。有一条大海豚朝我们游近,距我们不足一米远,最后转了个身,白色的腹部弯曲着绕过我们,活像一堵墙。它游过的时候,我看到那深色的眼珠旋转着打量着我。它宽阔的尾鳍卷起一股强有力的漩涡,我被这个动物的力量震慑住了。

  “你好。”希莉说,但这个飞速游动的家伙已经消失在模糊的远方,现在唯有突如其来的寂静。希莉手指一点,关掉了翻译器。“想和它们说说话吗?”她问我。

  “当然。”其实我有些犹疑。在三个多世纪的努力之后,人和海洋哺乳动物之间依然不可能进行真正像样的对话。迈克曾经告诉我,旧地的这两群遗孤间的思维模式有相当大的不同,两者的共同之处寥寥可数。一个大流亡前的专家曾经撰文说,如果想和海豚或者小鲸说话,那么结果就跟和一个一岁大的人类婴儿说话差不多,徒劳无益。双方似乎都享受着交流,内容也好像是对话,但双方都不可能对对方有更深的了解。希莉又把翻译芯片打开了。“你好。”我说。

  天地沉默了一分钟之后,我们的耳塞都嗡嗡作响,海洋回荡着震颤的啼泣。

  遥远/没有尾鳍/问候的声调?/电流脉冲/围绕我/好玩?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我冲希莉问道,翻译器又颤出了我的问题。希莉躲在她的滤息面具后,吃吃地笑着。

  我又试了试:“你好!这是来自……嗯……地表的问候。你好吗?”

  那只大型的雄海豚……我觉得它应该是雄性……转了个弯像鱼雷一样冲向我们。它一路摇摆着拍水而来,尽管那天早上我记得戴上了脚蹼,它的速度依然是我最快速度的十倍。霎时间,我以为它是要过来撞翻我们,于是我蜷起双腿,紧紧抓着龙骨根。然后它从我们身边游过,浮到水面上呼吸去了,而希莉和我则被它汹涌的尾波和高频叫声搅得七荤八素。

  没有尾鳍/也不能吃/不游泳/不玩/不好玩。

  希莉关掉翻译器,游近了一点。她轻轻抓着我的肩膀,而我用右手握着龙骨根。我们在温暖的海流中漂流,我的双腿挨着她的。一群小小的深红色斗鱼在我们头顶上摇动,海豚深色的身影转着圈,越游越远了。

  “够了吗?”她问。她的手掌平贴在我的胸膛。

  “再试一次。”我说。希莉点点头,又将芯片扭开。洋流拂过,又把我们推到了一起。她双臂滑过,抱住我的身体。

  “你们为什么要放牧群岛?”我向那群在粼粼波光中绕圈的宽吻海豚问道,“你们和小岛在一起能得到什么好处?”

  现在有声音/老歌/深水/不是大声音/不是鲨鱼/老歌/新歌。

  希莉的身体完全贴在我身上了。她的左臂紧紧环抱着我。“大声音是指鲸。”她轻声说。她的头发呈扇形丝丝散开。她的右手往下移动,好像对自己摸到的东西感到奇怪。

  “你们想念大声音吗?”我向那些阴影问道。没有回音。希莉双腿滑过,夹住我的臀部。水面像一个大碗,扣在距离我们头顶四十米的地方,光线在里面搅拌。

  “旧地海洋的哪一点最令你们怀念?”我问。我的左手将希莉拉得更近,顺着她背部的曲线滑下,她臀部翘起,迎接我手掌的抚触,我紧紧拥着她。在那些转圈的海豚眼里,我们看起来一定像是个单一的生物。希莉略略上浮,紧靠着我,我们融为了一体。

  翻译芯片的线缠在了一起,在希莉的肩膀上方漂流翻滚。我伸手想关掉它,但是中途停了手,因为突然间,耳中嗡嗡地响起我问题的答案。

  怀念鲨鱼/怀念鲨鱼/怀念鲨鱼/怀念鲨鱼/鲨鱼/鲨鱼/鲨鱼。

  我关上芯片,摇摇头。我没懂。我没懂的事情太多了。我闭上眼,和希莉一起顺着洋流和我们身体的节律,轻轻地动着。海豚游到我们附近,它们呼唤的韵律带着古老挽歌那哀恸、缓慢的颤音。

  

  希莉和我走下山冈,赶在第二天日出之前回到节庆现场。整整一个昼夜,我们都在山坡上漫步,在亭台与身着桔黄色丝袍的陌生人一同进餐,一起在希瑞海冰冷的水域中洗浴,永不停歇的音乐直传到接踵而至的无尽的岛屿队列,我们随之翩翩起舞。我们饿了。我在日落时分醒来,发现希莉不见了。随后,在茂伊约的明月升起之前,她回来了。她告诉我说父母已经和朋友一道乘慢速船屋外出,那会花上好几天时间。他们将家用掠行艇留在了首站。现在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从一个舞会到另一个舞会,从一处篝火到另一处篝火,然后回到城市中心。我们计划飞到西部,去菲瓦荣附近她家的庄园。

  时间很晚了,不过首站广场依然有不少饮酒狂欢者。我非常愉快。当时我才十九岁,正在热恋,而茂伊约零点九三的重力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我随时都可以飞起来,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们在一个小摊前停下买了油炸面团和两杯黑咖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船员?”

  “嘘,我的朋友梅闰。先把你可怜的早餐解决掉。等到了别墅,我就能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结束我们的斋戒了。”

  “不,我是认真的。”我对她说,用脏兮兮的小丑服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油脂,“今天早上,你说昨晚你立马就知道我是从船上来的。为什么?是根据我的口音么?还是我的服装?我和迈克看见其他人都是这么穿的。”

  希莉笑了,把搭在前面的头发往回拢。“你得庆幸,是我把你认了出来,梅闰,亲爱的。要是我叔叔格列仙或者他的朋友发现你,你可能就要倒大霉了。”

  “哦?为什么?”我又拿起一个炸面圈,希莉付了钱。我跟着她从愈渐稀少的人群中穿过。尽管到处都是涌动的人潮和音乐,我依然感到疲惫正慢慢爬上我的身体。

  “他们都是分离主义者,”希莉说,“格列仙叔叔最近在议会发表了一起演说,要求我们起来抗争,而不是被吞并进你们的霸主政权。他说,我们应该在被你们的远距传输器毁灭之前抢先干掉它。”

  “噢?”我说,“他有没有说怎样做到这一点?我上次听说你们的人所拥有的飞行器都还飞不到环网呢。”

  “他没说,没有那样的飞行器,我们还不是照样过了五十年,”希莉说,“但是从这点可以看出分离主义者能有多么激愤。”

  我点点头。辛格船长和霍敏议员都向我们简要讲述过茂伊约所谓的分离主义者。“通常是殖民地的军国主义者和顽固守旧派的联盟,”辛格说过,“那就是远距传输器完工之前,为什么我们要减缓工程、开发星球贸易潜力的另一个原因。环网不需要这些乡巴佬过早地跑进来。像分离主义者这样一类群体的存在则是我们为什么要把你们船员、建筑工人和那些该死的地面上的人隔离开的另一个原因。”

  “你的掠行艇在哪儿?”我问。广场很快就人去楼空了。大部分乐队都已经打包好他们的乐器,准备回家过夜。熄灭的提灯和其他杂物七零八落地扔在长满小草的鹅卵石地上,穿着节日盛装的人群就在它们中间躺着,鼾声大作。只有一部分围了一圈人的地方还保留着欢快的气氛,人群缓慢地随一支吉他独奏曲起舞,或是酒醉一般地自吟自唱。我立刻认出了迈克・沃朔,那个衣服扯得破破烂烂的傻子,面具早就不见了,左拥右抱着两个女郎。他正在努力教他的崇拜者跳“哈瓦・纳吉丽雅”,可惜那圈人虽然全神贯注地学习着,却都手蠢脚笨,一旦有人摔倒,其他人就全都乱倒一气。迈克抽打他们,于是在一阵嘻嘻哈哈声中,他们又重新站起来跳舞,笨拙地跟随着他低沉的嗓音手舞足蹈。

  “就在那儿。”希莉说,指向会众厅背后停泊的一短排掠行艇。我点点头向迈克挥手,但是他正忙着和身边的两名女郎打情骂俏,根本注意不到我。我和希莉穿过广场,隐没在古老建筑物的阴影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叫。

  “船员!转过来,你这狗娘养的霸主杂种。”

  我身体变得僵直,转过身,双手握拳,但是身边没有一个人。有六个年轻人从大看台楼梯上走了下来,在迈克身后围成一个半圆。打头的男人高大瘦削,帅得惊人。他约摸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长的金色卷发从绯红的丝服上披散而下,更映衬出他的体格。他右手握着一把一米长的剑,质地似乎是回火钢。

  迈克缓缓地转过身。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看见他正在打量自己的处境,眼神清醒。他身边的女人和他自己那伙人里的一对年轻人吃吃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迈克脸上又浮现出一个醉鬼的笑容。“你是在跟我说话吗,先生?”他问。

  “我是在跟你说话,你这婊子养的霸主杂种。”人群的领导人说。他英俊的脸上拧出一个冷笑。

  “贝托尔,”希莉轻声对我说,“我的表弟。格列仙的小儿子。”我点点头,从阴影中走出来。希莉抓着我的手臂。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对我母亲出言不逊了,先生,”迈克含混不清地说,“我和她怎么惹着你了么?要是这样,我赔你一千个不是。”迈克深深地鞠了个躬,帽子上的铃铛几乎扫到了地上。他自己的那伙人鼓起掌来。

  “你站在这儿就惹我窝火,你这狗娘养的霸主杂种。你他妈那一堆肥肉都污染空气。”

  迈克滑稽地扬了扬眉毛。他身边一个穿鱼形服的人挥了挥手。“哎,算了吧,贝托尔。他不过是……”

  “闭嘴,费里克。我是在跟这个肥猪崽子说话。”

  “肥猪崽子?”迈克重复道,眉毛依旧上扬,“我飞过两百光年来听你骂我肥猪崽子?这看起来不怎么值啊。”他优雅地旋转了一下,顺势丢开了两边的女郎。我本想过去帮迈克,但是希莉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小声说着我听不清楚的恳求。当我最终挣脱她,我看见迈克依然在傻笑着扮白痴样,但是他的左手却探进了松松垮垮的衬衣口袋。

  “把你的刀给他,克雷格。”贝托尔厉声叫道。一个年轻人拿出一把剑,将剑柄对着迈克,扔了过去。迈克望着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落在鹅卵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迈克轻声说,声音突然变得相当清醒,“你个龟儿子脑壳发昏。你他妈真以为就凭你能在一群鸡崽儿里头充英雄,我就会跟你决斗?”

  “把剑捡起来,”贝托尔叫道,“要不然,苍天在上,我要将你斩立决。”他飞快地前踏一步,继续往前,脸被愤怒扭曲。

  “滚你妈的蛋。”迈克说。他左手握着激光笔。

  “别这样!”我大声喊道,跑进月光下。激光笔是建筑工人在晶须合金梁柱上刻记号用的。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贝托尔又向前迈了一步,迈克漫不经心地挥动绿光,划过他的脸。殖民者发出一声惨叫,跳后一步;一条冒烟的黑线斜划在他的丝衬衫前襟。我犹豫了一下。迈克将设置调到了最低。贝托尔的两个朋友又往前冲,迈克将光舞过他们的胫骨。一个跪了下去,嘴里吐着不干不净的字眼,另一个抱着腿跳到一边,大呼小叫。

  一群人聚拢过来。迈克又鞠了一躬,小丑帽完全扫到了地上,人们都笑起来。“我感谢你,”迈克说,“我母亲也感谢你。”

  希莉的表弟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他口吐泡沫,沾满了双唇和下颚。我从人群中挤了过去,站到迈克和高大的殖民者中间。

  “嘿,好了好了,”我说,“我们就快要走了。我们现在就走。”

  “扯淡,梅闰,快走开。”迈克说。

  “没关系的,”我转身对他说,“我和一个叫希莉的女孩子在一起,她有一……”贝托尔又往前踏出一步,刀刃从我身边刺了过去。我伸出左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扔了回去。他重重倒在地上的草丛中。

  “啊,见鬼。”迈克向后退了几步。他坐在一个石阶上,看起来很疲惫,似乎想要作呕。“噢,该死。”他轻轻地说。在他小丑服左侧的黑色布条上,出现了一条深红的短线。然后,那条狭窄的裂口崩开了,鲜血流过迈克・沃朔宽阔的腹部。

  “哇,天哪,迈克。”我从衬衫下撕下一片布想要为他止血。我们做中级船员的时候学过急救常识,但我现在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急忙往手腕上抓,但是没有抓到我的通信志。我俩的通信志都落在“洛杉矶”号上了。

  “不打紧,迈克,”我深深吸了口气,“只不过是一点刀伤。”血流如注,流过我的手和手腕。

  “真他妈报应,”迈克说,疼痛袭来,他的声调被扯高了几分,“去他妈的,一把死不拉叽的剑。你信不信,梅闰?就在老子最他妈身强体壮、兴致正高的时候,用他妈一便士买来的混账道具刀把老子砍了。嚄,混账,真他妈疼。”

  “三便士的道具。”我说着,换了一只手。布条都被血浸透了。

  “你知道你他妈的毛病出在哪儿吗,梅闰?你老是为他妈的两分钱耿耿于怀。嗷——”迈克的脸骤然发白,然后铁青。他低下头,下巴挨着胸膛,深深地吸着气。“这可真要命,老弟。我们回家怎样,啊?”

  我转头望过去,贝托尔正在他朋友的搀扶下缓慢地离开。其余的人都被吓坏了,没头苍蝇一般地瞎转。“去叫个医生!”我大喊,“快去叫医疗人员过来!”有两个人冲下街道。哪里都看不到希莉的影子。

  “等一等!等一等!”迈克突然大声叫道,好像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等一会儿。”说完他就死了。

  死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脑死亡。他的嘴张着,看起来很猥琐,眼球往后翻,只剩下眼白,一分钟后,血也不再从伤口往外喷涌。

  接下来的几秒,我精神崩溃了,不停咒骂着老天。我看见“洛杉矶”号飞过正逐渐暗淡的星野,我知道如果我能在几分钟之内把他带上“洛杉矶”号,就能把他从死神那里救回来。我大声呼喊着,朝群星怒吼,人群都害怕地躲开。

  最后我转身对着贝托尔。“你。”我说。

  这个年轻人在广场的那一边远远地停下,面如死灰,瞪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你。”我重复道。我捡起滚到地上的激光笔,将威力拨到最大,走向贝托尔和他的朋友静静站着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在令人眩晕的尖叫和烧焦的皮肉中,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希莉的掠行艇停靠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上,意识到飞艇卷起的漫天灰尘,意识到她的声音传来,叫我赶紧过去。我们从光芒和疯狂中脱身而上,凉风吹拂起我汗水浸透的头发,在脖颈上飞扬。

  “我们的目的地是菲瓦荣,”希莉说,“贝托尔喝醉了。分离主义者是个规模很小的暴力团伙,不会有人来找你报仇。在理事会介入死亡调查之前,你可以和我在一起。”

  “不用,”我说,“停下。就在这儿停下。”我指着距离城市不远的一块地。

  希莉极力反对,但还是停下了。我瞥了眼圆石,确定背包仍然在那里,于是爬出掠行艇。希莉从座位那边探过身子,扶下我的头拉向她的双唇。“梅闰,我亲爱的。”她的舌头温暖奔放,可是我没有任何感觉,我的身体就像麻木了一般。我后退了几步,挥挥手向她作别。她将头发梳拢到后边,碧绿的眼睛里充盈了泪水,深情地看着我。然后掠行艇升了起来,掉头,在清晨的光芒中加速向着南方飞去。

  等一会儿,我突然想要大喊。我坐在岩石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还是抑制不住,发出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呜咽。然后我站起来将激光笔扔进脚下的波涛之中。我拉开背包,将里面的东西胡乱地抓出来扔到地上。

  霍鹰飞毯不见了。

  我又坐下去,筋疲力尽,不能笑,不能哭,更不用说走路了。我坐在那儿,太阳升起。三个小时之后,从舰船安全署飞来的大型黑色掠行艇悄然停在我的身边,我依然坐在那里。

  

  “爸爸?爸爸,时间很晚了。”

  我转过头,看见儿子东尼尔站在我身后。他穿着霸主理事会蓝金相间的长袍,光秃秃的脑袋红莹莹的,浸出细密的汗珠。东尼尔只有四十三岁,但是看起来却比我老许多。

  “求你了,父亲。”他说。我点头起身,拂去身上的草和泥。我们一起走到坟茔的正前方。人群现在更为迫近了。他们躁动不安地移动着,沙石在他们脚下欻欻作响。“我能和你一起进去么,父亲?”东尼尔问。

  我停下来看着这个日渐衰老的陌生人,我的孩子。从他身上几乎都看不出希莉或者我的影子。他的脸看起来很友善,红润,因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而紧张。我能够感觉到他身体里毫不掩饰的忠厚。大部分忠厚的人,智力总不太如人意。我总是忍不住把这个脑袋日渐光秃,脑子却不太灵光的男人和阿龙相比,阿龙——有深色卷发,惯于沉默和隐隐冷笑的阿龙。但是阿龙早在三十三年前就夭折了,死于一场跟他完全没有关系的愚蠢战争。

  “不用了,”我说,“我自己进去。谢谢你,东尼尔。”

  他点头走开了。三角旗在鱼贯而入的人群头上猎猎作响。我将注意力转向坟茔。

  入口处是用掌纹锁封上的。我只需要碰它一下。

  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我一直沉浸在一个幻想中,它将会挽救我,让我远离内心日渐增长的悲伤和外部一系列自寻的麻烦。我幻想希莉没有死。在她生病的最后阶段,她叫来了殖民地仅存的所有医生和几名技师,让他们为她重建了一间古老休眠舱,那是他们祖先曾于两个世纪前用在种舰上的。希莉只是睡着了。而且,不知何故,长年的睡眠反而还恢复了她的青春。当我叫醒她时,她就会成为我早年记忆中的希莉了。我们会一同走入外面的阳光,当远距传输器的门打开,我们将会第一个走进去。

  “父亲?”

  “来了。”我往前走了几步,将手印在地穴的门上。一阵电动马达的小声轰鸣之后,白色石板滑开了。我低头走进希莉的墓穴。

  

  “活见鬼,梅闰,把那根绳子系紧,不然你会被它扔下船去。快点!”我赶紧动手。湿绳索很难卷起来,更别说打结了。希莉摇摇头,像是看不过去,俯下身子,单手系上了一个死结。

  这是我们第六次重逢。我没赶上她的生日,足足晚了三个月,但是当天参加她生日庆典的有五千多人。全局的首席执行官为她作了四十分钟的祝词。一名诗人朗诵了自己最新的诗篇,十四行诗爱情组诗。霸主大使赠送给她一卷文书和一艘新船,那是一艘依靠核聚变驱动的小型潜艇,这也是茂伊约第一次允许并出现核聚变引擎。

  希莉还另有十八艘船舰。其中十二艘编排成了快速长筏舰队,定期往返于漂流的群岛和主岛之间,进行贸易往来。有两艘是漂亮的竞艇,每年参加两次竞赛,分别是发现者竞舟会和契约纪念赛。另外四个筏子都是古老的渔船,又丑陋又笨重,保养得很好,但看起来还是跟方驳差不多。

  希莉有十九艘船,但我们挑的却是一艘渔船——“基尼・保罗”号。在过去的七天里我们一直在赤道浅海的大陆架捕鱼;船员就我们两人,撒网收网,涉过及膝深的水,穿过腥臭的鱼和吱嘎作响的三叶虫,在浪尖上翻滚,撒网收网,保持警戒,然后像累坏的孩子一样忙里偷闲,匆匆补觉。我那时还不到二十三岁。我觉得自己早已习惯“洛杉矶”号上的繁重劳动,而且习惯在一点三倍重力的分离舱中每换班两次就锻炼一个小时,可是现在,我的双臂和背部都因为过度疲劳而疼痛,双手则被磨得除了老茧就是水泡。希莉刚过七十岁。

  “梅闰,到前头去一下,把前桅帆卷起来。还有船首三角帆,弄好后下去看看三明治好了没有。我要多点芥末的。”

  我点点头向前走去。整整一天半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和风暴玩着捉迷藏:在它来临之前拼命航行,转弯,但实在躲不开的时候也不得不接受它的惩罚。最开始我们很为此兴奋,这也算是无休止的撒网收网修补网中的一种调剂。但是头几个小时一过去,肾上腺素作用逐渐消退,我们继而感受到的就是难以遏止的恶心、疲劳和极度的困倦。大海并非大慈大悲。波浪持续增长,直到六米高乃至更高。于是“基尼・保罗”号在浪涛中翻滚,像是个大屁股夫人在扭屁股。每一样东西都打湿了。尽管穿着三层雨具,我的皮肤也未能幸免。对希莉来说这可是盼望了很久的假期。

  “这没什么。”她说。现在是夜晚最黑暗的几个小时,惊涛拍击着甲板,在驾驶座舱伤痕累累的塑料外壳上四散泼溅。“你应该在西蒙风刮起的季节来看看。”

  云彩依然低挂,与远处灰色的海洋浑然一体,但是海浪已经平静许多,不超过五英尺高。我将芥末抹在烤牛肉三明治上,又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厚壁白色杯子。如果是在零重力下,拿着咖啡走来走去是没那么容易把它洒出来的,不过它更可能会飘上升降扶梯的上升轴杆。希莉接过她的杯子,里面的咖啡已经在途中洒得差不多了,她对此一句话都没说。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享受着食物和烫舌的温暖。希莉又下去添满我们的杯子,此时由我来掌舵。青灰的天空光线如此暗淡,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入夜了。

  “梅闰,”她把杯子递给我,坐上环绕驾驶员座舱长椅的坐垫,说道,“他们打开远距传输器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被这个问题惊了一下。以前我们从没有谈论过关于茂伊约何时会加入霸主政权的事。我瞟了一眼希莉,突然间我惊诧于她的苍老。她的脸满是褶子和阴影。她美丽的绿色眼珠已经陷入黑暗的深井,颧骨像是自薄脆的羊皮纸里穿出的锋刃。现在她留着灰白的短发,它们被打湿后聚成一坨一坨,像是一颗颗钉子。她的脖子和手腕上青筋暴突,像是从不成形状的毛衣上面冒出的线头。

  “你什么意思?”我问。

  “他们打开远距离传输器之后会发生什么?”

  “你知道议会是怎么说的,希莉。”我大声说道,因为她有一只耳朵听力出了问题,“它会为茂伊约的贸易和技术掀开一个新时代。你们再也不会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星球上了。当你们成为公民,每个人都会被授予使用远距传输门的权利。”

  “知道了,”希莉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全都听说过了,梅闰。但是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会第一个穿过远距传输器来我们这儿?”

  我耸耸肩:“更多的外交家,我想。文化接触专家、人类学家、伦理学家、海洋生物学家。”

  “然后呢?”

  我顿了顿。外面已经黑了。海洋几乎完全平静下来。我们的舷灯在黑暗中闪耀着红绿的亮彩。我又感到了焦虑,和两天前风暴的巨墙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毫无二致。我说:“然后,来的就会是传教士、石油地质学家、海洋牧场主、开发者。”

  希莉啜饮着咖啡:“我还以为,你们霸主政权的地位远远在石油经济之上呢。”

  我笑了,把舵固定住:“没有人会爬到比石油经济更高的地位。至少只要还有石油就不会。当然不是说全都用来作燃料,也许你会这么理解。它在塑料制造、合成化工、食物原料和碳黑工业等方面都是必要的原材料。两千亿人可会用不少塑料。”

  “而茂伊约有石油?”

  “噢,是啊,”我说,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了,“光是赤道浅海的蕴藏量,以桶计就有好几亿呢。”

  “他们会怎样开采它,梅闰?建海上平台吗?”

  “是啊。平台。海下油井。建立海下殖民地,配备从无限极海引进的特训工人。”

  “那些移动小岛怎么办呢?”希莉问,“它们必须每年迁徙回赤道浅海,补充蓝巨藻从而繁育。这些小岛会怎么样呢?”

  我又耸耸肩。我已经喝了太多咖啡,现在嘴里满是苦味。“我不知道,”我说,“他们告诉船员的不多。但是在我们第一次出行之时,迈克曾经听说他们计划要尽量多地开发小岛,以便把剩余的那些保护起来。”

  “开发?”希莉的声音第一次显示出惊奇,“他们要怎样开发小岛?就算是第一家庭要去那里修建度假树屋,也必须征得海民的同意。”

  希莉用的是当地人称呼海豚的词语,对此我付诸一笑。一说到那些该死的海豚,茂伊约的殖民者就变得孩子气了。“计划都已经订好了,”我说,“十二万多个移动小岛有足够大的面积,能够在上面建屋子。它们的租约早已上市。小些的岛可能会被分割,我想。主群岛将会被开发作娱乐胜地。”

  “娱乐胜地,”希莉重复道,“会有多少人从霸主通过远距传输器到这儿……到这个娱乐胜地?”

  “你是说最开始吗?”我问,“第一年只会有几万。只要唯一的一扇传送门建在241岛上……也就是贸易中心……人数就会受到限制。到第二年首站也建立传送门了之后,也许会有五万。那将是相当奢侈的旅程。一个种子殖民地首次向环网开放之后,一般情况就是这样。”

  “然后呢?”

  “在五年试用期之后?会建起上千扇门,当然。我想,在授予霸主正式公民资格的头一年,会有两三千万新居民传送进来。”

  “两三千万。”希莉说。下方指南针架射来的灯光照亮了她褶纹纵横的脸。她依然很美。脸上竟然既没有愤怒也没有震惊。我还以为她会两种情绪一起来。

  “但是接下来你自己也会成为公民,”我说,“可以自由地到世界网的任何地方。会有十六个新星球供你选择。说不定到时候还更多。”

  “是啊。”希莉说着,把她的空杯子放到一边。细雨在我们四周的玻璃壁上划出条条细流。嵌在手工雕刻框中的粗略的雷达显示屏显示,海面空无一物,风暴过去了。“这是真的吗,梅闰,霸主的居民在很多星球都有家?我的意思是,有一座房子,不同的窗户面朝着不同的天空?”

  “当然,”我说,“但那样的人也不是很多。只有富人才买得起那样的跨星宅邸。”

  希莉笑了,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她的手背上满是斑点,青筋暴突。“但是你很有钱啊,不是吗,船员?”

  我把头转向别处:“不,我还不算。”

  “啊,但是那天很快就会到来了,梅闰,很快。对你来说会有多久,亲爱的?在这里还待不到两周,你就又要回你的霸主星球去了。你再花上五个多月,把最后的部件带回来,再花上几周让一切工程就绪,然后你就成为一个有钱人,传送回家。穿过空茫的两百光年回家。真是个奇异的想法……但是我会在哪里?还有多长时间?还不到一个标准年。”

  “十个月,”我说,“三百零六个标准天。对你来说是三百十四天。九百零八次替班。”

  “然后你的流放就完结了。”

  “是的。”

  “然后你就会满二十四岁,成为一个富翁。”

  “是的。”

  “我累了,梅闰。我现在想睡觉了。”

  我们设定好舵柄,安置好碰撞警报,然后走下甲板。风再次微微吹起,这艘老船在每一波巨浪的波峰和波谷间摇荡。我们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中脱下衣服。我先爬进床铺,盖上被子。这是希莉和我第一次一同睡觉,没有留人值班。我记起我们上一次重逢时她在别墅的羞涩,于是以为她要把灯弄熄。但是她站了一分钟,赤身站在寒冷的空气中,瘦弱的臂膀平静地垂在身旁。

  时间已经将它的巨手伸向了希莉,但是没有摧毁她。重力已经在她的胸部和臀部起了不可避免的作用,她越来越瘦。我凝视着她骨瘦如柴的肋骨和胸骨轮廓,想起了十六岁的她,那时她还带着点婴儿肥,拥有着温暖的丝绒一般的皮肤。在摇曳的冷光下,我看着希莉松弛的肌肤,想起了月光下蓓蕾般的乳房。不知怎么的,很奇怪,难以名状,我面前站着的变成记忆中那个希莉了。

  “挪开一点,梅闰。”她缩进我身旁的床铺。床单贴在身上冰凉,粗糙的毛毯还挺舒服的。我关掉了灯。小船伴随着海洋的呼吸有节奏地摇摆着。我听到桅杆和索具的吱嘎声,让人心生怜悯。到早上我们又会继续撒网收网修补网,但是现在有的是时间睡觉。我在海浪拍打木头的声音中逐渐打起了盹。

  “梅闰?”

  “怎么了?”

  “要是分离主义者攻击霸主游客或者新居民怎么办?”

  “我还以为分离主义者会全部被押到岛上去呢。”

  “他们已经被带过去了。但要是他们反抗呢?”

  “霸主就会派军部的军队来把分离主义者打得屁滚尿流。”

  “要是就连远距传输器都被攻击了……在启用之前就被破坏了怎么办?”

  “不可能。”

  “是的,我知道,但是如果真会这样呢?”

  “那么九个月后,‘洛杉矶号’就会随着霸主军队一起过来,把分离主义者打得屁滚尿流……扫平茂伊约上所有胆敢挡路的人。”

  “九个月的船上时间,”希莉说,“就是我们的十一年。”

  “不管怎样都无法避免,”我说,“咱们说点别的吧。”

  “好的。”希莉说,但是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聆听着船只的吱嘎和叹息。希莉依偎在我的臂弯里。她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呼吸深沉而有韵律,我想她一定已经睡着了。我也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温暖的手滑上我的腿,轻轻地拥着我。我被惊了一下,那东西开始躁动,变得僵硬。希莉轻声说出了我没有问的问题的答案。“不,梅闰,一个人永远不会真的变老。至少不会老到不想要温暖和亲热。你来决定吧,亲爱的。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不满意。”

  我决定了。快要天明的时候,我们睡着了。

  

  坟墓是空的。

  “东尼尔,快进来!”

  他赶忙走进来,长袍在旷达的虚空中沙沙作响。坟墓是空的。没有冬眠舱——事实上我也没有真正期待过会有一个——可是那里竟然既没有石棺也没有木棺。一个明亮的灯泡照亮了白色的内壁。“这到底是什么,东尼尔?我还以为这是希莉的墓地。”

  “这正是,父亲。”

  “她被葬在哪里了?难道是在地板下面?我的老天爷。”

  东尼尔抚着自己的眉毛。我反应过来,我是在说她的母亲。我也回想起,他经过了将近两年时间才接受了她死去的事实。

  “没人告诉过你吗?”他问。

  “告诉我什么?”我的愤怒和困惑都逐渐退去,“我刚刚从种舰站台上下来,他们告诉我说,在远距传输器打开之前我得先拜访希莉的墓地,还有什么?”

  “依照母亲的意愿我们施行了火葬。她的骨灰从家族岛最高的平台上洒向了大南洋。”

  “那么为什么……又有这个……地窖?”我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东尼尔很敏感。

  他又开始抚着眉毛,瞥了眼门口。我们的视线被人群挡住了,我们在这里花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预定。议会的其他成员早已从山坡上冲下来,同演奏台上的权贵站在了一起。我的忧伤潜滋暗长,现在已经糟糕到了极致——说它张牙舞爪也毫不夸张。

  “妈妈留下了遗嘱。然后就依照她的吩咐做了。”他碰了碰内墙上的一个机关,它滑开了,露出一个小壁龛,里面放着一个小金属盒。上头有我的名字。

  “什么东西?”

  东尼尔摇摇头:“是妈妈留给你的私人物品。只有玛格利特知道具体是些什么,但是去年冬天她死了,现在谁都不知情。”

  “好吧,”我说,“谢谢。我等一下就出来。”

  东尼尔看了眼他的原子钟:“仪式将在八分钟之后开始。他们会在二十分钟之后激活远距传输器。”

  “我知道。”我说。我的确知道。我的第六感精确地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我很快就出去。”

  东尼尔犹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我用掌心碰了碰机关,门在他身后关上。金属盒子沉得惊人。我将它放在石质地板上,蹲在它旁边。它锁着一个小小的掌纹锁,我按了一下,盖子“嗒”的一声弹开了,我朝盒子里面瞅了瞅。

  “唔,我真该死。”我轻轻地说。我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可能是人工物品,一些怀旧的纪念物,纪念我们在一起的一百零三天——也许是一朵我在不知何时送给她的压干的鲜花,也许是一个我们在菲瓦荣下潜寻到的法国号角贝壳。但是没有纪念物——不是这种东西。

  盒子里装着一个小型斯坦-津手持激光器,这是史上最强的投射武器之一。激光器的储能器通过一根电源线连接在一个小型聚变电池上,一定是希莉从她新的潜水艇上拆下来装配上去的。连接在聚变电池上的还有一个古老的通信志,那是个固态内体和液晶触显组成的老古董。电量显示器闪着绿光。

  盒子里还有两样其他的东西。其中一个是我们多年以前用过的翻译用金属牌,最后一个东西则真正让我惊讶到合不拢嘴。

  “搞什么,你这个小狐狸精。”我说。各样东西整齐排列着。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你这个调皮狡猾的小狐狸精。”

  迈克・沃朔从卡弗涅市场用三十马克淘来的霍鹰飞毯躺在那里,小心地卷着,电源导线也恰当地连接着。我没去管霍鹰飞毯,拆下了通信志,把它高高地举在空中。我盘腿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拇指按了一下触显。地穴里的光线渐渐暗去,突然间,希莉站在了我的面前。

  

  迈克死的时候,他们没有把我扔出船去。他们本来可以,但是没有这么做。他们没有让我任由茂伊约的地方法官来处置。他们本来可以,但是他们没有选择这么做。我被带到安全部,关了两天,接受询问,有一次还是辛格船长亲自问话。然后他们又让我回到了岗位。在跃迁回程漫长的四个月里,我一直受着折磨,脑子里总回忆起迈克被杀的情景。我知道,我做出的蠢事反而害了他,帮着对方谋杀了他。我每天除了值班,就是做着令我冷汗淋漓的噩梦,而且满心惶恐,担心他们会不会在抵达环网之后解雇我。他们本来可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人人都守口如瓶。

  他们没有开除我。我在环网内依然享受正常休假,但是被剥夺了茂伊约星系的船外休闲放松假。而且,他们给了我书面通报批评和军衔临时降级。迈克的命竟然只值这么点儿——通报批评加降衔。

  我和其他船员一样,获准了三周的休假,但是和他们不同的是,我没有打算再回到茂伊约。我传送到了希望星,犯了船员的经典错误——试图回家看看亲人。在人满为患的住宅鳞茎待了两天,我受够了,于是传送到卢瑟斯,在那里的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了三天。可是我的心情变得更糟,我又传送到富士星,把我的许多现金马克花在了血腥的武士决斗赌博上。

  最后我只得传送到了家园星系站,乘坐两天的观光班机下到希腊盆地。我从来没有去过家园星系,也没去过火星,而且我根本不准备回茂伊约。但我在那里逗留的十天里,独自一人在灰尘漫天、鬼影幢幢的清真寺走廊上闲逛,这些经历让我的思绪飞回了飞船。也飞回了希莉身边。

  我偶尔会离开红石砌成的巨石阵迷宫,仅仅穿着拟肤束装,戴着面罩,站上不计其数的万千个石头阳台之一,望着天空中一颗暗淡苍白的灰色小星,它曾经是旧地。有时候我会想起勇敢而愚蠢的理想主义者,在他们龟速又漏气的船里向广袤的黑暗进发,以热忱的信念和无上的小心照管着胚胎和意识形态。但是多数时间里我根本什么都不想。不思考的时候,我只是站在紫色的夜空下,让希莉来到我身边。在“统治者之石”下,在我头脑里,我思念着一个还不到十六岁的小女人的身体,她躺在我的身边,月光从托马斯鹰的两翼之上铺洒而来,我就在这样的记忆中触到了完美开悟,它就连许多杰出知名的朝圣者也没有机会得到。

  “洛杉矶”号旋转着,回到量子状态,我怀揣着她的记忆回去了。四个月之后,我便能自如地和建筑工人一起值班,插入我惯常的刺激模拟,将我的休闲放松假期用睡眠打发过去。后来辛格过来找我。“你可以下去了。”他说。但我没听明白。“在过去的十一年里,地上那些人口口相传,你和沃朔搞的一摊子烂事都他妈的给演变成了一个传奇,”辛格说,“你和你的殖民地小妞打滚的故事竟然都演绎成了一个文化的主题。”

  “她叫希莉。”我说。

  “把装备带好,”辛格说,“你可以去地面上过你三周的假期。大使的专家说你在那里比在这里能为霸主多做点好事。我们倒要看看。”

  世界都关注着我们。人群都欢呼起来。希莉挥舞着手。我们乘坐黄色双体船离开了海港,向东南方向行驶,目标朝向群岛和她的家族岛屿。

  

  “你好,梅闰。”希莉在坟墓的黑暗中漂浮。全息图像并不完美;边缘数据受损,朦朦胧胧。但它确是希莉——我上次看见的希莉,灰白色的头发不像是精心修剪过的,倒像是有人拿着大剪刀胡乱咔嚓了一气,发际线很高,脸颊被阴影塑造得尤为尖锐。“你好,梅闰,我亲爱的。”

  “你好,希莉。”我说。坟墓的门关着。

  “对不起我撑不到和你的第七次重逢了,梅闰。但我多么地想啊。”希莉顿了顿,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双手。尘埃微粒从她的身体中飘过,影像略微跳动了一下。“我本来仔细地计划好了在这里要说些什么,”她继续道,“以及以怎样的方式来说。说上几句和你的争论。或者吩咐你一些该做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它们将会多么没用。我想说的已经说过了,你也已经听过,而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沉默应该是当下最合适的选择。”

  希莉的声音随着年龄增长越发地富有魅力,它拥有充实和平静的质地,只有从那些自知将不久于人世的人口中,才能听到这种声音。希莉张开她的双手,于是它们都消失在影像的边缘之外了。“梅闰,亲爱的,我们分别和重逢的日子多么匪夷所思啊。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神秘力量又是多么美丽和荒唐。我的日子都是为你而心跳,我真讨厌你这一点。你是面永远不会撒谎的镜子。真希望你能看看我们每次重逢首次相见时你的脸!至少也隐藏一下自己的震惊吧……至少,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该掩饰一下吧。

  “但是在你笨拙的天真举动之下,一直都有……怎么说呢?……有一种感觉,梅闰。在那稚嫩和轻率的自负举动中,有着一种不相符的东西,你掩饰得相当好。可能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如果不是的话,那兴许就是某种挂念。

  “梅闰,这本日记记录有上百个条目……说不定上千条……我自打十三岁起就开始记录了。等你看过这里,这条记录就会被擦除,不过你可以接着看下去。再见,吾爱,永别。”

  

  我关掉通信志,静静坐了一分钟。人群的声音被隔离在坟墓的厚墙之外,几乎都听不见了。我深吸一口气,又用指尖点了点触显。

  希莉出现了。她现在是四十七八岁的年纪。我立刻就记起了她记录这个影像的时间与地点。我记得她穿的这身斗篷,她脖子上系的小方巾,还有从她发束中滑出的一绺发丝,垂在她的脸颊上。我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件事。那是我们第三次重逢的最后一天,我们和朋友一起在南藤恩的高地。东尼尔当时十岁,我们试图劝服他和我们一起去雪地上滑雪。他哭了。掠行艇还没停稳,希莉就转身离开了我们。当玛格丽特快步出来,我们立即从希莉的脸上看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现在,一张同样表情的脸正看着我。她漫不经心地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抓到了脑后,眼睛红红的,但是竭力抑制着声音里的感情。“梅闰,今天他们把咱们的儿子杀了。阿龙才二十一岁,他们把他杀了。你今天看起来好迷糊,梅闰。你一直不停地问:‘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错误?’虽然你根本不了解咱们的儿子,但是当我们听说这个噩耗时,我能够看出你脸上的失落。梅闰,这不是意外。如果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够幸免,没有任何记录会留下,如果你永远都不了解,为什么我会任由一个多愁善感的荒诞故事来主宰我的生命,那这件事你一定要知道——杀死阿龙的并不是意外。理事会警察到达的时候他正和分离主义者在一起。就算是那个时候他也可以逃开。我们已经一起编造好了不在场证据。警察也一定会相信他的话。他却选择留下来。

  “今天,梅闰,你为我在大使馆对公众……对那些暴民……所说的话而感慨。记住这个,船员——当我说:‘现在还不是你们展现愤怒与厌恶之时’,那是我打心眼里想要讲的。不多,不少。今天还不是时候。但是那一天总会到来。它一定会到来。契约并不是能够在最后几天内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梅闰。现在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就得到。那些已经忘记的人会在那天到来之时大吃一惊,但是它一定会到来。”

  

  影像渐渐褪去,另一个影像取而代之,在转换的瞬间,一张二十六岁的希莉的脸重叠上那个年纪稍大的女人的面容。“梅闰,我怀孕了。我真开心。你已经离开了五周,我真想你。你还要过十年才会回来呢。不过我想说的不只是这些。梅闰,为什么你没有邀请我跟你一起走?我不能够和你一起走,但是要是你邀请我的话,我也就非常高兴了。不过我怀孕了,梅闰。医生说是个男孩。我会跟他说你的事,亲爱的。也许有一天你和他可以在群岛扬帆,聆听海民的歌声,就像你和我在过去的几周的生活一样。说不定你到时候就能够听明白它们的歌声了。梅闰,我想你。请快些回来。”

  全息影像闪着光,又变换了。这次是个十六岁的女孩,红光满面。她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披洒在赤裸的肩膀和白色睡衣上。她情绪激动地说着话,泪水涟涟。“船员梅闰・阿斯比克,我为你的朋友感到难过——我真的感到难过——但是你连句再见都没说就离开了。我本来计划好了你要怎样帮助我们……你和我的计划……但是你连句再见都没说。我才不在乎你身上发生了什么。真希望你快些回到那臭气熏天、人满为患的霸主蜂窝,烂成一摊泥,这些都与我无关。事实上,梅闰・阿斯比克,我根本都不想再见你了,哪怕他们出钱求我。再见。”

  在投影淡出之前她就转过了身去。现在坟墓光线暗淡,但是声音还持续了片刻。传来一阵小声的轻笑和希莉的声音——我听不出那是多少岁的——最后的一句话。“再见,梅闰,永别。”

  “永别。”我说,指尖轻点,关掉了触显。

  

  我眯着眼从坟墓中出来,人群自动分开。我估算时间的能力不佳,破坏了仪式正常发展的进程,这一刻我脸上的微笑激起了愤怒的低语。扬声器将正式仪式雄浑的演说一直传播到了我们的山顶。“……开创一个合作的新纪元。”大使雄浑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

  我将盒子放在草地上,取出了霍鹰飞毯。飞毯逐渐展开,人群都挤过来看。毯子已经褪色,但是飞控线依然如新铜一般闪闪发亮。我坐在飞毯的中央,将重重的盒子搬上来,放到我身后。

  “……等到时空不再成为阻碍,会有更多的机遇接踵而来。”

  我轻敲着飞行装置,霍鹰飞毯上升了四米,飘浮在空中,人群又向后退去。现在我的视线能越过坟茔的顶部望见更远的地方。岛屿正在回归,赤道群岛逐渐成形。我看见它们,成百上千,在微风的吹拂下从贫瘠的南部驶来。

  “能够在此为你们合上电路,我感到不胜荣幸,茂伊约殖民地,欢迎你们加入人类霸主这个大家庭。”

  典礼的通信激光脉冲细线一样抛向了天顶。爆发出一阵掌声,乐队开始奏乐。我眯起眼睛朝天上看,正好看见一颗新爆发的新星。在那微秒内,我有几分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几个微秒间,远距传输器启用了。在几个微秒间,时空不再成为阻碍。而后人造奇点潮水般汹涌的拉力触发了我放在密蔽场外侧的铝热炸药。肉眼无法看见那场轻微的爆炸,但是一秒钟之后,扩大的施瓦兹希尔辐射开始吞噬密蔽场的外壳,吞下了三十六吨脆弱的十二面体物质,急速膨大,狼吞虎咽地吞下周围上千公里的空间。那是可以看见的——而且景象相当壮观——就像一颗小规模新星在清朗的蓝天下闪耀着白光。

  乐队停止了演奏。人群尖叫,寻找掩体。没有理由需要这么做。远距传输器持续自行瓦解之时,从中迸发出一连串X光线,但是并没有强烈到会破坏茂伊约富足环境的地步。接下来是一道道等离子光束,随着“洛杉矶”号逐渐拉大自己和迅速衰变的小型黑洞之间的距离,它们也变得清晰可见。风渐起,海浪愈加汹涌。今晚会有罕见的海潮。

  我想说点意义深远的话,但是我什么都想不出来。何况人群也没有心情听我说。我听见尖叫和呼喊声,但也有惊喜的欢呼混杂其中。

  我敲击着飞行装置,霍鹰飞毯加速飞过悬崖,浮在海港上空。一只托马斯鹰正懒洋洋地在正午的上升气流中滑翔,见我靠近,慌乱地扑腾起翅膀。

  “让他们来吧!”我朝着逃跑的鹰大喊道,“让他们来吧!那时我就已经三十五了,而且也不会是一个人,要是他们敢,尽管放马过来吧!”我垂下拳头放声大笑。风吹拂着我的头发,凉爽地拂过我胸膛和臂膀上的汗水。

  现在凉快多了,我开始四处游览,将路线的目的地定为最遥远的小岛。我向前望去,望着其他的人们。我甚至还想向海民们说话,告诉它们时间到了,鲨鱼最终要来到茂伊约了。

  然后,当战争胜利,世界成为它们的,我会向它们讲述她的故事。我会向它们吟唱关于希莉的歌。

  

  远处战空传来的流光依然闪耀。万物皆寂,唯剩清风滑过绝壁的声音。这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坐着,身体前倾,看着古老的通信志,像在等着它继续讲下去。

  它讲完了。领事拿起微型磁盘装进了口袋。

  索尔・温特伯揉了揉熟睡孩子的后背,向领事说道:“显然你不是梅闰・阿斯比克。”

  “我不是,”领事说,“梅闰・阿斯比克在叛乱中丧生了。希莉的叛乱。”

  “你怎么会拥有这个记录?”霍伊特神父问道。神父的表情充满痛苦,但在这之下,也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感动。“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记录……”

  “是他给我的,”领事说道,“就在他于群岛战役中身亡几周前。”领事看着自己面前一张张困惑的脸。“我是他们的孙子,”他说,“希莉和梅闰的孙子。我父亲……也就是阿斯比克提到的东尼尔……当茂伊约获准进入保护体的时候,他担任了首任地方自治理事会的理事长。后来又当选为议员,任职终身。那天去山上为希莉扫墓的时候我只有九岁。后来有一天,阿斯比克趁夜到我们的小岛,将我带到一边,告诉我不要加入他们的队伍。那年我二十岁,对参与叛乱与战斗而言,已经够大了。”

  “要是你加入了,会参与作战吗?”布劳恩・拉米亚问。

  “噢,会的。说不定都死了。就和三分之一的男人和五分之一的女人一样牺牲掉。就像所有的海豚和大多数小岛一样毁灭掉,虽然霸主试图尽可能多地保证它们完好无损。”

  “这故事真感人,”索尔・温特伯说,“但是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为什么要朝圣伯劳?”

  “我还没有讲完呢,”领事说,“听着。”

  

  我祖母有多坚强,我父亲就有多软弱。霸主并没有等到十一个本地年之后才回来——军部火炬舰船在五年之内就成功进入了轨道。叛乱者匆忙修建起来的舰船被打得溃不成军,此时,父亲只是袖手旁观。他们包围了我们的世界,而父亲却继续站在霸主那边。我记得那时我才十五岁,同我的家人一道在宗族岛屿的上层甲板上,观望着十数个小岛在远处熊熊燃烧,霸主掠行艇的深水炸弹将海洋照得透亮。到早上,海浪里堆满了海豚的尸体,大海都变成了灰蒙蒙一片。

  在群岛战役之后那些绝望的日子里,我的姐姐莉拉加入了叛乱军战斗。有人目睹她的牺牲,但没人找到她的尸体。我的父亲也再没有提起过她的名字。

  在停火和保护体准入许可授予之后不到三年,我们这些首批殖民者就成了自己星球的少数民族。小岛已被驯服,并被卖给观光者,就跟梅闰向希莉预言的一样。首站现在已经是人口一千一百万的城市,公寓大厦、塔尖,还有磁悬浮城市都沿着海岸线绕着整个岛屿延伸。首站港依然是个光怪陆离的集市,有贩卖手工艺品的第一家庭后裔,他们出售的艺术品总是漫天开价。

  当父亲首次被选作议员的时候,我们在鲸逖中心住了一段时间,我也在那个地方完成了学业。我是个孝顺儿子,颂扬环网中人生的美德,学习人类霸主的光辉历史,并积极准备自己即将在外交使团的生涯。

  一直以来我都在等待。

  我在毕业之后不久就回到了茂伊约,在中央政府岛上的办公室工作。我工作的一个内容就是拜访那些在浅海中冒起来的成百上千座淌水的平台,报告迅速繁衍的海底岛群,并且负责与来自鲸心和天龙星七号的开发公司联络。我并不喜欢这项工作,但是我办事绩效颇高。我依然微笑面对一切。依然等待。

  我追求了某个第一家庭的女孩子,和她结了婚,她来自希莉的表亲贝托尔的血系,在我获得外交使团考核鲜有人达到的“第一”成绩之后,我要求在环网之外任职。

  于是开始了我和格列莎私人的星外大移居。我工作尽职尽责。我是个天生的外交人才。还不到五个标准年我就已经成为副职领事。八年之内,我又凭借自己的实力当上了领事。这是我能够在偏地晋升的最高职位。

  这是我的选择。我为霸主工作。我等待着。

  最开始我的角色是向偏地殖民者提供环网的精巧发明,以帮助他们做到最好——摧毁那里真正原始的土著生命。六个世纪的星际扩张当中,霸主没有遇见过任何德雷克-图灵-陈索引上记录的智慧生物,这绝非偶然。在旧地之上,人们早已接受这样一个观点:如果一个物种胆敢将人类置于它的食物链菜单之中,那么它必将迅速灭绝。随着环网的扩张,任何一个真正试图与人类的智力相抗衡的物种,都必将在星系内首个远距传输器打开之前灭绝。

  我们在旋转星的云塔之间,追踪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泽普棱。根据人类或者内核标准来看,他们应该并不聪明。但是他们很漂亮。他们死去的时候,皮肤会泛起彩虹霓光般的涟漪,但他们的同伴却对这些多彩的信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逃之夭夭,任由他们痛苦的死亡美丽得难以名状。我们将他们的光感知皮肤卖给环网公司,将他们的血肉卖给天国之门一类的星球,将他们的骨头磨成粉,当作催情药卖给其他二十多个殖民星球上阳痿或者迷信的人。

  在嘉登,作为要将巨泽汲干的生态建筑工程师顾问,我结束了那些湿地马人对彼地短暂却威胁到霸主发展的统治。最终他们试图要迁徙,但是北部地区太过干燥,因而数十年之后,当嘉登加入环网,我再度访问那里时,那些早已风干的马人尸体依然被丢弃在荒辽的地段,活像一些从更为丰富多彩的时代遗留下的异国植物的躯壳。

  我到达希伯伦的时候,犹太移民正要结束他们与赛内赛・阿鲁伊特的世代纷争,后者就像世界上的缺水生态那般脆弱。阿鲁伊特精神感应力极为强烈,是我们的恐惧与贪婪杀死了他们——当然,我们的眼里容不下他物,这一点亘古以来颠扑不破,也是另一个原因。但是在希伯伦,让我变得铁石心肠的,不是阿鲁伊特的灭亡,而是由于我的所作所为,注定了殖民者的末日。

  在旧地他们有一个用作描述我身份的词——内奸。因为,尽管希伯伦不是我的故星,但殖民者已经逃亡到了这里,他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有清晰的理由,就像我的祖先们在旧地的茂伊岛签订的生命契约一样明明白白。但我只是在等待。我在等待中的所作所为……用这个词真是名副其实。

  他们信任我。在我开诚布公的论说中,他们开始相信重新加入人类大家庭……加入环网有多么棒。他们坚持只能有一个城市对外来人开放。我微笑着表示同意。现在新耶路撒冷有六千万人口,而整个大陆只有一千万犹太土著居民,他们大部分的生活来源依靠这个加入环网的城市。还需要等十年。可能花不了那么久。

  希伯伦向环网开放之后,我有一点消沉。我发现了酒精,这个伟大的东西能够让我远离闪回与嗑电。格列莎一直留在医院里和我在一起,直到我完全戒掉酒瘾。很奇怪,在这个犹太星球上的诊所竟然属于天主教。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大厅里教袍摩擦出的沙沙声。

  我的消沉变得平静,并逐渐远离。我的职业生涯还没有被破坏。我以正式的领事身份将妻儿都带到了布雷西亚。

  我们在那里扮演的角色是多么微妙啊!我们所走的路线又是多么诡计多端。在数十年间,卡萨德上校、技术内核的军队都一直袭扰着驱逐者游群的流亡之处。现在议会和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这两大巨头作出决议,决定在偏地检验一下驱逐者的兵力,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能耐。于是他们选中了布雷西亚。我承认,在我抵达之前的数十载里,布雷西亚人都代理我们行使权力。他们的社会是古色古香令人愉悦的普鲁士风格,极端的军国主义,经济上骄傲自负,目中无人,极度恐外,到了群情激昂地要征募军队以扫除“驱逐者威胁”的地步。最开始,一些人租借了一批火炬舰船,以便靠近驱逐者。他们有等离子武器。也有密集探针,装载有特制的病毒。

  我犯了点小小的计算失误,当驱逐者部落到达的时候,我还身处布雷西亚。出现了几个月的误差。那时候本该是由一个军政分析小组来接替我的位置。

  不过没关系。反正霸主的意图已经达成。军部坚定而快速的部署力完全通过了检验,霸主的利益没有受到任何实质上的损害。格列莎死了,当然。在首轮轰炸中就死了。还有阿龙,我十岁的儿子。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到战争结束时也还活着……但后来却死了,一些军部傻瓜撒下的饵雷和爆破炸药距离首都白金敏寺的难民营太近了。

  他死的时候我没在他身边。

  布雷西亚战役之后我得到了擢升。我被给予了一项任务,它是历来任职领事的人所能被委任的任务里最富挑战,也是最为机密的:我成为了负责与驱逐者直接谈判的外交官。

  最开始我传输到鲸逖中心,与悦石议员的委员会和一部分人工智能顾问展开漫长的会议。我见到了悦石本人。计划相当地复杂。最主要的一点是:我们必须挑唆驱逐者主动发起进攻,而激怒他们的关键就在于海伯利安这颗星球。

  驱逐者在布雷西亚战役之前就一直在观察海伯利安。我们的情报机构显示,他们深深地迷上了光阴冢和伯劳。此前他们对承载着卡萨德上校的霸主医疗舰船的攻击和其他的几次攻击,都是属于计算错误;在医疗船只被错误地判定为军事神行舰之时,他们的舰船长惶恐不已。在驱逐者看来,更糟糕的是,他们作出决定让登陆飞船降落在光阴冢附近。于是乎该船的司令官展露了他们抵御时间潮汐的能力,他们的突击队员遭到了伯劳大幅度的杀戮。在那之后,飞船船长回到游群接受了处决。

  但是我们的情报机构显示驱逐者的计算错误并不完全是彻底的失败。他们获得了关于伯劳的有价值的信息。而且他们对于海伯利安的着迷也逐渐加深。

  悦石曾向我解释霸主计划要怎样利用那种痴迷。

  计划的核心在于我务必得激怒驱逐者去攻击霸主,而攻击的焦点必须是海伯利安本身。我由此开始明白,最终的战役是为了处理环网的内部政务,而不是要拔除驱逐者这颗眼中钉。几个世纪以来,技术内核的各方力量都反对海伯利安加入霸主。悦石解释说这不再是为人类的利益着想了,武力兼并海伯利安——以保护环网本身作为幌子——将会允许内核中更多的进步人工智能联合会获取权力。这样一来,内核中权力平衡的转变就会让议会和环网受益,具体途径则没有完全向我解释。驱逐者这一不可能妥协的潜在威胁将会被完全清除。霸主辉煌的新时代即将开始。

  悦石解释说我不需要自愿前往,使命将会充满危险——不管对我的职业,还是人生来说,都是如此,但我还是接受了。

  霸主给我提供了一艘私人飞船。我只要求了一处修改:配上一台古老的斯坦威钢琴。

  我依靠霍金驱动独自旅行了好几个月。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里,我在驱逐者游群定期移民的地段漫游。最终我的船舰被探测到并被俘获。他们相信我是一个信使,也明了我是一个间谍。他们中有人主张杀我,有人反对,辩论了很久,最终留我一条生路。他们也为是否要和我谈判争辩了不少时候,最终决定要这么做。

  我并不想描述在游群生活的美妙——他们零重力的球形城市和彗星农场、刺丛,他们的微型环轨森林和迁徙河流,聚会礼拜生活的千颜万色与精细纹理。完全可以说,我相信驱逐者已经完成了环网人类在过去的几千年中都没有完成的事情:进化。当我们还住在自己的衍生文化——旧地生活苍白的浮影之中时,驱逐者已经开发了文化的新维度,包括美学、伦理学、生物化学、艺术和其他必须改变、进化的东西,人类灵魂也终于得以充分反映。

  野蛮人,这是我们给予他们的称呼,但是在同时我们又怯懦地紧抓住自己的环网不放,就像当年的西哥特人[146]蜷缩在罗马逝去的辉煌中,宣布自己是文明人一样。

  十个标准月之内,我就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了他们,而他们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我尽自己所能极为详尽地解释了悦石的人为他们制定了什么样的计划,要将他们灭绝人世。我告诉他们环网科学家们对光阴冢的异常知之甚少,也告诉他们技术内核对海伯利安难以名状的惧怕。我详细描述说如果他们不惧危险企图占领海伯利安,就等于中了圈套,军部会倾巢出动,来到海伯利安星系,将他们歼灭干净。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并再次等待着死亡。

  他们并没有杀我,反而告诉了我一些事。他们给我看了拦截到的超光信息、密光记录,还有他们四个半世纪以前从旧地星系逃出来时带走的一些记录。他们给我看的东西骇人且简单。

  三八年的天大之误并不是个错误。旧地的死亡是蓄意的,是技术内核的成员和他们在霸主羽翼未丰的政府中的人类同伴策划的阴谋。早在失控的黑洞“意外”被放入旧地心脏部位的几十年前,他们就已经详尽地策划了大流亡的全过程。

  环网、全局、人类霸主政权——它们全都是在这个最为邪恶的弑父行为之上建立起来的。现在它们又被一项不动声色精心策划的弑兄政策维系,他们杀戮其余的所有物种,只要对方露出一丁点儿竞争者的苗头。而驱逐者,在星际间自由流浪的唯一人类部族,唯一不受技术内核控制的种群,便是灭绝名单上的下一号人物。

  

  我回到环网。环网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梅伊娜・悦石当上了首席执行官。希莉的叛乱成为了富有浪漫色彩的传奇,成为了霸主历史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脚注。

  我拜见了悦石。我告诉了她驱逐者向我透露的很多消息,但不是全部。我告诉她,他们知道为海伯利安打响的任何战役都是圈套,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会前来。我告诉她,驱逐者想让我成为海伯利安的领事,这样当战争爆发之时,我就会成为双重间谍。

  我没有告诉她,他们已经承诺要给我一项装置,能够打开光阴冢,让伯劳挣开枷锁。

  首席执行官悦石和我谈了很久。军部情报特工和我谈论得更为持久,有些谈话甚至持续了好几个月。他们运用技术和药物来确认我说的是真话,确认我没有隐瞒任何信息。驱逐者也很擅长运用技术和药物。我说的的确是真话。我只是保留了一些消息没有说出来。

  最后,我被任命前往海伯利安。悦石提出要把那颗星球提升到保护体的地位,同时让我担任大使。我拒绝了这两个提议,但是我希望能够保留自己的私人飞船。我是乘坐一艘定期往返的神行舰上任的,而我自己的飞船也在数周之后搭乘一艘来访的火炬舰船抵达。它被留在了一条中继轨道,我随时可以召唤它下来,驾着它离开。

  独自一人在海伯利安之时,我等待着。多年过去。我准许我的助手掌管这颗偏地星球,而我自己在西塞罗酒吧花天酒地,等待着。

  驱逐者通过私人超光信息和我联络,而我向领事馆告了三周的假,让飞船降落在草之海附近一处与世隔绝之地,然后驾着它与他们的侦察艇在欧特云附近汇合,接走他们的特工——一个名叫安迪尔的女人——和一个技术专家三人小组,降落在笼头山脉的北方,距离光阴冢仅数公里远。

  驱逐者没有远距传输器。他们的生命都被花费在星际间的长征上,遥望着环网的生命高速掠过,像是以癫狂速度播放的平面或全息电影。他们为时间而痴迷。技术内核向霸主提供并继续维护远距传输器。人类科学家和科学小组完全搞不懂远距传输器是如何运作的。驱逐者试图搞清楚,却失败了。但是,他们虽然失败了,却理解了怎样操控时空。

  他们弄明白了时间潮汐,也就是环绕墓群的逆熵场。他们不能够制造这种能场,但是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它的侵害,并且——从理论上——摧毁它们。光阴冢和它们的内在物体将不再逆时间运动。墓群将会“打开”。伯劳将会挣脱它的套索,不再被困在墓群的附近。里面所有的一切都将被释放。

  驱逐者相信光阴冢是来自未来的人造之物,而伯劳则是一种用以拯救的武器,正等待着合适的双手将它捕获操控。伯劳教会将这个怪物视作复仇天使;驱逐者将它看作一种人类设计的工具,穿越时间回到过去,从技术内核的魔爪下挽救人类。安迪尔和技术专家此次前来是要进行校正和试验工作。

  “你们现在并不会利用它,是吧?”我问。我们正站在叫作狮身人面像的建筑的阴影之下。

  “现在不会,”安迪尔说,“要等到侵略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候。”

  “但是你说过这项装置要过好几个月才能起作用,”我说,“才能让墓群打开。”

  安迪尔点点头。她有双深绿色的眼珠,个子很高,我能够分辨出她拟肤束装上装有动力的外骨骼上的微小细纹。“或许要经过一年甚至更久,”她说,“这项装置会使逆熵场逐渐衰退。但是这项过程一旦触发就再不能撤销。我们现在不会激活它,除非十大理事会已经决定必须要侵略环网。”

  “还有疑义么?”我问。

  “伦理方面的争论。”安迪尔说。距离我们几米远处,那三名技术专家正在用变色掩布把装置掩盖起来,并围绕它编制密蔽场。“星际战争将会带来上百万的伤亡,乃至上十亿。将伯劳释放入环网将会带来无法预见的结果。讨伐内核是势在必行的,辩论的焦点只在于怎样做才是最好的方法。”

  我点点头,看着装置和墓群山谷。“但是一旦它被激活,”我说,“就再也没有退路可走。伯劳将会被释放,而你们也必须赢得这场战争,控制住它,对吗?”

  安迪尔脸上浮过一丝笑容:“是这样的。”

  我一枪杀死了她——她,然后是那三名技术专家。我将祖母希莉留下的斯坦-津激光器远远地抛向移动沙丘,坐在空空如也的流塑泡沫板条箱上,抽泣了几分钟。然后我走到他们跟前,用其中一名技术专家的通信志进入密蔽场,扔掉了变色掩布,激活了装置。

  没有立刻发生什么变化。空气中还是鲜明的冬末光芒。翡翠茔微微地发着光,狮身人面像依然目光涣散地望向地面。耳边只有沙粒吹刮过火山口和尸体之上的声音。仅从驱逐者装置上一颗指示灯的闪烁能判断出它在工作……已经开始工作了。

  我缓缓地走回船上,心里七上八下,一半期待着伯劳的出现,一半又希望它不要出现。我在自己船舰的阳台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凝望着暗影缓覆峡谷,黄沙渐掩远处的尸体。没有伯劳。也没有荆棘树。过了一会儿我在斯坦威钢琴上弹奏了一段《巴赫序曲》,封闭好船舰,然后升上了高空。

  我和驱逐者舰船联系说发生了一起事故。伯劳将其他人都带走了;装置已被预先启动。尽管驱逐者陷入了困惑和恐慌,却还要向我提供他们的庇护。我拒绝了他们的帮助,掉头飞往环网。驱逐者没有追我。

  我用自己的超光发射器与悦石取得联系,告诉他驱逐者特工已经被消灭。我告诉她侵略极有可能发生,圈套还是会像预期的那样收紧。我没有告诉她关于装置的事儿。悦石祝贺了我,并提出让我回到故星。我拒绝了。我告诉她我需要安静,我想一个人独处。我又掉头飞往距离海伯利安星系最近的偏地星球,我知道这趟旅程将会消耗掉余下的时光,直到下次行动开始。

  后来,悦石本人发来超光信息,通知我参与朝圣,我得知了驱逐者在最后的几天里为我安排的角色。驱逐者,或是内核,或者悦石和她的阴谋,谁将自己看作万物之王已经再也不重要了。事情不再遵从他们主人的意志。

  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正在走向灭亡,朋友们,不管我们会发生什么事。至于我,我对伯劳并没有任何要求。对于它或者这个宇宙,我并没有任何临终遗言。我回来只是因为我必须这么做,因为这是我的命运。我还是个孩子时,就曾独自回到希莉的坟墓,向她发誓,我定会向霸主复仇,打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必须这么做。我知道我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不管是我个人的人生,还是整个历史。

  但是判决之日来临时,当你们明白了背叛像名声一样蔓延过整个环网,把整个世界带向毁灭时,我请求你们不要想起我,我的名字甚至不如你们长眠的诗人之魂所说的,声名水上书。请想想旧地莫名的衰亡,想想那些海豚,它们苍灰的血肉在阳光下干裂腐殖,如我从前那样,看看那些无处流浪的移动小岛,它们被毁灭的捕猎地,赤道浅海鳞次栉比的淌水站台,还有那些岛屿上满载的狂呼雀跃的游客,身上满是紫外线洗剂和大麻烟的味道。

  当然更好的是,这种事半点都别去想。像我扔掉开关以后,就这么站着,虽然身为凶手,身为叛徒,但是依然骄傲,双足坚定地屹立在海伯利安游移的沙粒之中,头高昂,拳头挥向天空,大喊道:“你们两家都倒八辈子霉去吧![147]

  你们知道吗,我记得我祖母的梦。我记得它可能是个怎样的梦。

  我怀念希莉。

  

  “你是间谍吗?”霍伊特神父问,“驱逐者派来的间谍?”

  领事擦擦脸颊,没有说话。他看上去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

  “对啊,”马丁・塞利纳斯说,“我被选中进行这次朝圣的时候,首席执行官悦石提醒过我。她说我们中有个间谍。”

  “她告诉了我们所有人。”布劳恩・拉米亚厉声说道。她盯着领事。眼神中带着悲痛。

  “我们的朋友是间谍,”索尔・温特伯说,“但不完全是驱逐者的间谍。”他的宝宝醒了。温特伯抱起她,让她安静,不要哭。“他是惊险小说中所谓的双重间谍,在我们这里是三重间谍,一名无限次回归的间谍。说实在的,是名报仇雪恨的间谍。”

  领事看着老学者。

  “但仍然是间谍,”塞利纳斯说,“间谍是要被处死的,不是吗?”

  卡萨德上校手里拿着死亡之杖。并没有朝任何人瞄准。“你是否在和你的飞船联系?”他问领事。

  “是的。”

  “怎么联系?”

  “通过希莉的通信志。它被……改造过。”

  卡萨德微微点头。“那你一直在用飞船的超光发射器和驱逐者联系,是不是?”

  “是的。”

  “按他们的要求向他们报告朝圣进程?”

  “是的。”

  “他们有没有回复?”

  “没有。”

  “我们怎么能相信他?”诗人喊道,“他是个该死的间谍。”

  “闭嘴。”卡萨德说道,语气干脆决然。他的目光从没有离开过领事。“你有没有攻击海特・马斯蒂恩?”

  “没有,”领事说,“但是那天‘伊戈德拉希尔’烧毁的时候,我知道什么事不对劲。”

  “什么意思?”卡萨德说。

  领事清清嗓子:“我和圣徒的巨树之音打过交道。他们和巨树之舰几乎有着心灵感应的联系。但是那天马斯蒂恩的反应太平静了。要么他不是他口中所说的他,要么他早就知道,巨树之舰注定要被毁灭,已经事先和它切断了联系。那天我在站岗时,我到下面去看过他。他已经不见了。船舱就跟我们发现时的一模一样,除了一点,那就是,莫比斯立方体处于中性状态了。尔格可能会逃掉。我把它封牢了,然后回到了甲板上。”

  “你有没有伤害海特・马斯蒂恩?”卡萨德再次问道。

  “没有。”

  “我再说一遍,我们他妈的为什么要相信你?”塞利纳斯说。诗人正在喝苏格兰威士忌,那是他带着的最后一瓶酒了。

  领事看着酒瓶,回答道:“你不必相信我。这无关紧要。”

  卡萨德上校的长手指无所事事地敲击着死亡之杖那暗淡的外壳。“现在,你对你的超光通信联系有何打算?”

  领事疲惫地吸了口气:“等光阴冢打开时再报告。如果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布劳恩・拉米亚指着古旧的通信志:“我们可以把它毁了。”

  领事耸耸肩。

  “那东西有用处,”上校说,“我们可以用它窃听军事和民间的自由通信信息。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能用它召唤领事的飞船。”

  “不!”领事喊道。这是许多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显示出情感。“我们现在不能回去。”

  “我相信,我们都没打算回去。”卡萨德上校说。他左右四顾,看着一张张苍白的脸。一时半会儿没人说话。

  “我们必须作出决定。”索尔・温特伯说。他晃着宝宝,朝领事的方向点头。

  马丁・塞利纳斯的前额靠在苏格兰威士忌空瓶子的瓶口。他抬起头。“叛国是死罪,”他咯咯地笑道,“几小时后,我们反正是都要死了。为什么不执行我们最后的死刑呢?”

  霍伊特神父表情扭曲,一阵痛苦的痉挛攫住了他。他颤抖的手指碰触着皲裂的嘴唇:“我们不是法庭。”

  “怎么不是?”卡萨德说,“我们就是。”

  领事挺直双腿,前臂搁在膝盖上,手指依偎。“那就裁决吧。”语气中毫无感情。

  布劳恩・拉米亚早已拿出她父亲的自动手枪,现在她把它放在了边上的地板上。目光从领事转而投向卡萨德。“我们是在讨论叛国罪吗?”她说,“叛什么国?我们这些人,除了领事,没有一个是确切的第一公民。我们大家都被无法控制的力量粗暴对待了。”

  索尔・温特伯直接对领事说:“你忽略了一点,我的朋友,梅伊娜・悦石和内核中的成员选中了你去和驱逐者联系,他们很清楚你会做什么。也许他们没有料到驱逐者有办法打开光阴冢——虽然人们从来搞不清内核的人工智能是怎么想的,但是他们肯定知道,你会攻击两个阵营,因为这两方都伤害了你的家庭。这是某种奇异计划的一部分。你不再是属于你自己意志的工具了,就跟——”他举起自己的小孩,“——这孩子一样。”

  领事看上去迷糊了。他想要说话,然而摇摇头作罢。

  “可能吧,”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说,“但是不管他们怎样摆布我们,把我们当成他们手下的卒子,我们必须自己作出选择。”他抬起头,朝墙壁看了一眼,从远处太空战那里,传来一阵阵光的闪烁,将白墙染成血红之色。“因为这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会死于非命。也许有数百万。如果驱逐者或者伯劳得以自由出入环网的远传系统,那么,上百个世界上,数亿生命将危在旦夕。”

  领事注视着卡萨德,后者已经拿起了死亡之杖。

  “对我们来说,死亡近在眼前,”卡萨德说,“伯劳绝不留情。”

  没人吭声。领事似乎正凝望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卡萨德按了死亡之杖的安全键,然后把杖别回到腰带上。“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他说,“大家一起走完剩下的旅程吧。”

  布劳恩・拉米亚放好她父亲的手枪,站起身,越过一小段距离,跪在领事身边,伸出手臂,抱住了他。领事被这行为吓了一跳,他抬起一只手。光线在他们身后的墙上舞动。

  过了片刻,索尔・温特伯走了过来,一只手围住了他俩的肩膀,抱住了他们。由于突如其来的温暖身体的靠近,小孩愉快地扭动着。领事闻到她身上的爽身粉和初生婴儿的气息。

  “我错了,”领事说,“我会向伯劳提出一个要求的。我会帮她提的。”他轻轻地碰了碰瑞秋小脑袋的下巴,那小下巴弯进了小脖子里。

  马丁・塞利纳斯突然朗声大笑,接着又哭泣起来。“我们最后的要求,”他说,“缪斯会答应请求吗?我没有请求。我只希望完成我的《诗篇》。”

  霍伊特神父朝诗人转身看去:“那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哦,是啊,是啊,当然啦,是啊。”塞利纳斯气喘吁吁地说道。他放下空空如也的苏格兰威士忌的杯子,手伸进包里,拿出一把稿纸,高高举起,似乎要展示给大家看,“你们想要读读吗?你们想我读给你们听听吗?啊,又思如泉涌了。读读以前的那段。读读我在三个世纪前写的《诗篇》,我从没发表过的《诗篇》。都在这儿了。我们都在这儿了。我的名字,你们的,这次旅行。你们难道没看见……我不是在创造诗,而是在创造未来!”他扔下稿纸,举起空瓶子,皱皱眉头,就像圣杯一般举着它。“我是在创造未来,”他埋头重复着,“但是需要改变的,是过去。是一个瞬间。是一个决定。”

  马丁・塞利纳斯抬起头。他的眼睛通红:“这个明天将要杀死我们的东西——我的缪斯,我们的创造者,我们的毁灭者——它在逆着时光旅行。啊,随它去吧。这次,随它带走我,抛下比利一个人。随它带走我,随这首诗在那中止,永远未完待续。”瓶子举得更高了,他闭上眼睛,将它扔到远处的墙上。玻璃碎片反射着静寂爆炸的橙光。

  卡萨德上校走了过来,长长的手指放在了诗人的肩膀上。

  在几秒钟内,房间似乎由于简单的互相接触而变暖了。雷纳・霍伊特神父正靠在墙上,现在他也走了过来,举起右手,拇指和小指相碰,另三指竖立,这动作包括了他自己,也包括了他身前的这些人,他轻声说道:“吾赦免汝。”[148]

  凛冽寒风刮擦着外墙,啸叫着吹过笕嘴,吹过阳台。一亿公里外的战场上的光线将这群人浸没在血色之中。

  卡萨德上校走到门口。大伙分开了。

  “大家睡个觉吧。”布劳恩・拉米亚说。

  之后,领事独自坐在铺盖里,倾听着寒风的尖叫怒号,他的脸枕在背包上,把毯子拉上来盖着身体。许多年来,他都不曾像今晚这样。今晚,他倒头便进入了梦乡。

  领事握紧的拳头支着脸颊,闭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