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距日落还有一小时,“贝纳勒斯”号游船驶入了纳雅得[71]的内河港口。船员和朝圣者靠在扶栏上,凝视着郁积的余烬。那儿曾经是一座拥有两万人的城市,现已所剩无几。著名的河滨客栈,修建于哀王比利时代,现已烧得只剩地基;它那烧焦的船坞、桥墩和带遮阳棚的露台崩溃塌陷,倒在霍利河的浅滩之中。海关大楼被烧得只剩骨架。而城市北端的飞船集散站也只剩黑糊糊的空壳,那系留塔变成了一堆尖塔状的焦炭。河滨那座小型伯劳神庙,没有残存一丁点的遗迹。在朝圣者看来,最糟糕的事情是纳雅得的河流车站也毁损了——动力码头在火烧焰燎之后,下垂塌陷,而蝠鲼也展开羽翼,逃之夭夭了。

  “真他妈该死!”马丁・塞利纳斯嚷嚷道。

  “到底是谁干的?”霍伊特神父问道,“伯劳吗?”

  “更可能是自卫队,”领事说道,“虽然他们可能是刚与伯劳干了一架。”

  “真不敢相信。”布劳恩・拉米亚厉声说道。她转身朝贝提克看去,机器人刚刚登上后甲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你晓不晓得发生了这事?”

  “不知道,”机器人回答道,“一周来,我们与船闸以北的任何地方都失去了联络。”

  “见鬼,为什么会没了联络?”拉米亚问道,“即使这个荒芜的世界里没有数据网,你们不是还有无线电么?”

  贝提克微微一笑。“是的,拉米亚女士,有无线电,不过通信卫星坏了,位于卡拉船闸的微波中继站也被破坏了,我们无法使用短波通信波段。”

  “蝠鲼怎么样了?”卡萨德问道,“靠我们的那几个,能不能继续朝边陲赶去?”

  贝提克皱皱眉头。“我们不得不那么干,上校,”他说道,“但这是犯罪。动力器具中的那两条推了那么长时间,还没缓过劲来呢。要是有新的蝠鲼,我们就能赶在天亮前到达边陲。用眼下这两个呢……”机器人耸了耸肩,“如果运气好,那些个畜生幸存下来的话,我们会在下午早些时候抵达……”

  “风力运输船还在那儿,对不对?”海特・马斯蒂恩问道。

  “我们必须这样假设,”贝提克说道,“假如你允许,我要去给那两个可怜的畜生喂食去了。一小时后,我们应该就能重新上路了。”

  

  在纳雅得废墟之内,他们没见到一个人影,附近也没有。城市上空看不到一条飞艇。朝着小城的东北角行驶了一个小时,霍利浅滩边的森林和农场渐渐让位于草之海南侧波浪起伏的橙色草原。偶尔地,领事会见到建筑蚁筑起的泥塔,在河的附近,有几个这样子的锯齿状的泥塔,几乎有十米高,但是没有保存完好的人类居住地的迹象。位于贝蒂浅滩上的渡口完全不见踪影,甚至没有留下条船缆或者什么避寒棚屋,也就无法确定那个差不多坚守了两个世纪的渡口的具体位置。洞窟角的河流信使客栈阴暗冷寂。贝提克和其他的船员高声呼叫,但是从黑乎乎的洞口中没有传出一丝回应。

  太阳落下,给河流上带来了一种感官上的宁静,不久之后,虫儿聒噪,夜鸟啼啭,组成了一首大合唱,打破了宁静。有一会儿,霍利河的河面化作了一面淡绿色的镜子,映出黄昏的天空,觅食的鱼儿跃出水面,蝠鲼运转扰起尾波,只有在这时,水面才泛起涟漪。当真正的夜幕降临,蜿蜒起伏的山峦围绕着诸多山谷溪涧,其中有不计其数的草原蛛纱舞动着身姿——比起它们在森林里的远亲,这些蛛纱色泽更淡,但面积也更大,发出冷光的暗影足有幼童般大小。星座出现,点点流星划曳而过,穿过夜空,这幕夜景远离所有的人造灯火,璀璨壮丽。此时,在游船后甲板上,提灯亮起,晚宴开席了。

  伯劳朝圣者默不作声,他们仿佛依旧沉思于卡萨德上校讲述的那个令人困惑的骇人故事。领事自打正午起就一直在啜饮美酒,而此刻他感受到让人愉悦的迷离恍惚的滋味,远离现实,远离记忆的痛楚,正是这些使得他能够熬过每一个日日夜夜。现在他开口发话了,询问着该谁来讲故事,嗓音既小心谨慎,又毫不含糊,也只有一个货真价实的老酒鬼才办得到。

  “我。”马丁・塞利纳斯回答道。诗人也是一大早就开始不停地喝酒。他和领事一样,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但瘦削脸颊上露出的一抹红晕以及近乎狂躁的眼神,都泄露出老诗人已经不胜酒力。“不管怎样,我抽中了三号……”他举起自己的那张签纸,“如果你们想要听听这个见鬼的故事,那我就来讲讲吧。”

  布劳恩・拉米亚举起了自己的那杯酒,愁容满面,然后又把杯子放下。“或许我们应该讨论下,大家从头两个故事中领会到了什么,想想怎么可以把它联系到我们目前的……状况。”

  “还不到时候,”卡萨德上校说,“还没足够的信息。”

  “让塞利纳斯讲吧,”索尔・温特伯讲道,“然后再来讨论。”

  “我同意。”雷纳・霍伊特说。

  海特・马斯蒂恩和领事点点头。

  “全都同意!”马丁・塞利纳斯大声喊道,“我会讲的,不过先让我解决掉这杯该死的酒。”

  

  

  诗人的故事:“海伯利安诗篇”

  

  起初有了词语。接着就有了他妈的文字处理器。接着又来了思想处理器。接着就是文学的死亡。事儿就是这样。

  弗朗西斯・培根曾说过:“将词语胡乱地拼凑到一块儿,会对心智造成极度的阻碍。”我们都出了份力,给心智加上了最坚固的障碍,难道不是么?我做得比大多数人都卖力。二十世纪有位已经被人遗忘的优秀作家,他曾有句名言:“我喜爱当个作家,可我无法承受文字工作。”明白了吗?这么说吧,吾友,我喜欢当个诗人,可我就是无法承受那些个天打雷劈的词语。

  从哪开始呢?

  要么从海伯利安说起?

  (淡入)那差不多是在两百个标准年之前了。

  哀王比利的五艘种舰在那再熟悉不过的湛青天幕之上旋转,如同一朵朵金色蒲公英。我们像征服者一样降落,趾高气扬地来回走动;两千多名视觉艺术家、作家、雕塑家、诗人、基艺家、视频制作者、全息电影导演、组合师、分解师,还有一些鬼才知道的家伙,同时还有五倍之多的跑龙套的:为数众多的管理人员、技术人员、生态学家、监工、宫廷侍从、职业马屁精,更不用提皇室那一窝子蠢蛋了,同样,这些家伙又有着十倍于他们的机器人在侍奉他们,那些机器人都很乐意去耕种土地、照看反应堆、供养整座城市、扛起痛苦、负上重担……见鬼,你们明白了吧。

  我们着陆的那个世界早已被一些可怜的混球播种过了,他们在两个世纪前就已经成了土著,只要可以,他们就会用手势代替嘴巴说话,用棍棒代替大脑思考。很自然,这些勇敢的先行者的高贵子嗣们把我们当成神来欢迎,特别是在我们的一些安全人员将他们中的一些好斗成性的头头熔成一堆渣后,我们也自然接受了他们的崇拜,就好像那是我们分内应得的,然后把他们安排在我们的蓝皮肤之友的隔壁工作,让他们耕种南方的土地,在山上建造我们辉煌的城市。

  那的确曾经是一座山岳之上的辉煌之城。如今那已成一片废墟,从中你瞧不出什么端倪。三个世纪前,沙漠就开始扩张;从山上通下来的导水管也早已陷落,粉身碎骨;城市本身只剩下一堆骸骨。然而在它的鼎盛之时,诗人之城的确是很美好的,它带着一点苏格拉底时代的雅典味,有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那心智激昂的感觉,以及印象派画家当道时期的巴黎的艺术热情,还有轨道之城头十年的那种货真价实的民主,对了,还有就是鲸逖中心没有尽头的未来感。

  不过到最后,这些东西全都不见了。它仅仅是胡鲁斯加王[72]那幽深恐怖的蜜酒厅,而怪兽就在屋外的黑暗中等待。我们当然有自己的格伦德尔。假如瞥一眼哀王比利精神萎靡的侧影,我们甚至有了胡鲁斯加王。但我们唯独缺少我们的“耶特王”:我们伟大的、宽肩膀、小脑袋的贝奥武夫,跟他那支由快乐的精神病人组成的乐队。由于缺少了英雄,所以,我们习惯于受害者的角色,我们写十四行诗、排演芭蕾舞、打开卷轴,与此同时,我们那如荆棘如钢铁的格伦德尔在夜幕下制造恐怖,收割大腿骨和软骨头。

  正是那个时候,我当时还是个色帝[73],从身子骨就可瞧出我的色心,我顽固执著、持之以恒,历经五个哀愁的世纪,离完成我的《诗篇》仅一步之遥,那是我一生的作品。

  (渐黑)

  我想到,我的这个“格伦德尔物语”尚不成熟。演员尚未登场亮相呢。虽然毫不关联的情节、支离破碎的文章,都拥有各自的拥趸,更不用提我的作品了。可是到最后,我的朋友啊,是什么东西决定了作品是在羊皮卷上永垂不朽,还是锒铛落败呢?是角色。难道你们从没有怀过这样不为人知的念头:在此刻,哈克和吉姆[74]正在某个地方拖着他们的木筏,下到某条远在天涯的河流,可是,相比在早已忘却的日子里给我们试鞋的鞋店职员,他俩难道不是来得更加真切么?无论如何,假如要把这他妈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一遍,你们就该知道故事里有哪些角色。所以,尽管这让我痛心不已,我还是会返回到故事的开头,重新开始。

  

  起初有了词语。然后用经典的二进制语言给词语编了程。然后词语说:“要有生命!”就这样,在一个月圆之夜,卵子成熟了,在我老妈庄园的技术内核地窖里的某处,来自于我那过世好久的父亲的速冻精子被解冻,进入悬浮状态,像很久以前的香草芽一般地扭动,被注入到一个有点儿像水枪,又有点像假阴茎的装置里,并且,随着扳机无比奇妙的一击,射进了我老妈的体内。

  当然,老妈并非一定要用这种不开化的方式来受孕。她可以选择宫外受孕、和一个移植了父亲DNA的情人做爱、克隆代孕、基因拼合的处女生殖……随便哪一个。可是,就像老妈在日后告诉我的,她向传统张开了双腿。我的猜测是她更喜欢传统的法子。

  总之,我出生了。

  我出生在地球……旧地上……妈的,拉米亚,如果你不信的话,滚蛋吧。我们住在老妈的庄园里,位于一座小岛上,离北美保护区不远。

  对旧地之家的素描:

  草地西南边开外,树木轮廓犹如绉纸,在其上方,短暂的晨光由紫罗兰色褪变成紫红色,然后是紫色。天空仿若精美的透明瓷器,没有一丝云朵或者飞机尾迹。第一束日光,如同交响乐前的宁静;紧随而来的日出,仿佛铙钹共鸣的突然一击。橙色和赤褐色爆发成金灿灿的光芒,那超长的冷光从天而降,洒向茵茵翠意:叶影、树荫、柏木和垂柳的卷须,以及林间空地上静谧翠绿的柔滑草坪。

  老妈的庄园,我们的宅院,面积有一千英亩,坐落于百万英亩荒野之中。大得如同小型草原的草地上,青草绵绵,长势喜人,使人禁不住想要躺下来,在柔软的茵茵绿草上小憩片刻。壮丽的遮荫树好比日晷仪,一列列树荫庄严地转着圈;此刻正在汇合,正在收缩,向正午行军,它们最终会往东延伸,告示着一日的终结。威严的橡树。巨大的榆树。棉白杨、柏树、红杉,还有盆景。榕树垂下新生的树干,就像是以天作顶的神庙中光滑的支柱。柳树整齐地列于运河两侧,列于偶然冒出的溪涧之畔,垂下的枝条迎着风儿,吟起远古的挽歌。

  我们的庄园坐落在一座低矮的山丘上,到了冬季,那儿棕褐色草地的弧线看上去就像某种雌兽平滑的胁腹,那部位全是大腿肌肉,意味着速度。庄园炫耀着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连生宅邸:东面庭院里的一座绿玉塔,会捕捉到拂晓的第一缕阳光,南翼的一列山墙,会在午茶时分给水晶温室投上三角形的阴影,而沿着东面的门廊,数个阳台、以及庄园外面迷宫般的楼梯,会与午后的影子玩耍起埃舍尔游戏。

  当时“天大之误”已经发生,不过地球尚可居住。我们住在这一处庄园的大部分时间,被我们古雅地称为“缓和期”。基辅小组的那个该死的小型黑洞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地心,等着它下一顿的晚餐,有时候整个星球会痉挛,但每次痉挛之间会有十到十八个月的平静月份,那就是“缓和期”。在“可怕期”,我们正好在柯瓦叔叔那儿度假。那地方在月亮以外,是颗小行星,在驱逐者迁移前就已被引到那儿,并且接受了星球改造。

  你也许已经知道,我出生时屁眼里就含着把银汤匙[75]。对此我不会辩解。在经历三千年玩弄民主的岁月后,旧地上遗留下来的大家族渐渐明白,要除掉社会渣滓,唯一的方法就是禁止他们生育后代。或者,去资助播种舰队、神行舰的探险和远距传输器的新移民……大流亡时期一切恐慌紧急事件……只要能让他们在地球以外生育后代,使旧地获得清静。但事实上,故土已经成了患病的老婊子,没多大能耐了。社会渣滓们星际远征的欲望强烈。他们可不是傻冒。

  和佛陀一样,我几乎到长大成人之时才知悉贫困潦倒是何物。按标准年算,我那时十六岁,正处于四处游历的一年,我背着背包穿越印度时,见到了一名乞丐:出于宗教的原因,印度的旧式家庭把他们留在身边,然而那时我只知道这个男人衣衫褴褛,肋骨凸现,举起一个柳条篮子,里面摆着一只古老的触显,乞求我那寰宇卡的轻轻一触。我的伙伴们认为这种行为歇斯底里。我则呕吐了。那事发生在贝纳勒斯。

  我童年时手握特权,但却并不让人讨厌。我拥有着愉快的回忆,譬如贵妇人席贝尔的著名派对(她是我的大姨妈)。我记得有一次她在曼哈顿群岛上举行的三日派对,宾客们搭乘着登陆飞船从轨道之城和欧洲的生态之城而来,降落于会场。我记得耸立在海水上的帝国大厦,楼宇的光亮反射在澙湖与蕨草滋生的沟渠上;电磁车载着乘客们登上瞭望甲板,与此同时,在其四周杂草丛生、由稍矮些的建筑形成的岛状土堆上,烹饪用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

  那些日子,北美保护区是我们的私人运动场。据说,仍有大约八千人住在那片神秘的陆地上,但半数是护林人。其他包括叛逆的基艺家,他们从事的工作是:让上古灭亡的北美植物和动物死而复生,还包括生态工程师,授权居住的原始人,比如说奥贾拉拉・苏,或者地狱天使行会,另外还包括偶尔到此一游的旅客。我有个堂兄,据说他曾背包不停往返于保护区的两个观测地带。他在中西部也干过这事,但是那里的各地带之间相对来说靠得很近,而且恐龙群落也更为稀少。

  “天大之误”后的头一个世纪里,盖亚[76]已经受了致命创伤,并正拖着步子缓缓地走向死亡。“大萧条期”,毁灭来得尤为严重。小块土地经常出现痉挛,情况每况愈下,每次发作之后,随之而来的情形更为骇人。但是地球坚忍着,尽力进行自我修复。

  我前面说过,保护区是我们的运动场,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整个濒死的地球都是。我七岁时,老妈给了我辆电磁车,于是,从我家到这个星球上别的地方,就都只有一个小时以内的飞行旅程。我最要好的朋友,阿马尔斐・施瓦茨,住在埃里伯斯山[77]庄园,那儿曾经是南极共和国。我俩天天见面。旧地法律禁止使用远距传输器,这个事实丝毫没让我们伤脑筋;我们在夜里躺在山坡上,仰着脑袋,透过一万个环轨灯和星环的两万个灯塔,望向星空,望着两三万肉眼可见的星星。我们没有一丝嫉妒,也没有任何冲动要加入大流亡。正是大流亡,加速了远距传输器的编织,最终编成了世界网。在当时,我们仅仅感到高兴。

  对于老妈,我脑子里的印象有点僵硬,真是奇怪,仿佛她是我的《濒死的地球》小说中另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也许吧。也许我是由欧洲自动化城市中的机械人抚养长大的,喝的是亚马孙沙漠中机器人的奶,或者,我仅仅是在大桶中培育长大的,就像啤酒酿造者的发酵粉一样。我记得,老妈穿着白色的睡衣,像鬼魂一样滑行在庄园那阴暗的房间里;我记得,她坐在温室里,倒上一杯咖啡,光线投下,投影出缎带装饰,夹杂着灰尘,她那纤纤细手的手背上,露出无数脆弱的蓝色静脉;她的头发卷成贵妇人风格的一个圆髻,烛光牵绊在她头发的蛛丝光辉中,就像一只金色的苍蝇羁绊在那儿。有时,我会梦到自己记起了她的声音,那轻快的音调,带着在子宫里打转的意味,但是当我旋即醒来,发觉那仅仅是风儿吹过蕾丝窗帘的声音,或是什么不知名的海洋在拍打礁石。

  从我最初有了自我意识起,我就已经知道,我会成为,应该成为,一名诗人。这不是说我有选择的权利;而更像是那垂死的美人向我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气,然后下达了命令:我的余生注定得和词语玩耍,这似乎是为了补偿我们种族在它的温床中的大屠杀暴行。管它呢,反正我就成了一名诗人。

  我有个导师,名叫巴尔萨泽[78],是个人类,但是很老,这位难民来自古老亚历山大的带着肉体气息的小巷。巴尔萨泽几乎全身都闪烁着蓝白的光芒,那来自早期不成熟的鲍尔森疗法遗留的蓝色;他就像一个熠熠发光的人类木乃伊,封在了液体塑料中。而且此人颇为好色,是个出名的登徒子。几个世纪之后,我成了一名色帝,那时,我终于明白了可怜的巴尔萨泽君的性冲动,但是在那些日子里,庄园通常不会雇用年轻的小妞做佣人。人或机器人,巴尔萨泽君不会歧视——他一概通吃。

  我还是很幸运,虽然巴尔萨泽君对年轻肉体有特别的嗜好,却不会对同性下手,因此,他的胡作非为仅仅表现在:要么是在辅导时间里连个人影也不见,要么是把注意力毫无节制地花费在了记忆奥维德[79]、薛尼胥,或者吴侨之的诗文之上了。

  他是一名卓越的导师。我们研究了古典时期,以及近古典时期,并且去了雅典、罗马、伦敦、密苏里州的汉尼拔遗迹作了实地考察,他从没让我做过什么测验或是考试。巴尔萨泽君希望我能学会过目不忘的本领,我也没有让他失望。他说服了我的老妈,所谓的“进步教育”是有缺陷的,不适合旧地家庭,所以我从不知道脑力绝技的捷径,比如RNA学习疗法、数据网深究、系统的重现训练、程序化的谈心小组、需要牺牲事实的“高层思维技巧”或者无文字的规划。在免去这些学习内容之后,我得以在六岁之时,就能够背诵菲茨杰拉德翻译的《奥德赛》,在学会穿衣之前,我就能写六节诗了,在连接人工智能之前,我就能以螺线型的赋格诗体进行思考了。

  另一方面,我的科学教育却并没有得到严格的要求。巴尔萨泽君对此毫无兴趣,他称科学为“宇宙的机械面”。直到我二十一岁时,我才搞明白什么是电脑,什么是零售商品部,搞明白柯瓦叔叔的星状生命维持装置其实是些机器,而不是我们周围的灵魂济世救人的显灵。我相信这世界有仙女、有鬼怪,我相信数字命理学、占星术,我相信仲夏前夕,在北美保护区的原始森林深处的魔力。就像海登[80]画室中的济慈和兰姆[81],我和巴尔萨泽君会为“数学的混乱”干杯,哀悼由于牛顿先生刨根问底的棱镜所导致的彩虹诗文的灭亡。由于早期怀疑一切科学和不带情感的事物,实际上我甚至对那些事物带着憎恨。这种怀疑对我后来的生活有着莫大的帮助。我已经明白,在这后科学的霸主时代,保留一名哥白尼前时代的异教徒,还是不难的。

  

  我早期的诗实在是面目可憎,但由于跟烂诗人同流合污,我当时并没意识到这点。我傲慢地确信,我的创作对于我那些正在孕育的无病呻吟还是有价值的。并且老妈也容忍着我,任我把那些散发着臭气的大堆打油诗扔在屋里。她纵容着唯一的孩子,即使他沉浸在快乐的荒淫无度中,就好像头未经管教随处排泄的骆驼一般。巴尔萨泽君从来没对我的作品评头论足过,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从没给他看过。巴尔萨泽君认为令人尊敬的丹东是个骗子,他觉得萨姆德・布列维和罗伯特・弗罗斯特[82]应该用自己的肠子把自己吊死,华兹华斯[83]是个白痴,而除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以外,其他的诗篇都是对语言的亵渎。我不知道自己有何理由,可以把我的诗文给巴尔萨泽君看,虽然我那时觉得这些诗文充满了崭露头角的天赋。

  我在好几本硬盘拷贝刊物上出版了几篇臭屁文章,当时,这几本刊物在欧洲生态城市的家庭里还很流行,这些拙劣刊物的业余编辑跟我老妈一样对我太过纵容。我偶尔会央求阿马尔斐或者别的玩伴(他们没我那么挑剔,因此接入了数据网或者超光发射器),叫他们把我的一些诗文上传到星环或者火星上,因此可以传到那些不断出现的有远距传输器的殖民地上。他们从没给我回复。我猜他们太忙了。

  在还没经历出版的严峻考验前,就相信自己是个诗人或是作家,这种信仰真是天真无邪,就跟儿时那种长生不老的梦想一样……而那无法避免的梦想破灭也一样痛苦。

  

  我的老妈跟旧地一起死亡了。在那最后的灾变期间,有一半旧式家庭选择留下来;当时我年仅二十,我制订了自己的罗曼蒂克计划:和我的家园共存亡。但老妈有不同的决定。让她牵肠挂肚的不是我会因此而英年早逝——她跟我一样,甚或更为自私自利,在那样一个时刻绝不会替人着想;也不是挂念着我的DNA的死亡会给这条贵族血脉划上句号,而这血脉一直要追溯到“五月花”[84]的年代。不,这些一点也没烦扰到她,老妈操心的是:这一家子人会欠着一屁股债灭绝。看上去,我们最后几年中的奢侈放纵的钱,是从星环银行和其他谨小慎微的地外机构,通过巨额贷款筹得的。地球的大陆由于断面收缩的冲击力,正在土崩瓦解,于是,巨大的森林熊熊燃烧,海洋热浪翻腾,成了一锅了无生气的热汤,空气一方面变得滚烫浓稠难以打散,另一方面,若是想穿越它又过于稀薄了。而现在,银行来讨债了。而我是贷款担保人。

  或者,准确说来,老妈的计划是,在那个短语成为现实前,她清算了所有可用的资产,把二十五万马克存进了逃离了旧地的星环银行的长期账户中,又派我旅行至天国之门的黎绂津大气保护体,这是一个围绕着织女星旋转的小型星球。早在那时,那个毒气星球就已经建起了一个远距传输器,连接到太阳系,但我的旅行方式不是传送,也不是乘独步神行舰,这种飞船使用霍金驱动器,每个标准年都会去一次天国之门。不,老妈把我送上了一艘三相冲击飞船,飞往偏地的这个尽头,那飞船的速度远比光速慢,里面冰冻着家畜晶胚、浓缩橙汁以及食客病毒,按飞船日历,这次旅程将让我花去一百二十九年的时间,还有客观如实的时间债,也就是:一百六十七年!

  老妈算计着,那长期账户的累计利息将足以还清我们一家的债款,也许还能让我舒舒服服地活上一阵子。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算计错了。

  

  对天国之门的素描:

  航空转运码头延伸出条条泥泞道路,它们宛若麻风病人背上的烂疮。天空是一张烂麻布,破碎的黄褐云彩高挂其间。一座座纠结不清、奇形怪状的木质建筑尚未完工就毁坏大半,无玻璃的窗户呆滞地凝视着左邻右舍血盆大口的洞开门户。在此处繁衍出来的土著……我想,还算是人吧!……眼瞎脚跛,肺也被腐败的空气烧灼了。就算一家子生个一窝十几个子孙后代出来,在五标准岁之前,这些小鬼的皮肤就会变得坑坑洼洼了,并且受到大气的刺激,泪水会永远流个不停。然后到四十岁前,他们就会一命呜呼。这些人笑起来时,嘴里露出一口烂牙,油腻头发里挤满了虱子和吸血虱的血囊。尽管如此,父母们依然洋洋自得,满心欢喜。两千万无药可救的蠢货,活生生地塞在岛屿上头的贫民窟,那座岛可比旧地上我家西侧的草地还小。天国之门的大气成分,常人一吸就挂;为了争抢为数有限可供呼吸的空气,人们更是奋力挤进空气制造厂那方圆六十里内的土地,那是工厂在毁坏之前所能供给的最大范围。

  天国之门:我的新家。

  老妈没有考虑到一种可能:所有旧地账户会被冻结——里面的钱全都被挪进了成长中的世界网经济体。她也忘记了,人们之所以要等着乘到霍金驱动飞船才敢去探索银河旋臂,是因为相对几周、几个月的沉眠来说,长期冰冻沉眠之下,大脑受永久性伤害的几率足有六分之一。我还算幸运。当我在天国之门启封,并被送往边界线外挖掘酸液运河时,脑部仅仅发生了一次意外——中风了。肉体上,我在当地时间的几周内就能复原,回到泥坑的工作岗位;但在头脑里,我所失去的东西却是自己最渴望的部分。

  我的左脑完全停摆,就好像神行舰受创而被密封的舱室——气闭门将毁坏处隔离,让它暴露在真空之中。我仍然可以思考,并很快取回身体右侧的控制权。只有脑中主司语言的中心伤得太重,难以修复。我头颅内这台奇妙的有机计算机把语言功能当作瑕疵程序给抛弃了。掌管情感的大脑右半球并非完全没有语言的功能,但也只有最受情绪主宰的沟通单元得以幸存;我能使用的词汇苟延残喘,仅剩九个。(我后来才知道,这已经是特例了——许多脑血管意外患者所拥有的词语数量不过两到三个。)为有案可查,我还是记下来,这些是我能运用的全部词语:肏、屎、尿、屄、天打雷劈、直娘贼、屁眼、嘘嘘和嗯嗯。

  迅速分析一下,就可以发现这些字词有些重复。我能够支配的语汇里有八个名词,它们表示了六项事物;八个名词有五个可以当动词用。我保留了一个意义明确的名词,以及一个既可当动词又可当虚词的形容词。这个新语言体系包含了四个单字、三个复合字和两个叠字词。所能表达的意义范围有四个关于排泄、两个关于人体器官、一个神圣咒语、一个性交或要求性交的标准用语,还有一个性交变异语汇,但这个对我不再适用——因为我老妈早已过世。

  总之,这些也够用了。

  在天国之门的烂泥坑和贫民窟里摸爬滚打的这三年,我不敢说那些回忆充满了喜乐,但和我之前在旧地的二十年相比,这些日子至少对我的发展是同样重要的,重要性或许还更显著些。

  很快我就发现,在几个亲朋好友之间,这些词语很吃得开。比方说老泥巴,这个挖泥班的工头;昂克,这个贫民窟里向我收保护费的恶霸;还有戚蒂,待在爬满虱虫窑子里的狐媚子,我有钱的时候会去找她睡上一晚。“屎肏,”我会一边嘟哝一边比划,“屁眼屄嘘嘘肏!”

  “啊,”老泥巴笑嘻嘻地说道,露出他仅有的一颗大牙,”要去店里找些又湿又软又嫩的乐子嚼嚼?”

  “天打雷劈嗯嗯!”我也朝他笑道。

  

  诗人的生命不仅仅在于措辞有限的语言之舞,更是在于感知和记忆近乎无限的组合,同时兼具着所感所忆的灵敏。我在天国之门待了当地时间的三年,几乎有一千五百标准天数。这三年,我有时间去观看,去感受,去聆听——去回忆,似乎我重获新生了。虽然我的新生之地又是地狱,但这无关紧要;再次写作的感受是真正诗歌的精华,新鲜自然的经验是给予我新生的生日礼物。

  要适应一个美丽新世界,一个比我年长了一百五十岁的新世界,没多大困难之处。过去五个世纪以来,我们谈过扩张和先驱精神,我们都明白我们的人类宇宙变得如何残废虚弱,如何徘徊不前。我们正处于一个带着创造力头脑的舒适黑暗时代;制度改变得很少,并且是通过缓慢的进化,而不是革命带来的;科学研究慢吞吞地横向蟹行,而它曾经是本能地大步飞跃的;发明物更是几无改变,现在对我们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的稳定技术,对我们的曾祖父来说,他们也能立马搞明白,学会怎么用。因此,当我在飞船上沉睡的那段时间里,霸主成了正式的实体,世界网被织成了近乎完美的形状,全局以民主的方式取代了人类的慈善暴君,技术内核正式退出人类事业,然后以盟友而不是奴隶的姿态伸出了它的援手,驱逐者退却至黑暗,扮演起复仇女神的角色……但是,甚至在我被打入冰棺之中,夹在猪肚子和冰冻果子露中之前,所有这一切都已经在慢慢地爬向临界点了,这种旧趋势显而易见的扩张不难理解。此外,如果从一段历史的内部审视它,只能看见肚子里那黑暗、消化中的食物,跟史学家从远处审视那些很容易辨认的奶牛是远远不同的。

  我的生命是天国之门,是那分分秒秒的挣扎生存。天空总是没完没了的黄褐日落之色,挂在头上就像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离我的小屋仅几米之遥。我的小屋,说也奇怪,还是挺舒服的:有张吃饭的桌子,一张睡觉或者干那事的帆布床,一个用来排泄的洞洞,一面可以静静凝视的窗户。我的环境是我词语的真实写照。

  对作家来说,监狱总是个妙地方,它会杀灭活动和消遣这一对魔鬼,天国之门也毫不例外。大气保护体监禁着我的身体,但没有监禁我的头脑,也没有禁锢住那脑袋里仅剩的那些东西。它们是我的。

  在旧地,我的诗文是写在一只撒督-德科纳通信志思想处理器中的。当时,我会懒洋洋地躺在衬垫躺椅中,抑或浮在我的电磁游船中,漂在黑色的澙湖上方,又或者是沉思地走在香气四溢的凉亭里。那是些面目可憎、训练无素、毫无技巧的浮夸诗文,在此我不再赘述。在天国之门,我发现了刺激精神的体力劳动是什么样的;那不仅仅是体力劳动,我得补充,而是完完全全的弯脊断骨、折磨胸肺、撕肠裂肚、扯裂韧带、打破卵蛋的体力劳动。但是我发现,只要这任务是既繁重又反复的,我的头脑就会无拘无束地漫步在更富想象力的区域里,不仅如此,它还会飞也似的逃向更高的层面。

  因此,在天国之门,我在织女主星的红色凝视下,在污水四溅的运河里疏浚河底的浮渣;或者,在迷宫般的肺道中,手脚并用,缓缓地爬行在重吸菌组成的钟乳石和石笋中,就在此时,我变成了诗人。

  我所缺乏的,仅仅是词语。

  

  二十世纪最受敬重的作家威廉・加斯[85],曾经跟人说过这样的话:“词语是至上之物。它们是有思想的。”

  的确如此。有一个理念曾经让柏拉图对人类感知产生懵懂观念,而词语更加纯粹超然。但它们也是装着欺骗和错觉的圈套。词语让我们的思想转向自我错觉的无限小径,事实上,我们大多数的思想生活都住在由词语建成的头脑大厦中,也就是说,我们缺乏必要的客观,无法发现语言对现实的可怕扭曲。举个例子:“信”,这是中国的象形字,字面上看,是一个人站在他的言语旁边。到现在为止,这字还是这个意思。但是近英语中,“integrity”代表着什么意义呢?或者“motherland”?或者“progress”?或者“democracy”?或者“beauty”?但正是在我们的自欺欺人之下,我们成了上帝。

  有一位哲学家、数学家栖于一身的人,名叫伯特兰・罗素[86],这家伙跟加斯出生在同一个世纪,也死在同一世纪,他曾经写过一段话:“语言不仅仅用来表达思想,而且可以创造思想,没有它,就不会存在这些思想。”这就是人类创造性天赋的精髓:不是文明的大厦,也不是什么可以用来毁灭文明的重击闪光武器,而是词语,它们就像精子攻击卵子一样让新观念蓬勃发展。有人可能会说,词语和想法这对孪生婴儿,是人类能够、将要、或者应该为纠结不清的宇宙作出的唯一贡献。(是的,我们的DNA是独一无二的,但蝾螈的也是。是的,我们建造了人工制品,但是海狸和蚂蚁建筑师也同样如此啊,此时此刻,我能看见它们在码头前端建造的锯齿城堡。是的,我们通过数学的梦想编织出了真正的事物,但是宇宙本就是由算法连起来的。划一个圆,圆周率就蹦出来了。进入新的太阳系,第谷・布拉赫的公式就在时空的黑丝绒斗篷下等着呢。但是,宇宙把词语藏在了哪里呢?在它那生物学、几何学或者没有感知的石头之下吗?)甚至我们已经发现的智慧生命种族,木星II的肥佬、迷宫建造者、希伯伦的赛内赛移情精、嘟噜哩的黏人、光阴冢的建筑师以及伯劳,他们留给我们的是神秘,是晦涩的制造物,但是没有语言。没有词语。

  诗人约翰・济慈曾经对他一位名叫贝利的朋友写过一段话:“我什么都无法确信,我只相信真爱的神圣、想象的真实。想象攫取的美丽,必定是真实的。不管它过去是否存在。”

  中国诗人吴侨之,大流亡三百年前死于最后一次中日战争,他也理解了,并记录在了通信志中:“诗是现实的疯狂产婆。它们所见的,不是现实之物,也不是可能之物,而是必将实现之物。”后来,他死前的那周,他把最后的磁碟交给了他的情人,吴侨之说:“词语是真理弹药带的唯一子弹。而诗人就是狙击手。”

  瞧,起初有了词语。人类宇宙慢慢编织,词语便被赋予了血肉。唯有诗人能扩张宇宙,发现通向新真理的捷径,就像霍金驱动器在爱因斯坦时空的屏障之下一穿而过。

  作为诗人,我想,一名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要成为人类的化身;接手诗人的衣钵,就是要携带圣子的十字架,就是要承受人类圣母的分娩阵痛。

  成为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成为上帝。

  

  我试图把这想法解释给天国之门上的朋友听。“尿,屎,”我说,“屁眼直娘贼,天打雷劈屎天打雷劈。屄。嘘嘘屄。天打雷劈!”

  他们摇了摇脑袋,笑笑,走了。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伟大诗人的行为方式。

  黄褐云下起酸雨,打在我身上。我涉过齐腿的烂泥,清扫着城市下水道中的榨血草。第二年,老泥巴死了,当时我们正忙着工程,要把第一大街运河开拓至中池泥滩。发生了一起事故。他当时正爬在一个黏滑的沙丘上,想要拯救一朵硫黄玫瑰,不让它被滚滚前进的灌浆机毁掉,然后发生了淤泥震。随后不久,戚蒂结了婚。虽然她仍旧兼任着窑妇,但是我见到她的时间越来越少。绿海啸卷走泥滩市之后不久,她就难产而死了。而我则继续写诗。

  也许你会问,只有右脑半球的九个词语,华丽的诗文是如何写出来的呢?

  答案是:我根本就不用词语。诗仅次于词语。本来它就是在叙述真理。我处理“物自身”[87],暗影背后的物质,编撰强大的概念、明喻、内在联系,就像工程师盖楼一样:先构造出晶须合金骨架,然后玻璃、塑料、彩铝才会出现。

  慢慢地,那些词语回家了。脑子开始重训重组,那进行得相当完美,真是不可思议。左半球丢失之物在别处安了家,在损坏区域重新夺回了首席位置,就像拓荒者回到了被火烧火燎的草原,而草原却被火烧得更肥沃了。以前一个简单的词,比如“盐”,会让我期期艾艾、气喘吁吁,我的脑袋会在虚无中深挖一气,就像舌头舔向没牙的牙床一样,而现在,词语和词组慢慢涌了回来,它们仿佛被遗忘的玩伴名字,又出现了。白天,我在污泥场劳作,夜晚,我坐在我那四分五裂的桌子旁,在那酥油灯咝咝的照射下,撰写我的《诗篇》。马克・吐温曾以他一贯的方式发表过意见:“正确的词语和几乎正确的词语,它们的区别,就是闪电和闪电虫[88]的区别。”他是在逗趣,但这并不全面。那段时间,在天国之门上我开始撰写我的《诗篇》,我发现,找到正确的词语,相比接受几乎正确的词语,两者间的区别,就好比一个是被闪电击中,一个单单是观看闪电表演。

  于是我的《诗篇》开始了,成长了。我把诗写在循环利用的榨血草纤维制成的薄纸上,那是他们成吨成吨地生产出来作为草纸用的;我用廉价的标签笔潦草地写着,那笔是在公司内部的商店里买的。《诗篇》初具规模。随着词语回归,就像三维拼图的碎片各就其位一样,我发现我还需要一个形式。我回忆起巴尔萨泽君的教学,试了试弥尔顿的叙事长诗一般韵律感十足的华贵。信心回来了,我又加入了拜伦那罗曼蒂克的感性,同时加入了济慈对语言的称颂。我把所有的这些都搅了进去,还掺了少量叶芝那才华横溢的犬儒主义,加了一撮庞德的晦涩、故弄玄虚的傲慢。我把它们剁碎,切丁,加入了另一些佐料,比如艾略特游刃有余的比喻,玳兰・托马斯的位置感,德尔莫・施瓦茨的末日感,斯蒂夫・藤恩的恐怖笔调,萨姆德・布列维的清白宣告,丹东对绕弯子般的韵律结构的喜爱,吴侨之对自然的崇拜,以及埃德蒙・吉菲里拉的玩世不恭。

  当然,在最后,我把整个大杂烩扔掉了,以我自己的风格写下了《诗篇》。

  

  如果不是昂克这个贫民窟里的恶霸,我也许还会在天国之门这个星球上,白天挖掘酸液运河,夜里写着《诗篇》。

  那天我休息,我带着《诗篇》(那可是我的唯一一份手稿!)到公共大厅的公司图书馆做些研究,然后昂克和他两个心腹从小巷里闪了出来,叫我立即把下月的保护费交了。我们在天国之门大气保护体没有寰宇卡;我们用公司的临时单据或地下马克还债。但我什么都没有。昂克叫我把塑料肩包给他看。我想也没想,一口回绝。我就此犯了错。如果我把手稿给昂克看看,他顶多也就把它扔在烂泥中,威胁几声,掴我几记耳光。跟我想的一样,我说了不,结果把他给惹火了,于是他和他那两个尼安德特[89]式的同伴撕开了我的包,把手稿扔在烂泥中,然后,大家都知道的,他们把我打了个半死不活。

  凑巧的是,那天正好有一辆电磁车从低空开过,车子的主人是保护体空气质量局的经理,经理的老婆正独自前往公司住宅商店,然后她命令电磁车下降,叫她的机器人把我救下,并取回了我剩下的《诗篇》,然后亲自驾车带我到公司医院。通常,只有担保劳动组的人才会获得医疗救助,即便获得了,他们也只是在简易生物诊所里得到治疗。但是医院不想拂经理老婆的意,于是我被接纳了(当时我仍旧昏迷不醒)。我在康复槽中慢慢复原,人类医生和经理老婆则同时看护着我。

  好啦,这老掉牙的故事还是长话短说吧。海伦娜,也就是经理的老婆,在我浮在康复营养液中的那段时间,读了我的手稿。她非常喜欢。我在公司医院从容器中移出来的那天,海伦娜传送到了复兴星球,她把我的稿子给她的妹妹菲利亚看了看,后者有个朋友,而那个朋友的爱人认识超线出版社的一名编辑。第二天我醒来时,我断掉的肋骨已经长好了,粉碎的颊骨治愈了,瘀伤不见了,我有了五颗新牙,左眼植入了新角膜,以及一份与超线的合约。

  五星期后我的书出版了。一星期后,海伦娜和她的经理离了婚,嫁给了我。这是她第七次婚姻,也是我的第一次。我们去了中央广场度蜜月,一个月后蜜月归来,我的书已经卖掉了十亿册——四个世纪以来这是第一本打入畅销榜的诗集。我成了百万富翁,赚了几倍于百万的钱。

  

  泰伦娜・绿翼-翡是我的第一任超线编辑。是她出的主意,把书取名为《濒死的地球》(搜寻档案发现,五百多年前有一部小说也叫这个名字,但它的版权已经失效,书也绝版了[90])是她出的主意,仅仅发表《诗篇》的部分篇幅,也就是旧地满怀乡愁的最后日子。是她出的主意,删掉了其中大部分章节,她觉得读者会对这些部分感到厌烦。包括哲学章节,对我老妈的描述,对早期诗人表示出敬意的部分,我耍玩试验性诗篇的地方,还有更多的私人章节。其实是删掉一切,只剩下关于最后日子的质朴宜人描述,倾空了所有的沉重负担,感伤平淡,萦绕人心。出版四个月后,《濒死的地球》已经卖掉了二十五亿本硬盘传真版,观局数据网上有删节的电子版,还被买断了全息电影版权。泰伦娜指出时间恰到好处……一个世纪以来,旧地死亡带来的原始休克性创伤让人们否认真相,就好像地球从来没存在过一样,随之而来的一段时间里,兴趣被重新唤起,并随着旧地怀旧教徒的出现而到达了如日中天的地步,现在环网的每个世界上都能找到这些人。涉及最后日子的一本书出现得恰逢其时,即便它是一本诗文书籍。

  对我来说,比起早年从旧地的宠儿变成天国之门的受人奴役的中风受害者,变成霸主名人的最初几个月更加让我晕头转向。最初的那个月,我被一百多个世界预约并雇用;我与马尔芒・韩俐一起出现在“全网时刻!”电视节目中;我会见了首席执行官赛尼斯特・佩若特,还有全局发言人特鲁里・费恩,以及二十多名议员;我与女性笔会星际社交界和卢瑟斯作家协会进行了会谈;我在新地大学和第二剑桥被授予荣誉学位;我遭遇了款待、接见、拍照、评论(亲切地)、传记(未经我认可)、名人待遇、连载、敲诈。忙得不可开交。

  

  对霸主生活的素描:

  我家有三十八间房间,位于三十六个世界上。没有门:那些拱形的入口其实是远距传送门,其中几扇挂着私密窗帘,遮住了光,而大多数则门户大开,以供观察和出入。每个房间四面环窗,至少两面墙上有传送门。在复兴之矢上的豪华餐厅里,我能看见青铜色的天空,看见火山山峰下的山谷中那铜绿的城堡——宜内孛要塞。只要扭扭头,我就能透过传送门,目光穿过正式生活区那昂贵的白色地毯,看见埃德加・爱伦海的浪涛砸向普洛斯彼罗角的尖塔——那是在永埔星上。我的图书馆面朝北岛星球的冰川和绿色天空,在那儿只要走十步路,爬下一短截楼梯,就能来到塔楼书房,这是一间惬意的露天房,四面环绕着偏振玻璃,让人全方位尽享库什帕特・卡拉柯冉的顶峰之色——那是天津四丙的一座山脉,距离詹弩共和国最东面的殖民地有两千米远。

  我和海伦娜共享的巨型卧室在树枝中轻微晃动,它位于神林这个圣徒世界上高达三百米的世界巨树上。卧室通向一间日光浴室,后者孤独地矗立在希伯伦的贫瘠盐沼中。当然,我家的风景不全是旷野:媒体室通向掠艇台,后者位于鲸逖中心弧塔的第一百三十八层楼上;我们的庭院则坐落在一块阶地中,俯瞰着新耶路撒冷熙熙攘攘的老城市场。我这间屋子的建筑师是传说中的米隆・德哈维的学生,他在房子的设计中注入了不少淘气的把戏:楼梯往下通向塔楼房间,这当然是其中之一,但同样滑稽的还有:高山城堡的出口通向卢瑟斯纵深蜂巢最底层的运动房;来宾盥洗室有马桶、浴盆、水槽、淋浴间,却是坐落在无限极海紫罗兰色海洋的一艘露天无墙筏子上。

  起初,在不同房间内穿行时,感觉到的重力改变令人难以忍受,但很快我就适应了,我会在潜意识里准备好卢瑟斯、希伯伦、天龙星七号的重曳,也会无意中预料到大多数房间小于一标准重力的自由感觉。

  我和海伦娜住在一起的十个标准月里,很少会待在自己家中,我们更喜欢和朋友们在世界网的圣地,在度假生态建筑,在夜总会游玩。我们的“朋友”是以前的远距传输器迷,现在管他们自己叫“北美驯鹿群”,那是旧地的迁移性哺乳动物,现已灭绝。鹿群中有几位作家,几个卓有成就的视觉艺术家,中央广场知识分子,全局媒体代表,几个激进的基艺家和整形基因拼合者,环网贵族,有钱的远距传输器怪物,闪回瘾君子,几个全息电影和舞台导演,零星的几个演员和表演艺术家,好几个改邪归正的黑手党先生,以及一堆名人……其中包括我自己。

  人人喝酒,使用刺激和自动植入物,嗑电,还买最好的毒品。精选的毒品是闪回。这显然是上流社会的堕落:一个人需要全套的昂贵植入物来进行全面体验。海伦娜一定要把我整得服服帖帖的:给我装上生物监控器、感官添加器、内部通信志、神经分流器、催化器、后脑皮层处理器、血液芯片、RNA绦虫……我的老妈绝对不知道我的五脏六腑里竟是这些玩意儿。

  我试过两次闪回。第一次是一次滑翔——我朝我九岁的生日宴会滑去,并且直击目标,体验了第一次爆发。那时的场景历历在目:拂晓时仆人在北部草坪欢唱,巴尔萨泽君勉强取消了课程,于是我和阿马尔斐在白天开着电磁车兜风,飞速穿越被颜色抛弃的亚马孙盆地的灰色沙丘;其他旧式家庭在黄昏时分抵达,举着火把列队前来,他们包裹着的晶晶亮的礼物在月光和万火之下闪烁着光芒。九小时后我从闪回状态中站起身,脸带微笑。

  而第二次幻觉几乎要了我的命。

  我四岁,哭着,在无穷无尽的房间中寻找老妈,房间里带着灰尘和旧家具的味道。机器人仆人想要安慰我,但我甩掉了他们的手,跑进了阴影滋生、沾染煤灰的走廊。我违反了灌输给我的第一条规则,闯进了老妈的缝纫间,她的密室,她每天都会退到那儿,待上三小时,然后出来时带着柔柔的笑意,苍白的衣服边会悄悄地划过地毯,仿佛幽灵的一声叹息在回响。

  老妈坐在阴影中。当时我才四岁,手指割破了,我朝她冲过去,扑向她的怀抱。

  她毫无反应。那端庄的手臂仍然靠在躺椅上,另一条胳膊则软软地摆在椅垫上。

  我往后退去,被她那冷漠的木头人形状吓住了。我没有爬上她的大腿,而是拉开了沉重的天鹅绒帘子。

  老妈眼睛惨白,眼珠望着头顶。嘴唇微张。口水从嘴角淌下,在那漂亮的下巴上闪烁。从她金色的发丝中(束起扎成她喜欢的贵妇人造型),我能看见刺激电线的冷钢之光,以及头颅插口的暗淡光辉,那里正插着插座。两边的小片骨头异常惨白。她左手边的桌子上,有一支空空的闪回注射器。

  仆人走过来把我拉走了。老妈眼皮从来没动一下。我一边尖叫,一边被拉出了房间。

  我尖叫着醒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我拒绝再次使用闪回,加速了海伦娜的离去。但我对此怀疑。我只是她手中的玩偶:一个原始人,几十年来,她认为我对生活的无知理所当然可以供她消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由于我拒绝使用闪回,所以我一个人度过了许多日子,成日不见她的影子;花在重现中的时间是实时的,闪回使用者死的时候,经常是在毒品中度过的日子比他们真正清醒的时候还要多。

  起初,我拿植入物和技术玩具作消遣。作为一名旧地家族的成员,我曾经很排斥这些东西。第一年,数据网总能带给我乐趣——我无时无刻不在搜寻信息,生活在一种疯狂的全面接口下。我沉溺在这些信息中,就像北美驯鹿群沉溺在刺激和毒品中一样。我能想象巴尔萨泽君被气得从他那早已熔化的墓穴中跳起来,因为我为了这全能植入物带来的短暂满足,放弃了长久的记忆。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损失惨重——菲茨杰拉德的《奥德赛》,吴侨之的《最后的三月》以及其他二十多部史诗,它们活过了我中风的日子,如今却烟消云散了。许久之后,我才终于摆脱了植入物,再次煞费苦心将它们全部记住。

  我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开始关心政治。日日夜夜,我经由远距传输器电缆,或者躺在那儿连进全局,关注着议院的一举一动。有人曾估计,全局每天会处理一百条霸主现行立法,在我拧进感觉中枢的那几个月里,这些议题我一条也没错过。我的声音和名字在辩论频道变得名闻遐迩。没什么议案太微不足道,没什么问题太简单或者太复杂,我全身心投入了进去。每秒钟都会有投票,这样一个简单事实给我带来了错觉:我办成了什么东西。最后我意识到,定期接入全局仅仅意味着:要么是不出家门半步,要么是成为行尸走肉,于是我放弃了对政治的魂不守舍。公众对一个经常忙于接入植入物的人会有一种怜悯。我无须海伦娜的嘲笑就意识到,如果我把自己关在家门里,我会变成全局的寄生虫,沦为环网中数百万懒汉之一。于是我放弃了政治。但那时,我又发现了新的热望:宗教。

  我加入了宗教。见鬼,我还帮着创立宗教呢。禅灵教成指数状扩张,我是忠诚的信徒,出现在全息电视访谈节目中,心中带着大流亡前穆斯林朝拜麦加的虔诚,寻找着自己的神秘之地。此外,我爱上了远距传输。我从《濒死的地球》的版税中挣得了差不多一亿马克,海伦娜的投资管理得相当好,但是有人曾算过,由远距传输器组成的家,例如我的,每天要花费五万马克,而且这点钱仅仅是为了让它维持在环网中。而我从来没有规定自己传送到三十六个世界上的家的次数。超线出版社给我发了一张金制寰宇卡,我大手大脚地使用,甚至还传送到环网中冷僻的角落,然后在奢华的住处一连住上几星期,租上几辆电磁车,去寻找孤星世界偏僻地区的神秘之地。

  我一个也没发现。海伦娜和我离婚的同时,我退出了禅灵教。当时,账单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海伦娜拿走了她的份额,而我不得不变现了大多数股票,变现了长期投资。(当时我不仅天真,而且还在热恋中,她叫她的律师草拟了结婚契约……我真蠢。)

  最后,我开始缩减开支,削减我的远距传输,把机器人仆人炒掉,即便如此,我还是面临着财政危机。

  于是我去见泰伦娜・绿翼-翡。

  

  “没人想读诗。”她边说,一边翻阅着一堆薄薄的《诗篇》,那是我过去一年半时间里写就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濒死的地球》不就是诗么?”

  “《濒死的地球》只是侥幸。”泰伦娜说。她的指甲又长又弯,涂成绿色,那是新近流行的中式时尚;它们缠绕着我的手稿,就像某种叶绿兽的爪子。“它能卖出去,是因为大众的潜意识愿意接受罢了。”

  “也许大众的潜意识也愿意接受这个呢。”我开始有点恼火了。

  泰伦娜笑了。笑声不太悦耳。“马丁,马丁,马丁,”她说,“这是诗。你写的是天国之门、北美驯鹿群,可给人带来的感受却是孤独、情感转移、痛楚,以及对人类的冷嘲热讽。”

  “那又怎样?”

  “那就是说,没有人会愿意付钱去观赏别人的痛苦。”泰伦娜讥笑道。

  我扭头离开她的桌子,走到房间的远侧。她的办公室占据了超线尖塔四百三十五层的整层楼,那是在鲸逖中心的巴别区。没有窗,整个圆形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敞开的,由太阳能动力密蔽场屏蔽,完全看不出一点闪光。这就好像站在两个灰色的盘子中间,盘子悬浮在天地中间。半公里下方那些小尖塔之间,还漂浮着深红色的云朵,让我想起了“盛气凌人”四个字。泰伦娜的办公室没有门,没有楼梯,没有电梯,没有磁力升降机,也没有地板门——完全没有与其他各层的连接。进入泰伦娜办公室的办法,是通过那个五面的远距传输器,就是那个在半空中闪着微光的东西,看上去像抽象全息雕塑。我在感到盛气凌人的同时,突然想到如果塔着火,动力失灵,一切会如何。我说:“你是不是说你不打算出版?”

  “完全不是,”我的编辑笑道,“你为超线挣了几十亿马克,马丁。我们会出版的。我说的仅仅是:没人会买的。”

  “胡说!”我叫道,“虽然不是所有人赏识好诗,但还是有好多人会读的,它会成为畅销书的。”

  泰伦娜没再笑出声,但是绿色的唇缘朝上微翘。“马丁,马丁,马丁,”她说,“自从古腾堡[91]时代以来,有文化的人正不断减少。在二十世纪,所谓的工业民主国家中,一年读一本书的人连百分之二都不到。而当时,聪明的机器、数据网、友好界面环境还没出现呢。到了大流亡时,霸主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口都觉得没理由要阅读了。所以他们也不会操他们那份心,去学习怎么读。而现在更糟了,环网有一千亿多的人类,他们中不到百分之一的人会操心去硬传任何印刷材料,而读书的就更少了。”

  “《濒死的地球》卖掉了几乎三十亿本呢。”我提醒她。

  “嗯哼,”泰伦娜说,“那是《天路历程》[92]效应。”

  “什么效应?”

  “《天路历程》效应。在……什么时候来着!——十七世纪的旧地,马萨诸塞殖民地上,每个体面的家庭都得在家里放上一本《天路历程》。可是,我的天哪,没人读那书。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和司徒卡茨基的《被斩首的小孩眼中的景象》同样如此。”

  “希特勒是谁?”我问。

  泰伦娜微微一笑。“旧地的一名政客,写过一点东西。《我的奋斗》现在还在销售……超线每隔一百三十八年会对版权作一次更新。”

  “嗯,瞧,”我说,“我想花几个星期来润饰润饰我的《诗篇》,把我最好的货色加进去。”

  “妙极。”泰伦娜笑道。

  “我猜你还会像上次那样帮我编辑一下的,对不?”

  “完全不会,”泰伦娜说,“这次再也没什么思乡之情了,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我眯起眼。“你是说这次我能写无韵诗?”

  “当然。”

  “哲学呢?”

  “写吧。”

  “试验章节?”

  “可以。”

  “你会按我写的直接出版?”

  “完全正确。”

  “有没有卖出去的可能?”

  “一点狗屁可能也没有。”

  

  我所谓的“花几个星期来润饰润饰我的《诗篇》”,结果变成了十个月的强迫症劳动。我关掉了房子里大多数房间,仅开着天津四丙的塔楼书房、卢瑟斯的运动房、厨房以及无限极海的盥洗室筏子。我每天毫不间断地工作十小时,然后休息一下,做些体力运动,之后吃顿饭,打个盹,接着回到我的书桌,开始另外八小时的定额工作。这就像五年前时光的翻版,当时我正从中风中恢复,有时要花上一小时,或者一天,一个词语才会找上门来,思想才会把根扎进语言的土壤。而现在,那过程甚至变得比当时还要缓慢,我痛苦地搜索着最完美的词语,最精确的韵律结构,最有趣的形象,对最难捉摸的情感最难以言喻的比拟。

  十个标准月后,我大功告成,我终于明白了一句古老格言,大意是:书或诗永远无法完成,只有抛弃。[93]

  “你觉得怎么样?”泰伦娜翻读着我的第一稿,我问她。

  她的眼睛是失神的褐色磁盘状,是那星期的当红款式,但是这并没有掩藏眼里的泪花。她擦掉一滴。“很美。”她说。

  “我试着模仿了古典作家的风格。”我突然有点害羞。

  “你成功了,非常棒。”

  “《天国之门插曲》还有些粗糙。”我说。

  “很完美了。”

  “这首诗讲的是孤独。”我说。

  “是很孤独。”

  “你觉得它准备好了吗?”我问。

  “它很完美……是一部杰作。”

  “你觉得它能卖出去吗?”我问。

  “他娘的绝不可能。”

  

  他们计划第一版先出七千万份《诗篇》的硬传本。超线在数据网做广告,安放全息电视商业广告,传输软件插入式广告,并且成功地怂恿到畅销作家的吹捧,确定它在《新纽约时代图书专版》和《鲸心评论》上受到评论。通常,就是花大钱做广告。

  《诗篇》在第一年出版的时候卖掉了两万三千本硬传本。十二马克的传输价中,我能得到百分之十的版税。超线已经付给我两百万马克的预付款,我已经替他们挣回了一万三千八百马克。第二年卖掉了六百三十八份硬传本;数据网优惠本一本也没卖出去,也没有全息电影购买,没有书籍巡游。

  《诗篇》卖不出去,负面评论反倒出彩起来:

  “晦涩……过时……不切合当今的潮流”,《时代图书专版》如是说。“塞利纳斯先生写了一出毫无沟通可言的终极戏剧”,《鲸心评论》的乌尔班・卡普里写道。“他自己沉湎在夸夸其谈的迷乱放纵之中,”“全网时刻!”的马尔芒・韩俐发动了最后的致命一击,“哦,这屁诗,管他谁写来着——没法读。甭去试。”

  

  泰伦娜・绿翼-翡似乎没当一回事。第一篇评论和硬传利润揭晓的两个月后,我在酒中作乐了十三天,接着传送到了她办公室,一屁股坐进黑色的流沫椅子中,那椅子蹲在房间中央,就像一头丝绒黑豹。鲸逖中心传奇的雷暴正在进行,雄天伟地的闪电响彻血染的云霄,就在无形的密蔽场对面肆虐。

  “别紧张。”泰伦娜说。她那身行头是这星期的时尚款式,包括黑尖的发式,那尖顶耸立在她的脑门上,有半米高;身体场透明器,那变化陆离的颜色流隐藏——又同时展现了——底下的裸体。“第一版总共也就六万传真传输,没剩下多少了。”

  “你不是说计划出七千万嘛。”我说。

  “对,嗯,但是超线的常驻人工智能读过后,我们改变了主意。”

  我越发地陷进流沫中。“连人工智能也不喜欢?”

  “人工智能非常喜欢,”泰伦娜说,“然后我们就确定,人们肯定不会喜欢的。”

  我坐起身。“我们能不能卖给技术内核?”

  “我们有卖,”泰伦娜说,“仅仅一本。书通过超光发给它们的那一刻,数百万人工智能很可能已经实时共享。和那些硅片打交道,星际版权连个屁都不值。”

  “好吧,”我说,又一屁股倒进椅子中,“接下来怎么办?”外面,闪电就跟旧地古老的超级高速公路一样宽阔,它们在法人尖楼和云塔中舞动。

  泰伦娜从书桌旁站起身,走到地毯圆圈的边缘。她的身体场一闪一闪的,就像水面上导电的油。“接下来,”她说,“你作决定吧:是做作家,还是成为世界网最大的自慰狂呢?”

  “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泰伦娜转身笑道。她的牙齿戴着金尖。“根据合同,我们可以以我们想要的任何方式收回预付款。没收你在银联的资产,收回你藏在自由家园的金币,卖掉那华而不实的远传之家,差不多就可以了吧。然后你可以到哀王比利那儿,他不是无论到哪个偏地都要收集这样的人才嘛,比如艺术方面的业余行家,半道退出的家伙,精神病什么的。”

  我目瞪口呆。

  “再或者,”她说着,露出那灭绝人性的笑容,“我们也可以忘记这次短暂的挫折,你可以继续你下一部作品。”

  

  我的下一部作品在五个标准月后发表。《濒死的地球・卷二》紧接着第一部的结局开始讲述,这次写成了通俗易懂的文章,句子长度和章节内容经过仔细推敲,那是经由六百三十八个普通硬传读者组成的测试组,以他们在基础的神经-生物监督下的反应为准绳进行修订的。这本书写成了小说形式,非常短,不会让食物市场售货台前的潜在购买者望而却步,封面是二十一秒的全息交互画面,画面里,高大黝黑的陌生人(我猜是阿马尔斐・施瓦茨,虽然阿马尔斐很矮、很白,带着矫正眼镜)撕开了一个挣扎着的女人的紧身胸衣,直至几近露出乳头,然后那反抗着的金发碧眼女郎转向读者,气喘吁吁地哭喊着救命,这声音是由全息电影色情女星丽妲・丝琬配的。

  《濒死的地球・卷二》卖了一千九百万本。

  “不赖,”泰伦娜说,“一小会儿工夫就冒出那么多读者了。”

  “第一部《濒死的地球》卖掉了三十亿本呢。”我说。

  “《天路历程》,”她说,“《我的奋斗》。一个世纪出现一本。也许更少。”

  “但它卖了整整三十亿……”

  “瞧,”泰伦娜说,“二十世纪的旧地上,某个快餐食物链用死牛肉,油炸一下,加上些致癌物质,包在石油基塑料里,那卖掉了九千亿呢。去想想吧。这就是人类。”

  

  《濒死的地球・卷三》介绍了几个人物,威诺娜,一名逃亡的奴隶女孩,后来出人头地,成了纤维塑料种植园的园主(别劳神,纤维塑料在旧地上是种不活的),阿特罗・红墓,勇敢的封锁奔跑者(什么封锁?!),以及吴辜・斯佩里,九岁的通灵者,患上了未指明的小耐儿病,濒临死亡。吴辜一直活到《濒死的地球・卷九》,然后超线叫我把这小混蛋杀死。就在吴辜死的那天,我迈出家门,来到二十个世界上,饮酒作乐,一连庆祝了六天。最后在天国之门的肺道中醒了过来,身上沾满了呕吐物和重呼吸的霉菌,孕育着环网最剧烈的头痛,心里确信,不久我就要开始《濒死的地球编年史》的第十卷了。

  

  成为受雇的落魄文人并不是桩难事。《濒死的地球・卷二》和《濒死的地球・卷九》间的六个标准年,相对来说过得没多大痛苦。这些小说非常肤浅,情节老套,人物像硬纸板,文笔狗屁不通。我拥有了自己的自由时间。我到处旅行,结了两次婚;每一任老婆离开我时,心情都没那么痛苦,倒是带着一笔可观的报酬,她们可以瓜分我下一部《濒死的地球》的版税。我在宗教和豪饮中探险,在后者中找到更多的慰藉。

  我保留着我的家,另外加了六个房间,分别位于五个世界,里面摆满了漂亮的艺术品。我很喜欢。我的熟人里有作家,但是,就跟古往今来的同行一样,我们往往是互相猜疑,互相谩骂,背地里怨恨别人的成功,给他们的作品找碴儿。我们每个人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词语艺术家,仅仅是凑巧写了些商业作品罢了;而其他人都是雇佣文人。

  然后,在一个凉爽的早晨,随着我的卧室在圣徒世界的高树枝上微微晃动,我醒来了,看见了灰色的天空,意识到:我的缪斯逃走了。

  我已经五年没有写诗了。《诗篇》摊开在天津四丙的塔楼里,除了已经发表的之外,仅仅完成了几页。我一直在使用思想处理器写小说,随着我进入书房,其中一只开动了。见鬼,它打印了出来,我对我的缪斯干了些什么?

  它说,我现在这些作品的风格中,有什么东西让我的缪斯逃跑了,神不知鬼不觉。有些人从来不写,这些人从来不为创作冲动感到激动,向他们讲述缪斯,就像在使用修辞格,就像一个离奇的幻想。但是对我们这些以词语为生的人来说,我们的缪斯是真实的,她是我们的一切,就像语言的黏土,我们靠它们来进行雕刻。一个人写作时(真正写作时),就好像众神在给他发送超光信息一样。真正的诗人,在他的头脑成了钢笔或者思想处理器这样的工具之后,处理着那些不知从哪泉涌而来的发现,并且将它们表述出来,那个时候,他们也无法用言语表达这种喜悦之情。

  然而,我的缪斯逃掉了。我跑到我其他世界的家中,四处寻觅她,但是装饰着艺术品的墙上,空荡荡的房间里,唯有寂静在那儿回响。我传输到最喜欢的地方,望着太阳落进被风吹斜的大草原,夜晚的迷雾遮住了永埔星的乌黑峭壁,但是尽管我挖空了自己堆满无穷尽《濒死的地球》的垃圾文的头脑,我的缪斯还是一丝声响也没有。

  我在酒精、在闪回中搜寻着她,重又回到了天国之门的多产日子,当时灵感持续不断地在我耳朵里嗡嗡直响,打断我的工作,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但是在这些重现的日日夜夜,她的声音沉默,混乱,就像来自被遗忘的世纪里的损坏的音频磁碟。

  我的缪斯逃走了。

  

  我如约传输到泰伦娜・绿翼-翡的办公室。泰伦娜已经从硬传部首席编辑晋升到了出版人的职位。她的新办公室占据了鲸逖中心超线尖塔的最高层,屹立在那儿,仿佛栖息在银河最最高的铺着地毯的山峰尖顶;唯有略微偏振的密蔽场的无形圆屋顶在头顶上拱起,地毯的边缘终止在六千米的垂势上。我心想,其他作者会不会有往下跳的冲动呢。

  “是新作吗?”泰伦娜问。这星期,卢瑟斯主宰了这个风尚宇宙,“主宰”是个非常正确的字眼;我的这位编辑穿革戴铁,锈迹斑斑的长钉绕在她的手腕和脖子上,巨型弹药带从她的肩膀横跨过左胸。弹药看上去像是真的。

  “对。”说完,我把装着手稿的盒子扔上她的桌子。

  “马丁,马丁,马丁,”她叹气,“你什么时候会把你的书传输给我,而不是费尽力气地打印出来,大老远亲自把它们送到这儿来呢?”

  “亲自把它们送过来,会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我说,“尤其是这篇。”

  “哦?”

  “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读读呢?”

  泰伦娜一边笑,一边用黑指甲敲着弹药带的弹药筒。“马丁,我知道,它肯定达到了你一贯的高水准,”她说,“不读我就知道。”

  “请读一读。”我说。

  “真的,”泰伦娜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当着原作者的面读他的新作,总让我感到不舒服。”

  “这部作品不会的,”我说,“你只要读读前几页。”

  她肯定在我的口气中听出了点什么,于是微微皱了皱眉,打开了盒子。她读了第一页,翻阅着稿子的其他部分,那眉头皱得更紧了。

  第一页仅仅只有一句话:“然后,十月的一个美丽清晨,濒死的地球吞下了它自己的内脏,最后一次痉挛,死了。”其余的两百九十九页空空如也。

  “你在开玩笑吗,马丁?”

  “不。”

  “那是狡猾的暗示吗?你打算开始写新系列了?”

  “不。”

  “马丁,我们已经预料到了。我们的故事策划员为你想了好几个系列的点子,都很激奋人心。萨博威兹先生觉得你可以为全息电影《腥红复仇者》[94]写小说,这肯定棒极了。”

  “你可以把‘腥红复仇者’贴在你自己的法人屁股上,”我由衷地说,“我和超线玩完了,和你那称之为小说的嚼烂了的稀粥玩完了。”

  泰伦娜的表情没变。她的牙齿不再是尖的;今天,它们变成了生锈的铁,和她手腕上的尖刺及脖颈上的项圈相配,“马丁,马丁,马丁,”她叹了口气,“你快给我道歉改正,好好说话,不然,你就不知道你会怎么玩完。不过这可以等明天再说。回家清醒清醒,好好想一想吧,怎么样?”

  我朗声大笑。“八年来我一直清醒得很,夫人。我仅仅花了片刻时间,就意识到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写这些废柴……今年环网出版的书没有一本不是彻头彻尾的垃圾。哈,不过,我打算下你们这艘贼船了。”

  泰伦娜站起身。我第一次注意到,在她那模拟帆网的皮带上,挂着一根军部的死亡之杖。我期望那只是个设计出来的赝品,就像那装束的其他东西一样。

  “听着,你这可怜虫,你这无能的雇佣文人,”她满脸鄙夷地说道,“超线拥有你全身上下所有东西。如果你再敢胡说八道,我们就让你去哥特罗曼工厂工作,给你取名叫迷迭香・山雀。现在给我回家,清醒清醒,继续写你的《濒死的地球・卷十》去吧。”

  我微笑着摇摇头。

  泰伦娜微微眯起双眼。“你还拿着我们一百万马克的预付薪水,”她说,“只要一句话,我们就能没收你那房子的所有房间,除了你用作茅坑的该死筏子。你尽可以坐在上面,等大海将你灌个满头屎。”

  我最后一次笑起来。“那可是设施齐全的清理单元,”我说,“还有,我昨天把房子卖了。预付结余款现在应该已经到账了。”

  泰伦娜拍了拍死亡之杖的塑料把手。“你知道,超线已经买下了《濒死的地球》的版权。我们只要叫别人写书就行了。”

  我点点头。“他们尽可拿去。”

  我的前任编辑终于意识到我是来真格的,她的语气变了。我感觉到,如果我留下,对她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听着,”她说,“我确定我们能解决的,马丁。前几天我跟总监说过,你拿到的预付款太少了,超线应该让你自己构思故事……”

  “泰伦娜,泰伦娜,泰伦娜,”我叹了口气,“再见。”

  我传输到复兴之矢,然后来到吝啬星,在那儿登上一艘神行舰,经过三个星期的旅程,来到阿斯奎斯,来到哀王比利那人满为患的王国。

  

  对哀王比利的素描:

  威廉二十二世皇族陛下,流亡之温莎的至高无上之王,看上去有点像摆在热炉子上的蜡人。他的长发仿若溪流,软绵绵地垂在萎靡的双肩上,而额头上的皱纹如涓涓细流,流淌进那巴塞特猎犬似的眼睛周围的皱纹支流,接着又朝南部流淌,越过皱纹线,来到颈部和下颌的垂肉迷津。据说,比利王会让人类学者想起金沙萨这个偏地上的忘忧玩偶,会让禅灵教回想起太真寺着火之后的慈悲佛陀,会让媒体史学家冲向他们的档案,核查一下远古一个叫查尔斯・劳顿[95]的平面电影演员的照片。但这些相关人等对我毫无意义;我看着比利王,想起的是我那死了好久的导师巴尔萨泽君经过了一星期花天酒地之后的样子。

  哀王比利那忧郁悲观的名声是言过其实了。他经常笑;仅仅是他比较倒霉,他那独特的笑声让大多数人觉得他是在哭泣。

  容貌与生俱来,无法改变,但是陛下大人呢,他的整个人格都会让人想起“弄臣”或者“牺牲品”。他身上所穿,如果能用“穿”这词的话,是某种接近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公然反抗机器人仆人的审美观和色彩感,以至于有些天他会让自己和环境不协调。他的外表不仅仅局限于服饰上的混乱——威廉王永远处于衣不遮体的状态下,纽扣大开,丝绒披风破烂褴褛,带着静电,吸引着地上的碎屑,他左袖的饰边足有右袖的两倍长,而右袖——反过来——就像蘸到了果酱里似的。

  明白了吧?

  尽管如此,哀王比利悟性十足,对艺术和文学充满了勃勃激情,自从古老旧地的真正文艺复兴日子以来,无人能与之匹敌。

  在某些方面,比利王就是个总把脸压在糖果店橱窗上的胖孩子。陛下大人热爱、欣赏美好的音乐,但是自己却不会创作。他是芭蕾舞及一切优美之事的鉴赏家,但又是个木头人。比利王,一个屁股着地摔倒的连续剧人物,一个笨拙的漫画人物。他是一名热情的读者,一贯准确的诗文评论家,辩论术的支持者,他的羞怯中混杂着结巴的言语表达,使得他无法向别人展示他的诗文才华。

  比利王,一名终身学士,现已步入六十岁大关,他住在这摇摇欲坠的宫殿中,住在这两千平方英里的王国里,就好像这是他另一身乱蓬蓬的皇家衣氅。围绕着他的趣闻很丰富:有个著名的油画家,是比利王门下之客,他发现陛下大人双手扭在身后,低头走着路,一只脚迈在花园小路上,另一只脚踏进烂泥中,很明显正想入非非。画家向他的主子致意。哀王比利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左右四顾,似乎刚刚打了好长一个盹,现在醒了过来。“打扰一下,”陛下大人对着发呆的画家说道,“你——你——你可不可以告——告——告诉我,我是在朝宫殿走呢,还是在远离宫——宫——宫殿?”“陛下大人,您是在朝宫殿走。”画家说。“哦,真——真——真好,”国王叹息道,“那我就是吃好饭了。”

  

  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揭竿谋反了,阿斯奎斯这个偏地世界就在他的征服之列。但阿斯奎斯不会有多大危险,有霸主军队——军部的太空舰队可以给它撑腰。但流亡之摩纳哥的皇族统治者还是把我叫了过去,他这个蜡人似乎比以前更加熔融了。

  “马丁,”陛下说,“你听——听——听说北落师门[96]的战——战斗了吗?”

  “听说了,”我说,“没啥好担心的。北落师门恰恰就是格列侬高想要攻击的对象……弹丸之地,仅有几千殖民者,但矿藏丰富,而且离环网至少有——多少来着?二十个标准月的时间债吧。”

  “是二十三个,”哀王比利说,“那你觉——觉——觉得我——我们没有危——危险是吧?”

  “不是不是,”我说,“我是说,霸主派军队从环网实时传输到这儿,仅仅需要三周时间和一年不到的时间债,速度远比将军从北落师门到这儿快多了。”

  “也许吧,”比利王靠在一个地球仪上沉思着,然而那球体在他的重压下开始旋转,比利王直挺挺地跳起来,“不——不过,小——小心起见,我还是打算开始我们的逃——逃亡。”

  我眨了眨眼,惊讶万分。比利以前的确说过,要把这流亡的王国重新迁址。尽管他唠叨这件事快两年了,但是我从没想过他会把事情进行到底。

  “太——太——太……飞船已经在——在帕瓦蒂准备好了,”他说,“阿斯奎斯同意给——给——给……提供给我们去环网的运输舰。”

  “但宫殿怎么办?”我说,“图书馆呢?农庄和土地呢?”

  “当然,捐掉,”比利王说道,“但是图书馆的东西会和我们一起走的。”

  我坐在马毛沙发椅的扶手上,揉揉我的脸。十年来,我一直待在这王国里,我从比利的门客,变成了导师、知己、朋友,但我从不会假装理解这混乱的神秘人士。我刚刚抵达这里时,他就立即召见了我。“你——你——你愿——愿——愿意——加——加入我们小小殖民地的有——有——有才华的队伍中吗?”当时他问我。

  “愿意,陛下。”

  “你——你——你还会写——写——写《濒——濒——濒死的地球》这样的书吗?”

  “如果忍得住我就不写,陛下。”

  “瞧,我读——读过,”这小人说,“很——很——很有趣。”

  “多谢夸奖,大人。”

  “胡——胡——胡说,塞利纳斯先生。显然是有人把它删——删——节了,留下了那些最为劣质的部分,这真是天大的曲解,正是这样我才觉——觉——觉得有趣。”

  我笑了。我感到意外,我突然发现自己将会喜欢上哀王比利。

  “但——但——但是《诗篇》,”他叹了口气,“那——那——那本书,也许是近两个世纪环网出版的最棒的诗——诗——诗文了。你是如何经过那位平庸的编辑的手,把它发表的,我永远也搞不清楚。我为我的王——王——王国买了两千本。”

  我微微低下头,自从二十年前我那中风后的日子以来,我第一次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了。

  “你还会写《诗篇》这样的诗——诗——诗么?”

  “我来这儿,就是要试试看,陛下。”

  “那就欢迎,”哀王比利说,“你可以住在城——城——城堡的西侧大楼。就在我办公室边上,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现在,我扫了一眼那紧紧关闭着的大门,扫了一眼这矮小的君主——即使微笑时——他的眼睛看上去仍像快哭出来似的。“海伯利安吗?”我问。他曾多次提到这个原始的殖民世界。

  “对。机器人种舰已经到那好几年了,马——马——马丁。它们是开路先锋。”

  我惊讶地扬起眉毛。比利王的财富不是来自王国的资产,而是来自投向环网经济的大笔投资。虽然如此,如果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偷偷摸摸实行再度移民的计划,那巨大的开销肯定令人咋舌。

  “马丁,你——你——你记得为什么原来的殖民者要把这星——星——星……世界命名为海伯利安吗?”

  “当然。大流亡前,这群殖民者是土星某个卫星的居民。没有地球的补给,他们就活不下去,于是他们迁移到了这个偏地上,把这个星球以他们的卫星名字命了名[97]。”

  比利王愁容满面地笑了。“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有——有——有利于我们一直以来谋求的目标吗?”

  我花了十秒钟,想明白了其中的联系。“济慈。”我说。

  几年前,我和比利王对诗文的精髓进行过长久的讨论,讨论快结束时,比利问我,曾经活过的诗人中,谁是最纯粹的诗人。

  “最纯粹?”当时我问,“你是说最伟大吗?”

  “不,不,”比利说,“讨论谁——谁——谁是最最伟大的,那太可笑了。我很想知道你对最纯——纯——纯粹的看法……你描述的最接近精髓的东西。”

  我对这个问题想了好几天,最后我把答案带给了他,当时我们看着宫殿旁峭壁顶端的落日。红蓝相间的影子越过琥珀色的草地,向我们伸来。“济慈。”我对他说。

  “约翰・济慈,”哀王比利轻声说道,“啊,”过了片刻他问,“为什么?”

  于是,我把我知道的一切,关于这个十九世纪旧地诗人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的生平、创作,以及早逝……但跟他说得最多的还是这个人是如何将自己的生命几乎全部献给了诗歌创作的神秘和美丽。

  当时,比利看上去兴致十足;现在,他似乎被迷住了,他摆摆手,一个全息模型出现了,几乎填满了整个房间。我朝后退去,跨过山丘、房子和啃草的动物,以便好好看看。

  “看哪,海伯利安。”我的保护人小声说道。跟往常一样,比利王聚精会神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的口吃。在不同的观测点,全息像会改变:河岸城市,港口城市,高山房屋。山上有座城市立满了墓碑,跟附近山谷里的奇怪建筑真是天生一对。

  “光阴冢?”我问。

  “对。这已知世界最伟大的神秘。”

  我对他的夸张修辞皱了皱眉头。“他妈的是空的,”我说,“自发现它们以来,它们一直是空的。”

  “它们是某种奇怪逆熵场的源头,那些力场静静地逗留在那,”比利王说,“奇点之外的少数几个现象之一,敢于篡改时间。”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说,“那肯定就像往铁身上涂防锈漆。它们可以很耐久,但是它们完全就是空空如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搞他妈的科技了?”

  “不是科技,”比利王叹息道,他的脸上现出了深深的皱纹,“而是神秘!那地方的不可思议对创造之灵很有必要。那是古典乌托邦和异教徒神秘的完美结合。”

  我耸耸肩,这并没有打动我。

  哀王比利摆了摆手,全息像消失了。“你的诗——诗——诗有进展了吗?”

  我双臂交叉,瞪着这个帝王,这个矮人蠢蛋。“没有。”

  “你的缪——缪——缪斯回来了吗?”

  我一句话也没说。如果目光能杀人,那我们都将在黄昏前哭喊着:“国王死了,国王万岁!”

  “很——很——很好。”他说,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既可以悲哀忧愁,也可以自命不凡地令人难以忍受,“我的孩子,整——整——整理一下你的包。我们要去海伯利安了。”

  

  (淡入)

  哀王比利的五艘种舰就像金色的蒲公英飘在湛青的天空中。白色的城市矗立在三座大陆上:济慈、安迪密恩、浪漫港……还有诗人之城本身。八千多艺术的朝圣者逃脱了平庸暴政,希望在这滥砍滥伐的世界上找到幻想的复兴。

  大流亡后的那个世纪,阿斯奎斯和流亡之温莎是机器人生物成品的中心,现在,这些蓝皮肤的人类之友在这儿劳作耕种,他们明白,一旦这最后的劳动完成,他们便能获得自由。白色之城矗立起来了。土著,他们已经厌倦了扮演土人,从村子和森林里走了出来,帮我们改造殖民地,让这个地方更符合人类规范。技术统治论者、官僚主义者、生态统治论者,这些人被解冻,被释放在这毫无猜忌的世界上,哀王比利的梦想又向现实迈近了一步。

  我们抵达海伯利安后,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已经挂了,他那短暂残暴的叛变被镇压了,但是我们没有回去。

  有几个粗犷朴实的艺术家和工匠狂傲地抛弃了诗人之城,跑到杰克镇或浪漫港,竭力维持充满创造力的艰苦生活,有些人甚至跑到了正在开拓的边境外。但是我留了下来。

  在海伯利安的最初几年里,我没有找到缪斯。对许多人来说,地域扩张了(由于有限的运输方式,在这儿,电磁车靠不住,掠行艇很稀有),人造意识缩减了(这里没有数据网,只有一台超光发射器,无法接入全局),所以,这一切导致了创造活力的复兴,产生了作为人类和艺术家的新成就。

  这或许是我听说的。

  没有缪斯出现。我的诗文继续精于表面,跟哈克・芬的猫一样死翘翘了。

  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首先,我花了些许时间,至少有九年吧,实施了一项感化工作,给新海伯利安提供它所缺乏的一样东西:颓废。

  通过一名生物塑师(这家伙名副其实,叫作葛劳曼・木斧),我拥有了长满毛的胁腹、蹄子以及山羊腿,那都是色帝所拥有的。我悉心照料自己的胡须,延长了耳朵。葛劳曼对我的性感皮囊作了有意思的改造。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农夫女孩、土著、我们忠诚的城市规划者和先驱者的老婆——都等待着海伯利安唯一一名常驻色帝的登门拜访,或者,她们自己会登临我的府上。我明白了“男器崇拜”和“男性淫狂”到底为何物。除了无休止的性角逐,我还让自己的酒量比拼成为了传奇佳话,让我的词汇又回到了接近旧时的中风后状态。

  真他妈奇妙。真他妈见鬼。

  然后,一天夜里,我打算放弃打爆自己脑袋的计划时,格伦德尔出现了。

  

  对我们的来访怪物的素描:

  我们最可怕的噩梦活过来了。某个邪恶之物避开了日光,那是莫比阿斯博士和壳蕤老妖[98]的幽影。老妈,把火举高,格伦德尔今晚就要出洞了。

  起初,我们觉得失踪的人仅仅是跑到别处去了;我们这座城市的饮泣之墙上没有岗哨,事实上,连座城墙也没有,那蜜酒厅的大门口甚至也没战士。然后,一名丈夫报告说,他的老婆晚餐过后,在给两个孩子喂奶前,没了踪影。抽象内爆表演家霍班・克里斯图斯,周三没有出现在诗人圆剧场,没有进行他的表演,八十二年的演员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错过上场表演。忧心四起。哀王比利视察完杰克镇的重建工作回来后,答应大家会加大城市保安力度。镇子四周拉起了传感器网络。飞船安保官扫荡了光阴冢,回报说还是空无一物。机械部队被派进翡翠茔底部的迷宫入口,经过六千米的探查,什么也没发现。掠行艇——不管是自动化还是人工驾驶的——扫荡了城市和笼头山脉之间的地盘,没有探测到比石鳗还大的热信号。之后一星期,没有人再失踪。

  然后死亡开始了。

  雕刻家皮特・加西亚的尸体被发现了,在书房……在卧室……在远处的院子里。飞船安保干事楚寅・海内斯真是蠢到家了,他对新闻记者是这样说的:“看上去他是被某只凶恶的动物撕碎了。可我没见过什么动物可以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的。”

  我们所有人都在背地里瑟瑟发抖,大受刺激。对,台词很烂,直接出自那些自己吓自己的数百万平面和全息电影,但是现在,我们都成了这电影的一角。

  嫌疑转向最显眼的:一个精神变态者在我们中间逍遥法外,也许是在用脉冲刀或者地狱之鞭杀人。这次这家伙没来得及处理掉尸体。可怜的皮特。

  飞船安保干事海内斯被炒了鱿鱼。市执行长普瑞特从陛下大人那得到批准,可以雇佣二十名军官,训练他们,组成一支城市警卫武装力量。谣言四起,说他们将对整个诗人之城的六千人进行测谎试验。路边餐馆里议论纷纷,满是有关人权的言论……我们并不在霸主管辖范围内,按这个道理,我们难道还有人权吗?……人们开始策划一些轻率的计划来逮住这凶手。

  然后屠杀开始了。

  

  凶杀没有固定模式。发现的尸体要么是两块三块,要么是单独一具,要么是屁都没有。有些失踪之人没在地上留下一滴血;有些人则留下了几加仑的血块。没有目击者,也没有受袭的幸存者。地点似乎无关紧要:魏蒙特一家住在一栋偏远的别墅里,但是希拉・罗布就在镇中心的塔楼工作室里一命呜呼了;两名遇害者在晚上各自失踪,当时他们显然是在禅园中散步;而大臣莱曼的女儿,虽然有私人保镖保护,但她独自待在哀王比利宫殿十七层的浴室里时,还是突然不见了。

  在卢瑟斯,在鲸逖中心,或是其他十几个古老环网世界上,一千人之死合计起来才会成为小小的新闻——那也不过是数据网中的短期条目,或者是早报的内页。但是这个五万人殖民世界的总共只有六千人的城市里,十几桩凶杀案——就像格言中说的“早上被绞死”一样——完全会吸引住每一个人的眼球。

  我认识一开始的一个受害者。希希普里斯・哈里斯是我作为色帝最先俘获的一个(也是最热烈的一个),是个美人胚子,长长的金发,柔软得仿佛不是真物,肤色如同刚摘下的桃子,纯洁得让人不敢有触摸的奢想,美得让人不敢相信:正是那种连最胆小的男子也梦想玷污的尤物。现在,希希普里斯真的被玷污了。他们仅仅发现了她的头,竖立在拜伦爵士广场的中心,就好像她脖子以下的部分被埋在了可移动的大理石中了。当我听到这些细节,我终于明白了我们在和什么生物打交道。在老妈的庄园里,我曾养过一只猫,它在大多数夏季早晨也会在南部庭院里留下类似的祭品——向上凝视的老鼠脑袋,竖立在沙岩上,带着纯粹的啮齿动物的惊愕,或者地鼠的暴牙微笑——那是骄傲的饥饿掠食者的猎杀战利品。

  

  哀王比利登门拜访,当时我正在写我的《诗篇》。

  “早上好,比利。”我说。

  “是陛下!”陛下大人大动肝火,很少会看到他那高贵的怒火。自从那高贵的登陆飞船着陆在海伯利安以来,他的口吃也消失了。

  “早上好,比利,陛下。”

  “哼。”我的君主咆哮道,他挪开了几张纸,却不知怎么正好坐在了干净长凳上唯一被咖啡溅到的地方。“塞利纳斯,你又开始写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理由要承认这明摆着的事实。

  “你总是用钢笔写吗?”

  “不,”我说,“只有我想写点值得一读的东西时,才会用钢笔。”

  “那这值得一读吗?”他指指那小堆的手稿,那是我用两星期的劳作积累起来的。

  “值。”

  “值?就一个值?”

  “对。”

  “我可以快点读到它吗?”

  “不。”

  比利王低头一瞧,终于发现自己的左腿沾到了咖啡。他皱皱眉,挪开身子,用披风的一角抹了抹那不断缩小的咖啡小水坑。“绝不吗?”他问。

  “绝不,除非你能活得比我久。”

  “正有此意,”国王说道,“一旦你这只勾引王国里母羊的山羊断了气。”

  “你是在比喻吗?”

  “丝毫不是,”比利王说,“只是一句评论。”

  “自从童年在农庄里以来,我从来没有对母羊瞧过一眼,”我对他说,“我用一首歌答应过我的老妈,我再也不会未经她允许,和绵羊乱搞。”比利王悲哀地旁观着,然后我唱了一首古老小调中的几节,那歌叫《不会再有另一匹母羊了》。

  “马丁,”他说,“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在杀死我的人民。”

  我把纸和钢笔放在一边。“我知道。”我说。

  “我需要你的帮助。”

  “老天,我能帮什么?难道你寄希望于我,要我像某个全息电视上的侦探一样追捕这个杀手吗?你难道要我在他妈的莱辛巴赫瀑布[99]跟他来个你死我活的搏斗吗?”

  “马丁,我很想你这么做。但是现在,你只要给我一些看法和建议,我就心满意足了。”

  “看法一,”我说,“来这儿真是蠢。看法二,留下来更蠢。全部建议:走为上计。”

  比利王悲痛地点点头。“离开这个城市,还是离开海伯利安?”

  我耸耸肩。

  陛下起身走到我那小书房的窗边。窗子外是一条三米长的小路,通向隔壁的自动化再生庄稼的砖墙。比利王看着窗外的风景。“你知道……”他说,“伯劳这个古老传说吗?”

  “一丁点儿。”

  “土著把这怪物和光阴冢联系在了一起。”他说。

  “那些土著在肚皮上抹上颜料庆祝丰收,还抽非基因重组的烟草。”我说。

  比利王点了点头,赞同我的聪明才智。他说:“霸主初登陆小队对这一地区相当谨慎。他们建起了多频段录音器,把基地建在笼头以南的地方。”

  “嗨,”我说,“陛下大人……你到底想要什么?就因为你把城市建在这儿,弄得一团糟,你就想让我赦免你吗?那我就赦免你。我的孩子,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100]。现在,如果你不介意,尊贵的大人,一路平安[101]。我得去写下流五行打油诗了。”

  比利王没有从窗边扭头离去。“马丁,你建议我们撤离这个城市,对吗?”

  我迟疑了一秒钟。“当然。”

  “你会和其他人一起走吗?”

  “为什么不呢?”

  比利王转身,盯着我的眼睛,“真的会吗?”

  我没回答。一分钟后,我把脸转开了。

  “我就知道。”这个星球的统治者说道。他那矮胖的双手握在身后,再一次盯着那堵墙。“如果我是侦探,”他说,“我也会起疑心的。这个城市最少产的公民,在十年的沉寂之后,又重新拾笔写作了。那是在什么时候呢,马丁?……恰恰就是在第一次谋杀的两天后。他竟然从原先的社交生活中消失了,把时间花在了撰写史诗上……为什么?连年轻女子们都脱离他的山羊情欲的魔爪了。”

  我叹了口气:“陛下,什么山羊情欲?”

  比利王扭头扫了我一眼。

  “好吧,”我说,“你逮住我了。我坦白。是我杀了他们,是我沉浸在他们的鲜血中。这他妈就像文学春药一样管用。我估计最多再需要两……三百名受害者,我就可以发表我的下一本书了。”

  比利王转身背对着窗户。

  “怎么啦?”我说,“你还不信吗?”

  “不。”

  “为什么?”

  “因为,”国王说道,“我知道谁是凶手。”

  

  我们坐在暗黑的全息显像井中,看着伯劳杀死了小说家希拉・罗布和她的情人。光线很昏暗;希拉那中年的肉体似乎闪烁着苍白的荧荧之光,而在朦胧中,她那年轻男友的白臀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是漂浮在那里的,并且与他古铜色的身体分了家。他俩的激情正达到狂暴的顶峰,此时,费解之事发生了。没有最后的猛插,没有高潮的突然停顿,那年轻人突然向后浮了起来,升到了空中,似乎希拉用什么方式,力大无比地把他喷出了她的身体。磁碟上的音轨,原先充斥着这种活动老套的喘息、敦促、命令,而现在,整个全息井突然充斥了尖叫声——首先是那年轻人的,然后是希拉的。

  那男孩的身体撞到摄影机视角以外的一面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希拉的身体躺在那儿等候着,那姿势既悲惨又滑稽,门户洞开,双脚大张,手臂敞开,胸部平平,大腿苍白。她的脑袋原先心醉神迷地朝后仰去,但是现在她抬起了头,惊骇和愤怒已经替代了即将来临的高潮表情,那两者却惊人地相似。她张开了嘴巴想要尖叫。

  可是没有话语。传来的是仿佛切西瓜的声音,那是刀刃刺穿肉体,弯钩从筋腱和骨头中抽离的声音。希拉的脑袋又仰了回去,嘴巴不可思议地大张着,身体自胸骨以下爆裂开来。希拉・罗布的肉体就像柴火,被一把无形的斧子愤怒地砍断了。隐形的解剖刀完成了开膛破肚的工作,侧面的切口看上去就像是一名疯医生的杰作,并被拍成了这伤风败俗的延时电影胶片。这是在活人身上进行的残忍尸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曾经的活人,因为就在鲜血停止飞溅,身体不再抽搐之时,希拉的四肢松弛了下来,死去了,她的双腿再次张开,为的是迎合上述的淫秽电影内容。然后——短短的一秒后——床边出现了一片红与铬的模糊影子。

  “停,放大,增强。”比利王对住宅电脑下达命令。

  那模糊的影子溶进了麻醉药瘾君子的噩梦中:一张脸,部分是铁、部分是铬、部分是颅骨,牙齿仿佛机械狼的交叉蒸汽铲,眼睛活像红宝石激光在鲜血淋漓的宝石中燃烧,前额插着一把弯曲刺刀,长达三十厘米,耸立在水银般的头颅上,脖子周围镶嵌着类似的棘刺。

  “是伯劳?”我问。

  比利王点点头——不,他仅仅是点了点下巴。

  “那男孩怎么样了?”我问。

  “我们发现希拉尸体的时候,他并不在场,”国王说,“在我们找到磁碟前,没人知道他失踪了。我们认出他是安迪密恩的一位年轻娱乐专家。”

  “你们刚刚发现全息像吗?”

  “昨天发现的,”比利王说,“安全人员在天花板上发现了成像器。很小,连一毫米都不到。希拉的这种磁碟装满了一图书馆,显然,那摄影机放在那儿是为了记录……啊……”

  “床戏。”我说。

  “对。”

  我站起身,走近那生物漂浮着的影像。我的手穿越了它的前额、尖刺、下颚。电脑计算了它的大小,把它正确表现了出来。从这东西的脑袋来判断,我们这本地的格伦德尔身高超过三米。“伯劳。”我嘀咕着,与其说是辨认,不如说是问候。

  “你知道多少关于它的事?跟我说说,马丁。”

  “干吗问我?”我厉声叫道,“我是诗人,又不是神话历史学家。”

  “你接入过种舰的电脑,询问过伯劳的本质和起源。”

  我眉头倒竖。接入电脑,同在霸主社会进入数据网一样,应该都是隐蔽的,匿名的。“那又怎样?”我说,“自从这屠杀开始后,肯定有上百人检索过伯劳传说,也许上千。这是我们真正拥有的唯一一个他妈的怪物传说。”

  比利王脸上的皱纹叠了起来。“对,”他说,“但是你搜寻资料的时间,是在第一起失踪案发生的三个月前。”

  我叹了口气,垂倒在全息井的垫子中。“好吧,”我说,“我承认,那又怎样?我打算把这该死的传说,用在我正在写的该死的诗里,所以我调查了一下。逮捕我吧。”

  “你知道些什么?”

  现在我大为光火了。我把我色帝的蹄子狠狠踩在软软的地毯上。“见鬼,就是那些档案里的事啊,”我叫道,“你他妈到底要从我这知道些什么,比利?”

  国王揉揉额头,小指不小心戳到了眼睛,疼得缩紧身子。“我不知道,”他说,“安全人员想带你到飞船上去,想把你接在全面讯问接口上。但我还是选择了与你面对面谈谈。”

  我眯起眼,奇怪,我感觉肚子似乎进入了零重力区,一阵抽搐。全面讯问,意味着头颅中的大脑皮层分流器和插座。大多数被这种方式讯问过的人会康复的。绝大多数。

  “你可否告诉我,你打算把伯劳传说中哪一部分用在你的诗里面?”比利王轻声问我。

  “当然,”我说,“根据土著创办的伯劳教会福音,伯劳是大哀之君,是末日救赎天使,从超越时间的彼岸来到这里,为的是宣告人类种族的末日。我喜欢这一奇想。”

  “人类种族的末日。”比利王重复道。

  “对。他是米凯尔[102]大天使、摩罗尼[103]、撒旦、蒙脸之熵、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所有这些集于一身。”我说,“他留在光阴冢附近,等待着时机,等到人类是时候加入渡渡鸟、大猩猩、抹香鲸,成为灭绝名单上的新近一员时,他就会出来,释放出浩劫怒火。”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这穿着皱巴巴披风的又矮又小的胖家伙沉思着,“为什么是弗兰肯斯坦的怪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伯劳教会相信,创造此物的,是人类,他是人类以某种方式创造出来的。”我对他说,虽然我知道,我肚中的一切比利王全都知道,而且他知道的比我更多。

  “他们知道怎么杀死它吗?”他问。

  “这我可不知道。据说他是不朽的,超越了时间的。”

  “神?”

  我迟疑了片刻。“其实不是,”我最后说,“更像是宇宙最可怕的噩梦活生生地出现了。有点像狰狞持镰收割者[104],但嗜好把人钉在巨大的荆棘树上……而这些人的灵魂仍然在他们的肉体中。”

  比利王点点头。

  “瞧,”我说,“如果你一定要从偏地神学出发,研究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直接飞到杰克镇去,问问那些个教会神父呢?”

  “对,”国王说,矮胖的拳头抵着下巴,看样子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已经在种舰上了,正在被讯问呢。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

  我起身打算离开,不知道他会不会拦我。

  “马丁?”

  “嗯。”

  “在你走之前,你能想出什么东西来,帮我们理解理解这东西吗?”

  我在门口停下脚步,心脏正猛烈捶打着肋骨,想要破胸而出。“可以,”我说,我的声音游移在平静边缘,“我能告诉你,伯劳到底是谁,是什么。”

  “哦?”

  “它是我的缪斯。”我说,然后转过身,回到我的房间继续写作。

  

  伯劳当然是我召唤出来的。我心知肚明。我拾笔撰写史诗,那是关于它的史诗,我召唤了它。起初有了词语。

  我将自己的诗重新命名为《海伯利安诗篇》。它不是关于这个星球的,而是关于一群自封为泰坦的人类是如何灭亡的。它讲述的故事是一个无思想的狂妄种族由于粗心大意,毁灭了自己的家园,然后又把那危险的傲慢带到了群星之中,不料在那儿遇到了一位神祇的怒火,而那神祇竟然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么多年来,《海伯利安》是我完成的第一部严肃作品,也是我写过的最好作品。它有趣与严肃兼备,是在向约翰・济慈的英魂致意,也成了我活下来的最后理由,它是平庸闹剧年代里的一部史诗巨作。《海伯利安诗篇》所使用的文字技巧我永远也无法获得,那知识我永远无法企及,那吟唱的声音也不是我自己的。人类的灭亡是我的主题。伯劳是我的缪斯。

  比利王撤离诗人之城之前,又死了二十多人。有些人撤到了安迪密恩,或者济慈,或者其他几个新兴城市,但是大多数人决定乘种舰返回环网。比利王的这个富有创造力的乌托邦梦想破灭了,尽管如此,国王自己还是住进了济慈的阴郁宫殿。殖民地的领导权交给了地方自治理事会,理事会向霸主申请加入保护体,并随即建立了一支自卫队。这支自卫队原先主要由土著组成,这帮人在十年前还在用棍棒互相厮打,但现在,已经由自封的军官所指挥。这些人来自我们的新殖民地。他们的成就,仅仅是用他们的自动化掠行艇巡逻部队打扰夜晚的清静,以及让他们的机动化监视机械部队和沙漠的返乡佳人结合罢了。

  令人惊讶的是,我不是唯一一个没有离开的。至少有两百人留了下来,虽然我们中大多数避免社交接触,大家在诗人人行道上碰面,或者在回声不断的空寂餐殿中独自吃饭时,我们也仅仅是礼貌地笑笑罢了。

  谋杀和失踪还在继续,平均每两周一次。尸体通常不是由我们发现的,而是被地区自卫队长官发现的,他要求每隔几周就对市民人头清点一下。

  第一年的景象仍然逗留在我的脑海里,并且难得地遍布在所有人的头脑中:那一夜,我们集中在聚众院,看着种舰一去不返。当时正是秋季流星雨的鼎盛时期,海伯利安的夜空已经闪耀起的金色条纹和种舰引擎点火时红色的火焰纵横交错,一个绿豆般大的太阳闪着光。一小时里,我们望着朋友和艺术家伙伴变成一条聚变火焰向远方退去。那晚,哀王比利也来到了我们中间,我还记得他走的时候朝我看了一眼,然后严肃地重新迈入了华丽的车子,回到了济慈那个安全之地。

  

  随后的十几年里,我离开城市的次数仅有五六次;一次是为了找个生物塑师帮我除掉这一身的色帝行头,其余几次是出去买食物和生活用品。当时,伯劳教会已经恢复了伯劳朝圣,在我离开城市的旅程中,我会用到他们通向死亡的精致大道,但方向却是反过来的——我会走到时间要塞,乘空中缆车越过笼头山脉,然后乘风力运输船,以及冥府渡神游船向霍利河下游进发。回程的时候,我会凝视着这些朝圣者,琢磨着谁会大难不死。

  很少有人光顾诗人之城。我们半道中殂的城堡开始变成崩溃的废墟。风雨商业街廊壮丽的金属玻璃穹顶和隐蔽的拱廊上爬满了藤蔓;火葬莠和伤痕草在石板间蓬勃生长。而自卫队也出来添乱,他们安置了饵雷和陷阱,想要杀死伯劳,但仅仅是摧毁了这个一度漂亮过的城市。水利垮掉。沟渠坍陷。沙漠蚕食。我在比利王废弃宫殿里一个一个的房间中来回往返,继续写我的诗,等待着我的缪斯。

  

  如果你好好想一想,就会发现这因果关系就像是数据艺术家卡洛鲁斯的疯狂逻辑循环指令,又像是埃舍尔的版画:伯劳的出现归因于我的诗文的魔咒之力,但是如果没有伯劳的威胁或是作为缪斯出现,这些诗就不可能存在。在那些日子里,也许我真的有点疯。

  十几年内,一个个人暴毙而亡,这个业余艺术爱好者的城市变得越来越冷清,到最后只剩下我和伯劳。每年的伯劳朝圣通道是对这个城市的小小刺激,远方的旅行队会穿越沙漠去光阴冢。有时候会有少许人回来,越过朱红沙地逃窜到西南方二十公里以外的时间要塞这个避难所。更多的时候,一个人也不会出来。

  我在城市的阴影中观看。我的头发和胡子疯长,最后掩盖了一身的破衣。我多半在晚上出来,在废墟中游走,就像鬼鬼祟祟的影子,有时我会凝视着自己那栋明亮的宫殿城堡,就像大卫・休谟[105]在注视自己的窗户,一本正经地下了判断:他不在家。我从没把食物合成器从餐殿搬到自己的房间,我喜欢在那回声不断的空寂中享用餐饭,就在那破裂的意大利大教堂下。我感觉,我就像某个糊涂的伊洛[106]将自己养得肥肥胖胖的,等着填饱那些躲不了的莫洛克一样。

  我从来没见过伯劳。许多夜里,就在破晓前,我会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从瞌睡中惊醒——金属刮擦在石头上的声音,什么东西行走在沙地上的飒飒声。虽然我经常确信无疑,有什么东西正注视着我,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注视者。

  有时候我会来一次短途旅行,出发去光阴冢,特别是在晚上,我会走在狮身人面像的复杂阴影中,或者透过翡翠茔那翠绿的墙壁凝视星空,同时躲避着逆熵场时间潮汐那柔软而令人惊惶的拉扯。正是在其中一次夜晚朝圣归来后,我发现书房里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太感人了,马——马——马——马丁。”比利王说,拍了拍一堆稿子,房间里四处堆着好几堆呢。这位失败的君王坐在长桌子边上的特大号椅子中,他看上去极其苍老,比以前更加熔融了。显然,他已经在那儿读了好几个小时。“你真——真——真的觉得人类应——应——应该这样结束吗?”他轻声问。我有十几年没听到这结巴声了。

  我走进房间,但是没有应声。二十多标准年里,比利一直是我的朋友,我的恩主,但是此时此刻,我真想把他一刀剁了。一想到有人擅自读我的《海伯利安》,我便感到满腔的怒火。

  “你的诗——诗——诗……诗篇注——注——注着写作时间呢?”比利王说,快速翻阅我最近完成的一叠诗。

  “你怎么来的?”我厉声叫道。这不是随口一问。掠行艇,登陆飞船,直升机,这些东西在近几年来,在飞往光阴冢的途中都没多少好运气。那些机器虽然抵达了,但“没”了乘客。这些诡异之事在给伯劳神话添砖加瓦呢。

  这小人躲在皱巴巴的披风里,耸耸肩。他的这套行头本是为了表现出显赫华丽,却仅仅让他看上去像是大腹便便的小丑。“我跟着最后一批朝圣者来的,”他说,“然后从时间要塞那儿爬——爬——爬了下来,来看看你。马——马——马——丁,我发现你有好几个月没写一个字了。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我沉默地怒目而视,侧身走近。

  “也许我能解释。”比利王说。他看了看《海伯利安诗篇》的最后一页,似乎那里藏着这个又长又费解谜题的答案。“最后一节写于去年的某星期,正是詹・特・特里奥失踪的那星期。”

  “然后呢?”我已经走到了桌子的远端,装出一副随意的神情,把一小堆手稿朝我拉近,让比利鞭长莫及。

  “那——那——那——那天……根据自卫队监视员说……是诗人之城最——最——最后一个居民死掉的日子,”他说,“最后一个,除——除——除了你,马丁。”

  我耸耸肩,开始沿着桌子走。我得走到比利那儿,又得不让稿子挡道。

  “你瞧,你还——还——还没写完,马丁,”他的声音低沉、悲伤,“人类还是有可能从没落中幸——幸——幸——幸存下来的。”

  “不可能。”我说道,走得更近了。

  “但是你没法写了,对不,马丁?你没法写——写——写——写这部诗了,除非你的缪——缪——缪斯开始屠杀,对不?”

  “放你的狗屁!”我大叫。

  “也许吧,但这巧合实在醉人。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被饶过一命,马丁?”

  我又耸了耸肩,把另一堆纸拉过来,不让他碰。我比比利高,比他壮,而且心怀叵测,我必须确定,我把他从椅子中拎起来掷出去的时候,他怎么挣扎也损坏不了这些稿子。

  “该——该——该——该解决解决这个问题了。”我的恩主说。

  “不,”我说,“是你该滚蛋了。”我把最后一堆诗文推到一边,举起双手。我惊讶地看见自己的一只手正握着黄铜烛台。

  “请你住手。”比利王轻声说,从衣兜里拿起一根神经击昏器。

  我仅仅停了一秒钟。然后大笑道:“你这可怜的低贱骗子,”我说,“那他妈的武器是你的命根子,你难道敢用么?”

  我往前迈去,举着烛台砸去,要把他击晕扔出去。

  

  我的脸靠在庭院的石头上,一只眼睛勉强睁开,看见群星仍然透过风雨商业街廊那破败穹顶的栏栅照射下来。我的眼皮抬不起来,四肢和躯干感到隐隐刺痛,感觉终于回来了。似乎我的整个身体沉睡过去了,而现在刚痛苦地醒来。我痛得直想大叫,但是下巴和舌头却罢工了。突然,我被扶了起来,靠在了一条石凳上,我能看见整个庭院,以及李思梅特・考贝特设计的无水喷泉。在黎明前流星雨一闪一闪的照射下,青铜拉奥孔[107]正和青铜巨蟒搏斗。

  “抱——抱——抱歉,马丁,”传来熟悉的声音,“可——可——可这疯——疯——疯狂的一切必须结束。”比利出现在我面前,他手里拿着一大叠稿子。其他一堆堆纸正躺在喷泉的骨架上,栖息在金属特洛伊战士的脚底。边上蹲着一只开了口的煤油桶。

  我试图眨眨眼。眼皮动起来就像生锈的铁。

  “你的晕眩几秒——秒——秒……几分钟就会过——过——过去的。”比利王说。他走到喷泉中,举起一捆手稿,打火机轻轻一点,把它点燃了。

  “不!”我从紧咬着的牙关中痛苦地喊出了声。

  火焰舞动着,熄灭了。比利王松手让余烬掉进喷泉,然后拾起了另一叠纸,卷成圆柱形。火焰照亮了他皱脸上的泪水。“是你把——把——把它引——引——引出来的,”这小人气喘吁吁道,“一定要结束这一切。”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的双手双腿扯动,如同牵线木偶被胡乱牵引的四肢。那痛苦简直难以置信。我又喊了一声,那痛心疾首的声音在大理石和花岗岩之间回荡。

  比利王拿起一大捆纸,停了下来,读了读第一页的诗:

  

  没有传说,没有靠山,

  这羸弱的死亡,我怀有;

  这永世的岑寂,我背负;

  这一成不变的阴暗,这三个不动的身形,

  如一轮满月,压我心头。

  我的大脑虽燃烧,明察秋毫仍在我心,

  那银色月光,洒满黑夜。

  日复一日我心思,

  憔悴噬我,恶魔啃我——

  时时刻刻我祈祷,

  死神驾临,带我离谷,

  所有负担,脱离我身。

  绝望喘息,这天翻地覆,

  每刻每秒,我诅咒我自己。[108]

  

  比利王仰望着群星,把这页纸付之一炬。

  “不!”我再次叫了起来,用力弯起我的腿,然后单膝跪在地上,试图用一只手臂保持平衡,但那只手刺痛得厉害,我无力地倒向一侧。

  披风中的人影又拾起一叠纸,那叠纸太厚卷不起来,他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

  

  我见到一张苍白脸,

  不带一丁点悲伤,却是又白又凄惨。

  永恒之疾来相缠,死神大人却不管,

  那病不断来变换,幸福死亡不催赶。

  不死不活那张脸,

  胜过百合和悲伤,

  除此我再无法想,然我见到那张脸……

  

  比利王拿起打火机,这一页和其他五十页纸熊熊燃烧起来。他把燃烧着的纸扔进喷泉,又去拿其他的。

  “求你!”我哭喊道,重新爬起来,靠在石凳上。我的身体还经受着偶然的神经刺激的抽搐,但我不顾一切地挺直双腿:“求你。”

  第三者其实并没有从黑暗中现出多少身影,没有冲击到我的意识;似乎它一直在那儿,而我和比利王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直到火焰变得更加明亮了,我才看见了。它高得无法想象,有四条手臂,以铬和软骨铸造而成,这就是伯劳。它那红色的目光向我们转来。

  比利王喘息着,朝后退去,然后又走上前,把更多的诗文扔进火堆里。暖风下,灰烬慢慢堆高。一群鸽子从爬满藤蔓的破裂穹顶的钢梁中兀然起飞,爆发出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

  我朝前移动,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蹒跚。伯劳一动不动,那血红的凝视也没有动弹。

  “滚!”比利王叫道,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口吃,声音激昂,双手拿着一把燃烧着的诗文,“从哪个坑来,就滚回哪个坑里去!”

  伯劳似乎微微把头倾下了一点。红光在那尖利的表面闪烁着。

  “我的主!”我喊道,当时我不知道到底是在对比利王说,还是对这个来自地狱的鬼怪说,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最后几步,向比利的胳膊探去。

  他不在那儿了。一秒前,这个垂老的国王离我仅一手之遥,下一刻,他就在十米外了,被高高地举离了庭院石地。如同钢铁棘刺般的手指刺穿了他的胳膊、胸膛和大腿,但是他仍然在翻腾,我的《诗篇》也仍在他的拳头里燃烧。伯劳把他举了出去,就像父亲献出他的孩子,打算将他洗礼一样。

  “毁掉它!”比利大叫道,他被别住的手臂可怜地摆动着,“快毁掉它!”

  我停在喷泉边缘,虚弱地挣扎在坠落边缘。一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是毁掉伯劳……然后我觉得他是说诗文……接着我明白这两层意思都有。一千多页手稿乱糟糟地躺在无水喷泉中。我抬起那桶煤油。

  伯劳一动不动,仅仅是把比利王缓缓地拉回胸口,那动作带着慈爱,真是古怪。比利扭动着身子,无声呐喊着,一条长长的钢铁棘刺从他那小丑绸缎中伸了出来,突出在胸骨上方。我蠢头蠢脑地站在那,想起了小时候展出过的蝴蝶藏品。我慢条斯理地拿起煤油桶,动作中带着机械感,将煤油泼在散乱的纸堆上。

  “结果了它!”比利喘息道,“马丁,为了上帝!”

  我拾起他丢在地上的打火机。伯劳仍旧一动不动。鲜血浸湿了比利外衣的黑色补丁,然后和衣服上本就有的深红方块混合在了一起。我大拇指按着古老的打火机,一次,两次,三次——只有火星。透过泪水,我能看见自己毕生的作品正躺在积灰的喷泉中。我扔掉了打火机。

  比利尖叫起来。随着他在伯劳的怀抱里扭动,我隐约听见刀刃刮擦骨头的声音。“结果了它!”他喊道,“马丁……哦,上帝!”

  我转过身,快速走了五步,把半桶煤油泼了出去。呛人的气味模糊了我本就模糊的双眼。比利和这个举着他的不可思议生物都被浸成了落汤鸡,活像滑稽全息电影中的两个滑稽演员。我看见比利眨了眨眼,胡言乱语;我看见伯劳轮廓分明的光滑口鼻,倒映出流星点亮的夜空,然后,比利手中仍紧紧握着的纸张的燃烧余烬点燃了煤油。

  我举起双手护住自己的脸——太迟了,胡须和眉毛被火烧燎了——我踉踉跄跄朝后退,最后,喷泉的边缘挡住了我的退路。

  片刻之内,这火葬堆呈现出一幅完美的火焰塑像:蓝黄相间的圣母怜子像,那是四臂圣母马利亚抱着金光闪闪的基督的雕像。那燃烧着的身体扭动拱起,仍旧钉在钢铁棘刺和二十多只解剖魔爪上,一声呐喊响彻云霄,到现在我仍无法相信那声音竟出自拥抱死亡的人。那喊声将我震得跪地不起,整个城市的每一个坚硬表面都在回响,鸽子被惊得盘旋纷飞。几分钟内那喊声仍不绝于耳,直到火焰熄灭。灰烬,眼膜图像,什么也没留下。然后,又过了个把分钟,我意识到现在回荡在耳畔的喊叫声是我自己的。

  

  虎头蛇尾,当然是事情的一贯方式。现实生活,很少有什么像样的结局。

  我花了好几个月,也许有一年吧,把被煤油损坏的诗文重新撰誊好,把被烧毁的《诗篇》重写一遍。我没有完成这首诗,这不足为奇。因为我别无选择,我的缪斯逃走了。

  诗人之城安详地化为腐朽。我又在那儿待了个把年——也许有五年吧,我已经记不清了——那时候我已经疯得不行了。至今,早期伯劳朝圣的记录里还会提到一个憔悴的身影,全身毛发,一身烂衣,眼睛暴凸,此人会尖叫着口吐秽言,将他们从客西马尼[109]的睡梦中惊醒,他们看着此人对着寂静的光阴冢挥拳头,挑逗里面的胆小鬼现身。

  最后,疯狂燃尽了——虽然余烬仍然在发热。于是,我开始了一千五百公里的徒步旅行,向文明走去,我的沉重背包里装的东西只有稿子,我以石鳗和雪为食,最近十天则滴水未进,但我仍活了下来。

  此后的二百五十年不足一提,更别提重新体验了。鲍尔森疗法让这具皮囊苟活着,等待着。我经历了两次非法且不见天日的冰冻旅行,那是漫长寒冷的沉眠,每次都吞噬掉一个多世纪,每次都以脑细胞和记忆的伤亡为代价。

  当时我等待着。我仍将等待。这部诗必须完成。它肯定会完成的。

  起初有了词语。

  最后……超越荣誉,超越生命,超越人道……

  最后会有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