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王正月》

【作品介绍】

  《春王正月》选自《公羊传》的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春王正月条。全文分两部分。前一部分解释《春秋》经文“元年春王正月”的含义,表明《春秋》尊崇周王室为天下宗主的“大一统”思想。后一部分解释该年虽为隐公元年却不称隐公即位的原因,目的在于阐发“辨尊卑,别嫡庶”的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类冠冕堂皇之辞的背后,其实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夺权斗争。鲁惠公元妃孟子无子,继室声子生子,名息姑。息姑长大后,鲁惠公为他娶宋武公女仲子。仲子来到鲁国,却被惠公看中,夺而自娶。仲子为惠公生子,名允,即后来的鲁桓公。于是,惠公升仲子为夫人,以允为太子。鲁惠公死后,本应由太子继承君位,但太子年幼,因而鲁国人拥立息姑摄政,是为鲁隐公。鲁隐公声称自己摄政是因为担心诸大夫不能辅佐年幼的太子,他虽宣言让位,但却在位达十一年之久。羽父看透了鲁隐公虚伪的心理,向隐公表示愿意去杀太子,作为交换条件是任命他为太宰。隐公不从。羽父又反过来为太子策划,派人杀隐公,而拥立太子允,是为鲁桓公。

【原文】

《春王正月〔1〕

出处:《公羊传.隐公元年》

  元年者何也〔2〕?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3〕。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4〕?王正月也〔5〕。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6〕

  公何以不言即位〔7〕?成公意也〔8〕。何成乎公之意也?公将平国而反之桓〔9〕。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10〕,隐长而卑〔11〕,其为尊卑也微〔12〕,国人莫知〔13〕。隐长又贤〔14〕,诸大夫扳隐而立之〔15〕。隐于是焉而辞立〔16〕,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且如桓立〔17〕,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18〕。故凡隐之立〔19〕,为桓立也。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適〔20〕,以长不以贤〔21〕;立子〔22〕,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注释】

  1. 《公羊传》亦称《春秋公羊传》、《公羊春秋》,是专门解释《春秋》的一部典籍,其起迄年代与《春秋》一致,即公元前722年至前481年,其释史十分简略,而着重阐释《春秋》所谓的“微言大义”,用问答的方式解经。《公羊传》的作者旧题是战国时齐人公羊高,他受学于孔子弟子子夏,后来成为传《春秋》的三大家之一。《公羊传》的体裁特点,是经传合并,传文逐句传述《春秋》经文的大义,与《左传》以记载史实为主不同。《公羊传》是今文经学的重要经籍,历代今文经学家时常用它作为议论政治的工具。同时它还是研究至秦汉间儒家思想的重要资料。
  2. 元年:君王执政的第一年,这里指鲁隐公元年。
  3. 王:能够贯彻天道、地道、人道而治天下的君王。孰谓:指的是谁。文王:即周文王姬姓,名昌。
  4. 曷(he):同“何”,什么。
  5. 王正月:每年的头一个月叫正月,每月的头一天叫朔。古时候王者受命,必改正朔。周历以建子之朋(即夏历的十一月)为岁首。这里讲的“王正月”是说奉周王的正朔,以周历纪年月。
  6. 大一统:强调王道统一于道、天下统一于王。
  7. 公:指鲁隐公。即位:就君王之位。
  8. 成公意:成全隐公的心意。
  9. 平国:使国家平定。平,治。反之桓:归还给鲁桓公,反同“返”,归还的意思。桓:指鲁桓公。
  10. 贵:出身高贵,指嫡生。桓幼而贵:桓公虽年幼却比隐公高贵。
  11. 隐:指隱公。长(zhang):年长。卑:出身卑微,指庶生。
  12. 其:他们。微:不容易被人知道。
  13. 莫:沒有人。
  14. 贤:贤德。
  15. 诸:各位。扳(ban):强行拥立。隐:指隱公。立之:使之立于国君之位。
  16. 于是:在此情況下。辞立:谢绝被立为国君。
  17. 且:况且。如:如果。
  18. 相(xiang):辅助。幼君:指桓公。
  19. 故:所以。凡:总起来说。
  20. 適(di):通“嫡”,指嫡生的,封建宗法制度称正妻所生的儿子叫嫡子。
  21. 以:根據。
  22. 立子:立庶子。嫡夫人没有儿子,则从媵人、侄娣所生的儿子(庶子)中选择继承人。

【译文】

  《经》中记载:“元年春,王正月。”

  元年是什么意思?是诸侯国国君执政的第一年。春是什么意思?是一年的开始。王指的是谁?说的是假设出来的符合道德礼义的“文王”。为什么先说王然后才说正月?因为是文王所颁布的历法的正月。为什么说是“王正月”?是为了强调王道统一于道、天下统一于王。为什么不说鲁隐公即位?是为了成全隐公的心意。怎么成全隐公的心意?隐公想使天下平定下来之后就把国君之位归还给桓公。为什么要归还给桓公?桓公年幼却出身高贵,隐公年长却出身卑微,他们的高贵与卑微关系不是人们都很清楚的,国内的人没有人知道。隐公年长而且贤德,各位大夫强行推动他而使他立于国君之位。隐公在此情况下谢绝被立为国君,那么还不知道桓公将来必然能够被立为国君。况且如果桓公被立为国君,就又担心各位大夫不能帮助年幼的国君,所以,总起来说,隐公立在国君之位上是为了桓公而立的。隐公年长而且又贤德,凭什么不应该被立为国君?因为要在嫡生的儿子中选择时,依据是否年长而不是依据是否贤德;在儿子中选择时,依据出身是否高贵而不是依据是否年长。桓公为什么高贵?因为他的母亲贵为国君的夫人。母亲高贵为什么儿子就高贵?因为儿子凭借母亲而能够高贵,母亲凭借儿子而得以尊贵。

【解析】

  “元年”的“元”字与《易经》中的“元亨利贞”联系起来看,是“始”的意思。天道由“元”开始,《春秋》以“元”开始,其中每代君王的纪年都从“元年”开始,意味着《春秋》源于效法天道,国君治政首先要效法天道。依夏历,“春”是一年四季的开始,是万物发生的季节。地道顺应天道,在人间表现为四季循环,由此而体现生生不息,所以,“春”意味着国君治政要效法地道。“王”是人中最高者,是效法天道和地道而且能贯彻人道的象征性人物,“王”意味着君王治政需要贯通天道、地道、人道。在夏历中,“正月”是十二月之首,概括起来就是四季,再概括起来就是春秋,十二月无非就是阴阳的消长。正月对应《易经》的“泰卦”,是阳气已经占主要地位的一卦,正道由此而开始。总之,元年体现天道,春体现地道,王体现人道,正月体现对天道、地道、人道的开始贯彻。

  鲁隐公只是诸侯国中的一位国君,诸侯国的国君是无权称“元年”的,也就是说无权“立元”、“改元”,只有统辖各诸侯国的天子才有此权。在此,称“鲁隐公元年”,是《春秋》认为,周天子已经失去其德、位、权,亦即已经是天下无“王”的时代,因此,《春秋》要“改元”,而另立其“元”。王和国君都可以称为“君”,君王治国的道理是相同的。此处是以鲁国假托为王所在的地方,叫做“王鲁说”。为什么假托鲁国是王所在之地呢?为了说明君王治国如何实行王道。历史事实之中,鲁国国君不是“王”,在此孔子也不是要把鲁国国君当作王,而是把鲁国国君假托为实行王道的现实之中的象征。“年”是十二月的总称,由“元”开始的“元年”,意味着王道要开始落实到政治之上,而且首要的是要效法天道。在“元亨利贞”之中,四者各自对应着“仁礼义智”,所以,“元年”意味着王道从“仁”开始。

  在“元亨利贞”之中,四者各自对应着“春夏秋冬”。无论人世间有多少年,无非春夏秋冬的无限循环,而春季是其每次循环的开始。四时是阴阳之气的消长,因此,无论多少次循环,也都只是一气之转换,君王的变换,朝代的变迁,其中不能断绝的是这一气的贯通。阳气产生于冬至,到立春之时,已是三阳开泰的时候,天气开始转暖,万物开始发生,庄稼开始播种。春季不去播种,秋季不得收获;国君不行仁政,庶民不得安宁。四时之中,生长敛藏,只不过是天地之道生生不息的体现。

  王指的是谁?说的是假设出来的符合道德礼义的“文王”。这个“王”不是指周朝的任何一位“王”,也不是指鲁国国君,而是假托出来能够贯彻王道的“王”,目的是要说明人类如何依照王道来治理天下。什么样的人才能叫做“王”?必须是能够效法天道、地道、人道而且将三者贯通起来的人。现实的掌握政权的国君,假如治理天下不遵循王道,就是不合格的王;背离了王道,国君却自称为王,便是窃取王的名号的“僭称王”。因此,这里的“王”,是“王”的原则与标准,可以用来指导现实的国君;当现实的国君依据这个原则与标准去治理天下的时候,便是在逐渐接近“王”的标准;不符合这个原则与标准,可以依据这个原则和标准进行批判。为什么说是“文王”?因为“文”是道德礼乐的意思,“文王”便是遵循道德礼乐并且推行道德礼乐的人。

  为什么先说王然后才说正月?因为是文王所颁布的历法的正月。为什么说是“王正月”?是为了强调王道统一于道、天下统一于王。“元年”体现天道,“春”体现地道,“王”体现人道而且要贯彻天道、地道和人道,所以,“王正月”是强调王道统一于道。国君治理天下,不能没有统一的历法。《论语》中说“行夏之时”,《孔丛子》中说,夏时合天道,所以,王道政治使用夏代所用的历法形式,以正月为一岁之首,并由国君颁布于天下,共同遵行。所以,正月必须是王之正月,不能各国各地自行制订颁行。这就是“大一统”的意思,也就是强调天下统于“一”,这个“一”在原则上是指“道”,在现实中则是指“王”。“道”不行于天下,就无所谓“王”;“王”的政令不行于天下,天下必乱。

  “为什么不说鲁隐公即位?是为了成全隐公的心意。怎么成全隐公的心意?隐公想使天下平定下来之后就把国君之位归还给桓公。”国君即位,应该记述“即位”二字,但是,《春秋》却没有记述,其中所要表达出来的意思是,国君不能为了得到权力和地位而当政。国君是为了天下而存在,绝不是天下为了国君而存在。这里说鲁隐公的心意究竟是不是事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孔子借此而要说明国君为何要做国君、以及如何看待国君的权力和地位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国君为了满足个人私欲而成为国君,那么,王道政治是无法推行的,更无法保证。天下没有平定,就需要平定下来,就像周公在周成王年幼的时候那样,国家有被颠覆的危险,百姓有被重新陷入战乱之中的危险,所以,在此情况下,平定天下,而使百姓不至于陷入战乱之中,是最重要的。

  “即位”二字的重要性何在?《注》中说:“即位者,一国之始,政莫大于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内之治。诸侯不上奉王之政,则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后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则不得为政,故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制号令则无法,故先言春而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后言春。五者同日并见,相须成体,乃天人之大本,万物之所系,不可不察也。”

  “为什么要归还给桓公?桓公年幼却出身高贵,隐公年长却出身卑微,他们的高贵与卑微关系不是人们都很清楚的,国内的人没有人知道。”在据乱世时代,国君还是需要世袭制的方式,因此,国君的继任者还是在前代国君的儿子之中选择。隐公的前代国君是惠公,当初没有明确嫡庶之分,所以,国人不清楚隐公与桓公的尊卑。但是,国人不知,要遵从王道而做国君的人却不能不知。隐公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要等国家平定之后将国君之位还给弟弟桓公。这里体现的是国君的修养应该如此。

  “隐公年长而且贤德,各位大夫强行推动他而使他立于国君之位。隐公在此情况下谢绝被立为国君,那么还不知道桓公将来必然能够被立为国君。况且如果桓公被立为国君,就又担心各位大夫不能帮助年幼的国君,所以,总起来说,隐公立在国君之位上是为了桓公而立的。”按照礼的原则,本来不应该继承国君之位的人,如果私自登上国君之位,则是篡权夺位;如果不是自己有篡权夺位之心,而被各位大夫强行推动,是得臣民拥戴的体现。即使是在臣民拥戴的情况下,也要有正心诚意。从亲情而言,隐公是兄,桓公是弟,兄长不能不爱惜兄弟,所以,要为兄弟着想;从国家而言,如果年幼的桓公当时就被立为国君,隐公又惟恐大夫不能辅佐幼君而导致国家混乱,所以,要为国家百姓着想。能有此心此意,才能有推行仁政的可能性。

  “隐公年长而且又贤德,凭什么不应该被立为国君?因为要在嫡生的儿子中选择时,依据是否年长而不是依据是否贤德;在儿子中选择时,依据出身是否高贵而不是依据是否年长。”《孔丛子.杂训》中记载:“子思曰:‘殷人质而尊其尊,故立弟;周文文而亲其亲,故立子。亦各其礼也。文质不同,其礼则异。文王舍適(嫡)立其次,权也。’(穆)公曰:‘苟得行权,岂唯圣人?唯贤与爱立也。’子思曰:‘圣人不以权教,故立制垂法,顺之为贵。若必欲犯,何有于异?’公曰:‘舍贤立圣,舍愚立贤,何如?’子思曰:‘唯圣立圣,其文王乎?不及文王者,则各贤其所爱,不殊于適(嫡),何以限之?必不能审贤愚之分,请父兄群臣卜于祖庙,亦权之可也。’”因此,在据乱世时代,因为没有文王那样的圣人,所以,为了避免“各贤其所爱”,才有立嫡之法。这里所说的隐公因为庶生所以卑微,桓公因为嫡生所以高贵,就是此意。

  “桓公为什么高贵?因为他的母亲贵为国君的夫人。母亲高贵为什么儿子就高贵?因为儿子凭借母亲而能够高贵,母亲凭借儿子而得以尊贵。”在据乱世时代,为了免于权位之争,确定国君继任者的时候,先要选择国君的夫人所生的长子。否则,众子争位,祸及国家百姓。假如因为其他原因而所立的不是国君夫人的嫡生之子,那么,因为儿子孝敬母亲是天经地义,所以,新任国君的母亲也因此而被尊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