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汇评本第四十三回 劫私鹽地方官諱盗 追身價老貢生押房(增補)

汤家的船,亦各自開行,後話慢表。且說那朝奉回到河下,向自家司客的說明鹽船被劫、彭澤縣諱盗、及托湯少爺講情,纔得釋放各情形。大司客即向東家回了一遍。萬雪齋道:「這事可謂無法無天!但這知縣似是老手,不可輕動。我此刻到宋親家老爺那里要紧。」說着上轎去了。 

原來萬雪萧與宋為富親家往來。那日宋家有江都縣差人來說:「沈瓊枝從江寧解到,沈大年又從常州提了來,本官吩咐要你們这里發個抱告,上堂質審。」管家回話出來說:「就煩头翁回禀太爺,我们遵諭就是了。」差人似要開口,祇見小司客手里递給差人一個纸包。那差人便笑迷迷的接着,起身說道:「明日那位赴案,先到差房坐坐,諸事有我們招呼,再不會错的。」那知縣官也將江寧来的私信,送與為富看了,為富倒没了主意,急请萬雪齋來家商議。為富道:「親翁,你看函内有斷還伊父另行擇配之語,縣官要弟自定主意,回覆他斷案。弟想:不要這個人,白費了五百頭都不打紧,祇是我們幫中太不好看,若執定要人,又恐縣里作難。親翁高才,替我想想,怎麼纔好?」萬雪齋道:「事有機會,明日就是縣里太太請敝内的午席,敝内是绝頂聰明的人,若肯設法,這事就不難了。」為富忙问道:「親翁第幾位夫人?與縣里太大是怎么相與的?」葛雪萧道:「就是第七位妾,他如今是生子扶正的,前日在瓊花觀酬神,縣里太太一見就拉着手,談了好一會,約定要來拜。倒是敝内說:“我們总商家声色大,眷属往來,恐滋物議,有累老父母的清名。」縣里太太回去,向縣官說了,縣官老爺說:「如此好绅士,何妨交結?衹要我做清官,你們内眷往來,與公事何涉?」因發帖子來請。明日到署,怕還有幾日盤桓纔得出來呢。」宋為富聽罷道:「千萬拜托,銀錢费用,就從親翁賬房支取,撥賬便了。」两人同吃完饭,雪斋辭去。 

次日為富打聽萬七太太果然進縣衙門里去了。晚間密信,要前日兌交五百两身價的賬房伙計作抱告,明日午堂候審。次早,為富叫那賬房伙計,囑咐應答的話,並檢查原報沈瓊枝卷逃什物的赃單带上,來到差房候着。少頃,知縣坐在二堂,傳沈貢生帶着女兒瓊枝上堂。貢生應名,参礼站定。瓊枝跪地叩頭。知縣問道:「沈貢生,你的女兒不是與人作妾,何以私行造門?你又受他五百兩的身價,此是何說?」沈大年道:「贡生既非卖女,就不願要他這種骯髒錢。」知縣道:「鹽商的钱原是骯髒,難道你女兒卷逃的什物,偏是揀的潔净麽?你父女們俱是读书的人,豈不知史書上的关夫子,封金辭曹,流傳千古?」沈大年失笑道:「太爺所說,是演義附會之語,史書未嘗有之。且关夫子亦是俗稱,何足為訓?」知縣大怒道:「本縣二甲進士出身,難道不及你這潦倒终身的鄉貢士?四海之大,事實能载多少?史书演義,縱是附會,未必盡是虚词。譬如你們今日在這江都縣對簿,亦要與你宣付史馆麽?况且本縣读過的古文,尚有关夫子讀春秋樓記的题目,何得謂俗?这些白話都不必講,」即唤宋家抱告上堂問道:「你的五百兩銀是怎樣交兑的?」伙計禀道:「小人奉家主之命,照數兑交沈貢爺收訖是实,帐簿可憑。假如未付银兩,主人也就不敢煩太老爺的心了。」知縣向沈貢生道:「既不愿意,何不原銀退還?」大年道:「還是還過,他总不收,就是這位伙計說“留下你老人家用用罷!”再去就找不着了。難道叫貢生五百銀就賣掉了一個女兒嗎?」知縣拍案道:「這就不成話說了,本縣從不會與人断增財礼的。」沈瓊枝哭着訴道:「這些事都是奸商设的圈套,阿父堕在術中,百口也難分訴,祇求太老爺開恩,可憐父女读书人,不受踐蹋,就感恩不尽了。」知縣道:「誰踐蹋你來?本縣見你江寧口供,說本縣受盐商買囑,纔批屈了呈詞。難道要本縣專聽你父一面之詞,任憑你父白撞五百兩銀,並讓你多卷逃些金珠,還要在鹽商身上多派幾分小是,纔合你的心意么?本縣為民父母,用心最是平等,問案必要究出真情實理,才叫人允服。像你那些巧計,祇好瞞我那个做江寧的鄉榜同年。虧他誇你面試作詩,才學風雅。據本縣說,才學是要中得上兩榜,風雅是要人得了詞林。若徒卖弄些鬼聪明,算甚麽才學?糊诌幾句歪詩,是甚么風雅?本縣高發過來,是要講究實學,斷不能相與做詩的名士,闹得官聲怪不好聽的。你真是读书人家的兒女,誰肯断你與人作妾?但你父得了宋為富五百兩银,既非賣女,就算不得是你的身價,必要缴還,方合人情天理,乃可准你另行擇配。今日暂且开恩,不难為你们。」因唤礼房书办說道:「你把沈貢生帶去押房,限他五日如數缴清,具結了案,倘敢抗違,即办詳稿送核,褫革了他這頂圆紗帽,就好嚴刑比追。還要办他賣女逃騙的罪案。该書等若有賣放情弊,怕不抽掉你的筋,各自打點去吧。」礼书答應了「是」,带着貢生下去。知縣又唤原差,仍带琼枝回店保管。吆喝退堂。 

沈瓊枝出了宅門,心想縣官言語不敢驳詰,父親又不得見面,急得眼泪直流。那差人要酒钱,討饭食,村言俗語,着實難受。一個伶俐女子到此也是無可如何,索性走向店中,再作區处。此時沈大年在礼房門口,看見瓊枝哭着出了衙門,心如刀刺一般,口里却說不出苦來。猶幸禮房清苦,書办多係讀書的人,不比户刑各房钱多势惡。那書办將大年安在一間屋里。到了上燈時候,进來一個老經承,同大年坐着,說道:「先生這項銀兩可缴的麽?」大年道:「那里得來?」经承道:「我看你那位小姐的才貌不怕配不上個有錢有势的姑爺,天缘凑合就不難了。」大年道:「經爷言之有理。心想要你同我到店中走遭,與女兒商量此事。不知經爺肯通融否?」經承躊躇道:「久押亦無了局,祇要你不逃飏,我又何妨行些方便。但要起過了更纔出得去哩。」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千滴血汗一文钱,豈容奸商捆利;半厘黄金四兩福,看他骗子吃虧。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