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 谈谈方法 - 笛卡尔

  我从上面那些基本原理推出了整整一系列其他的真理,很乐意在这里从头到尾说给大家听听。可是要这样做现在就需要谈许多问题,那些问题学者们还在争论,我又不想跟他们纠缠,所以我想最好还是不那么做,只是大致说一说那些真理是怎么一回事,让高明的人看看有没有必要给大家细讲。我一直坚持自己已经下定的那个决心,除了刚才用来证明神和灵魂存在的那一条原理以外决不设定任何原理,任何一种看法,只要我觉得它清楚可靠的程度比不上几何学家已往的证明,就决不把它当作真的接受;可是我敢大胆地说,我不仅找到窍门在很短的时间内满意地弄清了哲学上经常讨论的一切主要难题,而且摸出了若干规律,它们是由神牢牢地树立在自然界的,神又把它们的概念深深地印在我们的灵魂里面。所以我们经过充分反省之后就会毫不犹疑地相信,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无不严格遵守这些规律。我再进一步观察,看到这些规律是联成一气的,因此我认为自己已经发现了许多非常有用、非常重要的真理,胜过我从前学过的一切,甚至超过我从前希望学到的一切。

  我写过一部论著① ,试图说明这些真理的主要部分,由于某种顾虑② ,没有把它发表;大家不知道那部书讲的是什么内容,所以我只好在这里给它作一个内容提要。那部书的论述对象是各种物质性的东西的本性。我在动手写它之前,曾经打算把这一方面我认为知道的东西统统写进去。然而,画家是不能在一个平面上把立体的各方面同等地表现出来的,只有从其中选择一个主要方面正对着光线,把其他的方面都放在背阴处,使人们看正面的时候可以附带看到侧面。同样情形,我的论述里也无法包罗我的全部思想,所以我只用较大的篇幅表达我对光的理解,然后附带讲一讲太阳和恒星,因为光几乎全部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再讲一讲天宇,因为它是传导光的;再讲一讲行星、彗星和地球,因为它们是反射光的;再专门讲一讲地球上的各种物体,因为它们有的是有色的,有的是透明的,有的是发光的;最后讲一讲人,因为他是这些东西的观察者。为了把这一切往背阴的那边挪挪,以便比较自由地说出我自己的判断,而不必对学者们所接受的看法表示赞成或反对,我甚至于决定抛开我们这个世界,也就是说,假定现在神在想像的空间里某个地方创造出一团物质,足够构成这个世界,再把这团物质的各部分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混淆得跟诗人所能设想的一样,然后不再做别的事情,只是向自然界提供通常的协助③ ,让它遵照他所建立的规律活动,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我就首先描述这个物质,力求说明:除了刚才说过的神和灵魂的本性以外,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在我看来都没有物质的本性那样清楚,那样容易了解。因为我甚至明确地设定:物质里并没有经院学者们所争论那些“形式”或“性质”,④ 其中的一切都是我们的灵魂本来就认识的,谁也不能假装不知道。然后我就说明有哪些自然规律,我并不依靠任何别的原理,只是根据神的无限完满进行推理,力求对那些可以置疑的规律作出证明,说明它们的确是自然规律,即便神创造了许多世界,也没有一个世界不遵守它们。接着我又证明,这团混沌中的绝大部分物质必定按照这些规律以一定的方式自行安排调整,形成与我们的天宇相似的东西,它的某些部分则构成一个地球、若干行星和彗星,另一些部分则构成一个太阳、若干恒星。在这个地方我进而讨论光这个主题,用很大的篇幅说明光是什么,以及它如何必定在太阳和恒星里出现,又从那里出发在一瞬间穿过天宇中的广大空间,并且从行星和彗星上向地球反射。我又作了许多补充,说明那些天宇和星球的质地、位置、运动和各种性质,我想说了这些就足可以表明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天宇和星球也应当跟我所描述的那个世界上的一模一样,至少可以一样。往下我就特别讲一讲地球,具体地说明:虽然我已经明确设定神并没有把重量放进构成地球的物质,地球上的各部分仍然丝毫不差地引向地心;地面上既然有水和空气,那么,天宇和星辰的构造,主要是月球的构造,就不能不在那里引起潮汐,在各方面都跟我们在海里见到的一样,此外还引起一种洋流和气流,从东到西,跟我们在热带地方见到的一样;何以山脉、海洋、泉水、河流能在地球上自然形成,矿物能在那里的矿山上产生,植物能在那里的原野上长出,各式各样的所谓混合物或组合物能在那里造成。由于我发现除了星球之外世界上只有火产生光,所以我撇开其他现象专门下工夫详细说明那些与火有关的事情,指出火是怎么产生的,怎么维持的,何以有时候有热无光,有时候有光无热;它何以能够在不同的物体上引出不同的颜色以及不同的其他性质;它何以把某些东西烧化,把另一些东西烧硬;它何以能烧掉几乎所有的东西,把它们烧成灰和烟;以及它如何能单凭猛烧把那些灰烬烧成玻璃。这种从灰烬到玻璃的转化我觉得跟自然界发生的其他各种转化一样奇妙,所以我特别乐意描述它。

① 书名《论世界,或论光》 ,作者生前没有发表,1664 年才由Clerselier 编辑出版,现在编人Paul 和Tannery 编的《笛卡尔集》 第十一卷中。这部书的主要论点是发挥哥白尼的地球运动说。

② 当时的罗马教会镇压主张地球运动的人,1600 年烧死了布鲁诺,1633 年又将伽利略逮捕。作者害怕自己因发表这一学说而遭迫害。

③ 经院哲学认为神创造了世界之后就给予它两种协助,一种是“通常的协助”,即让自然界遵照神所创立的规律活动,以维持世界不返回创世前的乌有状态,保持不灭;另一种是“非常的协助”,即以奇迹代替自然规律,干预自然进程。笛卡尔在这里是借用经院哲学的说法为他自己的学说服务。

④ 经院哲学用所谓“本体的形式”、“实在的性质”来说明形体的活动,笛卡尔以为无此必要,用物质的伸张和运动就能说明。

  尽管这样,我还不想就此得出结论说:这个世界就是照我说的那种方式创造出来的,因为也很可能神当初一下就把它弄成了定型。可是确确实实,神学家们也一致公认,神现在保持世界的行动就是他当初创造世界的那个行动。既然如此,即便神当初给予世界的形式只是混沌一团,只要神建立了自然规律,向世界提供协助,使它照常活动,我们还是满可以相信:单凭这一点,各种纯粹物质性的东西是能够逐渐变成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的,这跟创世奇迹并不冲突;而且,把它们看成以这种方式逐渐形成,要比看成一次定型更容易掌握它们的本性。

  描述了无生命的物体和植物之后,我就进而描述动物,特别是人。① 可是我这方面的知识不够,不能用上面那种格式来讲,也就是说,不能用原因来证明结果,说不出自然界是用什么种子、以什么方式产生出这类东西的。所以我姑且假定神造了一个人的身体② ,不论在肢体的外形上,还是在器官的内部构造上,都跟我们每个人的完全一样,采用的材料就是我所描述的那种物质,一开头并没有放进一个理性灵魂,也没有放进什么别的东西代替生长灵魂或感觉灵魂③ ,只不过在他的心脏里点了一把上面说过的那种无光之火;这种火的本性,我想同那些使湿草堆发热、使葡萄酿成新酒的火是一样的。因为点着那把火之后那个身体里就可以产生各种机能。我仔细检查,发现只要我们不思想,因而不触动灵魂这个与形体分立的部分(上面已经说过,灵魂的本性只是思想),我们身体所能产生的也就恰恰是那些机能,这一方面可以说无理性的动物跟我们是一样的,可是我却不能因此在那个身体里找到什么依靠思想的、纯粹属于我们的机能;后来我假定神创造了一个理性灵魂,用我描述的那种特定的方式把它结合到那个身体上,我就在其中发现这类机能了。

① 指作者所写的《论人以及胚胎的形成》 。

② 即作为人的身体的形体。

③ 把灵魂分为理性灵魂和生长灵魂(即感觉灵魂)是亚里士多德的分法,也为经院哲学所采纳,笛卡尔在这里采用了经院中的名词。

  为了使大家明白我在那部书里是怎样讨论这个问题的,我要在这里说明一下心脏和动脉的运动,因为这是动物身上可以观察到的最基本、最一般的运动,知道了它就很容易知道对其他各种运动应当怎样看。为了使大家比较容易了解我的说明,我要请不熟悉解剖的人费点力气,在读我的说明之前先切开一个有肺大动物的心脏放在面前(因为它的各部分都很像人的心脏),看看其中的两个心舍或心腔① :先看右边的一个,有两根粗管子连在上面,一根是腔静脉② ,这是主要的贮血器,好像树干,体内其他静脉都是它的分支;另一根是动静脉③ ,这个名字取得不好,因为他实际上是一根动脉,以心脏为出发点,然后形成许多分支,布满两肺。再看左边一个心腔,也同样有两根管子连着,跟上面说的两根同样粗,或者更粗,一根是静动脉④ ,这个名字也取得不好,因为它只是一根静脉,来自两肺,在肺里有许多分支,跟动静脉的分支交织在一起,又跟气管的分支交织在一起,空气是通过气管吸进来的;另外一根管子是大动脉,从心脏通出去,把分支通到全身各处。我还要请大家看一看十一片小皮膜,好像十一座小门,管着这两个心腔上四个口子的启闭:三片在腔静脉的人口,装配得完全不妨碍其中的血液流人右腔,却正好使血液不能从心脏往外流;三片在动静脉的人口,装配得正好相反,只容许右腔里的血液流到肺里,不容许肺里的血液往回流;另外两片在静动脉的人口,许可血液从肺里往左腔流,不许它往回倒;还有三片在大动脉的人口,容许血液从心脏流出,不许它往心脏回流。这些皮膜的数目也很自然,用不着再找什么别的理由来解释,因为静动脉位置特殊,口子是椭圆的,两片就能闭拢。另外三个口子是圆的,要有三片才能闭拢。此外我还要请大家注意,大动脉和动静脉的组织要比静动脉和腔静脉坚硬得多、结实得多,静动脉和腔静脉进人心脏前扩大成两个囊形,称为心耳,是跟心脏一样的肌肉构成的;心脏里的温度总是高于身体的任何部分;这种温度可以使流入心脏的血滴立刻膨胀扩张,就像我们把各种液体滴人高温容器时通常见到的那样。

① 旧解剖学名词,指今天所谓心房和心室合在一起。

② 即大静脉。

③ vena arterioa, 今名arteria pulmonalis (肺静脉)。

④ arteria venosa, 今名vena pulmonalis (肺动脉)。

  注意到这几点之后,我就用不着说出什么别的理由来解释心脏的运动了。要知道,那两个心腔没有充满血液的时候,血液必然要从腔静脉流人右腔,从静动脉流入左腔,因为这两条血管是经常充满血液的,这时它们朝心脏开的口子又闭不住;可是一流进两滴血,一个心腔一滴,由于进口开得很大,后面的血管又充满血液,血滴必然很大,遇到高温就立刻变稀膨胀,这样一来,就把整个心脏撑大,把那两条血管入口上的五扇小门推得闭拢,堵死了来路,心脏里的血液就不再增多;这两滴血继续稀化,越变越稀,就把另外两条血管口上的六扇小门推开,打通了去路,这样一来,就几乎在撑大心脏的同时把动静脉和大动脉的一切分支全都撑大了;然后心脏就立刻收缩,这两条动脉也跟着收缩,因为流进来的血液在那里冷却了,于是那里的六扇小门重新闭拢,腔静脉和静动脉上的五扇小门重新打开,放进另外两滴血,这两滴血又把心脏和动脉撑大,跟前两滴完全一样;由于流人心脏的血液先经过那两个称为心耳的囊,所以心耳的运动是与心脏的运动正好相反的,心脏舒张的时候心耳就收缩。由于有一些人不明白数学证明的力量,不善于判别真正的推理和似是而非的推理,很可能不作调查研究就贸然否定以上的说法,我愿意提醒他们:我刚才说明的心脏运动,是由那种可以用眼睛在心脏里看到的器官结构必然引起的,是由那种可以用手指在心脏里摸到的温度必然引起的,是由那种可以凭经验认识到的血液本性必然引起的,正如时钟的运动是由钟摆和齿轮的力量、位置、形状必然引起的一样。

  如果有人问:静脉里的血液既然继续不断地流人心脏,怎么不会流干?既然血液通过心脏都流进了动脉,动脉怎么不会灌满?我对这个问题的答复,无非就是一位英国医生① 已经写过的那些。他应当受到表扬,因为他在这方面打破了闷葫芦,第一个告诉我们:在动脉的末梢L 有许多细微的通道,经过这些通道,从心脏流来的血液就进入静脉的毛细分支,再重新流向心脏,它的行程只是一个永远不停的循环。所以说,他用外科医生的通常经验作了非常充分的证明:外科医生切开臂部静脉放血的时候,如果在切口上方把手臂不松不紧地捆住,血液就出得比不捆多;如果捆在切口下方靠手一边,或者在上方捆得太紧,情况就完全相反。因为很明显,在上方不紧不松地捆住可以阻止手臂里已有的血液通过静脉回到心脏,并不妨碍血液通过动脉不断地从心脏回到手臂,这是因为动脉的位置在静脉底下,管壁又比较硬,不容易压扁,从心脏向手臂流的动脉血力量又大于从手臂流回心脏的静脉血;这血既然通过一根静脉上的切口从手臂里往外流,那就必定有一些通道位于捆扎处的下方,也就是说,靠近手臂的末端,血液可以从动脉通过那些通道来到切口。他还对他的血液流程学说作了一个非常充分的说明,根据是:有好些细小的皮膜沿着静脉装配在不同的地点,使静脉中的血液不能从身体的中枢往末端流,只能从末端流回心脏;此外还有一个实验表明,身体里的全部血液,只要切开一根动脉,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流光,虽然这根动脉是在离心脏很近处紧紧结扎住的,切口在心脏与结扎点之间,使我们不至于想像到流出的血液是从别处来的。

① 指威廉? 哈维(William Harvey, 1578 一1657) ,他根据实验发现人并不只是革囊盛血,而是血液通过心脏不断循环的。

  可是还有许多别的情况证明,血液运动的真正原因是我所说的那一种。首先,我们看到静脉血与动脉血有差别,这只能是由于血液经过心脏变稀了,可以说汽化了,它刚流出心脏不久、处在动脉里的时候,与它进入心脏以前不久、处在静脉里的时候相比,要更精细、更活跃、更热;而且,如果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这种差别只是在靠近心脏的地方表现得很显著,在离开心脏很远的地方就不那么显著了。其次,动静脉和大动脉的管壁很硬,这就充分表明,血液对这两条血管的冲击要比对静脉的冲击更有力;心脏左腔和大动脉之所以比右腔和静动脉宽大,只是由于静动脉里的血液通过心脏后仅仅在肺里待过,要比刚从腔静脉里的血液更精细,稀化得更厉害、更迅速。医生之所以能够切脉诊断,只是由于他知道,血液的性质改变了,心脏温度使血液稀化的强度和速度就会发生变化。如果我们研究心脏的温度是怎样传到其他肢体上去的,那就必须承认这是凭借血液,血液经过心脏变热,再从那里带着温度流到全身;因此,如果把身体上某个部分的血弄掉,那个部分也就变凉了;心脏尽管烫得像一块烧红的铁,如果不把新的血液不断输送到手脚上去,还是不足以使手脚变热的。我们又由此认识到,呼吸的真正用途就在于往肺里运送足够的新鲜空气,血液在心脏里已经稀化成为蒸汽,从右腔进人两肺,遇到空气就浓缩起来,重新变成血液,然后回到左腔,这样才能给那里的火当燃料。① 这是很可靠的,因为我们看到,没有肺的动物心脏就只有一个腔;胎儿在母腹中不能用肺,腔静脉的血液就通过一个口子流入左心腔,又从动静脉通过一根管子流人大动脉,并不经过肺。此外,消化之所以能在胃里进行,只是由于心脏通过动脉把温度输送到胃里,同时还送去一些流动性较大的血液分子,帮助分解吃进的肉食。如果考虑到血液反复经过心脏化为蒸汽每天大约不下一二百次,那就很容易了解那种使肉食浆汁转化为血液的作用了。我们也不用举出什么别的情况来说明营养是怎么一回事,各种不同的体液是怎样产生的,只需要说:血液稀化时带着一股力量,从心脏向动脉的末梢推进,在达到各个器官的时候,血液中的某些分子就在那里停留下来,把器官中的一些分子赶跑,取而代之;由于遇到的孔隙位置不同、形状不同、大小不同,所以有一些血液分子钻得进,有一些钻不进去,就像一些型号不同的筛子,打着各式各样的眼,可以把不同种类的谷粒分开一样。最后是这一切中间最值得注意的一种现象,即元气② 的产生:元气好像一股非常精细的风,更像一团非常纯净、非常活跃的火,不断地、大量地从心脏向大脑上升,从大脑通过神经钻进肌肉,使一切肢体运动;这就用不着再设想什么别的原因来说明,为什么那些最灵活、最敏锐的血液分子最适宜于构成元气,只往大脑里钻,不往别处去,这只是因为从心脏输送它们到大脑去的动脉是最直的,只是因为按照机械学的规律(自然界的规律也是一样),如果有好多东西同时往一处挤,那里又没有足够的地方把它们都容下(那些血液分子从左心腔往大脑挤的情况就是这样),有力的就必定把软弱的、不灵活的挤到一边,独占鳌头。

① 笛卡尔的时代还不知道燃烧是由于氧化,这要等到他以后的拉瓦锡(lavoisier, 1743 一1794 )才发现。

② les esprits animaux ,直译可作“生命的精髓”,是经院哲学的一种虚构。笛卡尔借用这个名词表示一种血液的精华,是物质性的,但这个设想也从未得到证实。这个名词我国旧译为“动物精神”,是误以为esprit 指精神,其实这个字的拉丁文原形spiritus 是指物质性的风或酒精之类。

  我在曾经打算发表的那部论著里对这一切作了相当详细的说明。接着我又在那部书里指出:人身上的神经和肌肉一定要构造成什么样子,其中的元气才能够使肢体运动,就像我们见到的那样,脑袋砍下之后不久,尽管已经不是活的,还在动来动去,乱啃地皮;大脑里一定要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才能使人清醒、睡眠和做梦;光亮、声音、香气、滋味、温度以及属于外界对象的性质,怎样能够通过感官在大脑里印上各种不同的观念;饥渴等等内心感受又怎样能够把它们的观念送进大脑;通觉① 怎样接纳这些观念,记忆怎样保存这些观念,幻想怎样能够把这些观念改头换面、张冠李戴拼凑成新的观念,并且用这样的办法把元气布置在肌肉里,使这个身体上的肢体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既有关于感官对象方面的,也有关于内心感受方面的,就像我们的肢体那样,没有意志指挥也能动作。在我们看来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我们知道人的技巧可以做出各式各样的自动机,即自己动作的机器,用的只是几个零件,与动物身上的大量骨骼、肌肉、神经、动脉、静脉等等相比,实在很少很少,所以我们把这个身体看成一台神造的机器,② 安排得十分巧妙,做出的动作十分惊人,人所能发明的任何机器都不能与它相比。讲到了这里,我又特意停下来指出:如果有那么一些机器,其部件的外形跟猴子或某种无理性动物一模一样,我们是根本无法知道它们的本性与这些动物有什么不同的;可是如果有一些机器跟我们的身体一模一样,并且尽可能不走样地模仿着我们的动作,我们还是有两条非常可靠的标准,可以用来判明它们并不因此就是真正的人。第一条是:它们决不能像我们这样使用语言,或者使用其他由语言构成的讯号,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因为我们完全可以设想一台机器,构造得能够吐出几个字来,甚至能够吐出某些字来回答我们扳动它的某些部件的身体动作,例如在某处一按它就说出我们要它说的要求,在另一处一按它就喊痛之类,可是它决不能把这些字排成别的样式适当地回答人家向它说的意思,而这是最愚蠢的人都能办到的。第二条是:那些机器虽然可以做许多事情,做得跟我们每个人一样好,甚至更好,却决不能做别的事情。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它们的活动所依靠的并不是认识,而只是它们的部件结构;因为理性是万能的工具,可以用于一切场合,那些部件则不然,一种特殊结构只能做一种特殊动作。由此可见,一台机器实际上决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部件使它在生活上的各种场合全都应付裕如,跟我们依靠理性行事一样。而且,依靠这两条标准我们还可以认识人跟禽兽的区别。 因为我们不能不密切注意到:人不管多么鲁钝、多么愚笨,连白痴也不例外,总能把不同的字眼排在一起编成一些话,用来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可是其他的动物相反,不管多么完满,多么得天独厚,全都不能这样做。这并不是由于它们缺少器官,因为我们知道,八哥和鹦鹉都能像我们这样吐字,却不能像我们这样说话,也就是说,不能证明它们说的是心里的意思;可是先天聋哑的人则不然,他们缺少跟别人说话的器官,在这一点上跟禽兽一样,甚至不如禽兽,却总是自己创造出一些手势把心里的意思传达给那些跟他们常在一起并且有空学习他们这种语言的人。这就证明禽兽并非只是理性不如人,而是根本没有理性,因为学会说话是用不着多少理性的;我们虽然看到那些同种的动物也跟人一样彼此能力不齐,有比较容易训练的,有比较笨的,可是最完满的猴子或鹦鹉在学话方面却比不上最笨的小孩,连精神失常的小孩都比不上;如果不是动物的灵魂在本性上跟我们完全不同,这是无法想像的。我们决不能把语言与表现感情的自然动作混为一谈,那些动作动物是可以模仿的,机器也同样可以模仿;我们也不能像某些古人那样,认为禽兽也有语言,只是我们听不懂。因为如果真是这样,禽兽既然有许多器官跟我们相似,它们就能够向我们表达思想,如同向它们的同类表达一样了。还有一件事非常值得注意,这就是:虽然有许多动物在它们的某些活动上表现得比我们灵巧,可是我们看到,尽管如此,这些动物在许多别的事情上却并不灵巧:它们做得比我们好并不证明它们有心思;因为它们假如有就会比我们任何人都强,就会在一切其他事情上做得都好;可是它们并没有心思,是它们身上器官装配的本性起的作用:正如我们看到一架时钟由齿轮和发条组成,就能指示钟点、衡量时间,做得比我们这些非常审慎的人还要准确。

① sens commun (拉丁文作sensus communis) ,经院哲学用语,指一种感性的综合官能,或感性意识。不可误解为“常识”。

② 可以参考同代人拉美特利(1709 一1751 )在《人是机器》 中说法。

  这以后我还描述了理性灵魂,表明它决不能来自物质的力量,跟我所说的其他事情一样,正好相反,它显然应当是神创造出来的;我们不能光说它住在人的身体里面,就像舵手住在船上似的,否则就不能使身体上的肢体运动,那是不够的,它必须更加紧密地与身体联成一气,才能在运动以外还有同我们一样的感情和欲望,这才构成一个真正的人。然后,我在这里对灵魂问题稍微多谈几句,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要知道,无神论的错误我在上面大概已经驳斥得差不多了,可是此外还有一种错误,最能使不坚定的人离开道德正路,就是以为禽兽的灵魂跟我们的灵魂本性相同,因而以为我们跟苍蝇、蚂蚁一样,对身后的事情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也没有什么可希望的;反过来,知道我们的灵魂跟禽兽的灵魂大不相同,也就更加明白地了解,为什么我们的灵魂具有一种完全不依赖身体的本性,因而决不会与身体同死;然后,既然看不到什么别的原因使它毁灭,也就很自然地由此得出结论,断定它是不会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