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卷第一百四十六】
◎梁紀二〔起旃蒙作噩,盡強圉大淵獻,凡三年〕

○高祖武皇帝二

天監四年乙酉,公元五零五年

春,正月,癸卯朔,詔曰:二漢登賢,莫非經術,服膺雅道,名立行成。魏、晉浮蕩,儒教淪歇,風節罔樹,抑此之由。可置『五經』博士各一人,廣開館宇,招內后進。于是以賀玚及平原明山賓、吳興沈峻、建平嚴植之補博士,各主一館,館有數百生,給其餼廩,其射策通明者即除為吏,期年之間,懷經負笈者云會。玚,循之玄孫也。又選學生,往會稽云門山從何胤受業,命胤選門徒中經明行修者,具以名聞。分遣博士祭酒巡州郡立學。

初,譙國夏侯道遷以輔國將軍從裴叔業鎮壽陽,為南譙太守,與叔業有隙,單騎奔魏。魏以道遷為驍騎將軍,從王肅鎮壽陽,使道遷守合肥。肅卒,道遷棄戍來奔,從梁、秦二州刺史莊丘黑鎮南鄭;以道遷為長史,領漢中太守。黑卒,詔以都官尚書王珍國為刺史,未至,道遷陰與軍主考城江忱之等謀降魏。

先是,魏仇池鎮將楊靈珍叛魏來奔,朝延以為征虜將軍、假武都王,助戍漢中,有部曲六百馀人,道遷憚之。上遣左右吳公之等使南鄭。道遷遂殺使者,發兵擊靈珍父子、斬之,并使者首送于魏。白馬戍主君天寶聞之,引兵擊道遷,敗其將龐樹,遂圍南鄭。道遷求救于氐王楊紹先、楊集起、楊集義,皆不應,集義弟集郎獨引兵救道遷,擊天寶,殺之。魏以道遷為平南將軍、豫州刺史、豐縣侯。又以尚書刑巒為鎮西將軍、都督征梁、漢諸軍事,將兵赴之。道遷受平南,辭豫州,且求公爵,魏主不許。

辛亥,上祀南郊,大赦。

乙丑,魏以驃騎大將軍高陽王雍為司空,加尚書令廣陽王嘉儀同三司。

二月,丙子,魏以宕昌世子梁彌博為宕昌王。

上謀伐魏,壬午,遣衛尉卿楊公則將宿衛兵塞洛口。

壬辰,交州刺史李凱據州反,長史李畟討平之。

魏邢巒至漢中,擊諸城戍,所向摧破。晉壽太守王景胤據石亭,巒遣統軍李義珍擊走之。魏以巒為梁、秦二州刺史。巴西太守龐景民據郡不下,郡民嚴玄思聚眾自稱巴州刺史,附于魏,攻景民,斬之。楊集起、集義聞魏克漢中而懼,閏月,帥群氐叛魏,斷漢中糧道,巒屢遣軍擊破之。

夏,四月,丁巳,以行宕昌王梁彌博為河、涼二州刺史、宕昌王。

冠軍將軍孔陵等將兵二萬戍深杭,魯方達戍南安,任僧褒等戍石同,以拒魏。刑巒遣統軍王足將兵擊之,所至皆捷,遂入劍閣。陵等退保梓潼,足又進擊破之。梁州十四郡地,東西七百里,南北千里,皆入于魏。

初,益州刺史當陽侯鄧元起以母老乞歸,詔征為右衛將軍,以西昌侯淵藻代之。淵藻,懿之子也。夏侯道遷之叛也,尹天寶馳使報元起。及魏寇晉壽,王景胤等并遣告急,眾勸元起急救之,元起曰:朝廷萬里,軍不猝至,若寇賊侵淫,方須撲討,董督之任,非我而誰,何事匆匆救之!詔假元起都督征討諸軍事,救漢中,而晉壽已陷。

蕭淵藻將至,元起營還裝,糧儲器械,取之無遺。淵藻入城,恨之;又救其良馬,元起曰:年少郎子,何用馬為!淵藻恚,因醉,殺之,元起麾下圍城,哭,且問故,淵藻曰:天子有詔。眾乃散。遂誣以反,上疑焉。元起故吏廣漢羅研詣闕訟之,上曰:果如我所量也!使讓淵藻曰:元起為汝報仇,汝為仇報仇,忠孝之道如何!乃貶淵藻號為冠軍將軍;贈元起征西將軍,謚曰忠侯。

李延壽論曰:元起勤乃胥附,功惟辟土,勞之不圖,禍機先陷。冠軍之貶,于罰已輕。梁之政刑,于斯為失。私戚之端,自斯而啟。年之不永,不亦宜乎!

益州民焦僧護聚眾數萬作亂,蕭淵藻年未弱冠,集僚佐議自擊之;或陳不可,淵藻大怒,斬于階側。乃乘平肩輿巡行賊壘。賊弓亂射,矢下如雨,從者舉楯御矢,淵藻命去之。由是人心大安,擊僧護等,皆平之。

六月,庚戌,初立孔子廟。

豫州刺史王超宗將兵圍魏小峴。丁卯,魏揚州刺史薛真度遣兼統軍李叔仁等擊之,超宗兵大敗。

冠軍將軍王景胤、李畎、輔國將軍魯方達等與魏王足戰,屢敗。秋,七月,足進逼涪城。

八月,壬寅,魏中山王英寇雍州。

庚戌,秦、梁二州刺史魯方達與魏王足統軍紀洪雅、盧祖遷戰,敗,方達等十五將皆死。壬子,王景胤等又與祖遷城,敗,景胤等二十四將皆死。

楊公則至洛口,與魏豫州長史石榮戰,斬之。甲寅,將軍姜慶真與魏戰于羊石,不利,公則退屯馬頭。

雍州蠻沔東太守田青喜叛降魏。

魏有芝生于太極殿之西序,魏主以示侍中崔光。光上表,以為:此『莊子』所謂'氣蒸成菌'者也。柔脆之物,生于墟落穢溫之地,不當生于殿堂高華之處;今忽有之,厥狀扶疏,誠足異也。夫野木生朝,野鳥入廟,古人皆以為敗亡之象,故太戊、中宗懼災修德,殷道以昌,所謂'家利而怪先,國興而妖豫'者也。今西南二方,兵革未息,郊甸之內,大旱逾時,民勞物悴,菲此之甚,承天育民者所宜矜恤。伏愿陛下側躬聳意,惟新圣道,節夜飲之樂,養方富之年,則魏祚可以永隆,皇壽等于山岳矣。于是魏主好宴樂,故光言及之。

九月,己巳,楊公則等與魏揚州刺史元嵩戰,公則敗績。

冬,十月,丙午,上大舉伐魏,以揚州刺史臨川王宏都督北討諸軍事,尚書右仆射柳惔為副,王公以下各上國租及田谷以助軍。宏軍于洛口。

楊集起、集義立楊紹先為帝,自皆稱王。十一月,戊辰朔,魏遣光祿大夫楊椿將兵討之。

魏王足圍涪城,蜀人震恐,益州城戍降魏者什二三,民自上名籍者五萬馀戶。刑巒表于魏主,請乘勝取蜀,以為:建康、成都,相去萬里,陸行既絕,惟資水路。水軍西上,非同年不達,益州外無軍援,一可圖也。頃經劉季連反,鄧元起攻圍,資儲空竭,吏民無復固守之志,二可圖也。蕭淵藻裙屐少年,未洽治務,宿昔名將,多見囚戮,今之所任,皆左右少年,三可圖也。蜀之所恃,唯在劍閣,今既克南安,已奪其險,據彼竟內,三分已一;自南安向涪,方軌無礙,前軍累敗,后眾喪魄,四可圖也。淵藻是蕭衍骨肉至親,必無處理,若克涪城,淵藻安青城中坐而受困,必將望風逃去;若其出斗,庸、蜀士卒駑怯,弓矢寡弱,五可圖也。臣內省文吏,不習軍旅,賴將士竭力,頻有薄捷。既克重阻,民心懷服,瞻望涪、益,旦夕可屠。正以兵少糧匱,未宜前出,今若不取,后圖便難。況益州殷實。戶口十萬,比壽春、義陽,其利三倍。朝廷若欲進取,時不可失;若欲保境寧民,則臣居此無事,乞歸侍養。魏主詔以平蜀之舉,當更聽后敕。寇難未夷,何得以養親為辭!巒又表稱:昔鄧艾、鐘會帥十八萬眾,傾中國資儲,僅能平蜀,所以然者,斗實力也。況臣才非古人,何宜以二萬之眾而希平蜀!所以敢者,正以據得要險,士民慕義。此往則易,彼來則難,任力而行,理有可克。今王足已逼涪城,脫得涪,則益州乃成擒之物,但得之有早晚耳。且梓潼已附民戶數萬,朝廷豈可不守!又,劍閣天險,得而棄之,良可惜矣!臣誠知戰伐危事,未易可為。自軍度劍閣以來,鬢發中白,日夜戰懼,何可為心!所以勉強者,既得此地而自退不守,恐負陛下之爵祿故也。且臣之意算,正欲先取部城,以漸而進。若得涪城,則中分益州之地,斷水陸之沖。彼外無援軍,孤城自守,何能復持久哉!臣今欲使軍軍相次,聲勢連接,先為萬全之計,然后圖功;得之則大利,不得則自全。又,巴西、南鄭,相距千四百里,去州迢遰,恒多擾動。昔在南之日,以其統綰勢難,曾立巴州,鎮靜夷、獠,梁州藉利,因而表罷。彼土民望,嚴、蒲、何、楊,非唯一族,雖率居山谷,而豪右甚多,文學風流,亦為不少,但以去州既遠,不獲仕進。至于州綱,無由廁跡,是以郁怏,多生異圖。比道遷建義之始,嚴玄思自號巴州刺史,克城以來,仍使行事。巴西廣袤千里,戶馀四萬,若于彼立州,鎮攝華、獠,則大貼民情,從墊江已還,不勞征伐,自為國有。魏主不從。

先是,魏主以王足行益州刺史。上遣天門太守張齊將兵救益州,未至,魏主更以梁州軍司泰山羊祉為益州刺史。王足聞之,不悅,輒引兵還,遂不能定蜀。久之,足自魏來奔。刑巒在梁州,接豪右以禮,撫小民以惠,州人悅之。巒之克巴西也,使軍主李仲遷守之。仲遷溺于酒色,費散兵儲,公事諮承,無能見者。巒忿之切齒,仲遷懼,謀叛,城人斬其首,以城來降。

十二月,庚申,魏遣驃騎大將軍源懷討武興氐,刑巒等并受節度。

司徒、尚書令謝朏以母憂去職。

是歲,大穰,米斛三十錢。

天監五年丙戌,公元五零六年

春,正月,丁卯朔,魏于后生子昌,大赦。

楊集義圍魏關城,刑巒使建武將軍傅豎眼討之,集義逆戰,豎眼擊破之。乘勝逐北,壬申,克武興,執楊紹先,送洛陽。楊集起、楊集義亡走。遂滅其國,以為武興鎮,又改為東益州。

乙亥,以前司徒謝朏為中書監、司徒。

冀州刺史桓和擊魏南青州,不克。

魏秦州屠各王法智聚眾二千,推秦州主簿呂茍兒為主,改元建明,置百官,攻逼州郡。涇州民陳瞻亦聚眾稱王,改元圣明。

己卯,楊集起兄弟相帥降魏。

甲申,封皇子綱為晉安王。

二月,丙辰,魏主詔王公以上直言忠諫。治書侍御史陽固上表,以為:當今之務,宜親宗室,勤庶政,貴農桑,賤工賈,絕談虛窮微之論,簡桑門無用之費,以救饑寒之苦。時魏主委任高肇,疏薄宗室,好桑門之法,不親政事,故固言及之。

戊午,魏遣右衛將軍元麗都督諸軍討呂茍兒。麗,小新成之子也。

乙丑,徐州刺史歷陽昌義之與魏平南將軍陳伯之戰于梁城,義之敗績。

將軍蕭昞將兵擊魏徐州,圍淮陽。

三月,丙寅朔,日有食之。

己卯,魏荊州刺史趙怡、平南將軍奚康生救淮陽。

魏咸陽王禧之子翼,遇赦,求葬其父。屢泣請于魏主,魏主不許。癸未,翼與其弟昌、曄來奔。上以翼為咸陽王,翼以曄嫡母李妃之子也,請以爵讓之,上不許。

輔國將軍劉思效敗魏青州刺史元系于膠水。

臨川王宏使記室吳興丘遲為書遺陳伯之曰:尋君去就之際,非有它故,直以不能內審諸己,外受流言,沈迷猖蹶,以至于此。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將軍松柏不翦,親戚安居,高臺未傾,愛妾尚在。而將軍魚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飛幕之上,不亦惑乎!想早勵良圖,自求多福。庚寅,伯之自壽陽梁城擁眾八千來降,魏人殺其子虎牙。詔復以伯之為西豫州刺史;未之任,復以為通直散騎常侍。久之,卒于家。

初,魏御史中尉甄琛表稱:『周禮』,山林川澤有虞、衡之官,為之厲禁,蓋取之以時,不使戕賊而已,故雖置有司,實為民守之也。夫一家之長,必惠養子孫,天下之君,必惠養兆民,未有為人父母而吝其醯醢,富有群生而榷其一物者也。今縣官鄣護河東鹽池而收其利,是專奉口腹而不及四體也。蓋天子富有四海,何患于貧!乞弛鹽禁,與民共之。錄尚書事勰、尚書邢巒奏,以為:琛之所陳,坐談則理高,行之則事闕。竊惟古之善治民者,必污隆隨時,豐儉稱事,役養消息以成其性命。若任其自生,隨其飲啄,乃是芻狗萬物,何以君為!是故圣人斂山澤之貨,以寬田疇之賦;收關市之稅,以助什一之儲。取此與彼,皆非為身,所謂資天地之產,惠天地之民也。今鹽池之禁,為日已久,積而散之,以濟軍國,非專為供太官之膳羞,給后宮之服玩。既利不在己,則彼我一也。然自禁鹽以來,有司多慢,出納之間,或不如法。是使細民嗟怨,負販輕議,此乃用之者無方,非作之者有失也。一旦罷之,恐乖本旨。一行一改,法若弈棋,參論理要,宜如舊式。魏主卒從琛議,夏,四月,乙未,罷鹽池禁。

庚戌,魏以中山王英為征南將軍、都督揚、徐二州諸軍事,帥眾十馀萬以拒梁軍,指授諸節度,所至以便宜從事。

江州刺史王茂將兵數萬侵魏荊州,誘魏邊民及諸蠻更立宛州,遣其所署宛州刺史雷豹狼等襲取魏河南城。魏遣平南將軍楊大眼都督諸軍擊茂,辛酉,茂戰敗,失亡二千馀人。大眼進攻河南城,茂逃還;大眼追至漢水,攻拔五城。

魏征虜將軍宇文福寇司州,俘千馀口而去。

五月,辛未,太子右衛率張惠紹等侵魏徐州,拔宿預,執城主馬成龍。乙亥,北徐州刺史昌義之拔梁城。

豫州刺史韋睿遣長史王超等攻小峴,未拔。睿行圍柵,魏出數百人陳于門外,睿欲擊之,諸將皆曰:向者輕來,未有戰備,徐還授甲,乃可進耳。睿曰:不然。魏城中二千馀人,足以固守,今無故出人于外,必其驍勇者也。茍能挫之,其城自拔。眾猶遲疑,睿指其節曰:'朝廷授此,非以為飾,韋睿法不可犯也!遂進擊之,士皆殊死戰,魏兵敗走,因急攻之,中宿而拔,遂至合肥。

先是,右軍司馬胡景略等攻合肥,久未下,睿按山川,夜,帥眾堰肥水,頃之,堰成水通,舟艦繼至。魏筑東、西小城夾合肥,睿先攻二城,魏將楊靈胤帥眾五萬奄至。眾懼不敵,請奏益兵,睿笑曰:賊至城下,方求益兵,將何所及!且吾求益兵,彼亦益兵。兵貴用奇,豈在眾也!遂擊靈胤,破之。睿使軍主王懷靜筑城于岸以守堰,魏攻拔之,城中千馀人皆沒。魏人乘勝至堤下,兵勢甚盛,諸將欲退還漅湖,或欲保三叉,睿怒曰:寧有此邪!命取傘扇麾幢,樹之堤下,示無動志。魏人來鑿堤,睿親與之爭,魏兵卻,因筑壘于堤以自固。睿起斗艦,高與合肥城等,四面臨之,城中人皆哭,守將社元倫登城督戰,中弩死。辛巳,城潰,俘斬萬馀級,獲牛馬以萬數。

睿體素羸,未嘗跨馬,每戰,常乘板輿督厲將士,勇氣無敵;晝接賓旅,夜半起,算軍書,張燈達曙。撫扦其眾,常如不及,故投募之士爭歸之。所至頓舍,館宇藩墻,皆應準繩。

諸軍進至東陵,有詔班師。去魏城既近,諸將恐其追躡,睿悉遣輜重居前,身乘小輿殿后,魏人服睿威名,望之不敢逼,全軍而還。于是遷豫州治合肥。

壬午,魏遣尚書元遙南拒梁兵。

癸未,魏遣征西將軍于勁節度秦、隴諸軍。

丁亥,廬江太守聞喜裴邃克魏羊石城,庚寅,又克霍丘城。

六月,庚子,青、冀二州刺史桓和克朐山城。

乙巳,魏安西將軍元麗擊王法智,破之,斬首六千級。

張惠紹與假徐州刺史宋黑水陸俱進,趣彭城,圍高冢戍,魏武衛將軍奚康生將兵救之,丁未,惠紹兵不利,黑戰死。

太子統生五歲,能遍誦『五經』;庚戌,始自禁中山居東宮。

丁巳,魏以度支尚書邢巒都督東討諸軍事。

魏驃騎大將軍馮翊惠公源懷卒。懷性寬簡,不喜煩碎,常曰:為貴人當舉綱維,何必事事詳細!譬如為屋,但外望高顯,楹棟平正,基壁完牢,足矣;斧斤不平,斫削不密,非屋之病也。

秋,七月,丙寅,桓和擊魏兗州,拔固城。

呂茍兒率眾十馀萬屯孤山,圍逼秦州,元麗進擊,大破之。行秦州事李韶掩擊孤山,獲其父母妻子,庚辰,茍兒帥其徒詣麗降。

兼太仆卿楊椿別討陳瞻,瞻據險拒守。諸將或請伏兵山蹊,斷其出入,待糧盡而攻之,或欲斬木焚山,然后進討。椿曰:皆非計也。自官軍之至,所向輒克,賊所以深竄,正避死耳。今約勒諸軍,勿更侵掠,賊必謂我見險不前;待其無備,然后奮擊,可一舉平也。乃止屯不進。賊果出抄掠,椿復以馬畜餌之,不加討逐。久之,陰簡精卒,銜枚夜襲之,斬瞻,傳首。秦、涇二州皆平。

戊子,徐州刺史王伯敖與魏中山王英戰于陰陵,伯敖兵敗,失亡五千馀人。

己丑,魏發定、冀、瀛、相、并、肆六州十萬人以益南行之兵。上遣將軍角念將兵一萬屯蒙山,招納兗州之民,降者甚眾。是時,將軍蕭及屯固城,桓和屯孤山。魏邢巒遣統軍樊魯攻和,別將元恒攻及,統軍畢祖朽攻念。壬寅,魯大破和于孤山,恒拔固城,祖配擊念,走之。

己酉,魏詔平南將軍安樂王詮督后發諸軍赴淮南。詮,長樂之子也。將軍藍懷恭與魏邢蠻戰于睢口,懷恭敗績,巒進圍宿預。懷恭復于清南筑城,巒與平南將軍楊大眼合攻之,九月,癸酉,拔之,斬懷恭,殺獲萬計。張惠紹棄宿預,蕭昞棄淮陽,遁還。

臨川王宏以帝弟將兵,器械精新,軍容甚盛,北人以為百數十年所未之有。軍次洛口,前軍克梁城,諸將欲乘勝深入,宏性懦怯,部分乖方。魏詔邢巒引兵渡淮,與中山王英合攻梁城。宏聞之,懼,召諸將議旋師。呂僧珍曰:知難而退,不亦善乎!宏曰:我亦以為然。柳惔曰:自我大眾所臨,何城不服,何謂難乎!裴邃曰:是行也,固敵是求,何難之避!馬仙琕曰:王安得亡國之言!天子掃境內以屬王,有前死一尺,無卻生一寸!昌義之怒,須發盡磔,曰:呂僧珍可斬也!豈有百萬之師出未逢敵,望風遽退!何而目得見圣主乎!朱僧勇、胡辛生拔劍而退,曰:欲退自退,下官當前向取死。議者罷出,僧珍謝諸將曰:殿下昨來風動,意不在軍,深恐大致沮喪,故欲全師而返耳。宏不敢遽違群議,停軍不前。魏人知其不武,遺以巾幗,且歌之曰:不畏蕭娘與呂姥,但畏合肥有韋虎。虎,謂韋睿也。僧珍嘆曰:使始興、吳平為帥而佐之,豈有為敵人所侮如是乎!欲遣裴邃分軍取壽陽,大眾停洛口,宏固執不聽,令軍中曰:人馬有前行者斬!于是將士人懷憤怒。魏奚康生馳遣楊大眼謂中山王英曰:梁人自克梁城已后,久不進軍,其勢可見,必畏我也。王若進據洛水,彼自奔敗。英曰:蕭臨川雖騃,其下有良將韋、裴之屬,未可輕也。宜且觀形勢,勿與交鋒。

張惠紹號令嚴明,所至獨克,軍于下邳,下邳人多欲降者,惠紹諭之曰:我若得城,諸卿皆是國人,若不能克,徒使諸卿失鄉里,非朝廷吊民之意也。今且安堵復業,勿妄自辛苦。降人咸悅。

己丑,夜,洛口暴風雨,軍中驚,臨川王宏與數騎逃去。將士求宏不得,皆散歸,棄甲投戈,填滿水陸,捐棄病者及羸老,死者近五萬人。宏乘小船濟江,夜至白石壘,叩城門求入。臨汝侯淵猷登城謂曰:百萬之師,一朝鳥散,國之存亡,未可知也。恐奸人乘間為變,城不可夜開。宏無以對,乃縋食饋之。淵猷,淵藻之弟。時昌義之軍梁城,聞洛口敗,與張惠紹皆引兵退。

魏主詔中山王英乘勝平蕩東南,遂北至馬頭,攻拔之,城中糧儲,魏悉遷之歸北。議者咸曰:魏運米北歸,當不復南向。上曰:不然,此必欲進兵,為詐計耳。乃命修鐘離城,敕昌義之為戰守之備。

冬,十月,英進圍鐘離,魏主詔邢巒引兵會之。巒上表,以為:南軍雖野戰非敵,而城守有馀,今盡銳攻鐘離,得之則所利無幾,不得則虧損甚大。且介在淮外,借使束手歸順,猶恐無糧難守,況殺士卒以攻之乎!又,征南士卒從戎二時,疲弊死傷,不問可知。雖有乘勝之資,懼無可用之力。若臣愚見,謂宜修復舊戍,撫循諸州,以俟后舉,江東之釁,不患其無。詔曰:濟淮掎角,事如前敕,何容猶爾盤桓,方有此請!可速進軍!巒又表,以為:今中山進軍鐘離,實所未解。若為得失之計,不顧萬全,直襲廣陵,出其不備,或未可知。若正欲以八十日糧取鐘離城者,臣未之前聞也。彼堅城自守。不與人戰,城塹水深,非可填塞,空坐至春,士卒自弊。若遣臣赴彼,從何致糧!夏來之兵,不赍冬服,脫遇冰雪,何方取濟!臣寧荷怯懦不進之責,不受敗損空行之罪。鐘離天險,朝貴所具,若有內應,則所不知;如其無也,必無克狀。若信臣言,愿賜臣停,若謂臣憚行求還,臣所領兵盡付中山,任其處分,臣止以單騎隨之東西。臣屢更為將,頗知可否,臣既謂難,何容強遣!乃召巒還,更命鎮東將軍蕭寶寅與英同圍鐘離。

侍中盧昶素惡巒,與侍中、領右衛將軍元暉共譖之,使御史中尉崔亮彈巒在漢中掠人為奴婢。巒以漢中所得美女賂暉,暉言于魏主曰:巒新有大功,不當以赦前小事案之。魏主以為然,遂不問。

暉與盧昶皆有寵于魏主,而貪縱,時人謂之餓虎將軍、饑鷹侍中。暉尋遷吏部尚書,用官皆有定價,大郡二千匹,次郡、下郡遞減其半,馀官各有等差,選者謂之市曹。

丁酉,梁兵圍義陽者夜遁,魏郢州刺史婁悅追擊,破之。

柔然庫者可汗卒,子伏圖立,號佗汗可汗,改元始平。戊申,佗汗遣使者紇奚勿六跋如魏請和。魏主不報其使,謂勿六跋曰:蠕蠕遠祖社侖,乃魏之叛臣,往者包容,暫聽通使。今蠕蠕衰微,不及疇昔,大魏之德,方隆周、漢,正以江南未平,少寬北略,通和之事,未容相許。若修藩禮,款誠昭著者,當不爾孤也。

魏京兆王愉、廣平王懷國臣多驕縱,公行屬請,魏主詔中尉崔亮究治之,坐死者三十馀人,其不死者悉除名為民。惟廣平右常侍楊昱、文學崔楷以忠諫獲免。昱,椿之子也。

十一月,乙丑,大赦。詔右衛將軍曹景宗都督諸軍二十萬救鐘離。上敕景宗頓道人洲,俟眾軍齊集俱進。景宗固啟求先據邵陽洲尾,上不許。景宗欲專其功,違詔而進,值暴風猝起,頗有溺者,復還守先頓。上聞之,曰:景宗不進,蓋天意也。若孤軍獨往,城不時立,必致狼狽。今破賊必矣。初,漢歸義侯勢之末,群獠始出,北自漢中,南至邛、笮,布滿山谷。勢既亡。蜀民多東徙,山谷空地皆為獠所據。其近郡縣與華民雜居者,頗輸租賦,遠在深山者,郡縣不能制。梁、益二州歲伐獠以自潤,公私利之。及邢巒為梁州,獠近者皆安堵樂業,遠者不敢為寇。巒既罷去,魏以羊祉為梁州刺史,傅豎眼為益州刺史。祉性酷虐,不得物情。獠王趙清荊引梁兵入州境為寇,祉遣兵擊破之。豎眼施恩布信,大得獠和。

十二月,癸卯,都亭靖侯謝朏卒。

魏人議樂,久不決。

天監六年丁亥,公元五零七年

春,正月,公孫崇請委衛軍將軍、尚書右仆射高肇監其事;魏主知肇不學,詔太常卿劉芳佐之。

魏中山王英與平東將軍楊大眼等眾數十萬攻鐘離。鐘離城北阻淮水,魏人于邵陽洲兩岸為橋,樹柵數百步,跨淮通道。英據南岸攻城,大眼據北岸立城,以通糧運。城中眾才三千人,昌義之督帥將士,隨方抗御。魏人以車載土填塹,使其眾負土隨之,嚴騎蹙其后。人有未及回者,因以土迮之。俄而塹滿,沖車所撞,城土輒頹,義之用泥補之,沖車雖入而不能壞。魏人晝夜苦攻,分番相代,墜而復升,莫有退者。一日戰數十合,前后殺傷萬計,魏人死者與城平。

二月,魏主召英使還,英表稱:臣志殄逋寇,而月初已來,霖雨不止,若三月晴霽,城必可克,愿少賜寬假。魏主復賜詔曰:彼土蒸濕,無宜久淹。勢雖必取,乃將軍之深計,兵久力殆,亦朝廷之所憂也。英猶表稱必克,魏主遣步兵校尉范紹詣英議攻取形勢。紹見鐘離城堅,勸英引還,英不從。

上命豫州刺史韋睿將兵救鐘離,受曹景宗節度。睿自合肥取直道,由陰陵大澤行,值澗谷,輒飛橋以濟師。人畏魏兵盛,多勸睿緩行。睿曰:鐘離今鑿穴而處,負戶而汲,車馳卒奔,猶恐其后,而況緩乎!魏人已墮吾腹中,卿曹勿憂也。旬日至邵陽。上豫敕曹景宗曰:韋睿,卿之鄉望,宜善敬之!景宗見睿,禮甚謹。上聞之,曰:二將和,師必濟矣。

景宗與睿進頓邵陽洲,睿于景宗營前二十里夜掘長塹,樹鹿角,截洲為城,去魏城百馀步。南梁太守馮道根,能走馬步地,計馬足以賦功,比曉而營立。魏中山王英大驚,以杖擊地曰:是何神也!景宗等器甲精新,軍容甚盛,魏人望之奪氣。景宗慮城中危懼,募軍士言文達等潛行水底,赍敕入城,城中始知有外援,勇氣百倍。

楊大眼勇冠軍中,將萬馀騎來戰,所向皆靡。睿結車為陳,大眼聚騎圍之,睿以強弩二千一時俱發,洞甲穿中,殺傷甚眾。矢貫大眼右臂,大眼退走。明旦,英自帥眾來戰,睿乘素木輿,執白角如意以麾軍。一日數合,英乃退。魏師復夜來攻城,飛矢雨集。睿子黯請下城以避箭,睿不許。軍中驚,睿于城上厲聲呵之,乃定。牧人過淮北伐芻稾者,皆為楊大眼所略,曹景宗募勇敢士千馀人,于大眼城南數里筑壘,大眼來攻,景宗擊卻之。壘成,使別將趙草守之,有抄掠者,皆為草所獲,是后始得縱芻牧。

上命景宗等豫裝高艦,使與魏橋等,為火攻之計。令景宗與睿各攻一橋:睿攻其南,景宗攻其北。三月,淮水瀑漲六七尺。睿使馮道根與廬江太守裴邃、秦郡太守李文釗等乘斗艦競發,擊魏洲上軍盡殪。別以小船載草,灌之以膏,從而焚其橋。風怒火盛,煙塵晦冥,敢死之士,拔柵斫橋,水又漂疾,倏忽之間,橋柵俱盡。道根等皆身自搏戰,軍人奮勇,呼聲動天地,無不一當百,魏軍大潰。英見橋絕,脫身棄城走,大眼亦燒營去,諸壘相次土崩,悉棄其器甲爭投水,死者十馀萬,斬首亦如之。睿遣報昌義之,義之悲喜,不暇答語,但叫曰:更生!更生!諸軍逐北至濊水上,英單騎入梁城,緣淮百馀里,尸相枕藉,生擒五萬人,收其資糧、器械山積,牛馬驢騾不可勝計。

義之德景宗及睿,請二人共會,設錢二十萬,官賭之。景宗擲得雉;睿徐擲得盧,遽取一子反之,曰:異事!遂作塞。景宗與群帥爭先告捷,睿獨居后,世尤以此賢之。詔增景宗、睿爵邑,義之等受賞各有差。

夏,四月,己酉,以江州刺史王茂為尚書右仆射,安成王秀為江州刺史。秀將發,主者求堅船以為齋舫,秀曰:吾豈愛財而不愛士乎!乃以堅者給參佐,下者載齋物。既而遭風,齋舫遂破。

丁巳,以臨川王宏為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建安王偉為揚州刺史,右光祿大夫沈約為尚書左仆射,左仆射王瑩為中軍將軍。

六月,丙午,馮翊等七郡叛,降魏。

秋,七月,丁亥,以尚書右仆射王茂為中軍將軍。

八月,戊子,大赦。

魏有司奏:中山王英經算失圖,齊王蕭寶寅等守橋不固,皆處以極法。己亥,詔英、寶寅免死,除名為民,楊大眼徙營州為兵。以中護軍李崇為征南將軍、揚州刺史。崇多事產業。征南長史狄道辛琛屢諫不從,遂相糾舉。詔并不問。崇因置酒謂琛曰:長史后必為刺史,但不知得上佐何如人耳。琛曰:若萬一叨忝,得一方正長史,朝夕聞過,是所愿也。崇有慚色。

九月,己亥,魏以司空高陽王雍為太尉,尚書令廣陽王嘉為司空。甲子,魏開斜谷舊道。

冬,十月,壬寅,以五兵尚書徐勉為吏部尚書。勉精力過人,雖文案填積,坐客充滿,應對如流,手不停筆。又該綜百氏,皆為避諱。嘗與門人夜集,客虞暠求詹事五官,勉正色曰:今夕止可談風月,不可及公事。時人咸服其無私。

閏月,乙丑,以臨川王宏為司徒、行太子太傅,尚書左仆射沈約為尚書令、行太子少傅,吏部尚書昂昂為右仆射。

丁卯,魏皇后于氏殂。是時高貴嬪有寵而妒,高肇勢傾中外,后暴疾而殂,人皆歸咎高氏。宮禁事秘,莫能詳也。

甲申,以光祿大夫夏侯詳為尚書左仆射。

乙酉,魏葬順皇后于永泰陵。

十二月,丙辰,豐城景公夏侯詳卒。

乙丑,魏淮陽鎮都軍主常邕和以城來降。

『資治通鑒』 宋·司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