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卷第九十三】
◎晉紀十五〔起閼逢涒灘,盡強圉大淵獻,凡四年〕
○肅宗明皇帝下
太寧二年甲申,公元三二四年
春,正月,王敦誣周嵩、周莛與李脫謀為不軌,收嵩、莛于軍中,殺之;遣參軍賀鸞就沈充于吳,盡殺周札諸兄子;進兵襲會稽,札拒戰而死。
后趙將兵都尉石瞻寇下邳、彭城,取東莞、東海,劉遐退保泗口。
司州刺史石生擊趙河南太守尹平于新安,斬之,掠五千馀戶而歸。自是二趙構隙,日相攻掠,河東、弘農之間,民不聊生矣。
石生寇許、潁,俘獲萬計;攻郭誦于陽翟,誦與戰,大破之,生退守康城。后趙汲郡內史石聰聞生敗,馳救之,進攻司州刺史李矩、潁川太守郭默,皆破之。
成主雄,后任氏無子,有妾子十馀人,雄立其兄蕩之子班為太子,使任后母之。群臣請立諸子,雄曰:吾兄,先帝之嫡統,有奇材大功,事垂克而早世,朕常悼之。且班仁孝好學,必能負荷先烈。太傅驤、司徒王達諫曰:先王立嗣必子者,所以明定分而防篡奪也。宋宣公、吳馀祭,足以觀矣。雄不聽。驤退而流涕曰:亂自此始矣!班為人謙恭下士,動遵禮法,雄每有大議,輒令豫之。
夏,五月,甲申,張茂疾病,執世子駿手泣曰:吾家世以孝友忠順著稱,今雖天下大亂,汝奉承之,不可失也。且下令曰:吾官非王命,茍以集事,豈敢榮之!死之日,當以白帢入棺,勿以朝服斂。是日,薨。愍帝使者史淑在姑臧,左長史汜祎、右長史馬謨等使淑拜駿大將軍、涼州牧、西平公,赦其境內。前趙主曜遣使贈茂太宰,謚曰成烈王。拜駿上大將軍、涼州牧、涼王。
王敦疾甚,矯詔拜王應為武衛將軍以自副,以王含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錢鳳謂敦曰:脫有不諱,便當以后事付應邪?敦曰:非常之事,非常人所能為。且應年少,豈堪大事!我死之后,莫若釋兵散眾,歸身朝廷,保全門戶,上計也;退還武昌,收兵自守,貢獻不廢,中計也;及吾尚存,悉眾而下,萬一僥幸,下計也。鳳謂其黨曰:公之下計,乃上策也。遂與沈充定謀,俟敦死即作亂。又以宿衛尚多,奏令三番休二。
初,帝親任中書令溫嶠,敦惡之,請嶠為左司馬。嶠乃繆為勤敬,綜其府事,時進密謀以附其欲。深結錢鳳,為之聲譽,每曰:錢世儀精神滿腹。嶠素有藻鑒之名,鳳甚悅,深與嶠結好。會丹楊尹缺,嶠言于敦曰:京尹咽喉之地,公宜自選其才,恐朝廷用人,或不盡理。敦然之,問嶠:誰可者?嶠曰:愚謂無如錢鳳。鳳亦推嶠,嶠偽辭之,敦不聽,六月,表嶠為丹楊尹,且使覘伺朝廷。嶠恐既去而錢鳳于后間止之,因敦餞別,嶠起行酒,至鳳,鳳未及飲,嶠偽醉,以手版擊鳳幘墜,作色曰:錢鳳何人,溫太真行酒而敢不飲!敦以為醉,兩釋之。嶠臨去,與敦別,涕泗橫流,出閣復入者再三。行后,鳳謂敦曰:嶠于朝廷甚密,而與庾亮深交,未可信也。敦曰:太真昨醉,小加聲色,何得便爾相讒!嶠至建康,盡以敦逆謀告帝,請先為之備,又與庚亮共畫討敦之謀。敦聞之,大怒曰:吾乃為小物所欺!與司徒導書曰:太真別來幾日,作如此事!當募人生致之,自拔其舌。
帝將討敦,以問光祿勛應詹,詹勸成之,帝意遂決。丁卯,加司徒導大都督、領揚州刺史,以溫嶠都督東安北部諸軍事,與右將軍卞敦守石頭,應詹為護軍將軍、都督前鋒及朱雀橋南諸軍事,郗鑒行衛將軍、都督從駕諸軍事,庾亮領左衛將軍,以吏部尚書卞壸行中軍將軍。郗鑒以為軍號無益事實,固辭不受,請召臨淮太守蘇峻、兗州刺史劉遐同討敦。詔征峻、遐及徐州刺史王邃、豫州刺史祖約、廣陵太守陶瞻等入衛京師。帝屯于中堂。
司徒導聞敦疾篤,帥子弟為敦發哀,眾以為敦信死,咸有奮志。于是尚書騰詔下敦府,列敦罪惡曰:敦輒立兄息以自承代,未有宰相繼體而不由王命者也。頑兇相獎,無所顧忌;志騁兇丑,以窺神器。天不長奸,敦以隕斃;鳳承兇宄,彌復煽逆。今遣司徒導等虎旅三萬,十道并進;平西將軍邃等精銳三萬,水陸齊勢;朕親統諸軍,討鳳之罪。有能殺鳳送首,封五千戶侯。諸文武為敦所授用者,一無所問,無或猜嫌,以取誅滅。敦之將士,從敦彌年,違離家室,朕甚愍之。其單丁在軍,皆遣歸家,終身不調;其馀皆與假三年,休訖還臺,當與宿衛同例三番。
敦見詔,甚怒,而病轉篤,不能自將;將舉兵伐京師,使記室郭璞筮之,璞曰:無成。敦素疑璞助溫嶠、庾亮,及聞卦兇,乃問璞曰:卿更筮吾壽幾何?璞曰:思向卦,明公起事,必禍不久。若住武昌,壽不可測。敦大怒曰:卿壽幾何?曰:命盡今日日中。敦乃收璞,斬之。
敦使錢鳳及冠軍將軍鄧岳、前將軍周撫等帥眾向京師。王含謂敦曰:此乃家事,吾當自行。于是以含為元帥。鳳等問曰:事克之日,天子云何?敦曰:尚未南郊,何得稱天子!便盡卿兵勢,保護東海王及裴妃而已。乃上疏,以誅奸臣溫嶠等為名。秋,七月,壬申朔,王含等水陸五萬奄至江寧南岸,人情恟懼。溫嶠移屯水北,燒朱雀桁以挫其鋒,含等不得渡。帝欲新將兵擊之,聞橋已絕,大怒。嶠曰:今宿衛寡弱,征兵未至,若賊豕突,危及社稷,宗廟且恐不保,何愛一橋乎!
司徒導遺含書曰:近承大將軍困篤,或云已有不諱。尋知錢鳳大嚴,欲肆奸逆;謂兄當抑制不逞,還蕃武昌,今乃與犬羊俱下。兄之此舉,謂可得如大將軍昔年之事乎?昔年佞臣亂朝,人懷不寧,如導之徒,心思外濟。今則不然。大將軍來屯于湖,漸失人心,君子危怖,百姓勞弊。臨終之日,委重安期;安期斷乳幾日?又于時望,便可襲宰相之跡邪?自開辟以來,頗有宰相以孺子為之者乎?諸有耳者,皆知將為禪代,非人臣之事也。先帝中興,遺愛在民;圣主聰明,德洽朝野。兄乃欲妄萌逆節,凡在人臣,誰不憤嘆!導門戶小大受國厚恩,今日之事,明目張膽,為六軍之首,寧為忠臣而死,不為無賴而生矣!含不答。
或以為王含、錢鳳眾力百倍,苑城小而不固,宜及軍勢未成,大駕自出拒戰。郗鑒曰:群逆縱逸,勢不可當,可以謀屈,難以力競。且含等號令不一,抄盜相尋,吏民懲往年暴掠,皆人自為守。乘逆順之勢,何憂不克!且賊無經略遠圖,惟恃豕突一戰;曠日持久,必啟義士之心,令智力得展。今以此弱力敵彼強寇,決勝負于一朝,定成敗于呼吸。萬一蹉跌,雖有申胥之徒,義存投袂,何補于既往哉!帝乃止。
帝帥諸軍出屯南皇堂。癸酉夜,募壯士,遣將軍段秀、中軍司馬曹渾等帥甲卒千人渡水,掩其未備。平旦,戰于越城,大破之,斬其前鋒將何康。秀,匹磾之弟也。
敦聞含敗,大怒曰:我兄,老婢耳!門戶衰。世事去矣!顧謂參軍呂寶曰:我當力行。。因作勢而起,困乏,復臥,乃謂其舅少府羊鑒及王應曰:我死,應便即位,先立朝廷百官,然后營葬事。敦尋卒,應秘不發喪,裹尸以席,蠟涂其外,埋于廳事中,與諸葛瑤等日夜縱酒淫樂。
帝使吳興沈楨說沈充,許以為司空。充曰:三司具瞻之重,豈吾所任!幣厚言甘,古人所畏也。且丈夫共事,終始當同,豈可中道改易,人誰容我乎!遂舉兵趣建康。宗正卿虞潭以疾歸會稽,聞之,起兵馀姚以討充,帝以潭領會稽內史。前安東將軍劉超、宣城內史鐘雅皆起兵以討充。義興人周蹇殺王敦所署太守劉芳,平西將軍祖約逐敦所署淮南太守任臺。
沈充帥眾萬馀人與王含軍合,司馬顧飏說充曰:今舉大事,而天子已扼其咽喉,鋒摧氣沮,相持日久,必致禍敗。今若決破柵塘,因湖水以灌京邑,乘水勢,縱舟師以攻之,此上策也;藉初至之銳,并東、西軍之力,十道俱進,眾寡過倍,理必摧陷,中策也;轉禍為福,召錢鳳計事,因斬之以降,下策也。充皆不能用,飏逃歸于吳。
丁亥,劉遐、蘇峻等帥精卒萬人至,帝夜見,勞之,賜將士各有差。沈充、錢鳳欲因北軍初到疲困擊之,乙未夜,充、鳳從竹格渚渡淮。護軍將軍應詹、建威將軍趙胤等拒戰,不利,充、鳳至宣陽門,拔柵,將戰,劉遐、蘇峻自南塘橫擊,大破之,赴水死者三千人。遐又破沈充于青溪。
尋陽太守周光聞敦舉兵,帥千馀人來赴。既至,求見敦。王應辭以疾。光退曰:今我遠來而不得見,公其死乎!遽見其兄撫曰:王公已死,兄何為與錢鳳作賊!眾皆愕然。
丙申,王含等燒營夜遁。丁酉,帝還宮,大赦,惟敦黨不原。命庾亮督蘇峻等追沈充于吳興,溫嶠督劉遐等追王含、錢鳳于江寧,分命諸將追其黨與。劉遐軍人頗縱虜掠,嶠責之曰:天道助順,故王含剿絕,豈可因亂為亂也!遐惶恐拜謝。
王含欲奔荊州,王應曰:不如江州。含曰:大將軍平素與江州云何,而欲歸之?應曰:此乃所以宜歸也。江州當人強盛時,能立同異,此非常人所及,今睹困厄,必有愍惻之心。荊州守文,豈能意外行事邪!含不從,遂奔荊州。王舒遣軍迎之,沉含父子于江。王彬聞應當來,密具舟以侍之;不至,深以為恨。錢鳳走至闔廬洲,周光斬之,詣闕自贖。沈充走失道,誤入故將吳儒家。儒誘充內重壁中,因笑謂充曰:三千戶侯矣!充曰:爾以義存我,我家必厚報汝。若以利殺我,我死,汝族滅矣。儒遂殺之,傳首建康。敦黨悉平。充子勁當坐誅,鄉人錢舉匿之,得免;其后勁竟滅吳氏。
有司發王敦瘞,出尸,焚其衣冠,跽而斬之。與沈充首同懸于南桁。郗鑒言于帝曰:前朝誅楊駿等,皆先極官刑,后聽私殯。臣以為王誅加于上,私義行于下,宜聽敦家收葬,于義為弘。帝許之。司徒導等皆以討敦功受封賞。
周撫與鄧岳俱亡,周光欲資給其兄而取岳。撫怒曰:我與伯山同亡,何不先斬我!會岳至,撫出門遙謂之曰:何不速去!今骨肉尚欲相危,況他人乎!岳回舟而走,與撫共入西陽蠻中。明年,詔原敦黨,撫、岳出首,得免死禁錮。
故吳內史張茂妻陸氏,傾家產,帥茂部曲為先登以討沈充,報其夫仇。充敗,陸氏詣闕上書,為茂謝不克之責;詔贈茂太仆。
有司奏:王彬等敦之親族,皆當除名。詔曰:司徒導以大義滅親,猶將百世宥之,況彬等皆公之近親乎!悉無所問。
有詔:王敦綱紀除名,參佐禁錮溫嶠上疏曰:王敦剛愎不仁,忍行殺戮,朝廷所不能制,骨肉所不能諫;處其朝者,恒懼危亡,故人士結舌,道路以目,誠賢人君子道窮數盡,遵養時晦之辰也。原其私心,豈遑晏處!如陸玩、劉胤、郭璞之徒常與臣言,備知之矣。必其贊導兇悖,自當正以典刑;如其枉陷奸黨,謂宜施之寬貸。臣以玩等之誠,聞于圣聽,當受同賊之責;茍默而不言,實負其心,惟陛下仁圣裁之!郗鑒以為先王立君臣之教,貴于伏節死義。王敦佐吏,雖多逼迫,然進不能止其逆謀,退不能脫身遠遁,準之前訓,宜加義責。帝卒從嶠議。
冬,十月,以司徒導為太保、領司徒,加殊禮,西陽王羕領太尉,應詹為江州刺史,劉遐為徐州刺史,代王邃鎮淮陰,蘇峻為歷陽內史,加庾亮護軍將軍,溫嶠前將軍。導固辭不受。應詹至江州,吏民未安,詹撫而懷之,莫不悅服。
十二月,涼州將辛晏據枹罕,不服,張駿將討之。從事劉慶諫曰:霸王之師,必須天時、人事相得,然后乃起。辛晏兇狂安忍,其亡可必;標何以饑年大舉,盛寒攻城乎!駿乃止。駿遣參軍王騭聘于趙,趙主曜謂之曰:貴州款誠和好,卿能保之乎?騭曰:不能。侍中徐邈曰:君來結好,而云不能保,何也?騭曰:齊桓貫澤之盟,憂心兢兢,諸侯不召自至;葵丘之會,振而矜之,叛者九國。趙國之化,常如今日,可也;若政教陵遲,尚未能察邇者之變,況鄙州乎!曜曰:此涼州之君子也,擇使可謂得人矣!厚禮而遣之。
是歲,代王賀傉始親國政,以諸部多未服,乃筑城于東木根山,徙居之。
太寧三年乙酉、公元三二五年
春,二月,張駿承元帝兇問,大臨三日。會黃龍見嘉泉,汜祎等請改年以章休祥,駿不許。辛晏以枹罕降,駿復收河南之地。
贈故譙王承、甘卓、戴淵、周顗、虞望、郭璞、王澄等官。周札故吏為札訟冤,尚書卞壸議,以為:札守石頭,開門延寇,不當贈謚。司徒導以為:往年之事,敦奸逆未彰,自臣等有識以上,皆所未悟,與札無異;既悟其奸,札便以身許國,尋取梟夷。臣謂宜與周、戴同例。郗鑒以為:周、戴死節,周札延寇,事異賞均,何以勸沮!如司徒議,謂往年有識以上皆與札無異,則譙王、周、戴皆應受責,何贈謚之有!今三臣既褒,則札宜受貶明矣。導曰:札與譙王、周、戴,雖所見有異同,皆人臣之節也。鑒曰:敦之逆謀,履霜日久,緣札開門,令王師不振。若敦前者之舉,義同桓、文,則先帝可為幽、厲邪!然卒用導議,贈札衛尉。
后趙王勒加宇文乞得歸官爵,使之擊慕容廆。廆遣世子皝、索頭、段國共擊之,以遼東相裴嶷為右翼,慕容仁為左翼。乞得歸據澆水以拒皝,遣兄子悉拔雄拒仁。仁擊悉拔雄,斬之;乘勝與皝攻乞得歸,大破之。乞得歸棄軍走,皝、仁進入其國城,使輕兵追乞得歸,過其國三百馀里而還,盡獲其國重器,畜產以百萬計,民之降附者數萬。
三月,段末柸卒,弟牙立。
戊辰,立皇子衍為太子,大赦。
趙主曜立皇后劉氏。
北羌王盆句除附于趙,后趙將石佗自雁門出上郡襲之,俘三千落,獲牛、馬、羊百馀萬而歸。趙主曜遣中山王岳追之,曜屯于富平,為岳聲援。岳與石佗戰于河濱,斬之,后趙兵死者六千馀人,岳悉收所虜而歸。
楊難敵襲仇池,克之,執田崧,立之于前,左右令崧拜。崧瞋目叱之曰:氐狗!安有天子牧伯而向賊拜乎!難敵字謂之曰:子岱,吾當與子共定大業,子忠于劉氏,豈不能忠于我乎!崧厲色大言曰:賊氐,汝本奴才,何謂大業!我寧為趙鬼,不為汝臣!顧排一人,奪其劍,前刺難敵,不中,難敵殺之。
都尉魯潛以許昌叛,降于后趙。
夏,四月,后趙將石瞻攻兗州刺史檀斌于鄒山,殺之。
后趙西夷中郎將王騰襲殺并州刺史崔琨、上黨內史王昚據并州降趙。
五月,以陶侃為征西大將軍、都督荊、湘、雍、梁四州諸軍事、荊州刺史,荊州士女相慶。侃性聰敏恭勤,終日斂膝危坐,軍府眾事,檢攝無遺,未嘗少閑。常語人曰:大禹圣人,乃惜寸陰;至于眾人,當惜分陰,豈可但逸游荒醉!生無益于時,死無聞于后,是自棄也!諸參佐或以談戲廢事者,命取其酒器、蒲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將吏則加鞭撲,曰:樗蒲者,牧豬奴戲耳!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不益實用。君子當正其威儀,何有蓬頭跣足,自謂宏達耶!有奉饋者,必問其所由,若力作所致,雖微必喜,慰賜參倍;若非理得之,則切厲訶辱,還其所饋。嘗出游,見人持一把未熟稻,侃問:用此何為?人云:行道所見,聊取之耳。侃大怒曰:汝既不佃,而戲賊人稻!執而鞭之。是以百姓勤于農作,家給人足。嘗造船,其木屑竹頭,侃皆令籍而掌之,人咸不解所以。后正會,積雪始晴,聽事前馀雪猶濕,乃以木屑布地。及桓溫伐蜀,又以侃所貯竹頭作丁裝船。其綜理微密,皆此類也。
后趙將石生屯洛陽,寇掠河南,司州刺史李矩、潁川太守郭默軍數敗,又乏食,乃遣使附于趙。趙主曜使中山王岳將兵萬五千人趣孟津,鎮東將軍呼延謨帥荊、司之眾自崤、澠而東,欲會矩、默共攻石生。岳克孟津、石梁二戍。斬獲五千馀級,進圍石生于金墉。后趙中山公虎帥步騎四萬,入自成皋關,與岳戰于洛西。岳兵敗,中流矢,退保石梁。虎作塹柵環之,遏絕內外。岳眾饑甚,殺馬食之。虎又擊呼延謨,斬之。曜自將兵救岳,虎帥騎三萬逆戰。趙前軍將軍劉黑擊虎將石聰于八特阪,大破之。曜屯于金谷,夜,軍中無故大驚,士卒奔潰,乃退屯澠池。夜,又驚潰,遂歸長安。六月,虎拔石梁,禽岳及其將佐八十馀人,氐、羌三千馀人,皆送襄國,坑其士卒九千人。遂攻王騰于并州,執騰,殺之,坑其士卒七千馀人。曜還長安,素服郊次,哭,七日乃入城,因憤恚成疾。郭默復為石聰所敗,棄妻子南奔建康。李矩將士陰謀叛降后趙,矩不能討,亦帥眾南歸。眾皆道亡,惟郭誦等百馀人隨之;卒于魯陽。矩長史崔宣帥其馀眾二千降于后趙。于是司、豫、徐、兗之地,率皆入于后趙,以淮為境矣。
趙主曜以永安王胤為大司馬、大單于,徙封南陽王,置單于臺于渭城,其左、右賢王以下,皆以胡、羯、鮮卑、氐、羌豪桀為之。
秋,七月,辛未,以尚書令郗鑒為車騎將軍、都督徐、兗、青三州諸軍事、兗州刺史,鎮廣陵。
閏月,以尚書左仆射荀松為光祿大夫、錄尚書事,尚書鄧攸為左仆射。
右衛將軍虞胤,元敬皇后之弟也,與左衛將軍南頓王宗俱為帝所親任,典禁兵,直殿內,多聚勇士以為羽翼;王導、庾亮皆忌之,頗以為言,帝待之愈厚,宮門管鑰,皆以委之。帝寢疾,亮夜有所表,從宗求鑰;宗不與,叱亮使曰:此汝家門戶邪!亮益忿之。及帝疾篤,不欲見人,群臣無得進者。亮疑宗、胤及宗兄西陽王羕有異謀,排闥入升御床,見帝流涕,言羕與宗等謀廢大臣,自求輔政,請黜之;帝不納。壬午,帝引太宰羕、司徒導、尚書令卞壸、車騎將軍郗鑒、護軍將軍庾亮、領軍將軍陸曄、丹楊尹溫嶠,并受遺詔輔太子,更入殿將兵直宿;復拜壸右將軍,亮中書令,曄錄尚書事。丁亥,降遺詔。戊子,帝崩。帝明敏有機斷,故能以弱制強,誅剪逆臣,克復大業。
己丑,太子即皇帝位,生五年矣。君臣進璽,司徒導以疾不至。卞壸正色于朝曰:王公豈社稷之臣邪!大行在殯,嗣皇未立,寧是人臣辭疾之時也!導聞之,輿疾而至。大赦,增文武位二等,尊庾后為皇太后。
群臣以帝幼沖,奏請太后依漢和熹皇后故事;太后辭讓數四,乃從之。秋,九月,癸卯,太后臨朝稱制。以司徒導錄尚書事,與中書令庾亮、尚書令卞壸參輔朝政,然事之大要皆決于亮。加郗鑒車騎大將軍,陸曄左光祿大夫,皆開府儀同三司。以南頓王宗為驃騎將軍,虞胤為大宗正。
尚書召樂廣子謨為郡中正,庾珉族人怡為廷尉評,謨、怡各稱父命不就。卞壸奏曰:人無非父而生,職無非事而立,有父必有命,居職必有悔。有家各私其子,則為王者無民,君臣之道廢矣。樂廣、庾珉受寵圣世,身非己有,況及后嗣而可專哉!所居之職,若順夫群心,則戰戍者之父母皆當命子以不處也。謨、怡不得已,各就職。
辛丑,葬明帝于武平陵。
冬,十一月,癸巳朔,日有食之。
慕容廆與段氏方睦,為段牙謀,使之徙都;牙從之,即去令支,國人不樂。段疾陸眷之孫遼欲奪其位,以徙都為牙罪,十二月,帥國人攻牙,殺之,自立。段氏自務勿塵以來,日益強盛,其地西接漁陽,東界遼水,所統胡、晉三萬馀戶,控弦四五萬騎。
荊州刺史陶侃以寧州刺史王堅不能御寇,是歲,表零陵太守南陽尹奉為寧州刺史以代之。先是,王遜在寧州,蠻酋梁水太守爨量、益州太守李逖,皆叛附于成。遜討之不能克。奉至州,重募徼外夷刺爨量,殺之,諭降李逖,州境遂安。
代王賀傉卒,弟紇那立。
○顯宗成皇帝上之上
△咸和元年丙戌,公元三二六年
春,二月,大赦,改元。
趙以汝南五咸為太尉、錄尚書事,光祿太夫劉綏為大司徒,卜泰為大司空。劉后疾病,趙主曜問所欲言,劉氏泣曰:妾幼鞠于叔父昶,愿陛下貴之。叔父皚之女芳有德色,愿以備后宮。言終而卒。曜以昶為侍中、大司徒、錄尚書事,立芳為皇后;尋又以昶為太保。
三月,后趙主勒夜微行檢察諸營衛,赍金帛以賂門者,求出。永昌門候王假欲收捕之,從者至,乃止。旦,召假,以為振忠都尉,爵關內侯。勒召記室參軍徐光,光醉不至,黜為牙門。光侍直,有慍色,勒怒,并其妻子囚之。
夏,四月,后趙將石生寇汝南,執內史祖濟。
六月,癸亥,泉陵公劉遐卒。癸酉,以車騎大將軍郗鑒領徐州刺史;征虜將軍郭默為北中郎將、監淮北諸軍事,領遐部曲。遐子肇尚幼,遐妹夫田防及故將史迭等不樂他屬,共以肇襲遐故位而叛。臨淮太守劉矯掩襲遐營,斬防等。遐妻,邵續女也,驍果有父風。遐嘗為后趙所圍,妻單將數騎,拔遐出于萬眾之中。及田防等欲作亂,遐妻止之,不從,乃密起火,燒甲仗都盡,故防等卒敗。詔以肇襲遐爵。
司徒導稱疾不朝,而私送郗鑒。卞壸奏導虧法從私,無大臣之節,請免官。雖事寢不行,舉朝憚之。壸儉素廉絜,裁斷切直,當官干實,性不弘裕,不肯茍同時好,故為諸名士所少。阮孚謂之曰:卿常無閑泰,如含瓦石,不亦勞乎!壸曰:諸君子以道德恢弘,風流相尚,執鄙吝者,非壸而誰!時貴游子弟多慕王澄、謝鯤為放達,壸厲色于朝曰:悖禮傷教,罪莫大焉;中朝傾覆,實由于此。欲奏推之,王導、庾亮不聽,乃止。
成人討越巂斯叟,破之。
秋,七月,癸丑,觀陽烈侯應詹卒。
初,王導輔政,以寬和得眾。及庾亮用事,任法裁物,頗失人心。豫州刺史祖約,自以輩不后郗、卞,而不豫顧命,又望開府復不得,及諸表請多不見許,遂懷怨望。及遺詔褒進大臣,又不及約與陶侃,二人皆疑庾亮刪之。歷陽內史蘇峻,有功于國,威望漸著,有銳卒萬人,器械甚精,朝廷以江外寄之;而峻頗懷驕溢,有輕朝廷之志,招納亡命,眾力日多,皆仰食縣官,運漕相屬,稍不如意,輒肆忿言。亮既疑峻、約,又畏侃之得眾,八月,以丹楊尹溫嶠為都督江州諸軍事、江州刺史,鎮武昌;尚書仆射五舒為會稽內史,以廣聲援;又修石頭以備之。
丹楊尹阮孚以太后臨朝,政出舅族,謂所親曰:今江東創業尚淺,主幼時艱,庾亮年少,德信未孚,以吾觀之,亂將作矣。遂求出為廣州刺史。孚,咸之子也。
冬,十月,立帝母弟岳為吳王。
南頓王宗自以失職怨望,又素與蘇峻善,庾亮欲誅之,宗亦欲廢執政。御史中丞鐘雅劾宗謀反,亮使右衛將軍趙胤收之。宗以兵拒戰,為胤所殺,貶其族為馬氏,三子綽、超、演皆廢為庶人。免太宰西陽王羕,降封弋陽縣王,大宗正虞胤左遷桂陽太守。宗,宗室近屬;羕,先帝保傅。亮一旦剪黜,由是失遠近之心。宗黨卞闡亡奔蘇峻,亮符峻送闡,峻保匿不與。宗之死也,帝不之知,久之,帝問亮曰:常日白頭公何在?亮對以謀反伏誅。帝泣曰:舅言人作賊,便殺之;人言舅作賊,當如何!亮懼,變色。
趙將黃秀等寇酂,順陽太守魏該帥眾奔襄陽。
后趙王勒用程遐之謀,營鄴宮,使世子弘鎮鄴,配禁兵萬人,車騎所統五十四營悉配之,以驍騎將軍領門臣祭酒王陽專統六夷以輔之。中山公虎自以功多,無去鄴之意,及修三臺,遷其家室,虎由是怨程遐。
十一月,后趙石聰攻壽春,祖約屢表請救,朝廷不為出兵。聰遂進寇逡遒、阜陵,殺掠五千馀人。建康大震,詔加司徒導大司馬、假黃鉞、都督中外諸軍事以御之,軍于江寧。蘇峻遣其將韓晃擊石聰,走之,導解大司馬。朝議又欲作涂塘以遏胡寇,祖約曰:是棄我也!益懷憤恚。
十二月,濟岷太守劉闿等殺下邳內史夏侯嘉,以下邳叛,降于后趙。石瞻攻河南太守王瞻于邾,拔之。彭城內史劉續復據蘭陵石城,石瞻攻拔之。
后趙王勒以牙門將王波為記室參軍,典定九流,始立秀、孝試經之制。
張竣畏趙人之逼,是歲,徙隴西、南安民二千馀家于姑臧,又遣修好于成,以書勸成主雄去尊號,稱藩于晉。雄復書曰:吾過為士大夫所推,然本無心于帝王,思為晉室元功之臣,掃除氛埃;而晉室陵遲,德聲不振,引領東望,有年月矣。會獲來貺,情在暗至,有何已已。自是聘使相繼。
咸和二年丁亥,公元三二七年
春,正月,朱提太守楊術與成將羅恒戰于臺登,兵敗,術死。
夏五月,甲申朔,日有食之。
趙武衛將軍劉朗帥騎三萬襲楊難敵于仇池,弗克,掠三千馀戶而歸。
張竣聞趙兵為后趙所敗,乃去趙官爵,復稱晉大將軍、涼州牧,遣武威太守竇濤、金城太守張閬、武興太守辛巖、揚烈將軍宋輯等帥眾數萬,東會韓璞,攻掠趙秦州諸郡。趙南陽王胤將兵擊之,屯狄道。枹罕護軍辛晏告急。秋,駿使韓璞、辛巖救之。璞進度沃干嶺。巖欲速戰,璞曰:夏末以來,日星數有變,不可輕動。且曜與石勒相攻,胤必不能久與我相守也。與胤夾洮相持七十馀日。冬,十月,璞遣辛巖督運于金城,胤聞之,曰:韓璞之眾,十倍于吾。吾糧不多,難以持久。今虜分兵運糧,天授我也。若敗辛巖,璞等自潰。乃帥騎三千襲巖于沃干嶺,敗之,遂前逼璞營,璞眾大潰。胤乘勝追奔,濟河,攻拔令居,斬首二萬級,進據振武,河西大駭。張閬、辛晏帥其眾數萬降趙,駿遂失河南之地。
庾亮以蘇峻在歷陽,終為禍亂,欲下詔征之,訪于司徒導。導曰:峻猜險,必不奉詔,不若且苞容之。亮言于朝曰:峻狼子野心,終必為亂。今日征之,縱不順命,為禍猶淺;若復經年,不可復制,猶七國之于漢也。朝臣無敢難者,獨光祿大夫卞壸爭之曰:峻擁強兵,逼近京邑,路不終朝。一旦有變,易為蹉跌,宜深思之!亮不從。壸知必敗,與溫嶠書曰:元規召峻意定,此國之大事。峻已出狂意,而召之,是更速其禍也,必縱毒蠚以向朝廷。朝廷威雖盛,不知果可擒不;王公亦同此情。吾與之爭甚懇切,不能如之何。本出足下以為外援,而今更恨足下在外,不得相與共諫止之,或當相從耳。嶠亦累書止亮。舉朝以為不可,亮皆不聽。
峻聞之,遣司馬何仍詣亮曰:討賊外任,遠近惟命,至于內輔,實非所堪。亮不許,召北中郎將郭默為后將軍、領屯騎校尉,司徒右長史庾冰為吳國內史,皆將兵以備峻。冰,亮之弟也。于是下優詔,征峻為大司農,加散騎常侍,位特進,以弟逸代領部曲。峻上表曰:昔明皇帝親執臣手,使臣北討胡寇。今中原未靖,臣何敢即安!乞補青州界一荒郡,以展鷹犬之用。復不許。峻嚴裝將赴召,猶豫未決。參軍任讓謂峻曰:將軍求處荒郡而不見許,事勢如此,恐無生路,不如勒兵自守。阜陵令匡術亦勸峻反,峻遂不應命。
溫嶠聞之,即欲帥眾下衛建康,三吳亦欲起義兵;亮并不聽,而報嶠書曰:吾憂西陲,過于歷陽,足下無過雷池一步也。朝廷遣使諭峻,峻曰:臺下云我欲反,豈得活邪!我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往者國家危如累卵,非我不濟;狡兔既死,獵犬宜烹。但當死報造謀者耳!
峻知祖約怨朝廷,乃遣參軍徐會推崇約,請共討庾亮。約大喜,其從子智、衍并勸成之。譙國內史桓宣謂智曰:本以強胡未滅,將戮力討之。使君若欲為雄霸,何不助國討峻,則威名自舉。今乃與峻俱反,此安得久乎!智不從。宣詣約請見,約知其欲諫,拒而不內。宣遂絕約,不與之同。十一月,約遣兄子沛內史渙、女婿淮南太守許柳以兵會峻。逖妻,柳之姊也,固諫,不從。詔復以卞壸為尚書令、領右衛將軍,以會稽內史王舒行揚州刺史事,吳興太守虞潭督三吳等諸郡軍事。
尚書左丞孔坦、司徒司馬丹楊陶回言于王導,請及峻未至,急斷阜陵,守江西當利諸口,彼少我眾,一戰決矣。若峻未來,可往逼其城。今不先往,峻必先至,峻至則人心危駭,難與戰矣。此時不可失也。導然之,庾亮不從。十二月,辛亥,蘇峻使其將韓晃、張健等襲陷姑孰,取鹽米,亮方悔之。
壬子,彭城王雄、章武王休叛奔峻。雄,釋之子也。
庚申,京師戒嚴,假庾亮節,都督征討諸軍事;以左衛將軍趙胤為歷陽太守,使左將軍司馬流將兵據慈湖以拒峻。以前射聲校尉劉超為左衛將軍,侍中褚翜典征討軍事。亮使弟翼以白衣領數百人備石頭。
丙寅,徙瑯邪王昱為會稽王,吳王岳為瑯邪王。
宣城內史桓彝欲起兵以赴朝廷,其長史裨惠以郡兵寡弱,山民易擾,謂宜且按甲以待之。彝厲色曰:'見無禮于其君者,若鷹鹯之逐鳥雀。'今社稷危逼,義無宴安。辛未,彝進屯蕪湖。韓晃擊破之,因進攻宣城,彝退保廣德,晃大掠諸縣而還。徐州刺史郗鑒欲帥所領赴難,詔以北寇,不許。
是歲,后趙中山公虎擊代王紇那,戰于句注陘北;紇那兵敗,徙都大寧以避之。
代王郁律之子翳槐居于其舅賀蘭部,紇那遣使求之,賀蘭大人藹頭擁護不遣。紇那與宇文部共擊藹頭,不克。
『資治通鑒』 宋·司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