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卷第十八】
◎漢紀十〔起著雍灘,盡柔兆執徐,凡九年〕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下

元光二年戊申,公元前一三三年

冬,十月,上行幸雍,祠五畤。

李少君以祠灶卻老方見上,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澤侯舍人,匿其年及其生長,其游以方遍諸侯,無妻子。人聞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饋遺之,常馀金錢、衣食。人皆以為不治生業而饒給,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爭事之。少君善為巧發奇中。嘗從武安侯飲,坐中有九十馀老人,少君乃言與其大父游射處;老人為兒時從其大父,識其處,一坐盡驚。少君言上曰: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壽可益,蓬萊仙者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食臣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于是天子始親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沙諸藥齊為黃金矣。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更來言神事矣。

亳人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于是天子立其祠長安東南郊。

雁門馬邑豪聶壹,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致之,伏兵襲擊,必破之道也。上召問公卿。王恢曰:臣聞全代之時,北有強胡之敵,內連中國之兵,然尚得養老、長幼,種樹以時,倉廩常實,匈奴不輕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內為一,然匈奴侵盜不已者,無他,以不恐之故耳。臣竊以為擊之便。韓安國曰:臣聞高皇帝嘗圍于平城,七日不食;及解圍反位,而無忿怒之心。夫圣人以天下為度者也,不以己私怒傷天下之功,故遣劉敬結和親,至今為五世利。臣竊以為勿擊便。恢曰:不然。高帝身被堅執銳,行幾十年,所以不報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邊境數驚,士卒傷死,中國槥車相望,此仁人之所隱也。故曰擊之便。安國曰:不然。臣聞用兵者以飽待饑,正治以待其亂,定舍以待其勞;故接兵覆眾,伐國墮城,常坐而役敵國,此圣人之兵也。今將卷甲輕舉,深入長驅,難以為功;從行則迫脅,衡行則中絕,疾則糧乏,徐則后利,不至千里,人馬乏食。『兵法』曰:'遺人,獲也',臣故曰勿擊便。恢曰:不然。臣今言擊之者,固非發而深入也。將順因單于之欲,誘而致之邊,吾選梟騎、壯士陰伏而處以為之備,審遮險阻以為其戒。吾勢已定,或營其左,或營其右,或當其前,或絕其后,單于可禽,百全必取。上從恢議。

夏,六月,以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太仆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將車騎、材官三十馀萬匿馬邑旁谷中,約單于入馬邑縱兵。陰使聶壹為間,亡入匈奴,謂單于曰:吾能斬馬邑令、丞,以城降,財物可盡得。單于愛信,以為然而許之。聶壹乃詐斬死罪囚,縣其頭馬邑城下,示單于使者為信,曰:馬邑長吏已死,可急來!于是單于穿塞,將十萬騎入武州塞。未至馬邑百馀里,見畜布野而無人牧者,怪之。乃攻亭,得雁門尉史,欲殺之,尉史乃告單于漢兵所居。單于大驚曰:吾固疑之。乃引兵還,出曰:吾得尉史,天也!以尉史為天王。塞下傳言單于已去,漢兵追至塞,度弗及,乃皆罷兵。王恢主別從代出擊胡輜重,聞單于還,兵多,亦不敢出。

上怒恢。恢曰:始,約為入馬邑城,兵與單于接,而臣擊其輜重,可得利。今單于不至而還,臣以三萬人眾不敵,只取辱。固知還而斬,然完陛下士三萬人。于是下恢廷尉。廷尉當恢逗橈,當斬。恢行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為馬邑事,今不成而誅恢,是為匈奴報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蚡言告上。上曰:首為馬邑事者恢,故發天下兵數十萬,從其言為此。且縱單于不可得,恢所部擊其輜重,猶頗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誅恢,無以謝天下。于是恢聞,乃自殺。自是之后,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往往入盜于漢邊,不可勝數;然尚貪樂關市,嗜漢財物;漢亦關市不絕,以中其意。

元光三年己酉,公元前一三二年

春,河水徙,從頓丘東南流。夏,五月,丙子,復決濮陽瓠子,注巨野,通淮、泗,泛郡十六。天子使汲黯、鄭當時發卒十萬塞之,輒復壞。是時,田蚡奉邑食鄃,鄃居河北,河決而南,則鄃無水災,邑收多。蚡言于上曰:江、河之決皆天事,未易以人力強塞,塞之未必應天。而望氣用數者亦以為然。于是天子久之不復事塞也。

初,孝景時,魏其侯竇嬰為大將軍,武安侯田蚡乃為諸郎,侍酒跪起如子侄。已而蚡日益貴幸,為丞相。魏其失勢,賓客益衰,獨故燕相潁陰灌夫不去。嬰乃厚遇夫,相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夫為人剛直,使酒,諸有勢在己之右者必陵之;數因酒忤丞相。丞相乃奏案:灌夫家屬橫潁川,民苦之。收系夫及支屬,皆得棄市罪。魏其上書論救灌夫,上令與武安東朝廷辨之。魏其、武安因互相詆訐。上問朝臣:兩人孰是?唯汲黯是魏其,韓安國兩以為是;鄭當時是魏其,后不敢堅。上怒當時曰:吾并斬若屬矣。即罷。起,入。上食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歲后,皆魚肉之乎!上不得已,遂族灌夫;使有司案治魏其,得棄市罪。

元光四年庚戌,公元前一三一年

冬,十二月晦,論殺魏其于渭城。春,三月,乙卯,武安侯蚡亦薨。及淮南王安敗,上聞蚡受安金,有不順語,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夏,四月,隕霜殺草。

御史大夫安國行丞相事,引,墮車,蹇。五月,丁巳,以平棘侯薛澤為丞相,安國病免。

地震。赦天下。

九月,以中尉張歐為御史大夫。韓安國疾愈,復為中尉。

河間王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以金帛招求四方善書,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安亦好書,所招致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采禮樂古事,稍稍增輯至五百馀篇,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東諸儒多從之游。

元光五年辛亥,公元前一三零年

冬,十月,河間王來朝,獻雅樂,對三雍宮及詔策所問三十馀事。其對,推道術而言,得事之中,文約指明。天子下太樂官常存肄河間王所獻雅聲,歲時以備數,然不常御也。春,正月,河間王薨,中尉常麗以聞,曰:王身端行治,溫仁恭儉,篤敬愛下,明知深察,惠于鰥寡。大行令奏:謚法:'聰明睿知曰獻,'謚曰獻王。

班固贊曰:昔魯哀公有言:寡人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信哉斯言也,雖欲不危亡,不可得已!是故古人以宴安為鴆毒,無德而富貴謂之不幸。漢興,至于孝平,諸侯王以百數,率多驕淫失道。何則?沈溺放恣之中,居勢使然也。自凡人猶系于習俗,而況哀公之倫乎!夫唯大雅,卓爾不群,河間獻王近之矣。

初,王恢之討東越也,使番陽令唐蒙風曉南越。南越食蒙以蜀枸醬,蒙問所從來。曰:道西北牂柯江。牂柯江廣數里,出番禺城下。蒙歸至長安,問蜀賈人。賈人曰:獨蜀出枸醬,多持竊出市夜郎。夜郎者,臨牂柯江,江廣百馀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財物役屬夜郎,西至桐師,然亦不能臣使也。蒙乃上書說上曰:南越王黃屋左纛,地東西萬馀里,名為外臣,實一州主也。今以長沙、豫章往,水道多絕,難行。竊聞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馀萬,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誠以漢之強,巴、蜀之饒,通夜郎道為置吏,甚易。上許之。

乃拜蒙為中郎將,將千人,食重萬馀人,從巴、蜀筰關入,遂見夜郎侯多同。蒙厚賜,喻以威德,約為置吏,使其子為令。夜郎旁小邑皆貪漢繒帛,以為漢道險,終不能有也,乃且聽蒙約。還報,上以為犍為郡,發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作者數萬人,士卒多物故,有逃亡者。用軍興法誅其渠率,巴、蜀民大驚恐。上聞之,使司馬相如責唐蒙等,因諭告巴、蜀民以非上意;相如還報。

是時,邛、筰之君長。聞南夷與漢通,得賞賜多,多欲愿為內臣妾,請吏比南夷。天子問相如,相如曰:邛、筰、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嘗通,為郡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通,為置郡縣,愈于南夷。天子以為然,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往使,及副使王然于等乘傳,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夷。邛、筰、冉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內臣。除邊關;關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為徼,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為置一都尉、十馀縣,屬蜀。天子大說。

詔發卒萬人治雁門阻險。

秋,七月,大風拔木。

女巫楚服等教陳皇后祠祭厭勝,挾婦人媚道;事覺,上使御史張湯窮治之。湯深竟黨與,相連及誅者三百馀人,楚服梟首于市。乙巳,賜皇后冊,收其璽綬,罷退,居長門宮。竇太主慚懼,稽顙謝上。上曰:皇后所為不軌于大義,不得不廢。主當信道以自慰,勿受妄言以生嫌懼。后雖廢,供奉如法,長門無異上宮也。初,上嘗置酒竇太主家,主見所幸賣珠兒董偃,上賜之衣冠,尊而不名,稱為主人翁,使之侍飲;由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常從游戲北宮,馳逐平樂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上大歡樂之。上為竇太主置酒宣室,使謁者引內董君。是時,中郎東方朔陛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斬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謂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積思于『六經』,偃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為右,奢侈為務,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其罪三也。上默然不應,良久曰:吾業已設飲,后而自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亂之漸,其變為篡。是以豎貂為淫而易牙作患,慶父死而魯國全。上曰:善!有詔止,更置酒北宮,引董君從東司馬門入;賜朔黃金三十斤。董君之寵由是日衰。是后,公主、貴人多逾禮制矣。

上以張湯為太中大夫,與趙禹共定諸律令,務在深文。拘守職之吏,作見知法,吏傳相監司。用法益刻自此始。

八月,螟。

是歲,征吏民有明當世之務、習先圣之術者,縣次續食,令與計諧。

菑川人公孫弘對策曰:臣聞上古堯、舜之時,不貴爵賞而民勸善,不重刑罰而民不犯,躬率以正則遇民信也;末世貴爵厚賞而民不勸,深刑重罰而奸不止,其上不正,遇民不信也。夫厚賞重刑,未足以勸善而禁非,必信而已矣。是故因能任官,則分職治;去無用之言,則事情得;不作無用之器,則賦斂省;不奪民時,不妨民力,則百姓富;有德者進,無德者退,則朝廷尊;有功者上,無功者下,則群臣逡;罰當罪,則奸邪止;賞當賢,則臣下勸。凡此八者,治之本也。故民者,業之則不爭,理得則不怨,有禮則不暴,愛之則親上,此有天下之急者也。禮義者,民之所服也;而賞罰順之,則民不犯禁矣。

臣聞之:氣同則從,聲比則應。今人主和德于上,百姓和合于下,故心和則氣和,和則形和,形和則聲和,聲和則天地之和應矣。故陰陽和,風雨時,甘露降,五谷登,六畜蕃,嘉禾興,朱草生,山不童,澤不涸,此和之至也。

時對者百馀人,太常奏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拜為博士,待詔金馬門。

齊人轅固,年九十馀,亦以賢良征。公孫弘仄目而事固,固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諸儒多疾毀固者,固遂以老罷歸。是時,巴、蜀四郡鑿山通西南夷道,千馀里戍轉相餉。數歲,道不通,士罷餓、離暑濕死者甚眾;西南夷又數反,發兵興擊,費以巨萬計而無功。上患之,詔使公孫弘視焉。還奏事,盛毀西南夷無所用,上不聽。弘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使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廷爭。于是上察其行慎厚,辯論有馀,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大說之,一歲中遷至左內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廷辨。常與汲黯請間,黯先發之,弘推其后,天子常說,所言皆聽,以此日益親貴。弘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倍其約以順上旨。汲黯廷詰弘曰:齊人多詐而無情實。始與臣等建此議,今皆倍之,不忠!上問弘。弘謝曰:夫知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毀弘,上益厚遇之。

元光六年壬子,公元前一二九年

冬,初算商車。

大司農鄭當時言:穿渭為渠,下至河,漕關東粟徑易,又可以溉渠下民田萬馀頃。春,詔發卒數萬人穿渠,如當時策;三歲而通,人以為便。

匈奴入上谷,殺略吏民。遣車騎將軍衛青出上谷,騎將軍公孫敖出代,輕車將軍公孫賀出云中,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各萬騎,擊胡關市下。衛青至龍城,得胡首虜七百人;公孫賀無所得;公孫敖為胡所敗,亡七千騎;李廣亦為胡所敗。胡生得廣,置兩馬間,絡而盛臥,行十馀里;廣佯死,暫騰而上胡兒馬上,奪其弓,鞭馬南馳,遂得脫歸。漢下敖、廣吏,當斬,贖為庶人;唯青賜爵關內侯。青雖出于奴虜,然善騎射,材力絕人;遇士大夫以禮,與士卒有恩,眾樂為用,有將帥材,故每出輒有功。天下由此服上之知人。

夏,大旱,蝗。

六月,上行幸雍。

秋,匈奴數盜邊,漁陽尤甚。以衛尉韓安國為材官將軍,屯漁陽。

元朔元年癸丑,公元前一二八年

冬,十一月,詔曰:朕深詔執事,興廉舉孝,庶幾成風,紹休圣緒。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師。今或至闔郡而不薦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積行之君子壅于上聞也。且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古之道也。其議二千石不舉者罪。有司奏:不舉孝,不奉詔,當以不敬論;不察廉,不勝任也,當免。奏可。

十二月,江都易王非薨。

皇子據生,衛夫人之子也。三月,甲子,立衛夫人為皇后,赦天下。

秋,匈奴二萬騎入漢,殺遼西太守,略二千馀人,圍韓安國壁;又入漁陽、雁門,各殺略千馀人。安國益東徙,屯北平;數月,病死。天子乃復召李廣,拜為右北平太守。匈奴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

車騎將軍衛青將三萬騎出雁門,將軍李息出代;青斬首虜數千人。

東夷薉君南閭等共二十八萬人降,為蒼海郡;人徒之費,擬于南夷,燕、齊之間,靡然騷動。

是歲,魯共王馀、長沙定王發皆薨。

臨菑人主父偃、嚴安,無終人徐樂,皆上書言事。

始,偃游齊、燕、趙,皆莫能厚遇,諸生相與排擯不容;家貧,假貸無所得,乃西入關上書闕下,朝奏,暮召入。所言九事,其八事為律令;一事諫伐匈奴,其辭曰:『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兇器也,爭者末節也。夫務戰勝,窮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

昔秦皇帝并吞戰國,務勝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諫曰:'不可。夫匈奴,無城郭之居,委積之守,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輕兵深入,糧食必絕;踵糧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為利也;得其民,不可調而守也;勝必殺之,非民父母也;靡敝中國,快心匈奴,非長策也。'秦皇帝不聽,遂使蒙恬將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為境。地固沮澤、咸鹵,不生五谷。然后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師十有馀年,死者不可勝數,終不能逾河而北,是豈人眾不足,兵革不備哉?其勢不可也。又使天下蜚芻、嚙輓粟,起于東陲、瑯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鐘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糧餉,女子紡績,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道路死者相望,蓋天下始畔秦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邊,聞匈奴聚于代谷之外而欲擊之。御史成進諫曰:'不可。夫匈奴之性,獸聚而鳥散,從之如搏影。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竊危之。'高帝不聽,遂北至于代谷,果有平城之圍。高皇帝蓋悔之甚,乃使劉敬往結和親之約,然后天下忘干戈之事。

夫匈奴難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盜侵驅,所以為業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禽獸畜之,不屬為人。夫上不觀虞、夏、殷、周之流,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憂,百姓之所疾苦也。

嚴安上書曰:今天下人民,用財侈靡,車馬、衣裘、宮室,皆競修飾,調五聲使有節族,雜五色使有文章,重五味方丈于前,以觀欲天下。彼民之情,見美則愿之,是教民以侈也;侈而無節,則不可贍,民離本而徼末矣。末不可徒得,故縉紳者不憚為詐,帶劍者夸殺人以矯奪,而世不知愧,是以犯法者眾。臣愿為民制度以防其淫,使貧富不相燿以和其心;心志定,則盜賊消,刑罰少,陰陽和,萬物蕃也。昔秦王意廣心逸,欲威海外,使蒙恬將兵以北攻胡,又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以攻越。當是時,秦禍北構于胡,南掛于越,宿兵于無用之地,進而不得退。行十馀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于道樹,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滅世絕祀,窮兵之禍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強,不變之患也。今徇西夷,朝夜郎,降羌、僰,略薉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龍城,議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長策也。

徐樂上書曰:臣聞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

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陳涉無千乘之尊、疆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鄉曲之譽,非有孔、曾、墨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天下從風。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而政不修。此三者,陳涉之所以為資也,此之謂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乎土崩。

何謂瓦解?吳、楚、齊、趙之兵是也。七國謀為大逆,號皆稱萬乘之君,帶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內,財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權輕于匹夫而兵弱于陳涉也。當是之時,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故諸侯無竟外之助,此之謂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此二體者,安危之明要,賢主之一留意而深察也。

間者,關東五谷數不登,年歲未復,民多窮困,重之以邊境之事,推數循理而觀之,民宜有不安其處者矣。不安,故易動;易動者,土崩之勢也。故賢主獨觀萬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機,修之廟堂之上而銷未形之患也,其要期使天下無土崩之勢而已矣。

書奏,天子召見三人,謂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見之晚也!皆拜為郎中。

主父偃尤親幸,一歲中凡四遷,為中大夫。大臣畏其口,賂遺累千金。或謂偃曰:太橫矣!偃曰:吾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元朔二年甲寅,公元前一二七年

冬,賜淮南王幾杖,毋朝。

主父偃說上曰:古者諸侯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強而合從以逆京師。以法割削之,則逆節萌起,前日晁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而適嗣代立,馀雖骨肉,無尺地之封,則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實分其國,不削而稍弱矣。上從之。春,正月,詔曰:諸侯王或欲推私恩分子弟邑者,令各條上,朕且臨定其號名。于是藩國始分,而子畢侯矣。

匈奴入上谷、漁陽,殺略吏民千馀人。遣衛青、李息出云中以西至隴西,擊胡之樓煩、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虜數千,牛羊百馀萬,走白羊、樓煩王,遂取河南地。詔封青為長平侯,青校尉蘇建、張次公皆有功,封建為平陵侯,次公為岸頭侯。主父偃言:河南地肥饒,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內省轉輸戍漕,廣中國,滅胡之本也。上下公卿議,皆言不便。上竟用偃計,立朔方郡,使蘇建興十馀萬人筑朔方城,復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因河為固。轉漕甚遠,自山東咸被其勞,費數十百巨萬,府庫并虛;漢亦棄上谷之斗辟縣造陽地以予胡。

三月,乙亥晦,日有食之。

夏,募民徙朔方十萬口。

主父偃說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桀,并兼之家,亂眾之民,皆可徙茂陵;內實京師,外銷奸猾,此所謂不誅而害除。上從之,徙郡國豪杰及訾三百萬以上于茂陵。

軹人郭解,關東大俠也,亦在徙中。衛將軍為言:郭解家貧,不中徙。上曰:解,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此其家不貧。卒徙解家。解平生睚眥殺人甚眾,上聞之,下吏捕治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絕,莫知為誰。吏奏解無罪,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于解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

班固曰:古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至于庶人,各有等差,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周室既微,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桓、文之后,大夫世權,陪臣執命。陵夷至于戰國,合從連衡,繇是列國公子,魏人信陵,趙有平原,齊有孟嘗,楚有春申,皆藉王公之勢,競為游俠,雞鳴狗盜,無不賓禮。而趙相虞卿,棄國捐君,以周窮交魏齊之厄;信陵無忌,竊符矯命,戮將專師,以赴平原之急;皆以取重諸侯,顯名天下,扼腕而游談者,以四豪為稱首。于是背公死黨之議成,守職奉上之義廢矣。及至漢興,禁網疏闊,未知匡改也。是故代相陳豨從車千乘,而吳濞、淮南皆招客以千數。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屬競逐于京師,布衣游俠劇孟、郭解之徒馳騖于閻閭、權行州域。力折公侯,眾庶榮其名跡,覬而慕之。雖其陷于刑辟,自與殺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故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非明王在上,示之以好惡,齊之以禮法,民曷由知禁而反正乎!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國,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又六國之罪人也。況于郭解之倫,以匹夫之細,竊殺生之權,其罪已不容于誅矣。觀其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亦皆有絕異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茍放縱于末流,殺身亡宗,非不幸也。

荀悅論曰:世有三游,德之賊也:一曰游俠,二曰游說,三曰游行。立氣勢,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于世者,謂之游俠;飾辯辭,設詐謀,馳逐于天下以要時勢者,謂之游說;色取仁以合時好,連黨類,立虛譽以為權利者,謂之游行。此三者,亂之所由生也;傷道害德,敗法惑世,先王之所慎也。國有四民,各修其業。不由四民之業者,謂之奸民。奸民不生,王道乃成。

凡此三游之作,生于季世,周、秦之末尤甚焉。上不明,下不正,制度不立,綱紀馳廢;以毀譽為榮辱,不核其真;以愛憎為利害,不論其實;以喜怒為賞罰,不察其理。上下相冒,萬事乖錯,是以言論者計薄厚而吐辭,選舉者度親疏而舉筆,善惡謬于眾聲,功罪亂于王法。然則利不可以義求,害不可以道避也。是以君子犯禮,小人犯法,奔走馳騁,越職僣度,飾華廢實,競趣時利。簡父兄之尊而崇賓客之禮,薄骨肉之恩而篤朋友之愛,忘修身之道而求眾人之譽,割衣食之業以供饗宴之好,苞苴盈于門庭,聘問交于道路,書記繁于公文,私務眾于官事,于是流俗成而正道壞矣。是以圣王在上,經國序民,正其制度;善惡要于功罪而不淫于毀譽,聽其言而責其事,舉其名而指其實。故實不應其聲者謂之虛,情不覆其貌者謂之偽,毀譽失其真者謂之誣,言事失其類者謂之罔。虛偽之行不得設,誣罔之辭不得行,有罪惡者無僥倖,無罪過者不憂懼,請謁無所行,貨賂無所用,息華文,去浮辭,禁偽辯,絕淫智,放百家之紛亂,壹圣人之至道,養之以仁惠,文之以禮樂,則風俗定而大化成矣。

燕王定國與父康王姬奸,奪弟妻為姬,殺肥如令郢人。郢人兄弟上書告之,主父偃從中發其事。公卿請誅定國,上許之。定國自殺,國除。

齊厲王次昌亦與其姊紀翁主通。主父偃欲納其女于齊王,齊紀太后不許。偃因言于上曰:齊臨菑十萬戶,市租千金,人眾殷富,巨于長安,非天子親弟、愛子,不得王此。今齊王于親屬益疏,又聞其姊亂,請治之!于是帝拜偃為齊相,且正其事。偃至齊,急治王后宮宦者,辭及王;王懼,飲藥自殺。偃少時游齊及燕、趙,及貴,連敗燕、齊。趙王彭祖懼,上書告主父偃受諸侯金,以故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齊王自殺,上聞,大怒,以為偃劫其王令自殺,乃征下吏治。偃服受諸侯金,實不劫王令自殺。上欲勿誅,公孫弘曰:齊王自殺,無后,國除為郡入漢,主父偃本首惡。陛下不誅偃,無以謝天下。乃遂族主父偃。

張歐免,上欲以蓼侯孔臧為御史大夫。臧辭曰:臣世以經學為業,乞為太常,典臣家業,與從弟侍中安國綱紀古訓,使永垂來嗣。上乃以臧為太常,其禮賜如三公。

元朔三年乙卯,公元前一二六年

冬,匈奴軍臣單于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為單于,攻破軍臣單于太子于單,于單亡降漢。

以公孫弘為御史大夫。是時,方通西南夷,東置蒼海,北筑朔方之郡。公孫弘數諫,以為罷敝中國以奉無用之地,愿罷之。天子使朱買臣等難以置朔方之便;發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謝曰:山東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罷西南夷、蒼海而專奉朔方。上乃許之,春,罷蒼海郡。

弘為布被,食不重肉。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祿甚多;然為布被,此詐也。上問弘,弘謝曰:有之。夫九卿臣善者無過黯,然今日廷詰弘,誠中弘之病。夫以三公為布被,與小吏無差,誠飾詐,欲以釣名,如汲黯言。且無汲黯忠,陛下安得聞此言!天子以為謙讓,愈益厚之。

三月,赦天下。

夏,四月,丙子,封匈奴太子于單為涉安侯,數月而卒。

初,匈奴降者言:月氏故居敦煌、祁連間,為強國,匈奴冒頓攻破之。老上單于殺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馀眾遁逃遠去,怨匈奴,無與共擊之。上募能通使月氏者,漢中張騫以郎應募,出隴西,徑匈奴中;單于得之,留騫十馀歲。騫得間亡,鄉月氏西走,數十日,至大宛。大宛聞漢之饒財,欲通不得,見騫,喜,為發導譯抵康居,傳致大月氏。大月氏太子為王,既擊大夏,分其地而居之,地肥饒,少寇,殊無報胡之心。騫留歲馀,竟不能得月氏要領,乃還;并南山,欲從羌中歸,復為匈奴所得,留歲馀。會伊稚斜逐于單,匈奴國內亂,騫乃與堂邑氏奴甘父逃歸。上拜騫為太中大夫,甘父為奉使君。騫初行時百馀人,去十三歲,唯二人得還。

匈奴數萬騎入塞,殺代郡太守恭,及略千馀人。

六月,庚午,皇太后崩。

秋,罷西夷,獨置南夷、夜郎兩縣、一都尉,稍令犍為自葆就,專力城朔方。

匈奴又入雁門,殺略千馀人。

是歲,中大夫張湯為廷尉。湯為人多詐,舞智以御人。時上方鄉文學,湯陽浮慕,事董仲舒、公孫弘等。以千乘兒寬為奏讞掾,以古法義決疑獄。所治,即上意所欲罪,與監、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史輕平者;上由是悅之。湯于故人子弟調護之尤厚;其造請諸公,不避寒暑。是以湯雖文深、意忌、不專平,然得此聲譽。汲黯數質責湯于上前曰:公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何空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而公以此無種矣。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厲守高,不能屈,忿發,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目而視矣!

元朔四年丙辰,公元前一二五年

冬,上行幸甘泉。

夏,匈奴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萬騎,殺略數千人。

『資治通鑒』 宋·司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