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安门悲剧:1989年5月17日–6月4日
当邓小平开始准备调动军队的方案和宣布戒严令时,赵紫阳等一些自由派官员也在为避免暴力镇压作最後一次绝望的努力。5月16日会见戈巴卓夫之後,赵紫阳在晚上10点召开政治局常委紧急会议,再次表明了他的看法:除非党撤销「四二六社论」,不然不可能使问题得到和平解决。但这只得到胡启立的支持。在政治局之外,中央顾问委员会的一批自由派的退休干部——包括李昌、李锐、于光远和杜润生——也聚在一起,为发表一份把学生运动宣布为爱国主义的声明作最後安排。第二天一早,已经没有退路的赵紫阳给邓小平办公室打电话,希望私下面见邓小平,或许能说服邓不动用军队。赵紫阳被告知可以下午来。但他去了之後才知道,他将不是与邓小平单独见面,其他政治局常委也都会在场。邓小平显然不想接受他的意见。[21-1]
戒严令和赵紫阳离职:5月17–20日
在戈巴卓夫到达北京之前,邓小平已经在考虑如果学生不撤离广场的应急方案。4月25日,邓小平决定发表警告学生的社论的当天,就下令解放军进入战备状态。5月初就取消了一切军人请假外出的许可。[21-2]後来,当戈巴卓夫访问结束、外国媒体的最重要人员也都离开後,邓小平准备采取行动。5月17日下午4点,邓小平召集政治局常委(赵紫阳、李鹏、乔石、胡启立和姚依林)和他在中央军委的联络人杨尚昆,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与会者都可以表达自己的看法。赵紫阳解释说,局势很严峻,每天仍然有30万到40万人在示威。他认为除非撤销严厉的「四二六社论」,学生们不会自愿离开广场。[21-3]
听过其他人的意见後,邓小平说,解决全国的问题,必须先从北京开始,因为首都的任何骚乱都会影响全国。他们必须立场坚定。例如匈牙利,国家领导人的让步只会导致更多要求。假如中国领导人也作出让步,中国就完了。邓小平又说,上海的江泽民采取强硬的自上而下的措施查封了不听指示的《世界经济导报》(这对平息那里的学生示威很有帮助),成功恢复了秩序。邓小平相信,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铁腕措施。但是邓小平认为,现在北京的警察已不足以恢复秩序,需要动用军队。军队的调动要快速果断,在行动之前部署军队的计划要暂时保密。[21-4]当会上有人表示担心,外国人可能对动用武力作出负面反应时,邓小平回答说,行动要迅速,「西方人会忘记这件事的」。[21-5]
李鹏和姚依林马上表示支持邓小平的意见,尽管胡启立也表达了一些顾虑,但只有赵紫阳明确反对。赵紫阳发言时,有人提醒他少数要服从多数。赵紫阳回答说,作为党员他接受,但他仍要保留个人意见。[21-6]赵紫阳意识到,作为总书记,将要由他来宣布实施戒严并监督它的执行。他担心这种动用军队——即使是不带武器的军队——的决定只会给冲突火上浇油。
会议一结束,赵紫阳就请他的助手鲍彤为他准备一份辞职信。赵紫阳知道,他无法强迫自己执行戒严令,而这一决定意味着他政治生涯的结束,但是他也坚信自己的决定将使他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在与家人吃晚饭时,他告诉妻子梁伯琪和女儿王雁南他打算辞职,他的决定可能使全家人受连累。之後家人打电话告诉了赵紫阳在澳门和海南的儿子,他们都理解并接受父亲的决定。[21-7]
当天晚上赵紫阳尴尬地主持了政治局常委会,在没有邓小平在场的情况下研究如何贯彻邓小平实行戒严的决定。赵紫阳在会上宣布,他不能执行戒严决定。他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他说,告别的时候已经到了。
次日凌晨5点,赵紫阳来到天安门广场表达了他对学生的关切。在负责监视他的李鹏的陪同下,赵紫阳拿着手提扩音器说:「我们来得太晚了……你们说我们,批评我们,都是应该的。」全世界的人都在电视上看到了赵紫阳声音颤抖、眼含泪水的情景。他说,他也年轻过,也参加过游行,并不想後果会怎样。但他劝说学生放弃绝食,爱惜身体,以便积极参加四化建设。[21-8]有些听众把赵紫阳的讲话解释为警告,表明他已不能再保护学生。这是赵紫阳的最後一次公开露面。
5月17日被迫决裂之後,赵紫阳对计划戒严的会议不再知情,他也拒绝向公众宣布实行戒严。5月19日赵紫阳致信邓小平,再次试图劝说他软化「四二六社论」的立场,尽管此时他已经知道几乎没有成功的机会。他一直没有收到回音。
当杨尚昆最先得知赵紫阳要递交辞职信时,他劝赵紫阳将其收回,以免向公众暴露领导层内部已经公开分裂——尽管对赵在广场上出现很不满的邓小平觉得这种分裂已经显而易见。赵紫阳拒绝主持宣布戒严的会议,但他确实同意收回辞职信。尽管没有辞职,但他以身体劳累为由,请了三天病假。[21-9]正是在这三天内实行了戒严。
5月28日赵紫阳又给邓小平写信,试图就他对戈巴卓夫说的那些令邓小平气愤的话作出解释。同一天他被软禁在家中。他的助手鲍彤被捕并被送入关押高级囚犯的秦城监狱。虽然邓小平又活了八年,但他从未回覆过赵紫阳的信,他们也再没有见过面。
从5月24日到26日,北京的党中央把各省的党委书记和省长以及港澳负责人叫到北京,向他们解释了实施戒严的理由,以期得到支持。[21-10]而正式处理赵紫阳的程序是在6月4日以後才开始的。赵紫阳了解胡耀邦在1987年承认错误的後果,因此他拒绝认错,他说,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在软禁期间,他享有舒适的生活条件,但直到2005年去世,能去拜访他的人一直被严格限制,他本人出门时也受到严密监控。[21-11]
5月17日邓小平与政治局常委见面後,戒严计划迅速开始实施。第二天上午中央军委召开扩大会议,杨尚昆宣布了实行戒严的决定。当天下午中央军委又召开工作会议,最终确定了实施戒严的细节:戈巴卓夫将在5月19日上午离开北京,当晚将有五万军人快速行动,於5月20日星期六早晨到达天安门广场。[21-12]19日晚10点,李鹏在一个有大批高层党政军干部参加的大会上讲话,把调动军队的情况对他们作了说明。次日上午9时半李鹏宣布戒严将从10点开始。[21-13]杨尚昆指示军队的指挥官说,士兵即使受到挑衅也不要开枪。大多数士兵甚至没有携带武器。
戒严失败:5月19–22日
邓小平和军队领导人坚信军队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不会发生任何意外,因此甚至没有告知士兵假如遇到抵抗该怎麽办,也没有为他们提供路线图,以便在道路被封堵时可以选择其他路线。同时,学生们在5月19日下午获悉运送军人的坦克、卡车和装甲车正在进入京郊。广场上的学生预计军队将在黎明前到达,他们的心情既紧张又害怕。一些北京的学生回到了校园,但是有更多激进的学生,以及从外地来的学生(铁道部的报告说,从5月16日下午6时到19日上午8时,共有56,000名学生乘坐火车抵达北京)仍坚持留在广场上等待最坏的情况发生。[21-14]
不论广场上的学生还是高层领导,都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一幕:大批北京市民蜂拥走上街头,彻底堵住了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进城的五万名军人,六条主要道路和其他几条小路概莫能外。李鹏在5月20日的日记中简单地写道:「我们没预料到会有大的抵抗。」他又记述道,各处的部队全被挡住。有些军人试图通过地铁进入天安门广场,但地铁入口也被封死。有些部队想利用郊区的铁路线,但市民躺在了铁轨上。有一支2,000人的部队从外地乘火车到达火车站,一下车就被团团围住动弹不得。[21-15]当时还没有行动电话,人们用普通电话联络熟人,而有对讲机的人守候在主要的十字路口,看到军队到来便发出警报,使人们能够一拥而上将他们堵住。人们组成摩托车队及时传递军队进城的消息。有些官员指责赵紫阳的助手鲍彤向示威学生透露了部队前进的路线和目的地。然而,即使鲍彤是个再杰出的组织者,他也无法通报或组织街头上汹涌的人潮。
那天夜里皓月当空,照亮了北京城。外国记者看到人群从四面八方涌上街头,人数有几十万之众。据记者报道,整个城市都加入了示威,形成北京城里史无前例的景观。不仅学生得到普遍的同情,而且大多数人都反对戒严。[21-16]第二天凌晨4点半,被学生控制的天安门广场上的大喇叭兴高采烈地宣布,各个方向的部队都已被堵住,无法到达广场。广场上的示威者欢呼雀跃。
进城的士兵大多是农村青年,与城市大学生相比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远不如他们见多识广,对自己遇到的事情毫无准备。外国记者报道说,他们中间有很多人显得手足无措。他们被告知不要对辱駡作出回应,不能造成流血。他们遵守了命令。士兵几乎都没有携带武器。学生们很快就组织起来,同被堵住的卡车上的士兵交谈,试图让他们相信学生们在从事正义的事业——他们要争取更多的自由,结束腐败。有印刷机可用的围观者很快印出了反对戒严的宣传页到处散发。有些士兵既不了解情况又准备不足,显得有些同情学生们的诉求。[21-17]
李鹏在5月22日的日记中承认,军队在50个小时里无法移动。他还说,邓小平担心有可能「军心不稳」。对於邓来说,这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有这麽多青年人反对他们,军队还能维持秩序吗?士兵是否会受到学生的影响,失去遵守纪律的决心?有些士兵看上去又累又饿。[21-18]
5月22日星期一早上7点,部队接到了撤退的命令。然而开始撤离时却发生了混乱。有些市民认为军队只是想换一条路线进入市中心,因此继续阻止他们移动。不过到5月24日,部队都已撤到市郊驻紮下来。戒严令并没有被正式取消,但是随着部队的离去,示威群众开始庆贺胜利。[21-19]自1949年以来,甚至在文革期间,在北京也从来没有这麽多人自发地示威反对党的领导。邓小平现在面对的是一场毛泽东有可能引以为傲的群众运动,如果运动的矛头不是指向他自己的共产党的话。
准备武力镇压:5月22日–6月3日
5月20日一过,邓小平让军队暂时撤退的同时,立刻指示杨尚昆准备坦克、装甲运兵车、卡车和足够的武装部队,以便克服一切抵抗。这时北京的最高领导人已十分担心军队和高层在面对市民反抗时能否保持坚定的立场。5月20日,八位在实施戒严时未被徵求意见的退休将军交给邓小平一份反对使用武力的声明。邓小平和杨尚昆派了两名最高层的军事领导人逐一拜访这些将军,向他们解释实施戒严的原因。[21-20]
在此後几天,李鹏努力争取全国高层干部的支持。在5月20日以後几天的李鹏日记中,满是与全国各地领导人进行电话交谈的纪录。他在电话中解释发生的事情,希望能得到他们的赞成,并记下他们对北京领导层的决定表示拥护的声明。[21-21]据李鹏的纪录,到5月21日时已有22位省级领导表示支持戒严。邓小平则一直忙於和其他高级领导人协商,以确保得到他们的支持。陈云在这场危机中也支持邓小平,他说,坚定立场绝不後退,这一点很重要。[21-22]邓小平也会见了李先念、彭真等老干部,以确保上层不发生分裂。
5月中旬万里正在北美访问。由於担心他可能支持赵紫阳,中央领导人通知他不要直接回北京,而是先去上海。5月26日凌晨3点万里到达上海机场,迎接他的是江泽民和丁关根。丁是政治局候补委员,他向万里通报了形势。第二天丁关根根据北京的指示,向万里作了更全面的汇报。江泽民交给了万里一些北京准备好的文件,解释为何要让赵紫阳下台。[21-23]虽然万里在北美时说过一些赞成民主的话,但是回到上海後,这位一贯忠诚的中共党员表示支持邓小平的政策。[21-24]然後他才获准回到北京。
筹备新的领导班子
甚至5月20日实行戒严之前,邓小平已经忙於考虑新的领导班子,准备在恢复秩序後立刻向社会公布。在宣布免去赵紫阳职务之前,邓小平先花时间重申了1987年召开的十三大的决定,因为他要向群众表明赵紫阳所执行的政策仍会继续:不但要继续开放市场,而且要进一步扩大。外国公司正在进行的项目,甚至引起很大争议的海南洋浦项目(由日本商社熊谷组牵头),都要继续。他另外还宣布,将要花大力气解决官场腐败问题。[21-25]
为了重新赢得民众支持,邓小平需要与天安门镇压无关的新领导人,并在军队占领天安门後向社会公布。实行戒严的前一天即5月19日,邓小平、陈云和李先念就已选定江泽民做总书记,他们打算在四中全会後立刻宣布对他的任命。[21-26]邓小平表扬了江泽民的果断行动:他以巧妙的方式关闭了《世界经济导报》而没有引起过激反应。江泽民从1983年到1985年当过电子工业部部长,曾在1985年向邓小平汇报工作。邓小平、陈云和李先念冬季去上海度假时,江泽民作为市委书记接待他们,所以他们对江都很了解。他已经作为较年轻的政治局委员工作了三年,因此熟悉中央的事务。此外,他立场坚定,致力於改革,了解科技,有处理外交事务的经验,这些都是邓小平认为领导国家所需的重要品质。
邓小平、陈云和李先念还在考虑新的政治局常委成员。天津市委书记李瑞环也是一位能干的改革派领导人,他将进入政治局常委分管宣传,取代与赵紫阳走得太近的胡启立。宋平既有经验,人缘也好,善於处理困难的组织问题,根据陈云的建议将进入政治局。李鹏已经证明自己能够坚定贯彻邓小平的意愿,将继续担任总理,姚依林仍担任副总理。新的任命将立即宣布,并在下一次中央全会上正式确认。[21-27]赵紫阳将离开政治局。邓小平没有指责赵紫阳闹派性,但是他说,赵紫阳和胡耀邦一样,都只与一个小圈子的人共事。[21-28]
决定了新的领导班子後,邓小平与政治局常委两个留任的人——李鹏和姚依林——见了面。如果说他们对把总书记这一最高职位让给别人感到不满,这也属於人之常情,因此邓小平耐心地向他们解释说,为了维持国家的秩序,需要新的面孔。他还鼓励他们采取切实措施打击腐败,向群众表明党的领导人在严肃对待这个问题。邓小平说,江泽民等新领导人上台後的头几个月,需要采取一些大力的行动来证明他们致力於改革的决心。邓小平认为江泽民不应该带着他在上海的班子来任职,相反,他要求大家团结在江泽民周围,形成一个坚强的领导集体。[21-29]新的领导班子一到位,邓小平就会宣布他彻底退休的打算。即使没有任何头衔,邓仍具备一定的影响力;但江不同,他缺少革命领袖的个人威望,需要授予正式头衔以提供领导国家的权威。
江泽民并不知晓这些有关他的未来角色的高层讨论。5月31日李鹏打电话通知江泽民立刻飞到北京,但没有解释理由。江泽民抵京後,李鹏对他说邓小平要见他。第二天邓小平便通知他已被正式指定为最高领导人。江泽民在北京私下拜见了另外两位元老陈云和李先念,并立刻开始为自己的新工作作准备。
江泽民的背景使他有足够的资格成为下一代领导人的人选。他生於1926年,经考试入读扬州中学和上海交通大学,後者是中国当时最好的工程类高校之一,这说明他有很高的智力。他在上学期间学过一些英语和俄语,作为交流生在苏联生活过两年。他还学过一点罗马尼亚语。江泽民13岁那年父亲去世,他的叔叔——一个中共的革命烈士——成了他养父,这一变化使江泽民本人有了革命背景。他於1949年之前加入中共地下党。1980年後在谷牧手下担任外国投资领导小组的书记,获得了改革开放方面的经验。他又在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中国最大的工厂之一)当了六年党委书记,在重工业领域有了坚实的基础。他於1985年担任上海市长,次年成为市委书记,1987年成为中央政治局委员。
中共最高领导层在选拔接班人时偏爱出身中共革命者的家庭、特别是烈士家庭的人,因为他们在紧要关头能够靠得住,绝对忠实於党。邓小平需要完全忠诚於改革并理解改革的人,而江泽民正是这样的人。邓所需要的人也必须能果断娴熟地处理危机,江泽民则在处理学生示威和查封《世界经济导报》时表现出了这种素质。邓小平所寻找的人还必须能与各种人搞好关系,而江泽民在上海和北京都证明了他能够同其他干部和睦相处。在开朗的外表背後,江泽民其实是个聪明成熟的政治人才。虽然他没有在北京党的权力结构内部工作过,但他利用在政治局的三年熟悉了党的领导人和中央事务,并被公认为能有效处理政治问题的人才。[21-30]
强硬派学生的坚持:5月20日–6月2日
5月20日军队在北京实行戒严失败後,有越来越多的人蜂拥回到了广场,群众的支持和对实行戒严的愤怒使他们士气高昂。虽然有些学生因疲倦或害怕回到了校园,但不断涌入的外省学生填补了他们的位置。
5月29日晚,面对着天安门上毛泽东的画像,竖起了一尊巨大的仿照美国自由女神制作的「民主女神」石膏像。学生们还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引起了国内外的广泛关注。[21-31]这个塑像是由中央美术学院的学生在三天内仓促完成,分拆後用脚踏三轮车运到广场的。本来打算作为中国民主事业的永久纪念物,但在6月4日清场後被捣毁。
同时,运动的进程也开始发生变化。据铁路官员估计,在这段时间有大约40万学生乘火车到达或离开北京,但到5月30日离京的人要多於到达的人。[21-32]很多示威者担心受到惩罚,希望通过谈判软化当局立场。到5月底时,学生领袖就像他们所反对的宣传部一样,开始限制记者接触普通示威者,以便对群众所能得到的消息进行控制。但是消息很难控制,因为学生本身就不团结;那些脱颖而出的学生领袖作为大胆的演说家可以做到一呼百应,却不是能够制定长远的统一计划的战略家。学生们无法就行动达成一致。为了取得最低限度的团结,仍留在广场的学生接受了如下誓言:「我愿用我全部的生命和忠诚,誓死保卫天安门,保卫首都北京,保卫共和国。」[21-33]
镇压:6月3–4日
没有证据表明邓小平在决定向天安门派出武装部队时有任何迟疑。6月3日凌晨2点50分,他命令迟浩田「采取一切手段」恢复秩序。当时在北京的西方学者、很有眼光的墨宁(Melanie Manion)解释了邓小平的理由:「即使为了控制骚乱而在6月3日清空街道,也极有可能无法结束抗议运动……抗议者只会暂时撤退,然後又会积累起更大的力量……6月4日动用武力,确实立刻一劳永逸地结束了这场运动。」[21-34]据邓小平的家人说,不管邓小平受到多少批评,他从未怀疑自己作出的决定是正确的。[21-35]很多观察者看到五月底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认为不使用暴力清空广场也是可能的。但邓小平不仅担心广场上的学生,而且担心国家权威的普遍弱化,他断定为了恢复政府的权威,必须采取强硬行动。[21-36]
此时距苏联瓦解还有两年,但是邓小平在1989年就坚信,苏联和东欧领导人没有为维护党和国家的权力作出足够的努力。在波兰,1989年4月4日的圆桌会议使团结工会取得了政治控制权,将总统一职改为由选举方式产生,随後便是共产党的解散。巧合的是,波兰定於6月4日举行大选,而中国军队则在这一天占领天安门广场。曾在苏联留学的江泽民後来赞扬邓小平行动果断,使中国没有像苏联那样分崩离析。[21-37]
总数大约15万人的部队已经在京郊集结待命。[21-38]他们大多数是乘火车来的,但也有一些士兵是在6月1日乘十架飞机从更遥远的成都和广州抵达北京。为了预防需要更多的军队,广州机场从5月31日开始有六天没有售票。军队来自七大军区中的五个,不过所有军区司令员都表示赞成动用军队控制广场,因此并不存在某军区事後反对镇压学生的风险。无论结果好坏,他们都在一条船上。
在镇压过程中,军队的谋略家为了不使道路被封堵,早在5月26日就派出小队士兵渗透到北京市内。保密是关键。有些部队乘坐的是没有标记的卡车,武器也被藏了起来。有些部队为避免受到注意,穿着便装步行或骑自行车三五成群地进城。有些士兵守在交通要道附近,戴着墨镜,穿得像是地痞流氓。还有些人被允许穿着军装,但扮成外出进行常规跑步训练的样子。[21-39]几天内,他们不断以小规模分头进城,但在6月2日即星期五,进城士兵的数量增加了。尤其是一大批士兵逐渐集结到了天安门广场以西约四英哩的军事博物馆,这里将成为部队和装备的重要集结地之一。很多受过特别良好训练的部队也开始通过地下通道到达天安门广场旁边的人民大会堂内,他们将以训练有素的方式帮助天安门清场。还有一些穿便装的士兵被布置在全市一些重要地点,负责提供有关道路封锁状况和示威者动态的情报。
5月19日军队第一次试图实施戒严时是在夜间行动,他们错误地以为人们都在睡觉,没有想到北京市民会借着月光涌上街头。军队领导人第二次采取行动时选择了6月3日夜间,按阴历这应该是最黑的一个夜晚。这个日子还有一个好处,因为6月4日是星期日,如果秩序能在这一天得以恢复,那麽混乱就基本上被控制在周末而不是平常的工作日。
邓小平在6月3日承认,即使天安门广场和整个北京的秩序大体得到恢复,也需要几个月甚至数年时间才能改变人们的想法。他并不着急,并且觉得没有必要谴责那些参加绝食、示威或请愿的人。他命令军队只把违法者和试图颠覆国家的人作为目标。他告诉他们,镇压的理由是,为了继续改革开放,实现国家的现代化,中国需要和平稳定的环境。
在解释动用军队的理由时,邓小平承认需要进行政治改革,但是他也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坚持党的领导,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他说,如果让示威和贴大字报的现象继续下去,就没有精力把事情做好。他说,党的领导人要解释恢复秩序的决定,说服各级干部,让他们相信对抗议者采取行动是正确的。[21-40]
在6月3日之前的几天里,学生开始觉察到军队调动的一些迹象,但是他们不清楚已经有多少士兵渗透进市中心。此外,大多数学生无法想像他们的抗议会导致开枪。在6月3日之前,学生有几次投票表决是否继续占领广场。大多数人都投票赞成留下,因为主张离开的人已经用脚投了票。但是在6月4日前的几天里,一些学生领袖害怕受到惩罚,试图与政府谈判。他们说,离开广场的条件是保证他们不受惩罚,并且学生组织得到正式承认。[21-41]但他们没有获得这样的保证。
6月2日夜里,街头传出了一些部队正在开进北京的传言。示威者及其支持者到处传话,结果,军队试图进城时有很多部队车辆遭到堵截、推翻甚至烧毁。同时,政府官员则要求继续推进。6月3日下午乔石召开紧急会议研究清场的最後方案。杨尚昆把方案交给了邓小平,立刻得到批准。[21-42]领导人在6月2日估计会遇到示威者一定程度的抵抗,但是他们低估了对抗的强度。据陈希同说,人们「围困并殴打解放军。……还有暴徒抢夺枪支弹药和其他军用物资。中央机关和一些重要部门遭到冲击」。抵抗的规模和决心让李鹏十分焦躁,他第一次使用了「反革命暴乱」的说法,这意味着要像对待敌人那样对付抵抗者。他说:「我们必须坚定不移地去镇压首都这场反革命暴乱。我们对付这一小撮暴乱分子不可手软。授权解放军戒严部队、武警、公安必要时运用任何方法去对付阻挠这项任务的人。」[21-43]
6月3日各集团军司令也在北京军区司令部开会,研究了进攻计划的细节:将用机动车把士兵分三批运进北京,每一批部队都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同时行动。第一批将在下午5点到6点半之间从三环和四环出发,第二批在7点到8点之间出发,第三批在9点到10点半之间出发。早到的卡车上有些并不会配备武器,但前三批军队之後将有两批武装军人赶到:一批将在10点半出发,另一批午夜後出发。[21-44]士兵要在黎明前清空广场。
行动按计划进行。6月3日下午6点半,广播和电视发布了紧急通告,为了保护生命安全,工人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中央电视台不停地播放这条通告,广场上的大喇叭也同样广播。[21-45]但是通告没有具体说明部队就要进城。由於政府已多次发出其他警告,很多人并没有足够重视「保护你们的生命」这句话。
6月2日和3日,抗议的学生采用了他们自5月19日以来学会的策略。尽管有对讲机的人很少,但他们很好地利用了摩托车来传递部队移动的消息。数百名称为「飞虎队」的骑摩托车者向各个地点传送消息,告知部队的动向,使人们能够及时设置路障。当路障迫使领头的卡车停下来时,人们便一拥而上,割破轮胎或放气,使卡车无法继续前进。然後人们又割断线路或拆卸零件,开始嘲弄车上的士兵,并朝他们扔砖头石块,有时候还攻击坐在卡车後面的士兵。路障在一些地方很有效,不但挡住了第一批卡车,而且使後来出发的卡车也无法绕过前面不能动弹的车队。[21-46]
最激烈的抵抗和暴力发生在6月3日夜晚到4日凌晨天安门以西四英哩的大街上,这里离木樨地不远,附近的高层住宅楼居住着很多退休的高干。38军的部队在晚上9点半到达木樨地时,看到数千名市民聚集在这里阻止他们前进。公车被拖到木樨地的路中央,挡住了装甲车前行。解放军先是放催泪瓦斯和橡胶子弹,但没有多大效果,人们大胆地向部队投掷石块和杂物回应。有个军官用扩音器命令人群散开,也没有奏效。由於38军军长徐勤先以身体抱恙为由拒绝带兵,这支从西面开过来的军队就像在中国内战中向解放军投诚的国民党军队一样,承受着需要证明自己忠诚的特殊压力。大约10点半前後,木樨地附近的部队开始朝空中鸣枪,投掷眩晕手榴弹,但并未造成死亡。
夜里11点时,仍然无法前进的部队开始直接向人群射击,使用的是每分钟能发射90发子弹的AK-47自动步枪。有人中弹时其他人就会将伤者搬离危险区,把他们抬上救护车或放在自行车和三轮车上,迅速送往最近的复兴医院。解放军的卡车和装甲车也开始全速前进,压过任何敢於挡路的人。[21-47]即使开始使用真枪实弹、以致命武器对付同胞,部队仍然用了大约四个小时,才走完从木樨地到天安门大约四英哩的路程。[21-48]
在天安门广场,虽然半夜之前到达的部队人数有限,但一些警察和便衣早在几小时前就已经来到这里。晚8点,灯光照亮了广场和东长安街,到晚9点时这条大街上已几乎空无一人。装甲车和坦克开始载着部队进入广场。在数英哩之外,当军队从东边向广场开进时,一些步枪子弹击中外国摄像师和记者们所在大楼的窗户——军队这是在警告他们不要靠近视窗,因为那里可以拍摄到广场附近的屠杀画面。一些穿便衣的军官挡住外国人,告诉他们离开大街以免受伤,并警告他们不要拍摄军事行动的照片。很多拍摄者的照相机和胶卷被没收。[21-49]
在部队开始进入广场之前,广场上仍有大约10万名示威者。6月4日即星期日凌晨1点,军人们开始从不同方向到达广场。在广场四周、长安街和人民大会堂前,士兵开始朝着向他们谩骂、扔砖头并拒绝离开的平民开枪。抗议者没有想到士兵会用真枪实弹对付他们,当一些被打死或打伤的抗议者被抬走时,剩下的人才变得恐慌。
到凌晨两点时广场上只剩下几千人。学生领袖柴玲宣布,想走的就走,想留的就留。台湾流行歌手侯德健和刘晓波等几位着名知识分子早在6月2日就来到天安门广场,当时他们都认为这可能是学生占领广场的最後几天。[21-50]侯德健用麦克风警告仍然留在广场上的人说,武装部队正在向广场推进。他说,现在听他讲话的人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不怕死的,但是血已经流得够多了,留在这里的人应该和平撤离,不要留下任何可以被当作武器的东西。
当部队步步逼近时,侯德健和另外三个人於3点40分左右与戒严部队见面,协商和平撤离天安门广场。经过简短的谈判之後,解放军军官表示同意。凌晨4点广场灯光关闭。侯德健返回後不久就通过话筒宣布了他们达成的协议,让留在广场的学生马上离开。大约3,000人跟随着侯德健匆匆离开了广场。4点半军队和军车向前推进,留下来的学生往西南方撤退。早上5点20分时大约只剩下200名无畏的示威者。他们被部队强行赶走时,是黎明之前,5点40分,正如清场命令所要求的那样,广场上没有剩下一个示威者。[21-51]
据一些目击者说,广场上有人中弹,但政府发言人否认凌晨4点半到5点半之间广场上有任何人中弹,这是含蓄地承认了此前和此後可能有人遭到射杀。[21-52]政府也不否认广场附近的长安街上有人遇害。很多人想弄清楚那天晚上的死亡人数,但各种估计数目出入极大。中国官方在6月4日几天後的报告中说死了200多人,包括20名军人和23名学生,大约2,000人受伤。[21-53]李鹏在7月2日对布兰特·斯考克罗夫特说死了310人,其中包括一些解放军战士和36名学生。[21-54]遇害人之一的母亲丁子霖後来试图搜集当晚所有遇害人的姓名,截至2008年为止她总共搜集到近200个姓名。据38军政委李志远的报告,除了死伤的士兵外,有65辆卡车和47辆装甲运兵车被毁,另有485辆军车受损。[21-55]认真研究过这一事件的外国观察家所作出的最可靠估计是,遇害的示威者大约在300人到2,600人之间,有数千人受伤。最初一些外国的报道说有上万人死亡,但後来都承认这是严重的夸大。当时在北京的加拿大学者卜正民(Timothy Brook)根据外国武官的估计以及来自北京所有11所大医院的数据报告说,这些医院中至少有478人死亡,920人受伤。[21-56]有些人相信死亡人数可能高於这些医院纪录的数位,因为一些家庭担心伤者或家人受到长期政治迫害,或私下治疗,或通过非常规渠道处理了死者的屍体。[21-57]
解放军和警察在清场之後,花了几天时间清扫示威期间遍地垃圾的广场并捣毁了民主女神像。虽然与当地市民发生了少量扭打,但那晚的流血镇压之後,北京和天安门广场很快就恢复了令人不安的平静。
示威的学生领袖受到追捕:有些人被短期拘留,还有一些人被投入监狱。甚至一些着名知识分子,譬如在广场上劝说学生撤离的戴晴,也遭到逮捕和监禁。邓小平亲自决定将赵紫阳的秘书鲍彤判刑七年,但他服刑期满後仍然处在严密的监控之下。赵紫阳的另外一些部下也被监禁,一些示威者在20多年後仍未获释。通过「地下通道」提供的藏身处以及勇敢的友人的帮助,包括柴玲和吾尔开希在内的一些学生领袖,以及像严家其和陈一谘那样的知识分子领袖,设法成功逃往国外。而王丹被监禁几年後获释,他流亡到西方,在那里继续自己的学业。
温室中的一代和被推迟的希望
参加1989年示威的学生以及较年长的知识分子,像中国历史上的文人一样,对国家的命运怀有一种很深的责任感。然而,这些学生是温室中长大的一代,没有多少校园之外的经验。与1940年代後期的学生不同,他们没有用多年时间建立夺权组织;也不同於1980年代初的学生,他们没有经历过政治运动和文革的斗争,也没有经受过上山下乡的锻炼。他们是这一代人中最有才华的学生,但却只接受过考试的训练,而缺少人生历练。他们是在中国最好的中学和大学里备受爱护的教育改革的受益者。
此外,这些学生成长的这段历史时期,并没有为独立的政治活动者提供空间,让他们形成组织并检验自己的思想。示威者不是政治组织的成员,只是一群人中的一分子,领导者不断变化,参与者松散结合。在运动中脱颖而出的人,不是因为他们展现了杰出的判断力和战略规划能力,而是因为他们的即兴辩才和敢作敢为。留在广场上的人始终抱着一种幻想,以为国家领导人会承认他们的爱国热情和高尚情操,与他们对话,认同他们对国家的关心是正当的,并解决他们所提出的问题。[21-58]
这些温室中长大的一代学生就像孙中山所描述的1920年代的中国一样:一盘散沙。赵紫阳的对手指责赵煽动学生,使他们把矛头对准邓小平;赵紫阳的拥护者则反过来指责对方激怒了学生,使赵紫阳陷入尴尬的境地。赵紫阳的支持者和对手或许都想引导示威学生,但事实上他们都无法做到。学生们踏着自己的鼓点前进。甚至学生自己的领袖也只能鼓动他们,却不能控制他们。
「六四」之後,学生及其家人为死伤者而悲痛,也为失去了中国在不久的将来变得更开放、更文明的希望而悲痛。当学生领袖们思考「六四」之後该往何处去时,他们彼此承认自己挑战国家领导人,期待他们放弃权力的做法太幼稚。这一代和後来的学生们,都从这次可悲的经验中汲取了教训:跟国家领导人直接对抗很可能引起暴力反应,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因此,与苏联和东欧的抗议学生不同,中国的学生在「六四」之後不再跟共产党对着干了。很多学生逐渐相信,只有通过缓慢地建立基础,通过改善更多人的经济生活,通过加深人们对公共事务的理解,逐渐形成对民主和自由的经验,才能取得进步。甚至很多不是党员的学生也承认,领导人当时面临着国家失控的危险,只有共产党才能维持促进经济发展所不可缺少的稳定。很多人相信,尽管有腐败和自私的干部,但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所实施的改革开放政策——以及它所带来的人民生活的改善——要比其他可能的选择更可取。他们希望,接下来几十年的稳定和经济发展,能为自由社会形成一个更牢固的基础。同时,绝大多数学生运动活跃分子都放弃了集体行动,专注於追求个人前程。
很多知识分子、甚至一些党的高级干部也认为,向无辜的人们开枪的决定是不可饶恕的,党迟早要为这场运动翻案。尽管在决定动武中起积极作用的人仍然在世的时候,「六四」还很难平反,但政府的立场已经有所软化。在镇压後的20年里,很多坐牢的人都被释放,官方对这一事件的说法也逐渐变得温和:先是称为「反革命暴乱」,然後改为「暴乱」,後来又成了「政治动乱」,最终变成「八九风波」。
天安门意象的力量
1989年6月4日的残酷镇压,让我们所有关心人类福祉的人瞠目结舌。天安门广场的悲剧在西方掀起的抗议声浪,远大於亚洲过去那些规模相近的悲剧。[21-59]例如,1947年2月28日,已经接管台湾的国民党为了消灭任何有可能抵抗的地方领袖,由国民党将军陈仪杀害了上千名当地的重要人士。这一事件几十年来一直使「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间心怀怨恨,但在台湾之外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南韩总统全斗焕在1980年为消灭光州的反抗势力也进行过血腥镇压,屠杀的人数远远多於1989年的天安门,但西方电视台并没有报道光州事件,国际社会对南韩领导人的谴责也无法与天安门悲剧後中国领导人受到的谴责相比。
美国学者赵文词(Richard Madsen)对这些事件进行分析比较後,提出了一个问题:西方民众为何对天安门悲剧作出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他给出的回答是:这既与电视将该事件戏剧性地同步展示於观众眼前有关,也与学生认同西方理想有关。简言之,赵文词认为,北京的镇压触动了人们的神经,因为它被解读成对美国神话——即经济的、思想的和政治的自由终将胜利——的攻击。很多外国人以此把邓小平视为自由的敌人,因为他镇压了扞卫他们信念的英勇的学生。[21-60]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尽管被野蛮行径所伤害的人数远远多於「六四」事件, 但当时能去中国采访的外国媒体的数量无法与後来相比。吊诡的是,邓小平使中国向外国媒体开放,却使外国记者得以把他在天安门广场的镇压行动向全世界报道。
在1989年春天之前,外国记者在中国的活动和与中国人的接触都受到极大限制。干部们迫於不允许泄露「国家机密」的压力,很少与媒体对话,即使对话时也心存戒备。直到1989年4月以前,如果记者要会见想发布消息的异见人士,只能秘密见面,以免给这些人带来麻烦。
因此,对於试图一窥幕後真相的外国记者来说,北京之春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确实,对於大多数驻京的外国记者来说,报道1989年4月15日到6月之间的学生示威,是他们职业生涯中最兴奋的时刻。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在不利的环境中以达到体力极限的强度工作,捕捉着学生对自由民主的渴望,并在本国的电视和平面媒体上报道这幕激动人心的大戏。
同时,和记者们热衷於报道学生一样,学生们也热切希望自己的观点让更多的人知道。北京市民对学生毫不掩饰的大力支持,使记者和学生都难以想像政府会向自己的人民开枪。很多记者事後自我批评说,他们像自己所报道的学生一样沉浸在兴奋之中,以至於看不到潜在的危险,未能让西方观众对後果有所准备。
到5月底时,西方的电视观众和报纸读者已经完全认同为民主而战的学生,因此他们把血腥的结局视为镇压「我们的」学生,学生的立场就是「我们的」立场。民主女神像尤其让美国人感到亲切,因为它显然是对自由女神像所代表的一切的渴望。在西方观众看来,无畏的青年示威者是被冷酷的独裁者射杀的。记者看到自己刚刚结识的学生被打击和枪杀,无不感到义愤填膺,以至於情不自禁地夸大了恐怖。有人报道被杀害的示威者多达5,000人甚至10,000人。6月4日之後,有关中国已处在内战边缘的说法,仍然频频出现在西方媒体上,甚至直到6月9日邓小平会见各大军区领导人时仍是如此。但对於客观的观察者来说,局势此时显然已经稳定下来。[21-61]
在极力控制事态的中国领导人看来,外国媒体成为了推波助澜的「黑手」, 因为中国的酒店职员、靠近香港的南部城市的居民以及海外华人,都能够收听收看到这些节目。确实,很多中国人都热切收听美国之音、英国广播公司和美国有线电视(CNN)的报道。中国的专业记者羡慕那些能够自由报道他们所见所闻的西方记者,并在自己写报道时试图扩大自由的尺度。
天安门事件之後,那些相信美国出於国家利益需要与中国政府合作的商人、学者和美国政府官员,很容易就会被指责为跟北京的「邪恶独裁者」沆瀣一气。在冷战就要结束之际,很多敢言的美国自由派主张:我们的政策应当反映我们的价值观,我们不应当纵容独裁者,而是应当站在民主和人权一边。表达西方人对这些理想的信念,还有比谴责天安门镇压的责任人更好的方式吗?因此,邓小平在「六四」後所面对的敌意,不但来自义愤填膺的中国年轻人和市民,而且来自与示威者秉持同样价值观的西方官员。
假如?
这场造成如此严重的人道灾难并被全世界所见证的巨大悲剧,使所有关心人类福祉的人都会提出一个问题:这场大灾难是否可以避免?寻找悲剧直接原因的人将其归咎於邓小平采用一切必要手段清空广场的决定。批评邓小平的人说,假如他在1989年4月26日没有以如此强硬的态度对付「动乱」,假如他更愿意听听学生的意见,或者,假如他能够用尽一切非暴力手段,那麽天安门清场就不会发生如此严重的暴力,造成生命的丧失。批评赵紫阳的人认为,假如他对学生少一些鼓励,以更果断的方式对待他们,假如他不那麽关心自己的「开明领导人」形象,最後的悲剧也许能够避免。批评李鹏的人称,假如他没有如此顽固地拒绝与学生对话并体谅他们的关切,如此急迫地谴责他们,如此断然地推出「四二六社论」并给学生贴上「动乱」分子的标签,如此僵化地轻蔑学生且缺乏起码的同情心,那麽悲剧可能就不会发生。批评陈希同和李锡铭的人则说,假如他们向邓小平等老干部汇报时没有夸大事态的严重性和外国势力卷入的程度,邓小平等老干部也许不会觉得必须作出如此强硬的反应。
批评学生领袖的人说,假如他们不那麽虚荣,不那麽自视过高,对他们造成的危险不那麽无知,悲剧可能不会发生。还有人认为,假如学生和北京市民在5月20日没有阻挡试图以和平方式恢复秩序的部队,政府也许能够避免在两周之後开枪。批评西方人的中国人认为,假如没有西方人对学生的抗议煽风点火,没有外国「黑手」试图颠覆中共和社会主义制度,示威活动绝对不会失去控制。
寻找深层原因的人将矛头指向邓小平和赵紫阳在1988年放任通货膨胀加剧和放松对消费品价格控制的决定,这个决定使群众感到愤怒和焦虑。还有人批评高层官员滥用权力和特权,恐吓群众,毫无必要地严密监控个人生活,让自己的亲友大发不义之财。有些保守派谴责市场改革走得太快,从而助长贪婪,导致了官场腐败。还有人相信,邓小平没有使国家更快地走向民主,在1986年没有支持胡耀邦,才是那场冲突的最终原因。邓小平确实认为,处於最高层的干部有责任作出决定,尽管要倾听建设性意见,但最终必须做他们认为对国家长远利益有帮助的事。有些人说,假如邓小平进行更多的选举试验,削弱集权主义领导体制的禁锢,引入法治,惩治贪官,国家也许能够进步得更快,从而避免来自学生的挑战。
还有一些干部赞赏邓小平处理天安门示威的方式。他们认为,当1989年5月底天安门广场的形势开始失控时,邓小平采取的强硬措施是中国人民得以维护国家团结的唯一选择。很多干部认为,在邓小平无法用不向人群开枪的戒严令恢复秩序之後,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以他最终所采用的方式来维护国家的统一。当很多中国人把邓小平对北京学生骚乱作出的反应与戈巴卓夫和东欧领导人对付本国动乱的做法加以对比时,他们认为,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今天的情况要好得多。他们坚信,中国仍然处在早期发展阶段,假如领导人让知识分子享有他们所追求的自由,中国不可能维持统一。他们也承认1989年悲剧的严重性,但是他们相信,假如邓小平在1989年6月未能终止持续两个月的混乱,中国有可能发生更大的悲剧。
作为学者,我们和其他关心人类生命和自由的人一样,都很想找出这场悲剧的明确原因,然而事实是我们谁也无法断定,假如采取另一种做法会发生什麽。毕竟,这一事件才过去20年,对邓小平的决策所造成的长期影响盖棺定论是不可能的。假如中国人民在未来岁月里获得了更多的自由,这条通向自由的路是否要比前苏联的道路少一些曲折?1989年春天的事件是不是一个重要因素?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不知道答案。
但我们确实知道的是,在天安门事件後的20年里,中国人享受着社会的相对稳定和经济的快速增长,甚至是奇迹般的增长。小规模的抗议不计其数,领导层为发生更大抗议的可能危险而紧绷着神经,但是中国在「六四」之後的20年里避免了大规模的骚乱。今天,亿万中国人的生活要比他们在1989年时舒适得多。与中国历史上任何时期相比,他们都得到了更多的国际信息和观念。教育水平和人均寿命也在继续迅速提高。由於诸如此类的原因,中国人对民族成就的自豪感远超上个世纪。
我们也知道,中国人对更多的个人自由和更能代表他们的政府仍然怀着深切的渴望。官场腐败引起的民怨自1989年以来有增无减。很多中国人担心,没有更加独立的媒体和司法制度,很难在控制腐败上取得进步。很多中国领导人显然认为,邓小平把经济的快速增长与老百姓支持的增强联系在一起是正确的,但他们也担心一个终极的「假如」:假如在增长的步伐放缓之前,他们无法在解决这些问题上取得进展,那将会发生什麽?
[21-1]Ziyang Zhao, Prisoner of the State: The Secret Journal of Zhao Ziyang, trans. and ed. Bao Pu, Renee Chiang, and Adi Ignatius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2009), p. 27.
[21-2]Timothy 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The Military Suppression of the Beijing Democracy Movement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34.
[21-3]Zhao, Prisoner of the State, pp. 27–28.
[21-4]《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5月17日,现藏Fairbank Collection, Fung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21-5]James Lilley with Jeffrey Lilly, China Hands: Nine Decades of Adventure, Espionage, and Diplomacy in Asia (New York: PublicAffairs, 2004), p. 309.
[21-6]Zhao, Prisoner of the State, pp. 28–29. 李鹏对这些会议的记述,则是从一个批评赵紫阳不愿为恢复秩序采取必要措施的观点来阐述的,见《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5月17日、18日、19日。
[21-7]Zhao, Prisoner of the State, pp. 25–34; 2006年10月、2007年7月采访赵紫阳的女儿王雁南。
[21-8]据Beijing TV Service, reported in FBIS, May 19, pp. 13–14, reprinted in Michel Oksenberg, Lawrence R. Sullivan, and Mark Lambert, eds., Beijing Spring, 1989, Confrontation and Conflict: The Basic Documents (Armonk, N.Y.: M. E. Sharpe, 1990), pp. 288–290; Mike Chinoy, China Live: Two Decades in the Heart of the Dragon (Atlanta: Turner Publishing, 1997), p. 217; 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42–43.
[21-9]Zhao, Prisoner of the State, pp. 27–34.
[21-10]TP, p. 277.
[21-11]Zhao, Prisoner of the State, pp. 48–87.
[21-12]《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5月18日。
[21-13]《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5月19日、20日。
[21-14]TP, p. 222.
[21-15]《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5月20日。
[21-16]据Sandra Burton接受Amy Zegert采访时所言。Amy Zegert允许我查阅她为哈佛大学肯尼迪政治学院修伦斯坦中心所做的23次采访,采访对象是1989年在北京做报道的记者。在此对她深表谢意。
[21-17]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48–78. 卜正民(Timothy Brook)6月4日之前一直在北京,6月4日之後对军队在天安门事件中所起的作用做了大量采访。当时驻北京的一位美国武官对卜正民的书所作的评论见Larry Wortzel, “Review: Quelling the People,” Australian 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 no. 31 (January, 1994), pp. 123–126.
[21-18]《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5月22日。
[21-19]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43–77.
[21-20]TP, p. 265.
[21-21]《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5月21日。
[21-22]《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5月19日,25日。
[21-23]TP, pp. 277–279, 291.
[21-24]TP, p. 305.
[21-25]《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5月31日。
[21-26]《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5月19日。
[21-27]TP, pp. 297, 308–314.
[21-28]《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5月31日。
[21-29]TP, pp. 323–328. 对邓向李、姚解释的另一个译文见Oksenberg, Sullivan, and Lambert, Beijing Spring, 1989, pp. 333–338.
[21-30]Robert Lawrence Kuhn, The Man Who Changed China: The Life and Legacy of Jiang Zemin (New York: Crown, 2004). 虽然这不是一本学术著作,但它所报道的情况大多准确。
[21-31]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87–88。
[21-32]TP, p.319.
[21-33]TP, pp. 288–289.
[21-34]Melanie Manion, “Introduction: Reluctant Duelists,” in Oksenberg, Sullivan, and Lambert, Beijing Spring, 1989, p. xl.
[21-35]作者在2007年7月对邓小平女儿邓林的采访。
[21-36]当我在5月最後一周见到刘宾雁时,他预见到了流血事件,因为他相信邓小平要吓住群衆。
[21-37]2006年11月采访江泽民。
[21-38]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73–74, 80.
[21-39]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89–91.
[21-40]TP, pp. 359–362.
[21-41]TP, pp. 353–354.
[21-42]《李鹏六四日记》,1989年6月3日。
[21-43]TP, pp. 368–369。
[21-44]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108–113。
[21-45]TP, p. 368–371; Andrew Scobell, China’s Use of Military Force: Beyond the Great Wall and the Long March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 150–151.
[21-46]TP, p. 365; 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114–120.
[21-47]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121–122.
[21-48]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114–130; TP, pp. 372–377.
[21-49]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118–120.
[21-50]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 94.
[21-51]Long Bow Group, The Gate of Heavenly Peace, video recording, produced and directed by Richard Gordon and Carma Hinton (San Francisco: Distributed by NAATA/CrossCurrent Media, 1996); 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 145; TP, pp. 377–382, 389–391. 虽然这些文献的记述大体一致,但对事情发生的时间估计有所不同。
[21-52]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133–148.
[21-53]TP, pp. 383–385。
[21-54]George Bush and Brent Scowcroft, A World Transformed (New York: Knopf, 1998), p. 109.
[21-55]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 130.
[21-56]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 161.
[21-57]Brook, Quelling the People, pp. 151–169.
[21-58]很多领袖人物都出现在Long Bow Group的电影《天安门》(The Gate of Heavenly Peace)中,这部电影多年来一直受到人们的认真研究。
[21-59]这一部分内容我使用了Amy Zegert对当时记者们的采访,但是她不对我这里任何解释承担责任。关於美国有线电视(CNN)的报道见Chinoy, China Live.
[21-60]Richard Madsen, China and the American Dream: A Moral Inquir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pp. 1–27.
[21-61]例如《纽约时报》记者Nicholas D. Kristof和Sheryl WuDunn的报道:「[6月4日的]这些屠杀行动可能标志着结束中共统治的起点。」见Nicholas D. Kristof and Sheryl Wudunn, China Wakes: The Struggle for the Soul of a Rising Power (New York: Times Books,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