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苏格拉底和苏格拉底学派
我们已经描述了公元前五世纪末开始形成的哲学和伦理学情况。需要一个思想家将秩序引入到这一理智和道德混乱的时代之中,辨别真伪,区分本质和偶然,将人们引上正确之路,帮助他们在事物的正确联系中认识事物—需要一个中庸者在极端保守派和极端自由派之间保持平衡。苏格拉底就是这样一位思想家,他是思想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是一系列哲学家的理智鼻祖,他的观点和理想统治了两千年的西方文明史,并且对思想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
苏格拉底于公元前469年出生于雅典,是一个穷人家庭的儿子,父亲是一个雕刻家,母亲是一个助产士。我们并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教育,但是他对知识的热爱很明显为他在这座文化城市的理智成长创造了机会。他继承父业,但是很快感到“神谕要求他通过向别人提问检查他自己”。他有一个习惯,在大街上、市场上和体育场同各种各样的男人女人交谈,谈论各种话题:战争、政治、婚姻、友爱、爱情、家政、艺术和贸易、诗歌、宗教、科学,特别是道德问题。他熟悉人类的一切事情。生活和他的所有兴趣都成为研究的主题,他只对世界的物理方面不感兴趣。他敏锐而富有热情,能够很快发现证明中的错误,善于将谈话引向问题的核心。虽然在性格上温和有礼并且风趣幽默,他却喜欢揭露其同时代的庸医和骗子,用他的机智和逻辑来揭穿他们的真面目。
苏格拉底在他的行为中示范了他所教导的美德:他是一个具有出色的自制、慷慨、高尚、节俭等品质的人,具有很大的忍耐力,需求极少。在七十年的一生中,他充分证明了自己在身体和道德方面以及在战争和履行自己正义义务的过程中所具有的勇气。他在接受审判时表现出来的风度为人们提供了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图画,描述了他在道德上高贵、坚定、始终如一的品质。他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没有恐惧和喜好。他的去世像他活着时一样壮丽,他对所有人都仁慈,不怨恨任何人。他受到自己城市的人民谴责,这一虚假的指控认为他宣扬无神论并腐化青年,他被判处死刑并喝下毒芹酒(公元前399年)。他自己遵守法律,并认为其他人也应当遵守,这表明了他对权威的尊重和对国家的忠诚。在他被判刑之后,朋友们为他安排了一个出逃计划,他拒绝受益,因为他在他的一生中已经从法律中获利,不能再在年老时对他的保护人不忠。
苏格拉底相貌平平。他矮小而粗壮,眼睛模糊,塌鼻子;他大嘴厚唇,不修边幅,笨拙而丑陋。他的外表像撒梯(森林之神)。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亚西比德将其与赛利纳斯(年迈的森林之神)的半身像联系起来。但是当他开始讲话,他的个人魅力和他的非凡谈吐就会使人们忘记他的独特相貌。
参考书
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在《色诺芬著作集》第三卷中,H.G.Dakyns译,1890-97年;柏拉图的《对话集》,特别是《普罗泰戈拉篇》《申辩篇》《克里托篇》《斐多篇》《会饮篇》和《泰阿泰德篇》,Jowett译,第3版,1892年;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一卷,第六章;第十三卷,第四章),W.D.Ross译;亚里士多德,《伦理学》,J.E.C.Welldon译,1892年;E.Zeller,《苏格拉底和他的苏格拉底学派》,O.J.Raichel译,1885年;J.T.Forbes,《苏格拉底》,1905年;A.E.Taylor,《苏格拉底的追随者》,1911年;R.Cross,《苏格拉底,这个人及其使命》,1914年;R.P.Millet,《苏格拉底和近代思想》,1920年;F.M.Cornford,《苏格拉底之前和之后》,1932年;G.Bastide,《苏格拉底的历史时刻》,1939年;A.E.Chaignet,《苏格拉底生平》,1868年;A.Fouilée,《苏格拉底哲学》,1873年;E.Pfleiderer,《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他们的学派》,1896年;M.M.Dawson,《苏格拉底的伦理学》,1924年;A.K.Rogers,《苏格拉底的问题》,1933年;A.D.Winspear和T.Silverberg,《苏格拉底是谁》,1939年。
苏格拉底是哲学史上独一无二的人物。他没有著作,但却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家,通过他的学生柏拉图,苏格拉底对西方哲学史的整个发展产生了不可计算的影响。柏拉图的对话展示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思想结合,将实际上由“真实的”历史上的苏格拉底提出的学说与柏拉图的学说(苏格拉底只是一个代言人)区分开来,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罗素很恰当地指出:“对许多人,可以确定地说我们知之甚少,对其他人,可以确定地说我们知道很多。但是对于苏格拉底,我们并不确定我们是知道很少还是知道很多。”[1]将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理想化的苏格拉底区分开来的独立证据是非常不充分的。阿里斯托芬在《云》中给了我们一幅苏格拉底的漫画,但是我们从中找不到与其哲学有关的东西。色诺芬在他的《回忆录》中对苏格拉底及其哲学做了一个同情的但是极为枯燥的叙述;他的冷静而不夸张的陈述可以作为柏拉图理想化的苏格拉底的一个矫正。但是色诺芬是一个军人,没有特别的哲学思维能力,而且他的判断在哲学问题上并不完全可信;罗素对色诺芬的评论是中肯的:“一个愚蠢的人对一个聪明人言语的报道永远不可能是准确无误的。……我宁愿让最刻薄的哲学家敌人来报道我,也不愿让一个对哲学无知的朋友来进行报道。”[2]为了重构苏格拉底的哲学,我们必须单独依赖柏拉图的对话。针对哪些学说是苏格拉底的,哪些是属于柏拉图的这一问题所做的决定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猜测性的。少数解释者走向极端,将实际的苏格拉底减少到最低程度,只是视苏格拉底的哲学为柏拉图哲学的一个发展阶段;其他人则走向相反的极端,将柏拉图的形式或观念理论归于苏格拉底。正确的观点可能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我们无疑可以认为苏格拉底在柏拉图的对话中发明了概念分析和定义的哲学方法,并将这一方法应用到了伦理学概念的定义中。
第一节 苏格拉底的问题
苏格拉底最关心的是应对智者派的挑战,这一挑战破坏了知识,威胁到道德和国家的基础。他认为哲学反思是完成这一任务最适宜和具有实践性的方法,因为如果怀疑论是时代的最终结论,那么我们就没有希望逃脱流行人生观中的虚无主义结论。他很清楚地看到盛行的伦理和政治谬误源于对真理意义的误解,而知识问题是整个状况的关键。怀有这一信念,对人类理性有能力解决时代的实践困难充满信心,他承担了这一使命。苏格拉底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并不是要构建一个哲学体系,而是要激发起人们对真理和美德的热爱,帮助他们正确思考,以便他们能够正确地生活。他的目的是实践的而非思辨的;他对获取知识的正确方法而不是对这一方法的理论或方法论感兴趣。他根本没有提出任何理论,而是实践了一种方法,按照这一方法生活,并以身作则地教导其他人遵守这一方法。
在苏格拉底看来,为了达到真理,我们不能轻易相信进入我们头脑中的每一个偶然观点。混乱、模糊和空洞的思想充斥着我们的头脑;我们有许多尚未充分理解的观点,甚至从未检查过这些观点,我们基于信念而接受了大量偏见,而并不理解这些偏见的含义;我们做出大量任意的断言,而并没有为其提供辩护。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真正的知识,没有真正的信仰;我们将理智的大厦建立在沙土上,除非我们重建大厦的根基,否则整个大厦就会坍塌。我们最迫切的任务就是使我们的观念明晰,理解术语的真正含义,正确定义我们所使用的概念,准确地知道我们正在谈论什么。然后,我们还应当为我们的观点提供理由,证明我们的论断,要思考而不是去猜测,用事实来证实我们的理论,并进行相应的修改和纠正。智者认为没有真理,我们不可能获得知识;人们彼此之间存在差异,一种观点反对另外一种观点,一种观点和另外的观点一样好。苏格拉底说,这是一个危险的错误。思想存在着多样性,这是真的;但是我们有义务去发现是否不同的观点后面不会有根本的一致,所有观点都基于某个共同的基础,所有观点都能够赞同某个原则。发展这样的普遍判断就是苏格拉底在讨论中所使用的方法。这一方法就是巧妙地反复诘问。对正在讨论的题目,他装作和其他人一样所知甚少;实际上,他经常自称知道的少于其他人(苏格拉底式的讽刺)。但是人们很快就感觉他是掌控局势的大师,他正在使他们自相矛盾,一直在巧妙地将他们的思考引导进他的思路中。他的一个听众抱怨道,“你总是习惯于问那些你已经完全知道其意义的大部分问题。”在一个人眼前,争论者混乱模糊的概念逐渐成型,越来越清晰而明确,最后非常醒目,像美丽的雕塑。苏格拉底学到了雕刻艺术的精髓。
第二节 苏格拉底的方法
在讨论一个题目时,苏格拉底通常从他的同伴的那些普通而仓促形成的观点开始。他用取自日常生活的实例来检验这些观点,在有必要时就指出这些观点没有充分根据,需要进行修改和纠正。他通过提出相关实例,帮助人们参加到对话中,使他们自己形成正确的观点,直到逐步发现真理才算满意。色诺芬举的一个著名例子将苏格拉底的方法所具有的本质特征清晰地展现出来。在这个例子中,通过富有技巧的提问,苏格拉底使一个叫欧提德莫斯的年轻人承认他怀有雄心,想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苏格拉底之后向他建议,为了实现他的雄心壮志,他必定自然地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这个年轻人认为他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苏格拉底说,但是必定存在某些行为,它们是正义的适当结果,正如某些行为是功能和技巧的适当结果一样。没有问题。那么你当然可以告诉我们那些行为及其结果是什么。当然我能,我也能够说出不正义的行为及其结果。非常好;那么假设我们写下相反的两栏:作为正义结果的行为和作为不正义结果的行为。欧提德莫斯说,我同意。好,那么虚伪怎么样?虚伪应该被放在那一栏?当然放在不正义一栏。那么欺骗呢?在同一栏。盗窃呢?也是在不正义一栏。奴役呢?还是在不正义一栏。这些行为都不能放到正义一栏吗?从未听说过可以将其放在正义一栏。苏格拉底说,好吧,假设一位将军必须处理某个对其国家犯了极大错误的敌人;如果他征服并奴役这个敌人,这样做错了吗?当然没有。如果他拿走这个敌人的财物或者用策略欺骗他,这些行为怎么样?那样做当然完全正确。但是我想你是在谈论欺骗或者虐待朋友。那么,在某些情形中,我们必须将同样的行为放在两栏上吗?我认为是这样的。
好吧,现在假设我们将讨论限定在朋友上面。设想一个将军所带的军队士气低落,组织混乱。假设他告诉士兵们预备队即将到来,欺骗他们接受这一信念,使他们摆脱沮丧,并赢得了胜利。这个欺骗朋友的例子怎么样?我想我们不得不将这一行为放到正义一栏中。再假设一个小孩需要药物,但是又不肯吃,他的父亲欺骗他,使他相信药是好东西并吃了药,从而救了他一命。这一欺骗行为怎么样?这一行为也必须放到正义一栏中。或者假设你发现一个朋友极度疯狂中,你偷走他的剑以免他自杀。对于这一偷窃行为你认为如何?这一行为也必须放到正义一栏中。但是我记得你说过朋友不能盗窃是吧?好吧,如果你愿意,我愿意收回刚才的观点。非常好。但是现在我要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是认为一个自愿违反正义的人不正义,还是不自愿违反正义的人更为不正义?苏格拉底,说实话我对自己的回答已经丧失了信心,因为整个事情已经与我之前认为的完全相反。[3]
这样,苏格拉底通过归纳过程逐步引申出定义来。在例子的帮助下,先形成一个暂时性的定义;通过其他的例子来检验这个定义,对定义进行拓展或者限制,最后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这就是后来弗兰西斯·培根所称的“否定例证”,这些例子同传统的定义提供的例子相反,在归纳定义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归纳定义的目标是要找出被定义对象的本质特征,获得清晰而明确的观念或者概念。有时苏格拉底还通过追溯最初的原则来检验所提出的陈述,根据被认为是正确的基本定义来评论这些陈述。这里的方法是演绎的。例如,你说这个人与那个人相比是一个好公民。但是你的断言只是一个主观的观点,没有任何价值,除非你根据可接受的定义给予你的观点以理由。你所讨论的这个人是否是一个好公民,这一问题只有当你知道一个好公民的含义并准确界定你的术语后,才能得到解决。
无论何时,当任何人在任何一点上同某个人相矛盾,后者说话不明确,或者毫无证据地断言,他所提及的某个人(与苏格拉底提到的其他某个人相比)在公共事务上更加聪明或更好,或者具有更大的勇气,或者在某些方面更优秀,他就会以如下某种方式使整个论证回到基本命题上:你是说你所推荐的这个人比我推荐的人更是一个好公民吗?我确实这样认为。为什么我们不首先考虑一下,一个好公民的义务是什么?让我们来这样做。那么他不是在管理公共钱财从而使国家更富有这一点上更为优秀吗?毫无疑问。他不是在战争中更善于战胜敌人吗?那当然。他不是在外交事务中更善于将敌人变为朋友吗?肯定如此。他不是更善于让人民停止纷争、团结一致吗?我认为是这样。当这一讨论返回到最初原则上,对那些反对他的人来说,真理就变得很明显了。
当他检查论证中的任何主题时,就提出其真理性以及广为承认的命题,认为这样就为他的推理提供了一个确定的基础。因此当他讲话时,就我所认为的人来说,他最容易说服他的听众赞同他的论证;他曾经说过,荷马之所以将无可置疑的演说家这一名号送给尤利西斯,是因为他能够根据所有人都接受的观点来形成自己的推理。[4]
因此,知识毕竟是可能的,但前提是我们要遵循合理的方法;我们必须正确定义我们的术语,必须将我们的推理返回到基本原则上。知识和一般、典型有关,和特殊、偶然无关。智者没有理解这一点,而苏格拉底纠正了他们。但是他在一个很重要的方面赞同智者派:他同智者持有相同的信念,认为宇宙论和形而上学的思考毫无用处。“事实上,同其他人相比,他坚决反对讨论诸如宇宙的性质这样的高深问题;宇宙(如学者所表述的那样)如何形成,或者是什么力量产生了天体现象。他认为,用这样的问题来劳神费力,这是在干蠢事。”他的兴趣是伦理和实践上的,他看不出宇宙论和形而上学的思考会有什么结果。
他说,研究人类知识的学者,希望他自己的研究能够如他所愿的那样,对自己或者他人有益。当这些探索上天运转的人发现是什么促成各种自然现象发生时,他们希望随意产生风、水以及富饶的季节吗?他们想要操纵这些以及类似者来满足他们的需要吗?……他自己从来没有厌倦讨论与人有关的问题。什么是虔诚?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高尚?什么是卑鄙?正义和不正义是什么意思?清醒和狂热、勇敢和胆怯是什么意思?国家是什么?政治家是什么?什么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什么是占统治地位的人物?他还研究了类似问题,掌握了关于这些问题的知识的人是高贵的,而缺少这些知识的人则可以被理所当然地视为奴隶。[5]
在强调苏格拉底的方法时,我们必须记住,苏格拉底并不是方法论学者;他自己并没有明确表述他的哲学研究方法—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为自己设置方法论任务的哲学家。但是苏格拉底的确将一种方法应用到实践中,而他自己的思考非常好地诠释了一个哲学程序的模式,很难相信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模式的特征和它的主要步骤。苏格拉底所使用的这个方法在他的哲学分析中具有五个很容易辨别的特征:
(1)这一方法是怀疑论的:该方法开始于苏格拉底针对所讨论问题的真理的真正或自称的无知。这就是苏格拉底式的讽刺,被他的某些听众认为是不真诚的做作,但是这一讽刺无疑表明了苏格拉底的真正有才华的谦虚。苏格拉底和智者派共同分享了怀疑论,他对怀疑论的采纳表明他很可能受到智者派的影响。但是智者的怀疑论是明确的和决定性的,而苏格拉底的怀疑论则是尝试性和暂时性的;苏格拉底的怀疑和假定的无知就像笛卡尔的最初怀疑一样,是追求知识不可缺少的第一步。(2)这一方法是谈话式的;它使用的对话不仅是一种辩证策略,而且是发现真理的一个技巧。苏格拉底坚信,尽管人们持有各种不同观点,但是存在着人们都能够赞同的真理,基于这一信念,苏格拉底通过讨论或者问答让真理呈现出来。由团体中的某个成员提出一个流行的或仓促形成的概念,或者从诗歌或其他传统资源中提出这样的概念,从这一概念开始,苏格拉底让其经受激烈的批评,由此形成一个更加充分的概念。他的方法在这方面经常被描述为助产士方法;这一方法是理智的助产士的艺术,催生了其他人的观点。(3)这一方法是与概念的或者定义有关的,因为它将知识的目标设置为获得诸如正义、虔诚、智慧、勇气等伦理学概念的正确定义。苏格拉底不明言地假定真理包含在正确的定义中—这一假定绝不是合理的;准确的定义对于知识来说无疑不可缺少,但是仅凭定义自身不可能构成知识。(4)苏格拉底的方法是经验的或者归纳的,因为他是依据具体事例来对别人提出的定义进行批评;苏格拉底通过诉诸于常识经验或者一般习俗来检验定义。但是(5)这一方法也是演绎的,因为该方法是通过引出某一定义的含义,推演它的结果来检验这一定义。苏格拉底的定义性方法对哲学探究的逻辑是一个真正的贡献:它导致了柏拉图的辨证方法的产生,对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产生了相当重要的影响。[6]
第三节 苏格拉底的伦理学
苏格拉底对知识的信念,对清晰而理由充分的思考的信念是强烈的—这一信念如此强烈,以至于他认为知识可以解决人类的所有问题。他将自己的方法应用到所有人类问题上,特别是道德问题,并试图为行为找到理性的依据。我们已经看到,激进的思想家将他们所处时代的伦理观念和实践仅仅视为习俗;毕竟强权意味着公理。保守者认为习俗是不言自明的:行为准则不是一个人能够推理出来的;准则必须得到遵守。苏格拉底力图理解道德的意义,发现正确和错误的理性原则,凭借这一原则来解决道德问题。在他的脑海中最重要的问题是我应当如何安排我的生活?理性的生活方式是什么?一个理性存在者,一个人应当如何行动?智者认为人是万物的尺度,凡是让我(具体的我)满意的,就是正确的;不存在普遍的善。智者的这一观点不可能是正确的。事情不止如此;必定存在着某个原则、标准或者善,所有的理性动物在仔细思考后都承认和接受这一原则、标准或者善。那么什么是善,什么是最高的善,所有事物都为了这一最高的善而善的?
苏格拉底这样回答:知识就是最高的善。苏格拉底伦理学的中心观点包含在这一公式中:“知识即美德。”正确的思考对于正确的行动来说是根本的。一个人要掌舵或者治理国家,就必须具有关于船的构造和功能的知识,或者关于国家的性质和目的的知识。类似地,除非一个人知道什么是美德,知道自制、勇气、正义和虔诚的含义以及其对立面,否则他就不可能是有美德的;而他知道了什么是美德,就会成为有美德的人。知识既是美德的必要条件,也是充分条件:没有知识,也不可能有美德,拥有知识也就确保了有美德的行动。“无人自愿为恶或者不自愿地为善。”“没有人自愿追求邪恶的东西或者他认为是邪恶的东西。宁愿为恶而不愿为善,这不是人的本性;当一个人被迫在两个恶之间选择时,没有人会在可以选择较小恶的情况下选择较大的恶。”有人反驳道:“我们看见了好的并且赞同它,但是却去追求恶。”苏格拉底否认我们能在知道真的善的情况下,却去追求恶。在他看来,关于正确和错误的知识并不只是理论上的观点,而且是一个坚定的实践上的信念;不仅是一个理智问题,而且是一个意志问题。
苏格拉底从他对知识和美德的同一这一观点中推出许多其他结论来。既然美德是知识,由此可知,美德是一:知识是一个统一体,一个真理的有组织的体系,因此各种美德只是美德的许多不同形式。而且,美德不仅是善自身,它也对人有利。所有高尚和对人有用的行为倾向会使生活无痛苦而且快乐;因此高尚的行为也是有用的和善的。美德和真正的幸福是同一的;没有人能在缺少节制、勇敢、明智和正义的美德的情形下幸福。
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说,我劝你们所有人,年老的和年轻的,不要考虑你们个人或者财产,首先最重要的是关心灵魂的进步。我告诉你们,美德并不是通过钱财而获得的,而是美德带来了钱财和所有其他人类的善,公共的和私人的。
他在受审时说的最后的话是:
我仍然对他们(我的宣判者和告发者)有事相求。当我的孩子长大,如果他们关心财富或者任何东西,而不是美德,或者如果他们自称具有美德,实际上却一无是处,我将请求你们,我的朋友们,要惩罚他们,像我使你们感到不安一样使他们感到不安。如果他们不关心他们应当关心的事情,在没有取得成就时却认为自己了不起,请像我责难你们一样来责难他们。如果你们这样做了,我和我的儿子们都会认为你们做了正义的事情。
第四节 苏格拉底学派
正如我们已经指出的,苏格拉底没有建立一个形而上学体系,也没有提出一个知识或行为理论。他的学生们仍然需要在这位大师奠定的基础上建立这一理论。有的学生将通过他的方法而提出的逻辑问题作为自己的研究主题,其他人则将他们的注意力转向暗含在他的伦理学方法中的问题,试图建立伦理学理论。由欧几里德(公元前450年~前374年)创立的麦加拉学派将苏格拉底“美德是知识”的学说和埃利亚学派“存在是一”的学说结合起来:善的概念构成了事物的永恒本质;任何其他东西—物质、运动或者变化的感觉世界—都不是真正的存在。因此,只存在一个美德,因此外在的善不可能有美德。欧几里德的后继者们夸大了他的学说中辩证法的一面,沿着芝诺、埃利亚学派和智者派的传统,热衷于各种细微和琐碎的争论(诡辩)。
苏格拉底的伦理学有很多方面,其不同部分之间经常彼此冲突。每个冲突的方面都被他的追随者夸大。有两个重要的伦理学派,每个学派都以苏格拉底某一时期的学说为依据。这两个学派分别是由亚里斯提布斯(约生于公元前435年)在昔勒尼建立的昔勒尼学派和由安提斯泰尼(死于公元前366年)在雅典的赛诺萨吉斯运动场建立的犬儒学派。昔勒尼学派采纳了苏格拉底对快乐的热烈描述和满足源于理智追求的观点。对他们来说,至善或者最高的善意味着获得最大数量的快乐和避免痛苦。昔勒尼学派的学说是一种单纯的量上的享乐主义:这一学说并没有区分较高级的快乐和较低级的快乐,而是追求的这些快乐都是最强烈的,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的快乐。朴素的享乐主义自身包含着悲观主义的萌芽:让快乐在量上超过痛苦,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对快乐的排他性追求导致了厌世和痛苦。这一学派的悲观主义者海格西亚斯认为达到一种无痛苦状态的人是幸运的;对大多数来说,人生就是痛苦压倒快乐。在这些情境下,自杀就成为唯一的出路,这样他就成为“自杀的倡导者”。
犬儒学派夸大了苏格拉底的学说,认为与知识同一的美德是因为其自身的原因而有价值,而与任何快乐形式的报偿无关。因此一个人有义务成为有美德的人,并力求独立于所有欲求。强调独立和不受欲求的限制,这是对苏格拉底所奉行的品格的赞扬—他的人格独立性和和对其他人的观点保持中立。美德和义务的伦理学导致其倡导者采取极端的训练、约束、克制并不受财产影响—换句话说,就是禁欲。这一学说还导致了其倡导者拒绝文明的不自然,而倡导回到自然状态中。锡诺普的第欧根尼是犬儒学派激进一面的实践上的拥护者。
这两个苏格拉底伦理学派尽管存在着彼此反对的地方,但是他们的学说有一个共同的重要因素。他们都寻求对个人的拯救,一个在快乐中寻求,另一个在对快乐的放弃中寻求。这两个学派在后期希腊哲学中发挥了同样的影响:昔勒尼学派关于快乐是最高的善的学说被伊壁鸠鲁接受并加以修正,而犬儒学派拒绝快乐并提倡为了美德自身而有美德的学说则由斯多葛学派加以发展。[7]
参考书
G.Grote,《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其他同伴》,四卷本,1888年;J.Watson,《从阿里斯提普斯到斯宾塞的享乐主义理论》,1895年;P.E.Moore,《希腊哲学》,第一章,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