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剑侠传》第一四一回

心存故国 浮海弃槎
祸种明珠 奸人窃位

  且说那紫云宫三个首脑,原是孪生姊妹三人,乃元初一个遗民之女。其父名唤方良,自宋亡以后,便隐居天台山中。此时人尚年轻,只为仇人陷害,官家查拿甚紧,带了妻室,逃到广东沿海一带,买了一只打渔船,随着许多别的渔船入海采参。他夫妻都会一些武功,身体强健,知识更比一般渔人要高出好多倍,遇事每多向他求教,渐渐众心归附,无形中成了众渔人的头脑。他见渔船众多,渔人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便想利用他们成一点事业,省得受那官府的恶气。先同众人订了规矩,等到一切顺手,全都听他调度,才和众人说道:“我们冒涉风涛,出生入死,费尽许多血汗,只为混这一口苦饭。除了各人一只小船,谁也没甚田产家业。拿我们近几年所去过的所在说,海里头有的是乐土,何苦在这里受那些贪官污吏的恶气?何不大家联成一气,择一个风晴日朗的天气,各人带了家口和动用的东西,以及米粮蔬菜的种子,渡到海中无人居住的岛屿中去男耕女织,各立基业,做一个化外之人,一不受官气,二不缴渔税,快快活活过那舒服日子,岂不是好?”

  一席话把众人说动,各自听了他的吩咐,暗中准备。日子一到,一同漂洋渡海,走了好几十天,也未遇见风浪,安安稳稳到达他理想中的乐土。那地方虽是一个荒岛,却是物产众多,四时如春,嘉木奇草,珍禽异兽,遍地都是。众人到了以后,便各按职司,齐心努力,开发起来。伐木为房,煮海水为盐,男耕女织,各尽其事。好在有的是地利与天时,只要你有力气就行。不消数年,居然殷富,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你有的我也有,纵有财货也无用处。有方良作首领,订得规矩又公平,虽因人少,不能地尽其利,却能人尽其力。做事和娱乐有一定的时期,互为劝励,谁也不许偷懒,谁也无故不愿偷懒。收成设有公仓,计口授粮,量人给物,一切俱是公的。闲时便由方良授以书字,或携酒肉分班渔猎。因此人无争心,只有乐趣。犯了过错,也由方良当众公平处断。大家日子过得极其安乐。方良给那岛取了个名字,叫做安乐岛。

  光阴易过,不觉在岛中一住十年。年时一久,人也添多,未免老少程度不齐,方良又择了两个聪明帮手相助。这日无事,独自闲步海滨,站在一片高可参天的椰林底下,迎着海面吹来的和风,望见碧海无涯,金波粼粼。海滩上波涛澎湃,打到礁石上面,激起千寻浪花,飞舞而下,映着斜日,金光闪耀,真是雄伟壮阔,奇丽无比。看了一会海景,暗想:“如今渔民经这十年生聚教训,如说在这里做了一个海外之王,不返故乡还可;假如说心存故国,想要匡复,仅这岛中数百死士,还是梦想。”又想起自己年华老大,雄心莫遂,来日苦短,膝下犹虚,不禁百感交集,出起神来。正在望洋兴叹,忽听身后椰林中一片喧哗,步履奔腾,欢呼而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众渔民家的小孩放了学,前往海边来玩。各人都是赤着上下身,只穿了一条本岛天产的麻布短裤。这些儿童来海边玩耍,方良原已看惯。因为正想心事,自己只一现身,那些儿童都要上前招呼见礼,懒得麻烦,便将身往椰林中一退,寻了一块石头坐下,似出神,非出神,呆呆望着前面林外海滩中群儿,在浅浪中欢呼跳跃,倒也有趣。待了一会,海潮忽然减退。忽见这群儿童齐往无水处奔去,似在搜寻甚么东西,你抢我夺,乱作一堆。

  方良当时也没做理会,见海风平和,晴天万里,上下一碧,不由勾起酒兴,想回家去约了老伴,带些酒食,到海边来赏落日。方良的家在林外不远,慢慢踱了出来。走没几步,便被几个小孩看见,一齐呼唤:“方爹在那儿!”大家都奔了过来见礼。方良见群儿手上各拿着几片蚌壳,蚌肉业已挖去,大小不一,色彩甚是鲜明,便问:“要这东西作甚?”就中有一个年长的孩子便越众上前答道:“这几日蛤蚌也不知哪里来的,多得出奇。海滩上只要潮一退,遍地都是,拾也拾不完。我们见它们好看,将肉挖了,带回家去玩耍,各人已经积了不少了。”方良闻言,见他手上也拿着一只大的,蚌的壳虽已被他掰开,肉还未抠去,鲜血淋淋,尚在颤动,不禁起了恻隐之心。当下止了回家之想。将众儿童唤在一起说道:“众子侄们既在读书,应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海中诸物,如这蚌蛤等类,除了它天生的一副坚甲,用以自卫外,不会害人。我们何苦去伤害它的性命?这东西离水即死,从今以后,不可再去伤它。当你们下学之后,我在离海岸两三丈外,设下数十根浮标,下面用木盘托住,一头系在海滩木桩上面,标顶上有一绳圈。我教你们学文学武之外,教给你们打暗器之法。蚌过大的,由你们送它入海;只你们手能拿得起,打得出的,以年岁力气大小为远近,照打飞镖暗器之法,往浮标上绳圈中打去。过些日子,手法练准,再由我变了法来考你们。谁打得最远最准的,有奖。既比这个玩得有趣,又不伤生,还可学习本领,岂不是好?”方良在这安乐岛上,仿佛众中之王,这些儿童自然是惟命是从,何况玩法又新鲜。由此每当潮退之际,总是方良率领这群孩子前往海滩,以蚌为戏。那些小蚌,便用扫帚扫入海中。日子一多,也不知救了多少生命。

  转眼二三年。方妻梁氏,原是多年不育。有一天,随了方良往海滨看群儿戏浪击蚌,甚是快乐,不由触动心事,正在伤感。忽见十几个年长一点的孩子,欢天喜地捧着一个大蚌壳,跑到方良夫妻跟前,齐声喊道:“老爹老娘,快看这大蚌壳,”那大蚌壳,厚有数寸,大有丈许,五色俱全,绚丽夺目,甚是希奇。蚌壳微微张合,时露彩光。夫妻二人看了一阵,正要命群儿送入海中,忽听身后说道:“这老蚌腹内必有宝珠,何不将它剖开,取出一看?”

  方良回首一望,正是自己一个得力助手俞利。原是一个渔民之子,父母双亡,自幼随在众渔民船上打混,随方良浮海时,年才十二三岁。方良因见他天资聪明,生相奇伟,无事时,便教他读书习武。俞利人甚聪明,无论是文是武,一学便会。加上人又机警沉着,胆识均优。岛中事烦,一切均系草创,无形中便成了方良惟一的大帮手。只是他的主见,却与方良的不同。他常劝方良说:“凡事平均,暂时人少,又都同过患难,情如兄弟,虽不太好,也不会起甚争端。但是年代一久,人口添多,人的智力禀赋各有高下,万难一样。智力多的人,一般的事,别人费十成心力,他只费一成。如果枉有本领,享受仍和众人一样,决不甘愿,成心偷懒。人情喜逸恶劳,智力低的人,见他如此,势必相继学他榜样,可是做出来的事又不如他。结果必使能者不尽其能,自甘暴弃;不能者无人率领,学为懒放。大家墨守成规,有退无进,只图目前饭饱衣温,一遇意外,大家束手。古人一成一旅,可致中兴。既然众心归服,何不订下规章,自立为王,作一海外天子?先将岛中已有良田美业,按人品多寡分配,作为各人私产。余者生地,收为公有。明修赏罚,督众分耕。挑选奇材异能子弟,投以职司。人民以智能的高下,定他所得厚薄。一面派人回国,招来游民,树立大计,该有多好。如还照现在公业公仓规矩,计口授食,计用授物,愚者固得其所,智能之士有何意趣?无怀、葛天之民,只是不识不知,野人世界。如果人无争竞向上之心,从盘古到现在,依然还是茹毛饮血,哪会想到衣冠文物之盛?一有争竞向上之心,便须以智力而分高下。均富均贫之道,由乱反治草创之时固可,时日一多,万行不通。趁老爹现在德隆望重,及身而为,时机再好不过。”

  方良闻言,想了想,也觉其言未为无理。只是事体太大,一个办不得法,立时把安乐变为忧患。自己已是烈士暮年,精力不够。渔民多系愚鲁,子弟中经自己苦心教练,虽不乏优秀之子,毕竟年纪幼小的居多,血气未定,不堪一用。当下没有赞同。后来又经俞利连说几次,方良不耐烦地答道:“要办,你异日自己去办。一则我老头子已无此精力;二则好容易受了千辛万苦,才有目前这点安乐,身后之事谁能逆料?反正我在一天,我便愿人家随我快活一天。这样彼此无拘无束,有吃有穿有玩,岂不比做皇帝还强得多?”俞利见话不投机,从此也不再向方良提起,只是一味认真做事,方良该办的事,无不抢在头里代为布置教导,尤其是尊老惜幼。与一班少年同辈,更是情投意合。休说方良见他替自己分心,又赞又爱,连全岛老少,无不钦佩,除了方良,就以他言为重。

  这日原也同了几个少年朋友,办完了应办之事,来海旁闲游,看见方良夫妻,正要各自上前行礼,未及张口,忽然看见这大蚌,不禁心中一动。一听方良要命群儿送入海去,连忙出声拦阻。一面与方良夫妻见礼,直说那蚌腹之中,藏有夜明珠,丢了可惜。方良回首回答道:“我教这群孩子用蚌壳代暗器的原意,无非为了爱惜生灵。休说这大老蚌定是百年以上之物,好容易长到这么大,杀了有伤天和;而且此端一开,以后海滩上只要一有大的出现,大家便免不了剖腹取珠。大蚌不常有,一个得了,众人看了眼红,势必不论大小,只稍形状长得希奇,便去剖取。先则多杀生命,继则肇起争端,弄出不祥之事。别人如此,我尚拦阻,此风岂可自我而开?我等丰衣足食,终年安乐,一起贪念,便萌祸机。你如今已是身为头领,此事万万不可。”

  这一席话,说得俞利哑口无言。梁氏人甚机警,见俞利满脸通红,两眼暗含凶光。知道近年来方良从不轻易说他,全岛的人平日对他也极其恭敬,一旦当着多人数说,恐扫了他的颜面,不好意思。便对方良道:“这蚌也大得出奇,说不定蚌腹内果有宝珠,也未可知。我们纵不伤它,揭开壳来看看,开开眼界,有何不可?”方良仍恐伤了那蚌,原本不肯,猛觉梁氏用脚点了他一下,忽然醒悟,仰头笑对俞利道:“其实希世奇珍,原也难得,看看无妨,只是不可伤它。我如仍和你一样年纪,休说为了别人,恐怕是自己就非得到手不可了。”俞利闻言,左右望了两个同伴一眼,见他们并未在意,面色才略转了转,答道:“老爹的话原是。利儿并无贪心,只想这蚌腹内,十九藏有希世奇珍,天赐与老爹的宝物,弃之可惜罢了。既是老爹不要,所说乃是正理。弄将开来,看看有无,开开眼界,仍送入海便了。”说罢,便取了一把渔叉,走向蚌侧。方良方喊:“仔细!看伤了它。”俞利叉尖已经插入蚌壳合口之内。方良以为那蚌轻重必定受伤,方在后悔,不该答应,猛听俞利“哎呀”一声,一道白光闪过,双手丢叉,跌倒在地。原来俞利叉刚插入蚌口,忽从蚌口中射出一股水箭,疾如电掣,冷气森森,竟将俞利打倒。俞利同来的两个同伴,一名蓝佬盖,一名刘银,都是少年好奇,原也持叉准备相助下手。一见俞利吃了老蚌的亏,心中气愤,双双将叉同往蚌口之内插进。叉尖才插进去,只见蚌身似乎微微动了一动,又是数十百股水箭喷出,将二人一齐打倒。前后三柄叉,同被蚌口咬住。二人也和俞利一般晕倒地下,不省人事。

  方良夫妻大惊,连忙喝住众人不可动手。一言甫毕,蚌口内三股渔叉同时落地。方良知是神物。一看三人,只是闭住了气,业渐苏醒。忙命人将俞、蓝、刘三人先抬了回去。恐又误伤别人,便对梁氏道:“此物如非通灵,适才群儿戏弄,以及我夫妻看了好一会,怎无异状,单伤俞利等三人?我等既不贪宝,留它终是祸患。别人送它入海,恐有不妥,还是我二人亲自下手,送了它,再回去料理那三人吧。”梁氏点了点头,和方良一同抄向蚌的两侧,一边一个抬起,觉着分两甚轻,迥非适才群儿抬动神气,越发惊异。行近海滨,方良说道:“白龙鱼服,良贾深藏。以后宜自敛抑,勿再随潮而来,致蹈危机,须知别人却不似我呢!”说罢,双双将蚌举起,往海中抛去。那蚌才一落水,便疾如流星,悠然游去,眨眼工夫,已游出十丈远近。梁氏笑道:“也不知究竟蚌腹内有宝珠没有?却几乎伤了三人。”说罢,方要转身,忽见那蚌倏地旋转身朝着海边,两片大壳才一张开,便见一道长虹般的银光,直冲霄汉,立时海下大放光明,射得满天云层和无限碧浪都成五彩,斜日红霞俱都减色,蔚为奇观,绚丽无恃。方良夫妻方在惊奇,蚌口三张三合之间,蚌口中那道银光忽从天际直落下来,射向梁氏身上。这时正是夏暑,斜阳海岸,犹有余热。梁氏被那金光一照,立觉遍体清凉,周身轻快。强光耀目中,仿佛看见蚌腹内有一妙龄女子,朝着自己礼拜。转眼工夫,又见疾云奔骤,海风大作,波涛壁立如山,翻飞激荡。那道银光忽从天际直坠波心,不知去向。方良知要变天,连忙领了群儿赶将回去,还未回到村中,暴雨已是倾盆降下,约有个把时辰,方才停歇。且喜俞、蓝、刘三人俱都相次醒转,周身仍是寒战不止,调治数日,方才痊愈。蓝、刘二人素来尊敬方良,并未怎样不愿意。俞利因吃了老蚌的大亏,方良竟不代他报仇,仍然送入海去,又闻蚌腹珠光,许多异状,好不悔恨痛惜。那梁氏早年习武,受了内伤,原有血经之症。自从被蚌腹珠光一照,夙病全去,不久便有身孕。

  俞利为人,本有野心。起先还以为自己比方良年轻得多,熬也熬得过他去;再加方良是众人恩主,也不敢轻易背叛谋逆。及至有了放蚌的事,因羞成愤,由怨望而起了叛心。方良却一丝也不知道,转因年华老大,壮志难酬,妻室又有了身孕,不由恬退思静起来。好在岛事已有几个年少能手管理,乐得退下来,过些晚年的舒服岁月。每日只在碧海青天,风清月白之中啸遨,颐养天和,渐渐把手边的事都付托俞利和几个少年能手去办。这一来更称了俞利的心愿,表面上做得自是格外恭谨勤慎,骨子里却在结纳党羽,暗自图谋以前所说的大计。利用手下同党少年,先去游说各人的父母,说是群龙无首,以后岛务无法改善。口头仍拿方良作题目,加以拥戴。等方良坚决推辞,好轮到他自己。这一套说词,编得甚是周到有理。

  众人本来爱戴方良,见他近两年不大同事,心中着急。又加上人丁添多,年轻的人出生不久便享安乐,不知以前创业艰苦;又不比一班老人因共过患难,彼此同心,相亲相让;再加上俞利暗中操纵,争论时起,有两次竟为细事闹出人命仇杀。人情偏爱估过,被杀的家族不肯自己人白死,杀人者又无先例制裁。虽经方良出来集众公断,一命抵一命,却因此仇恨愈深,怨言四起,迥非从前和平安乐气象。虽然身外之物,死后不能带去,人心总愿物为己有。譬如一件宝物,存放公共场所,爱的人尽可每日前往玩赏,岂非同自有一样?却偏要巧取豪夺,用尽心机,到手才休,甚而以身相殉,极少放得开的。众人衣食自公,没有高下,先尚觉着省心,日久便觉无味。这一来都觉俞利所说有理,既然故土不归,以后人口日繁,势须有一君主,订下法令,俾众遵守。除目前公分固有产业外,以后悉凭智力,以为所获多寡,以有争谋进取福利,以法令约束赏罚。

  筹议既妥,众心同一,便公推俞利等几个少年首要,率领全岛老幼,去向方良请求。俞利却又推说以前受过方良坚拒,改推旁人为首。方良先因梁氏有了身孕,夫妻均甚心喜。谁知梁氏肚子只管大得出奇,却是密云不雨,连过三年,不曾生养,脉象又是极平安的喜脉。心中不解,相对愁烦。这日早起,正要出门,忽听门外人声喧哗。开门一看,全岛的人已将居屋围住,老幼男女,已跪成一片。只几个为首少年,躬身走来。方良何等心灵,一见俞利躲跪在众人身后,加上连日风闻,十成已是猜了个八九。当下忙喊:“诸位兄弟姊妹子侄辈请起,有话只管从长计较。”言还未了,那几个为首少年已上前说明来意。方良非众人起立,不肯答话;众人又非方良答话,才肯起来。僵持了有好一会,方良只得笑了笑,命那几个少年且退,将俞利唤至面前,当众说道:“我蒙众人抬爱,岂敢坚辞。只因愚夫妇年老多病,精力就衰,草创国家,此事何等重大,自维薄质,实难胜任。若待不从,诸位兄弟姊妹子侄必然不答应。我想此事发源俞利,他为人饶有雄才大略,足称开国君主。我现在举他暂做本岛之主,我仍从旁赞助,一则共成大业,又免我老年人多受辛苦,岂非两全其美?”一言甫毕,俞利一班少年同党早欢呼起来。众老人本为俞利所惑,无甚主见,各自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来。俞利还自故作谦逊。方良笑道:“既是众心归附于你,也容不得你谦逊。一切法令规章,想已拟妥,何不取来当众宣读?”俞利虽然得意忘形,毕竟不无内愧,忸怩说道:“事属草创,何曾准备一切?只有昔日相劝老爹为全岛之主,曾草拟了一点方略,不过是仅供刍荛,如何能用?此后虽承全岛叔伯兄弟姊妹们抬举,诸事还须得老爹教训呢。”方良道:“我目前已无远志,自问能力才智均不如你,但求温饱悠闲,大家安乐,于愿足矣!你心愿已达,可趁热锅炒熟饭,急速前去赶办吧。”俞利听方良当众说才智能力俱不如他,倒也心喜。及至听到末后两句,不禁脸上一红。当时因为方良再三说自己早晨刚起,不耐烦嚣,事既议定,催大家随了俞利速去筹办,便自散去。

  众人退后,梁氏对方良道:“自从那年放那老蚌,我便看出这厮貌似忠诚,内怀奸诈。你看他今日行径,本岛从此多事了。”方良道:“也是我近年恬退,一时疏忽,才有此事。凡事无主不行,他只不该预存私心,帝制自为罢了。其实也未可厚非,不能说他不对。不过这一代子遗之民,经我带了他们全家老幼,涉险风涛,出死入生,惨淡经营,方有今日。他如能好好做去,谋大家安乐,我定助他成功。此时暂作袖手,看他行为如何。如一味逞性胡为,我仍有死生他的力量。只要同享安乐,谁做岛主,俱是一样,管他则甚?”不想俞利早料到方良不会以他为然,网罗密布,方良夫妻的话,竟被他室外预伏的走狗听去。像方良夫妻所说,尽是善善恶恶之言,并没有与他为难的意思,若换稍有天良的人听了,应如何自勉自励,力谋善政,将全岛治理得比前人还好,才是远大有为之主。偏生俞利狼子野心,闻言倒反心怀不忿,认方良是他眼中之钉,此人不去,终久不能为所欲为,只是一时无法下手罢了。

  他原饶有机智,先时所订治岛之策,无不力求暂时人民方便,所用的却尽是一些平时网罗的党羽。岛民既将公产分为已有,个个欢喜。只是人心终究不死,俞利升任岛主的第一日,一干长老便在集议中,请求全岛的人应该生生世世感念方良,本人在世不说,他夫妻年老无子,现在梁氏有孕,如有子孙,应永久加以优遇。俞利明知梁氏久孕不育,必然难产,为买人心,就位第一道谕旨,首先除分给方良优厚的田业外,并订岛律,此后方氏子孙可以凭其能力,随意开辟全岛的公家土地。这种空头人情,果然人心大悦。方良几番推谢不允,只得量田而耕,自给自足。全岛长老听了,都亲率子弟去为服役。方良无法,只好任之。俞利见民心如此,越发嫉恨,心里还以为方良年老,虽然讨厌,耗到他死,便可任性而为。谁知上天不从人愿,梁氏怀孕到了三年零六个月上,正值俞利登位的下半年,竟然一胎生下三女。梁氏年老难产,虽然不久便自死去,偏那三个女孩因为全岛人民大半归附方良,怀孕既久,生时又有祥光之瑞,一下地都口齿齐全,可以不乳而食,因此博得全岛欢腾,都说是仙女临凡,将来必为全岛之福。俞利闻言,又有碍他子孙万世之业的打算,大是不安。想起自己生有二子,如能将三女娶了过来,不但方良不足为患,越发固了自己的地位和人民的信仰。谁知派人去和方良求亲,竟遭方良婉言拒绝。这一来,更是添了俞利的忌恨,昼夜图谋,必欲去之为快。

  他知道方良悼亡情深,近来又厌烦嚣,移居僻地,每月朔望,必亲赴梁氏墓地祭奠。便想了一条毒计:利用岛民迷信鬼神心理,使心腹散布流言,说方良所生实是仙女。乃妻梁氏业已成仙,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常在她墓前现形。并说方良闭门不出,乃是受了他妻子度化,所以每月朔望都去参拜,现在静中修道,迟早也要仙去。这一番话,甚合岛民心理,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几日,便传遍了全岛。方良自爱妻一死,心痛老伴,怜惜爱女,老怀甚是无聊。情知俞利羽翼爪牙已丰,自己也没此精神去制他,索性退将下来,决计杜门却扫,抚养遗孤,以终天年。他这般聪明人,竟未料到祸变之来,就在指顾之间。那俞利见流言中人已深,这才派了几个有本事的得力心腹,乘方良往方氏墓上祭扫之时,埋伏在侧,等方良祭毕回家之时,一个冷不防,刀剑齐下,将他刺死。连地上沾血的土铲起,一同放入预置的大麻袋之中。再派了几名同党将方氏三个女婴也去抱来,另用一个麻袋装好。缒上几块大石,抛入海里。给方家屋中留下一封辞别岛民的书信,假装为方良业已带了三女仙去的语气。自己却故作不知。过有三五日,装作请方良商议国事,特意请了两位老年陪着,同往方家,一同看了桌上的书信,故意悲哭了一阵。又命人到处寻找,胡乱了好几天才罢。

  方良新居,原在那岛的极远僻处,因为好静,不愿和人交往。众人尊敬他,除代耕织外,无事也不敢前往求见。家中所用两名自动前往的下人,本是俞利暗派的羽党,自然更要添加附会之言。如上种种风传,都以为他父女真个仙去。有的便倡议给他夫妻父女立庙奉祀。这种用死人买人心的事,俞利自是乐得成全。不消多日,居然建了一座庙宇。庙成之日,众民人请岛主前去上香。俞利猛想起唇齿相亲,还有被咬之时,那共事的九个同党不除,也难免不将此事泄露出去。故意派了那行使密谋的九个同党一点神庙中的职司,又故意预先嘱咐他们做出些奉事不虔的神气。那九个同党俱是愚人,只知惟命是从,也不知岛主是何用意,依言做了。众岛民看在眼中,自是不快。到了晚间,俞利赐了九人一桌酒宴,半夜无人之际,亲去将九人灌醉,一一刺死,放起一把火,连尸体全都烧化,以为灭口之计。岛民因有日间之事,火起时在深夜,无人亲见。俞利又说,夜间曾梦神人点化,说九人日间不敬,侮慢神人,故将他们烧死示儆。岛民益发深信不疑。方良死后,俞利便渐渐作威作福起来,这且不提。

  且说方良的尸身与三个女婴,被俞利手下几个同党装在麻袋以内,缒上大石,抛入海内。那三个女婴,方良在日,按落胎先后,论长幼取了初凤、二凤、三凤三个名字,俱都聪明非常。落海不久,正在袋中挣扎,忽然一阵急浪漩来,眼前一亮,连灌了几口海水,便自不省人事。及至醒来,睁开小眼一看,四壁通明,霞光潋滟,耀眼生花,面前站定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给了三女许多从未见过的食物。三女虽然年纪才止二岁,因为生具异禀仙根,已有一点知识,知道父亲业已被害,哪里肯进饮食,不由悲泣起来。那少女将三女一同抱在怀内,温言劝慰道:“你父亲已被仇人害死。此地紫云宫,乃是我近年潜修之所。你姊妹三人可在此随我修炼,待等长大,传了道法,再去为你父亲报仇。此时啼哭,有何用处?”三女闻言,便止住了悲泣,从此便由那少女抚养教导。

  光阴易过,一晃便在宫中住了十年。渐渐知道紫云宫深居海底地窍之中,与世隔绝。救她们的人便是当年方良所放的那个老蚌,少女乃是老蚌的元胎。因为那蚌精已有数千年道行,那日该遭地劫,存心乘了潮水逃到海滩之上,被俞利看出蚌中藏珠。如非方良力救,送入海内,几乎坏了道行。这日在海底闲游,看见落下两个麻袋,珠光照处,看出是方良的尸身和三个女婴。老蚌因受方良大恩,时思报答,曾在海面上看见方良领了三女,在海滩边上游玩,故此认得。忙张大口,将两个麻袋一齐衔回海底。元胎幻化人形,打开一看,方良血流过多,又受海水浸泡,业已无术回生,只得将他尸首埋在宫内。救转三女,抚养到十岁。

  老蚌功行圆满,不久飞升,便对三女说道:“我不久便要和你姊妹三人永别。此时你姊妹三人如说出没洪波,经我这十年传授,未始不可与海中鳞介争那一日之短长。如求长生不老,虽然生俱仙根,终难不谋而得。这座紫云宫,原是我那年被海中孽龟追急,一时无奈,打算掘通地窍藏躲,不料无心发现这个洞天福地。只可惜我福薄道浅,为求上乘功果,尚须转劫一世,不能在此久居。近年常见后宫金庭中心玉柱时生五彩祥光。这宫中仙景,并非天然,以前必有金仙在此修炼,玉柱之中,难免不藏有奇珍异宝。只是我用尽智谋,无法取出。我去之后,你们无人保护,须得好好潜修,少出门户。轮流守护后宫金庭中那根玉柱,机缘来时,也许能将至宝得在手内。我的躯壳蜕化在后宫玉池之中,也须为我好好守护,以待他年归来。要报父仇,一不可心急,二不可妄杀。待等两年之后,将我所传的那一点防身法术练成之后再去,以防闪失。”

  三女因老蚌抚育恩深,无殊慈母,闻言自是悲伤不舍。老蚌凄然道:“我本不愿离别,只是介类禀赋太差,我好容易炼到今日地步,如不经过此一关,休说飞升紫极,游翔云表,连海岸之上都不能游行自在。连日静中参悟,深觉你们前程无量。报了父仇之后,便有奇遇。我超劫重来,还许是你姊妹三人的弟子。但愿所料不差,重逢之期,定然不远。”说罢,又领了三女去到宫后面金庭玉柱之间,仔细看过。又再三嘱咐了一阵,才领到玉池旁边,说道:“我的母体现在池中心深处玉台之上,后日午刻,便要和你们姊妹三人分手。此时且让你们看看我的原来形体。”随说,将手往池中一招,立时池中珠飞玉涌,像开了花一般,一点银光闪过,浮起一个两三丈大小的蚌壳,才到水面,壳便大开,正当中盘膝坐定一个妙龄少女,与老蚌日常幻形一模一样。蚌口边缘,尽是些龙眼大小的明珠,银光耀目,不计其数。回头再找老蚌,已经不知去向。一会工夫,蚌壳沉了下去。老蚌依然幻成蚌壳中的少女,在身后现身,说道:“那便是我原来形体。我走之后,你们如思念太甚,仅可下到水底观看。只是壳中有许多明珠,俱能辟水照夜,千万不可妄动。我此去如果不堕魔劫,异日重逢,便可取来相赠。此时若动,彼此无益。”三女毕竟年幼,闻言只有悲痛,口中应允。

  那紫云宫虽然广大华丽,因为二女从小受老蚌教养,不让去的地方不能去,平日只在一两个地方泅泳盘桓。这次离别在即,老蚌指点完了金庭玉柱和蜕骨之所,又带她们遍游全宫,才知那宫深有百里,上下共分六十三层,到处都是珠宫贝阙,金殿瑶阶,琼林玉树,异草奇葩,不但景物奇丽,一切都似经过人工布置。休说三女看了惊奇,连老蚌自己也猜不透那宫的来历,以前是哪位仙人住过。游了一两天,才行游遍。老蚌也到了解化之期,便领了三女同往玉池旁分手。行前又对三女言道:“宫外入口里许,有一紫玉牌坊,上有‘紫云宫’三字,连同宫中景致,一切用物,我算计必有仙人在此住过,被我无意闯入。你姊妹三人如无仙缘,决难在此生长成人。可惜我除了修炼多年,炼成元胎,略解一点防身之术外,无甚本领,并不能传授尔等仙法。倘若宫中主人万一回来,千万不可违拗,以主人自居,须要苦苦婉求收录,就此遇上仙缘,也说不定。宫中近来时见宝气蒸腾,蕴藏的异宝奇珍定不在少。除了守护金庭中那根玉柱外,别处也要随时留意,以防宝物到时遁走。好在你们十年中不曾动过火食,宫中异果,宫外海藻,俱可充饥,如无大事,无须出游。我的能力有限,封闭不严,谨防你们年幼识浅,无心中出入,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迹,担当不了。报仇之事,切不可急,须俟你们照我吐纳功夫,练足一十二年,方可随意在海中来往。大仇一报,急速回宫。如你们仙缘早遇,道法修成,可在闽浙沿海渔民置户之中寻找踪迹,将我度到此间。我因元胎生得美秀,屡遇海中妖孽抢夺,几陷不测。此去投人,除双目与常人有异外,相貌必然与现在相似,仍不愿变丑,不难一望而知。如宫中至宝久不出现,你们不遇仙缘,只要我的元灵不昧,至迟三四十年,我必投了仙师,学成道法,回宫看望你们,就便传授。只须谨慎潜修,终有相逢之日。”

  一面谈说,又将三女抱在怀中,亲热了一阵。算计时辰已到,便别了三女,投入池底。三女自是心中悲苦,正要跟踪入水观看,前日所见大蚌,又浮了上来,只是蚌壳紧闭。三女方喊得一声:“恩娘!”只见蚌壳微露一道缝,一道银光细如游丝,从蚌口中飞将出来,慢腾腾往外飞翔。三女知道那便是老蚌之神,连忙追出哀呼时,那银光也好似有些不舍,忽又飞回,围着三女绕了几转。倏地声如裂帛,响了一下,疾如电闪星驰,往宫外飞去。三女哪里追赶得上,回看玉池,蚌壳业已沉入水底。下水看了看,停在石台上面,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急得痛哭了好些日子才罢。

  由此三女便照老蚌所传的练气调元之法,在紫云宫中修炼。虽说无甚法力,一则那宫深闭地底,外人不能擅人;二则三女生来好静,又谨守老蚌之戒,一步也不外出。宫中百物皆有,无殊另一天地,倒也安闲无事。只是金庭中玉柱下所藏的宝物,始终没有出现。

  三女牢记父仇,算计时日将到。因方良被害时,年纪幼小;自来宫中,十余年不曾到过人世;平日老蚌虽提起方良放生之事,并没断定害死方良的主谋之人是否俞利。所幸只要擒到一个,不难问出根由。但是安乐岛上面,从未去过,三女也不知自己能力究竟太小,知道岛上人多,恐怕不是对手。商量了一阵,决计暗中前往行事,心目中还记得当时行凶的几个仇人模样。到了动身那日,先往方良埋骨处与老蚌遗蜕藏放之所,各自痛哭祝告了一场。各人持了一只海虾的前爪,当作兵刃,照老蚌传授,离了紫云宫,钻出地窍,穿浪冲波,直往海中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