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七首)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1〕,巴山夜雨涨秋池〔2〕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3〕

【注释】

  1. 君问句,意谓一时难以相会。
  2. 巴山,泛指东川一带。
  3. 何当两句,意谓什么时候回到家中,将在窗前烛下共同回忆今夜身在巴山,独听秋雨时的情景。何当,何时。却话,回溯。

【说明】

这首诗,洪迈《万首唐人绝句》题作《夜雨寄内》,即是寄给妻子王氏。冯浩、张采田系于大中二年(八四八)秋商隐游巴蜀时。一说应是商隐入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时作,即大中五年七月至九月间。其时王氏已殁(王氏殁于大中五年夏秋间)。详见岑仲勉先生《玉溪生年谱会笺平质》及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李商隐诗选》。

此诗佳处,在于情思委曲,以现在之景预期未来,又期未来重显现在。末句“巴山夜雨”,于重出中则绾实有与虚拟之景。

【鉴赏】

这首诗,《万首唐人绝句》题作《夜雨寄内》,“内”就是“内人”—妻子:现传李诗各本题作《夜雨寄北》,“北”就是北方的人,可以指妻子,也可以指朋友。有人经过考证,认为它作于作者的妻子王氏去世之后,因而不是“寄内”诗,而是写赠长安友人的。但从诗的内容看,按“寄内”理解,似乎更确切一些。

第一句一问一答,先停顿,后转折,跌宕有致,极富表现力。翻译一下,那就是:“你问我回家的日期;唉,回家的日期嘛,还没个准儿啊!”其羁旅之愁与不得归之苦,已跃然纸上。接下去,写了此时的眼前景:“巴山夜雨涨秋池”,那已经跃然纸上的羁旅之愁与不得归之苦,便与夜雨交织,绵绵密密,淅淅沥沥,涨满秋池,弥漫于巴山的夜空。然而此愁此苦,只是借眼前景而自然显现;作者并没有说什么愁,诉什么苦,却从这眼前景生发开去,驰骋想象,另辟新境,表达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愿望。其构思之奇,真有点出人意外。然而设身处地,又觉得情真意切,字字如从肺腑中自然流出。“何当”(何时能够)这个表示愿望的词儿,是从“君问归期未有期”的现实中迸发出来的;“共剪……”、“却话……”,乃是由当前苦况所激发的对于未来欢乐的憧憬。盼望归后“共剪西窗烛”,则此时思归之切,不言可知。盼望他日与妻子团聚,“却话巴山夜雨时”,则此时“独听巴山夜雨”而无人共语,也不言可知。独剪残烛,夜深不寐,在淅淅沥沥的巴山秋雨声中阅读妻子询问归期的信,而归期无准,其心境之郁闷、孤寂,是不难想见的。作者却跨越这一切去写未来,盼望在重聚的欢乐中追话今夜的一切。于是,未来的乐,自然反衬出今夜的苦;而今夜的苦又成了未来剪烛夜话的材料,增添了重聚时的乐。四句诗,明白如话,却何等曲折,何等深婉,何等含蓄隽永,余味无穷!

姚培谦在《李义山诗集笺》中评《夜雨寄北》说:“‘料得闺中夜深坐,多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是魂飞到家里去。此诗则又预飞到归家后也,奇绝!”这看法是不错的,但只说了一半。实际上是:那“魂”“预飞到归家后”,又飞回归家前的羁旅之地,打了个来回。而这个来回,既包含空间的往复对照,又体现时间的回环对比。桂馥在《札朴》卷六里说:“眼前景反作后日怀想,此意更深。”这着重空间方面而言,指的是此地(巴山)、彼地(西窗)、此地(巴山)的往复对照。徐德泓在《李义山诗疏》里说:“翻从他日而话今宵,则此时羁情,不写而自深矣。”这着重时间方面而言,指的是今宵、他日、今宵的回环对比。在前人的诗作中,写身在此地而想彼地之思此地者,不乏其例;写时当今日而想他日之忆今日者,为数更多。但把二者统一起来,虚实相生,情景交融,构成如此完美的意境,却不能不归功于李商隐既善于借鉴前人的艺术经验,又勇于进行新的探索,发挥独创精神。

上述艺术构思的独创性又体现于章法结构的独创性。“期”字两见,而一为妻问,一为己答;妻问促其早归,己答叹其归期无准。“巴山夜雨”重出,而一为客中实景,紧承己答;一为归后谈助,遥应妻问。而以“何当”介乎其间,承前启后,化实为虚,开拓出一片想象境界,使时间与空间的回环对照融合无间。近体诗,一般是要避免字面重复的,这首诗却有意打破常规,“期”字的两见,特别是“巴山夜雨”的重出,正好构成了音调与章法的回环往复之妙,恰切地表现了时间与空间回环往复的意境之美,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宋人王安石《与宝觉宿龙华院》云:“与公京口水云间,问月‘何时照我还?’邂逅我还(回还之还)还(还又之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钟山?’”杨万里《听雨》云:“归舟昔岁宿严陵,雨打疏篷听到明。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唤作打篷声。”这两首诗俊爽明快,各有新意,但在构思谋篇方面受《夜雨寄北》的启发,也是显而易见的。(霍松林)

寄令狐郎中〔1〕

嵩云秦树久离居〔2〕,双鲤迢迢一纸书〔3〕

休问梁园旧宾客〔4〕,茂陵秋雨病相如〔5〕

【注释】

  1. 令狐,令狐绹。郎中,一部内各司的主管。
  2. 嵩,中岳嵩山,在今河南。秦,指今陕西。这里指一在洛阳,一在长安。
  3. 双鲤,指书信。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4. 梁园,汉梁孝王刘武的园林(遗址在今河南商丘市),文士如司马相如等都曾住过。指作者在河南时,曾受知于令狐绹之父令狐楚,并与令狐楚诸子游。
  5. 茂陵句,司马相如因患消渴病,被免除孝文园令,住在茂陵。作者这时也患病。茂陵,在今陕西兴平县东北,以汉武帝陵墓而得名。

【说明】

令狐绹于武宗会昌四年(八四四)任右司郎中,作者于次年曾赴郑州,后归洛阳,携家同住,时方多病。令狐绹有信来问候,便作诗答之。旧注说:“其词甚悲,意在修好。”所以,第三句的“休问”,一面是感谢他的关心,一面是正意反说,希望令狐绹不要冷待他。

【鉴赏】

这是公元845年(会昌五年)秋天,作者闲居洛阳时回寄给在长安的旧友令狐绹的一首诗。令狐绹当时任右司郎中,所以题称“寄令狐郎中”。

首句“嵩云秦树久离居”中,嵩、秦指自己所在的洛阳和令狐所在的长安。“嵩云秦树”化用杜甫《春日忆李白》的名句:“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云、树是分居两地的朋友即目所见之景,也是彼此思念之情的寄托。“嵩云秦树”更能够同时唤起对他们相互思念情景的想象,呈现出一副两位朋友遥望云树、神驰天外的画面。

次句“双鲤迢迢一纸书”是说令狐从远方寄书问候自己。双鲤,语出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这里用作书信的代称。久别远隔,两地思念,正当自己闲居多病、秋雨寂寥之际,忽得故交寄书殷勤问候自己,格外感到友谊的温暖。“迢迢”、“一纸”显出对方情意的深长和自己接读来书时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念之情。

三、四两句“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加。”转写自己目前的境况,对来书作答。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曾为梁孝王宾客。梁园是梁孝王的宫苑,此喻指楚幕。作者从公元829年(大和三年)到837年(开成二年),曾三居绹父令狐楚幕,得到令狐楚的知遇;公元837年(开成二年)应进士试时又曾得到令狐绹的推荐而登第,此处以“梁园旧宾客”自比。司马相如晚年“尝称病闲居,.既病免,家居茂陵”,作者公元842年(会昌二年)因丁母忧而离秘书省正字之职,几年来一直闲居。这段期间,他用世心切,常感闲居生活的寂寞无聊,心情悒郁,身弱多病,此以闲居病免的司马相如自况。

为有〔1〕

为有云屏无限娇〔2〕,凤城寒尽怕春宵〔3〕

无端嫁得金龟婿〔4〕,辜负香衾事早朝〔5〕

【注释】

  1. 为有,旧诗中常有以首句首二字为题,实与内容无关。
  2. 云屏,以云母石饰制的屏风。无限娇,指屏风后的“闺人”。
  3. 凤城,指京城。参见卷六沈佺期《独不见》。怕春宵,怕春夜短。
  4. 无端,犹“不料”。她没想到嫁了显贵的金龟婿,却偏是要去上早朝的。金龟,唐武则天时,三品以上官员得佩金饰的龟袋,称金龟。婿,古代妇女也称丈夫为婿。
  5. 衾(钦qīn),被子。

【说明】

寒尽春至,本来更不必怕,但春夜既短于冬夜,丈夫又是佩金龟的高官,不得不离开云屏而勿匆去早朝。宵指未明之时,也可见早朝之早,难怪她要怕了。

这诗和王昌龄的“悔教夫婿觅封侯”用意相似。

【鉴赏】

这首诗大约写作于公元846年(会昌六年)至851年(大中五年)之间,即李德裕罢相以后,诗人妻王氏去世之前。这段时间李商隐个人和家庭的处境都十分艰难。

诗歌一、二句“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描述一对宦家夫妇的怨情。开头用“为有”二字把怨苦的缘由提示出来。“云屏”,云母屏风,指闺房陈设富丽,“无限娇”称代娇媚无比的少妇。金屋藏娇,两情缱绻,当春风送暖,京城寒尽之时,便双双地怕起春宵来了。丈夫既富且贵,妻子年轻貌美,两人处在云屏环列的闺房之中,更兼暖香暗送,气候宜人,理应有春宵苦短之感,应该不会产生“怕”的心情。首句的“因”和次句的“果”有抵牾之处,这就造成一种悬念引人追询答案。

三、四句“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通过少妇的口说出“怕春宵”的原因。冬寒已尽,衾枕香暖,两口子情意款洽,本应日晏方起,可是偏偏嫁了你这个身佩金龟的作官夫婿,天不亮就要起身去早朝,害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闺房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些似是枕畔之言,当丈夫正欲起身离去时,妻子对他说了这番话,又好象是埋怨自己,流露出类似“悔教夫婿觅封侯”那样一种痴情;或是责怪丈夫,向他倾诉“孤鹤从来不得眠”的苦衷。“无端”二字活画出这位少妇娇嗔的口吻,表达了她对丈夫、对春宵爱恋的深情。其实,妻子的苦恼也是丈夫的苦恼。

前面的“为有”和“凤城”二句就正面描述了丈夫的怨情。应当说他“怕春宵”比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留恋香衾,不愿过早地离去,撇下娇媚多情的妻子,让她忍受春宵独卧的痛苦;还怕听妻子嗔怪的话,她那充满柔情而又浸透泪水的怨言,听了叫人不禁为之心碎。不愿早起离去,又不得不早起离去。对于娇妻,有内疚之意;对于早朝,有怨恨之情;对于爱情生活的受到损害,则有惋惜之感。“辜负”云云,出自妻子之口,同时也表达了丈夫的心意,显得含蓄深婉,耐人寻味。

这首诗的中心字眼是第二句里的“怕”,关于怕什么的问题,三、四两句的解答是“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仅仅因为丈夫要早起上朝,就产生这么大的怨气,似乎有点不近情理。总之读完全诗,读者由“怕”字造成的悬念并未完全消除,诗有言外之还意,弦外之音。

屈复的《玉溪生诗意》分析说:“玉溪以绝世香艳之才,终老幕职,晨入暮出,簿书无暇,与嫁贵婿、负香衾何异?其怨也宜。”李商隐一生长期沉沦幕府,落魄江湖,不是他没有才能,或有才能得不到赏识,而是不幸卷入牛李党争的漩涡之中,成了朋党之争的受害者。当他认识到这一点时,已为时太晚,不可自拔。“无端嫁得金龟婿”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悔恨莫及的痛苦心情。

这首绝句含蓄深沉而又富于变幻。前两句一起一承,一因一果,好象比较平直。但着一“怕”字,风波顿起,情趣横生。后面两句围绕着“怕”字作进一步的解说,使意境更加开拓明朗。这样写,前后连贯,浑然一体。其中“为有”、“无端”等语委婉尽情,极富感染力。

隋宫〔1〕

乘兴南游不戒严〔2〕,九重谁省谏书函〔3〕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4〕

【注释】

  1. 隋宫,指隋炀帝在江都(今江苏扬州市)所建的江都、显福、临江等行宫。
  2. 不戒严,极写炀帝因荒淫而智昏。
  3. 九重,指皇帝所居。《楚辞·九辩》:“君之门以九重。”谁省(醒xǐng),谁悟,实指炀帝。当时奉信郎崔民象、王爱仁鉴于各地纷乱,曾上表劝谏,皆被杀。
  4. 春风两句,意谓倾全围之力,以贵重的宫锦,却作马韉(jiān)船帆之用,如同何焯所说:“借锦帆事点化,得水陆骚扰,民不堪命之状。”宫锦,按照宫廷制定的规格而织的锦缎,略如明清“织造”的绸帛。障泥,马韉。因垫于鞍下,垂于马背两旁以障泥土,故名。

【说明】

此诗既写隋炀帝的奢淫,又写其昏暴,而这也是互为因果的,并可与卷六同题的七律参看。

施补华《岘傭说诗》云:“义山七绝以议论驱驾书卷,而神韵不乏,卓然有以自立,此体于咏史最宜。”此论也甚公允。本书七绝部分,以杜牧、李商隐选得较多,其中两人咏史之作,既具规戒,又见才情,在宛转中显得严正,确不失为古代讽刺诗的杰作。

瑶池

瑶池阿母绮窗开〔1〕,黄竹歌声动地哀〔2〕

八骏日行三万里〔3〕,穆王何事不重来〔4〕

【注释】

  1. 瑶池句,据《穆天子传》,周穆王西游至昆仑山,西王母宴之于瑶池。临别,西王母歌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悠,山川间之。将子毋死,尚能复来。”穆王作歌答之,歌中表示三年后再来。阿母,《汉武内传》称西王母为玄都阿母。绮窗开,指西王母开着雕饰精丽的窗子等待穆王。
  2. 黄竹,地名。穆王于黄竹路上,遇风雪,有冻人,乃作诗三章以哀民。
  3. 八骏,据说穆王有赤骥、华骝、绿耳等八匹骏马。
  4. 穆王,西周时人,姓姬名满。后世传说他曾周游天下,《穆夭子传》即写他西游故事。

【说明】

全诗假托《穆天子传》故事。穆王别西王母后,既至三年,西王母开窗而待,却不见其来。不来就是死了。

唐代帝王多迷信神仙,乱服丹药以求长生,结果却送了命。此诗即有感于比而作。

【鉴赏】

晚唐迷信神仙之风极盛,最高统治者尤最,好几个皇帝因服丹药妄求长生而丧命。这首诗是借周穆王西游遇仙人西王母的神话,加以生发,讥刺皇帝求仙的虚妄。全诗虚构了西王母盼不到周穆王重来,暗示穆王已故的故事情节,显示了求仙妄想与死亡不可避免的对立。诗人不作正面议论,而却以西王母心中的疑问作诘。构思巧妙,用心良苦,讽刺辛竦,韵味无穷。

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1〕,长河渐落晓星沉〔2〕

嫦娥应悔偷灵药〔3〕,碧海青天夜夜心。

【注释】

  1. 云母屏风,以云母石饰制的屏风。
  2. 长河,银河。
  3. 嫦娥,传说是后羿之妻。后羿于西王母处得到不死之药,为嫦娥窃之而奔往月宫,遂成为月中仙子。

【说明】

这诗过去注家众说纷纭,究竟指的什么就难说。这里姑且就诗论诗,试作这样理解:嫦娥到了天上,每夜看到的也只是冷冷清清的碧海青天,反而要懊悔自己不该奔月了。就是说,神仙的生活其实并不如何可以羡慕。

【鉴赏】

这首诗题为“嫦娥”,实际上抒写的是处境孤寂的主人公对于环境的感受和心灵独白。

前两句描绘主人公的环境和永夜不寐的情景。室内,烛光越来越黯淡,云母屏风上笼罩着一层深深的暗影,越发显出居室的空寂清冷,透露出主人公在长夜独坐中黯然的心境。室外,银河逐渐西移垂地,牛郎、织女隔河遥望,本来也许可以给独处孤室的不寐者带来一些遐想,而现在这一派银河即将消失。那点缀着空旷天宇的寥落晨星,仿佛默默无言地陪伴着一轮孤月,也陪伴着永夜不寐者,现在连这最后的伴侣也行将隐没。“沉”字正逼真地描绘出晨星低垂、欲落未落的动态,主人公的心也似乎正在逐渐沉下去。“烛影深”、“长河落”、“晓星沉”,表明时间已到将晓未晓之际,着一“渐”字,暗示了时间的推移流逝。索寞中的主人公,面对冷屏残烛、青天孤月,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尽管这里没有对主人公的心理作任何直接的抒写刻画,但借助于环境氛围的渲染,主人公的孤清凄冷情怀和不堪忍受寂寞包围的意绪却几乎可以触摸到。

在寂寥的长夜,天空中最引人注目、引人遐想的自然是一轮明月。看到明月,也自然会联想起神话传说中的月宫仙子──嫦娥。据说她原是后羿的妻子,因为偷吃了西王母送给后羿的不死药,飞奔到月宫,成了仙子。“嫦娥孤栖与谁邻?”在孤寂的主人公眼里,这孤居广寒宫殿、寂寞无伴的嫦娥,其处境和心情不正和自己相似吗?于是,不禁从心底涌出这样的意念:嫦娥想必也懊悔当初偷吃了不死药,以致年年夜夜,幽居月宫,面对碧海青天,寂寥清冷之情难以排遣吧。“应悔”是揣度之词,这揣度正表现出一种同病相怜、同心相应的感情。由于有前两句的描绘渲染,这“应”字就显得水到渠成,自然合理。因此,后两句与其说是对嫦娥处境心情的深情体贴,不如说是主人公寂寞的心灵独白。

这位寂处幽居、永夜不寐的主人公究竟是谁?诗中并无明确交待。诗人在《送宫人入道》诗中,曾把女冠比作“月娥孀独”,在《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中,又以“窃药”喻指女子学道求仙。因此,说这首诗是代困守宫观的女冠抒写凄清寂寞之情,也许不是无稽之谈。唐代道教盛行,女子入道成为风气,入道后方体验到宗教清规对正常爱情生活的束缚而产生精神苦闷,三、四两句,正是对她们处境与心情的真实写照。

但是,诗中所抒写的孤寂感以及由此引起的“悔偷灵药”式的情绪,却融入了诗人独特的现实人生感受,而含有更丰富深刻的意蕴。在黑暗污浊的现实包围中,诗人精神上力图摆脱尘俗,追求高洁的境界,而追求的结果往往使自己陷于更孤独的境地。清高与孤独的孪生,以及由此引起的既自赏又自伤,既不甘变心从俗,又难以忍受孤孑寂寞的煎熬这种微妙复杂的心理,在这里被诗人用精微而富于含蕴的语言成功地表现出来了。这是一种含有浓重伤感的美,在旧时代的清高文士中容易引起广泛的共鸣。诗的典型意义也正在这里。

孤栖无伴的嫦娥,寂处道观的女冠,清高而孤独的诗人,尽管仙凡悬隔,同在人间者又境遇差殊,但在高洁而寂寞这一点上却灵犀暗通。诗人把握住了这一点,塑造了三位一体的艺术形象。这种艺术概括的技巧,是李商隐的特长。(刘学锴)

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1〕,贾生才调更无伦〔2〕

可怜夜半虚前席〔3〕,不问苍生问鬼神〔4〕

【注释】

  1. 宣室句,西汉贾谊,年轻志大,颇思改革。曾任大中大夫。后出为长沙王傅。汉文帝后来又召见他于宣室,因方祭祀毕,便问以鬼神之事,一直谈到深夜。文帝对贾谊虽很器重,却不问有关人民生计的大事。宣室,汉未央宫前正室。逐臣,指贾谊曾被贬谪。
  2. 才调,犹才气。
  3. 可怜,可惜。虚前席,《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至夜半,文帝前席。”古人席地而坐,这里意思是文帝听得出神,不觉将座席上双膝移近贾谊。但因文帝问的只是鬼神之事,所以虽很专心,实是徒然。
  4. 苍生,本指草木苍然丛生之处,后也指百姓。

【说明】

求贤而不能用贤之所长,问鬼神而不问苍生,故诗人有“虚前席”之慨。但他还是把文帝当作明主来写,因为他还能“访逐巨”。全诗虽是议论,但第三句又使我们看到烛影摇曳下的形象的活动。

【鉴赏】

贾谊贬长沙,久已成为诗人们抒写不遇之感的熟滥题材。作者独辟蹊径,特意选取贾谊自长沙召回,宣室夜对的情节作为诗材。《史记·屈贾列传》载:

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刚举行过祭祀,接受神的福祐),坐宣室(未央宫前殿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在坐席上移膝靠近对方)。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在一般封建文人心目中,这大概是值得大加渲染的君臣遇合盛事。但诗人却独具只眼,抓住不为人们所注意的“问鬼神”之事,翻出了一段新警透辟、发人深省的诗的议论。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前幅纯从正面着笔,丝毫不露贬意。首句特标“求”、“访”(咨询),仿佛热烈颂扬文帝贤意愿之切、之殷,待贤态度之诚、之谦,所谓求贤若渴,虚怀若谷。“求贤”而至“访逐臣”,更可见其网罗贤才已达到“野无遗贤”的程度。次句隐括文帝对贾谊的推服赞叹之词。“才调”,兼包才能风调,与“更无伦”的赞叹配合,令人宛见贾生少年才俊、议论风发、华采照人的精神风貌,诗的形象感和咏叹的情调也就自然地显示出来。这两句,由“求”而“访”而赞,层层递进,表现了文帝对贾生的推服器重。如果不看下文,几乎会误认为这是一篇圣主求贤颂。其实,这正是作者故弄狡狯之处。

第三句承、转交错,是全诗枢纽。承,即所谓“夜半前席”,把文帝当时那种虚心垂询、凝神倾听、以至于“不自知膝之前于席”的情状描绘得维妙维肖,使历史陈迹变成了充满生活气息、鲜明可触的画面。这种善于选取典型细节,善于“从小物寄慨”的艺术手段,正是李商隐咏史诗的绝招。通过这个生动的细节的渲染,才把由“求”而“访”而赞的那架“重贤”的云梯升到了最高处;而“转”,也就在这戏剧高潮中同时开始。不过,它并不露筋突骨,硬转逆折,而是用咏叹之笔轻轻拨转──在“夜半虚前席”前加上可怜两字。可怜,即可惜。不用感情色彩强烈的“可悲”、“可叹”一类词语,只说“可怜”,一方面是为末句──一篇之警策预留地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这里貌似轻描淡写的“可怜”,比剑拔弩张的“可悲”、“可叹”更为含蕴,更耐人寻味。仿佛给文帝留有余地,其实却隐含着冷隽的嘲讽,可谓似轻而实重。“虚”者,空自、徒然之谓。虽只轻轻一点,却使读者对文帝“夜半前席”的重贤姿态从根本上产生了怀疑,可谓举重而若轻。如此推重贤者,何以竟然成“虚”?诗人引而不发,给读者留下了悬念,诗也就显出跌宕波折的情致,而不是一泻无余。这一句承转交错的艺术处理,精炼,自然,和谐,浑然无迹。

末句方引满而发,紧承“可怜”与“虚”,射出直中鹄的的一箭──不问苍生问鬼神。郑重求贤,虚心垂询,推重叹服,乃至“夜半前席”,不是为了询求治国安民之道,却是为了“问鬼神”的本原问题!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求贤,对贤者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啊!诗人仍只点破而不说尽──通过“问”与“不问”的对照,让读者自己对此得出应有的结论。辞锋极犀利,讽刺极辛辣,感概极深沉,却又极抑扬吞吐之妙。由于前几句围绕“重贤”逐步升级,节节上扬,第三句又盘马弯弓,引而不发,末句由强烈对照而形成的贬抑便显得特别有力。这正是通常所谓“抬得高,摔得重”。整首诗在正反、扬抑、轻重、隐显、承转等方面的艺术处理上,都蕴含着艺术的辩证法,而其新警含蕴、唱叹有情的艺术风格也就通过这一系列成功的艺术处理,逐步显示出来。

点破而不说尽,有论而无断,并非由于内容贫弱而故弄玄虚,而是由于含蕴丰富,片言不足以尽意。诗有讽有慨,寓慨于讽,旨意并不单纯。从讽的方面看,表面上似刺文帝,实际上诗人的主要用意并不在此。晚唐许多皇帝,大都崇佛媚道,服药求仙,不顾民生,不任贤才,诗人矛头所指,显然是当时现实中那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封建统治者。在寓讽时主的同时,诗中又寓有诗人自己怀才不遇的深沉感慨。诗人夙怀“欲回天地”的壮志,但偏遭衰世,沉沦下僚,诗中每发“贾生年少虚垂涕”、“贾生兼事鬼”之慨。这首诗中的贾谊,正有诗人自己的影子。概而言之,讽汉文实刺唐帝,怜贾生实亦自悯。(刘学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