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十首)

锦瑟〔1〕

锦瑟无端五十弦〔2〕,一弦一柱思华年〔3〕

庄生晓梦迷蝴蝶〔4〕,望帝春心托杜鹃〔5〕

沧海月明珠有泪〔6〕,蓝田日暖玉生烟〔7〕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8〕

【注释】

  1. 此诗以首句头两字为题,从全诗看,实与锦瑟无关。
  2. 锦瑟,装饰华美的瑟。瑟,拨弦乐器,通常二十五弦。无端,犹何故。怨怪之词。五十弦,《史记·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其实等于说五十弦是传说中的东西,二十五弦才是实有之物。这里是托古之词。作者的原意,当也是说锦瑟本应是二十五弦。
  3. 华年,盛年。
  4. 庄生句,《庄子,齐物论》:“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意谓旷达如庄生,尚为晓梦所迷。庄生,庄周。
  5. 望帝句,意谓自己的心事只能寄托在化魂的杜鹃上。望帝,相传蜀帝杜宇,号望帝,死后其魂化为子规,即杜鹃鸟。
  6. 沧海,大海。珠有泪,传说南海外有鲛人,其泪能泣珠。
  7. 蓝田,山名,在今陕西,产美玉。玉生烟,司空图《与极浦书》曾引戴叔伦语:“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当时或有此成语。
  8. 此情两句,高步瀛云:“如上所述,皆失意之事,故不待今日追忆惘然自失,即在当时已如此也。”(《唐宋诗举要》)可待,岂待。只是,单是。

【说明】

此诗前人解释不一,以为悼亡诗者较多。恐也难以确定。疑是自伤身世,又苦于难以排解之作,但如沧海、蓝田两句,实在不易的解,这里也只好存疑。

【鉴赏】

这首《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爱诗的无不乐道喜吟,堪称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最不易讲解的一篇难诗。自宋元以来,揣测纷纷,莫衷一是。

诗题“锦瑟”,是用了起句的头二个字。旧说中,原有认为这是咏物诗的,但近来注解家似乎都主张:这首诗与瑟事无关,实是一篇借瑟以隐题的“无题”之作。我以为,它确是不同于一般的咏物体,可也并非只是单纯“截取首二字”以发端比兴而与字面毫无交涉的无题诗。它所写的情事分明是与瑟相关的。

起联两句,从来的注家也多有误会,以为据此可以判明此篇作时,诗人已“行年五十”,或“年近五十”,故尔云云。其实不然。“无端”,犹言“没来由地”、“平白无故地”。此诗人之痴语也。锦瑟本来就有那么多弦,这并无“不是”或“过错”;诗人却硬来埋怨它:锦瑟呀,你干什么要有这么多条弦?瑟,到底原有多少条弦,到李商隐时代又实有多少条弦,其实都不必“考证”,诗人不过借以遣词见意而已。据记载,古瑟五十弦,所以玉谿写瑟,常用“五十”之数,如“雨打湘灵五十弦”,“因令五十丝,中道分宫徵”,都可证明,此在诗人原无特殊用意。

“一弦一柱思华年”,关键在于“华年”二字。一弦一柱犹言一音一节。瑟具弦五十,音节最为繁富可知,其繁音促节,常令听者难以为怀。诗人绝没有让人去死抠“数字”的意思。他是说:聆锦瑟之繁弦,思华年之往事;音繁而绪乱,怅惘以难言。所设五十弦,正为“制造气氛”,以见往事之千重,情肠之九曲。要想欣赏玉谿此诗,先宜领会斯旨,正不可胶柱而鼓瑟。宋词人贺铸说:“锦瑟华年谁与度?”(《青玉案》)元诗人元好问说:“佳人锦瑟怨华年!”

(《论诗三十首》)华年,正今语所谓美丽的青春。玉谿此诗最要紧的“主眼”端在华年盛景,所以“行年五十”这才追忆“四十九年”之说,实在不过是一种迂见罢了。

起联用意既明,且看他下文如何承接。

颔联的上句,用了《庄子》的一则寓言典故,说的是庄周梦见自己身化为蝶,栩栩然而飞……浑忘自家是“庄周”其人了;后来梦醒,自家仍然是庄周,不知蝴蝶已经何往。玉谿此句是写:佳人锦瑟,一曲繁弦,惊醒了诗人的梦景,不复成寐。迷含迷失、离去、不至等义。试看他在《秋日晚思》中说:“枕寒庄蝶去”,去即离、逝,亦即他所谓迷者是。晓梦蝴蝶,虽出庄生,但一经玉谿运用,已经不止是一个“栩栩然”的问题了,这里面隐约包涵着美好的情境,却又是虚缈的梦境。本联下句中的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鸟,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杜宇啼春,这与锦瑟又有什么关联呢?原来,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起诗人无限的悲感,难言的冤愤,如闻杜鹃之凄音,送春归去。一个“托”字,不但写了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鹃,也写了佳人之托春心于锦瑟,手挥目送之间,花落水流之趣,诗人妙笔奇情,于此已然达到一个高潮。

看来,玉谿的“春心托杜鹃”,以冤禽托写恨怀,而“佳人锦瑟怨华年”提出一个“怨”字,正是恰得其真实。玉谿之题咏锦瑟,非同一般闲情琐绪,其中自有一段奇情深恨在。

律诗一过颔联,“起”“承”之后,已到“转”笔之时,笔到此间,大抵前面文情已然达到小小一顿之处,似结非结,含意待申。在此下面,点笔落墨,好象重新再“起”似的。其笔势或如奇峰突起,或如藕断丝连,或者推笔宕开,或者明缓暗紧……手法可以不尽相同,而神理脉络,是有转折而又始终贯注的。当此之际,玉谿就写出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一名句来。

珠生于蚌,蚌在于海,每当月明宵静,蚌则向月张开,以养其珠,珠得月华,始极光莹……。这是美好的民间传统之说。月本天上明珠,珠似水中明月;泪以珠喻,自古为然,鲛人泣泪,颗颗成珠,亦是海中的奇情异景。如此,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月也,珠也,泪也,三耶一耶?一化三耶?三即一耶?在诗人笔下,已然形成一个难以分辨的妙境。我们读唐人诗,一笔而有如此丰富的内涵、奇丽的联想的,舍玉谿生实不多觏。

那么,海月、泪珠和锦瑟是否也有什么关联可以寻味呢?钱起的咏瑟名句不是早就说“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吗?所以,瑟宜月夜,清怨尤深。如此,沧海月明之境,与瑟之关联,不是可以窥探的吗?

对于诗人玉谿来说,沧海月明这个境界,尤有特殊的深厚感情。有一次,他因病中未能躬与河东公的“乐营置酒”之会,就写出了“只将沧海月,高压赤城霞”的句子。如此看来,他对此境,一方面于其高旷皓净十分爱赏,一方面于其凄寒孤寂又十分感伤:一种复杂的难言的怅惘之怀,溢于言表。

晚唐诗人司空图,引过比他早的戴叔伦的一段话:“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里用来比喻的八个字,简直和此诗颈联下句的七个字一模一样,足见此一比喻,另有根源,可惜后来古籍失传,竟难重觅出处。今天解此句的,别无参考,引戴语作解说,是否贴切,亦难断言。晋代文学家陆机在他的《文赋》里有一联名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蓝田,山名,在今陕西蓝田东南,是有名的产玉之地。此山为日光煦照,蕴藏其中的玉气(古人认为宝物都有一种一般目力所不能见的光气),冉冉上腾,但美玉的精气远察如在,近观却无,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诸眉睫之下,—这代表了一种异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无法亲近的。玉谿此处,正是在“韫玉山辉,怀珠川媚”的启示和联想下,用蓝田日暖给上句沧海月明作出了对仗,造成了异样鲜明强烈的对比。而就字面讲,蓝田对沧海,也是非常工整的,因为沧字本义是青色。玉谿在词藻上的考究,也可以看出他的才华和工力。

颈联两句所表现的,是阴阳冷暖、美玉明珠,境界虽殊,而怅恨则一。诗人对于这一高洁的感情,是爱慕的、执着的,然而又是不敢亵渎、哀思叹惋的。

尾联拢束全篇,明白提出“此情”二字,与开端的“华年”相为呼应,笔势未尝闪遁。诗句是说:如此情怀,岂待今朝回忆始感无穷怅恨,即在当时早已是令人不胜惘惘了—话是说的“岂待回忆”,意思正在:那么今朝追忆,其为怅恨,又当如何!诗人用两句话表出了几层曲折,而几层曲折又只是为了说明那种怅惘的苦痛心情。诗之所以为诗者在于此,玉谿诗之所以为玉谿诗者,尤在于此。

玉谿一生经历,有难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结中怀,发为诗句,幽伤要眇,往复低徊,感染于人者至深。他的一首送别诗中说:“瘐信生多感,杨朱死有情;弦危中妇瑟,甲冷想夫筝!……”则筝瑟为曲,常系乎生死哀怨之深情苦意,可想而知。循此以求,我觉得如谓锦瑟之诗中有生离死别之恨,恐怕也不能说是全出臆断。(周汝昌)

无题〔1〕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2〕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3〕

隔座送钩春酒暖〔4〕,分曹射覆蜡灯红〔5〕

嗟余听鼓应官去〔6〕,走马兰台类转蓬〔7〕

【注释】

  1. 无题,作者对内容有所忌讳,不便在题目中点明,称“无题”。张采田云:“无题诗格,创自玉溪。且此体只能施之七律,方可宛转动情。”
  2. 画楼、桂堂,都是比喻富贵人家的屋舍。
  3. 灵犀,旧说犀牛有神异,角中有白纹如线,直通两头。
  4. 送钩,也称藏钩。古代腊日的一种游戏,分二曹以较胜负。把钩互相传送后,藏于一人手中,令人猜。
  5. 分曹,分组。射覆,在覆器下放着东西令人猜。分曹、射覆未必是实指,只是借喻宴会时的热闹。
  6. 鼓,指更鼓。应官,犹上班。
  7. 兰台,即秘书省,掌管图书秘籍。李商隐曾任秘书省正字。这句从字面看,是说参加宴会后,随即骑马到兰台,类似蓬草之飞转,实则也隐含自伤飘零意。

【说明】

作者这类诗的具体内容究竟指什么,实也难以确说。因为诗中有身无彩凤等句,也有以为是“艳情”之作。果尔,则隔座两句,也指互传心意,感情起飞,即身无两句的另一种写法。

方东树《昭昧詹言》评李诗“藻饰太甚,则比兴隐而不见矣。”

【鉴赏】

李商隐的爱情诗以《无题》最著名。这是两首恋情诗。诗人追忆昨夜参与的一次贵家后堂之宴,表达了与意中人席间相遇、旋成间阻的怀想和惆怅。其中第一首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更是脍炙人口,这里就选取这一首进行赏析。 首联由今宵之景触发对昨夜席间欢聚时光的美好回忆。在这个星光闪烁、和风习习的春夜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沉醉的幽香,一切似乎都与昨晚在贵家后堂宴饮时的景况相同,而席间与意中人相遇的那一幕却只能成为难以重现的回忆了。诗人并未直接叙写昨夜的情事,而是借助于星辰好风、画楼桂堂等外部景物的映衬,烘托出昨夜柔美旖旎的环境气氛,语句华美流转,富于唱叹的情致,将读者带入温馨浪漫的回忆中。颔联抒写今夕对意中人的思念。自己此刻虽然没有彩凤般的双翅,得以飞越重重阻碍与意中人相会,但相信彼此的眷恋之心当如灵异的犀角暗中相通。“身无”、“心有”,一退一进,相互映照,是间隔中的契合与沟通,怅惘中的喜悦与慰藉,表现了诗人对这段美好情缘的珍视和自信。两句比喻新奇贴切,剖划深刻细致,展示了诗人抒写微妙矛盾的心理感受的高超才力。 颈联具体追忆昨夜与意中人共预盛会的场景,而诗人此际落寞抑郁情怀自在言外矣。诗人回想昨晚宴席之间,灯红酒暖,觥筹交错,藏钩射覆,笑语喧阗,场面是何等热烈醉人啊!“春酒暖”和“蜡灯红”,不但传神地刻画出宴会间热烈融洽的欢乐气氛,也使读者联想到烛光掩映下女子的红晕面颊,彼此的目成心会已不言自明,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尾联回忆今晨离席应差时的情景和感慨。昨夕的欢宴彻夜到晓,楼内笙歌未歇,楼外鼓声已响,诗人自叹像随风飘转的蓬草,身不由己,不得不去秘书省应差,开始了又一天寂寞无聊的校书生涯,而与席上的意中人则后会难期了。岂独相思苦,长叹业未成。恋情阻隔的怅惘与身世沉沦的感叹交汇于诗人胸中,使此诗的内涵和意蕴得到了扩大和深化,在绮丽流动的风格中有着沉郁悲慨的自伤意味。 全诗感情深挚缠绵,炼句设色,流丽圆美。诗人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以华艳词章反衬困顿失意情怀,营造出情采并茂、婉曲幽约的艺术境界。诗中意象的错综跳跃,又使其主旨带有多义性和歧义性,诗人对心灵世界开掘的深度和广度,确实是远迈前人的,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便取决于这类无题诗所产生的巨大而持久的影响。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1〕,欲取芜城作帝家〔2〕

玉玺不缘归日角〔3〕,锦帆应是到天涯〔4〕

于今腐草无萤火〔4〕,终古垂杨有暮鸦〔6〕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7〕

【注释】

  1. 紫泉,即紫渊。唐人避唐高祖李渊讳改紫泉。司马相如《上林赋》写长安上林苑的形胜,有“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语。这里以紫泉宫殿指长安隋宫。锁烟霞,喻冷落。
  2. 芜城,指隋时的江都,旧名广陵,即今江苏扬州市。刘宋时鲍照见该城荒芜,曾作《芜城赋》,后遂有此称。两句意谓,隋炀帝徒让长安宫殿锁闭着,却想把芜城作为久居之地。实则炀帝即位后,就把东都洛阳作为事实上的京都。
  3. 玉玺,皇帝的玉印。缘,因。日角,旧说以额骨中央部分隆起如日(也指突入左边发际),附会为帝王之相。隋末,晋阳人唐俭劝李渊起兵时,即有“明公日角龙庭,天下属望”语。“日角”之典本较僻,却用极熟的“天涯”对之,而又对得这样工稳自然。
  4. 锦帆,指炀帝的龙舟,其帆皆锦制,所过之处,香闻十里。本书卷八另有一首七绝《隋宫》也写到锦帆,可参见。天涯,这里指天下。两句意谓,如果帝位不为李渊所取代,龙舟应可驶遍天下了。
  5. 于今句,炀帝曾于洛阳景华宫征得萤数斛,夜出放之,光遍山谷。腐草,古人误以为萤为腐草所化。这里是说,火萤都被炀帝征得绝种了。杜牧《扬州》诗:“秋风放萤苑。”两诗都由洛阳而联系扬州。
  6. 终古句,炀帝开运河,诏民间献柳一株赏绢一匹,自己又亲种一株,遍布堤上,后人因称为隋堤。杨柳之杨又适与炀帝(杨广)之姓相合。这句意谓,隋室亡了,柳荫中的暮鸦却经久而啼叫着。
  7. 地下两句,陈后主(陈叔宝)为陈朝荒淫的亡国之君,为隋所灭。据《隋遗录》,炀帝在扬州时,恍惚间曾遇陈后主与其宠妃张丽华。后主即以酒相进,炀帝因请张丽华舞《玉树后庭花》,后主便乘此讥讽炀帝:“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游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曩时何见罪之深耶?”《玉树后庭花》,乐府《吴声歌曲》名,陈后主所作新歌,后人看作亡国之音。意谓隋炀帝实是步陈后主的后尘。地下相逢,应有愧色。

【说明】

隋炀帝从大业元年至十二年(六〇五--六一六),三次游江都。乘坐的龙舟高至起楼四层,其余各舟,前后长二百余里,共用挽船士兵八万余人(见《资治通鉴》)。所建行宫有江都、显福、临江等宫。到第三次南游后,便不再北返。翌年(六一七),李渊便起兵于太原了。据《玉溪生年谱会笺》,此诗写于宣宗大中十一年(八五七)。

诗写得极为灵活而含蓄,颇寓比兴之意。李诗七律,音节往往尤胜。高步瀛说:“结语亦尖刻”,实则倒表现了讽刺艺术的特色。

俞陛云《诗境浅说》云:“玉溪之《马嵬》、《隋宫》二诗,皆运古入化,最宜取法。首句总写隋宫之景,次句言芜城之地何足控制宇内,而欲取作帝家,言外若讥其无识也。”

【鉴赏】

这也是一首咏史吊古诗,内容虽是歌咏隋宫,其实乃讽刺炀帝的荒淫亡国。

首联点题,写长安宫殿空锁烟霞之中,隋炀帝却一味贪图享受,欲取江都作为帝家。颔联却不写江都作帝家之事,而荡开一笔,写假如不是因为皇帝玉玺落到了李渊的手中,炀帝是不会以游江都为满足,龙舟可能游遍天下的。颈联写了炀帝的两个逸游的事实。一是他曾在洛阳景华宫征求萤火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江都也修了“放萤院”,放萤取乐。一是开运河,诏民献柳一株,赏绢一匹,堤岸遍布杨柳。作者巧妙地用了“于今无”和“终古有”,暗示萤火虫“当日有”,暮鸦“昔时无”,渲染了亡国后凄凉景象。尾联活用杨广与陈叔宝梦中相遇的典故,以假设反诘的语气,揭示了荒淫亡国的主题。陈是历史上以荒淫亡国而著称的君主。他降隋后,与太子杨广很熟。后来杨广游江都时,梦中与死去的陈叔宝及其宠妃张丽华相遇,请张舞了一曲《玉树后庭花》。此曲是了陈所为,是反映宫廷生活的淫靡,被后人斥为“亡国之音”。诗人在这里提到它,其用意是指炀帝重蹈陈后主覆辙,结果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全诗采用比兴手法,写得灵活含蓄,色彩鲜明,音节铿锵。

无题二首

(一)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1〕

梦为远别啼难唤〔2〕,书被催成墨未浓〔3〕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4〕

刘郎已恨蓬山远〔5〕,更隔蓬山一万重。

【注释】

  1. 来是两句,从虚幻的梦境中醒来后,又偏逢月斜楼上,钟报五更。
  2. 梦为句,意谓梦为远别而成,故梦中也为伤离而啼泣,虽啼泣仍不能唤它回来(因为终究是梦)。
  3. 书被句,指醒后急于写信。催,为梦境所催。
  4. 蜡照两句,写室内景物和气氛。蜡,蜡烛。半笼,半映。指烛光隐约,不能全照床上被褥。笼,笼罩。金翡翠,指饰以金翠的被子。《长恨歌》:“翡翠衾寒谁与共。”麝(社shè),本动物名,即香獐,其体内的分泌物可作香料。这里即指香气。熏,古代富家妇女的衣服也有用香料熏过。度,透过。绣芙蓉,指绣花的帐子。《长恨歌》:“芙蓉帐暖度春宵。”
  5. 刘郎,相传东汉时刘晨、阮肇一同入山采药,遇二女子,邀至家,留半年乃还乡。见《太平广记》引录。后也以此典喻“艳遇”。蓬山,蓬莱山,指仙境。

【说明】

这诗假定为男女远别后的思念之作,诗中的主人,也假定为女方。

无题二首

(二)

飒飒东风细雨来〔1〕,芙蓉塘外有轻雷〔2〕

金蟾齧锁烧香入〔3〕,玉虎牵丝汲井回〔4〕

贾氏窥帘韩掾少〔5〕,宓妃留枕魏王才〔6〕

春心莫共花争发〔7〕,一寸相思一寸灰。

【注释】

  1. 飒飒(萨sà),状风声。
  2. 芙蓉,荷花的别名。轻雷,车声。
  3. 金蟾句,意谓虽有金蟾齧锁,香烟犹得进入。金蟾,旧注说是“蟾善闭气,古人用以饰锁”。另一首《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也有“偷桃竊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语。齧(涅niè),咬。
  4. 玉虎句,意谓井水虽深,玉虎犹得牵丝汲之。玉虎,井上的辘轤。丝,井索。汲,引。
  5. 贾氏句,晋韩寿貌美,司空贾充招为掾,贾女于窗格中见韩寿而悦之,遂通情。贾女又以晋帝赐贾充之西域异香赠寿。韩掾少,为了韩寿的年轻俊美。掾(愿yuàn),僚属。少,年轻。
  6. 宓(伏fú)妃句,魏曹植曾作《洛神赋》,赋中叙述他和洛河女神宓妃相遇事。后人也有以为洛神是指曹丕皇后甄氏,并谓植先曾求娶甄氏未成,植遂苦思。后甄为曹丕皇后,被郭后谗死。及植将过洛水时,忽见一女子来,赠以在家时所用枕,遂作《洛神赋》。见《文选》李善注。李诗也是在指甄氏。按,曹植兄弟之间固有嫌隙,他的《洛神赋》,也可能有所影射,但与甄氏无涉,后人已有考正。宓妃,指洛神,传说为伏(宓)羲之女。留枕,这里指幽会。魏王,曹植封东阿王,后改陈王。
  7. 春心句,意谓今后这颗心再不要和春花一同萌发,免得徒为相思所苦。

【说明】

原题为《无题四首》,三首为七律,一首为五律。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编于宣宗大中五年(八五一),并以为李商隐欲重见当时宰相令狐绹而不得。五六两句,固极工致,但若果咏欲见令狐心事,则以贾氏窥帘,宓妃留枕相喻,究觉不伦,视所谓香草美人者终嫌格卑。

【鉴赏】

刘郎,相传东汉明帝永平五年刘晨、阮肇入山采药,迷不得出,遇二女子,邀至家留居半年才还,后人以此典喻艳遇。蓬山,即蓬莱山,泛指仙境。韩寿,晋人,司空贾充的僚属,充每在家聚会,贾女从窗格中偷窥,见其貌美而爱之,与私通,充发觉后乃以妻寿。宓妃留枕:曹植《洛神赋·序》:“黄初三年,作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植过洛水时,忽见一女子来,赠所用枕。宓妃,传说中伏羲氏之女。

第一首是情诗,写与情人别离后的思念。始从觉醒的甜梦中醒来觉得怅然若失,回忆起梦中依依惜别的情景,又匆忙地写信给她。从借用刘郎的典故,显见今后要再会是几乎不可能了。第二首也是情诗,但比较隐晦、深沉而痛苦,结尾二句为千古佳句,引人共鸣。

筹笔驿〔1〕

鱼鸟犹疑畏简书〔2〕,风云常为护储胥〔3〕

徒令上将挥神笔〔4〕,终见降王走传车〔5〕

管乐有才真不忝〔6〕,关张无命欲何如〔7〕

他年锦里经祠庙〔8〕,《梁父吟》成恨有余〔9〕

【注释】

  1. 筹笔驿,即今朝天驿。在今四川广元县北。相传诸葛亮出兵伐魏,曾驻军筹策于此。驿,供郵传人和官员旅宿的处所。
  2. 鱼鸟句,诸葛亮治军以严明称,这里意谓至今连鱼鸟还在惊畏他的简书。疑,惊。简书,指军令。古人将文字写在竹简上。《诗经·小雅·出车》:“岂不怀归,畏此简书。”鱼,一作“猿”。
  3. 储胥,指军用的篱栅。
  4. 上将,犹主帅,指诸葛亮。
  5. 降王,指后主刘禅。走传车,魏元帝景元四年(二六三),邓艾伐蜀,后主出降,全家东迁洛阳,出降时也经过筹笔驿。传车,古代驿站的专用车辆。后主是皇帝,这时却坐的是传车,也隐含讽喻意。
  6. 管,管仲。春秋时齐相,曾佐齐桓公成就霸业。乐,乐毅。战国时人,燕国名将,曾大败强齐。真不忝(舔tiǎn),真不愧。诸葛亮隐居南阳时,每自比管仲、乐毅。蘅塘退士评此四句云:“能动物,能感神,不能保暗主之不失国。”
  7. 关,关羽。张,张飞。孙权曾使吕蒙破荆州,守将关羽被杀。后刘备伐吴,张飞又为部下张达、范彊杀害。无命,指非寿终。欲何如,意谓关张被杀,靠诸葛亮独支危局,又有什么办法呢。这里在提高关张在蜀国的作用。
  8. 他年句,张采田笺云:“此随(柳)仲郢还朝途次作。结指大中五年西川推狱,曾至成都也。”李商隐曾于大中五年谒成都武侯祠,并作《武侯庙古柏》诗。故诗中的他年,作往年解。锦里,在成都城南,有武侯祠。
  9. 梁父吟,注见杜甫《登楼》。两句意谓,往年曾谒锦里的武侯祠,想起他隐居时吟咏《梁父吟》的抱负,不曾得到舒展,实在令人遗憾。

【说明】

此诗为大中十年(八五六)作。其沉郁顿挫处,深承杜甫咏诸葛亮诗的笔意。开头两句,写出了诸葛亮生前的威望,身后的余烈,接下来六句,都是围绕着最末的“恨有余”三字。

【鉴赏】

筹笔驿,古地名,旧址在今四川省广元县北。相传三国时蜀汉诸葛亮出兵伐魏,曾驻此筹画军事。很多诗人留下了以筹笔驿为题材的怀念诸葛亮的作品。公元855年(大中九年)李商隐罢梓州幕随柳仲郢回长安,途经此驿,写下这首咏怀古迹的诗篇。此诗同多数凭吊诸葛亮的作品一样,颂其威名,钦其才智;同时借以寄托遗恨,抒发感慨。不过此篇艺术手法上,议论以抑扬交替之法,衬托以宾主拱让之法,用事以虚实结合之法,别具一格。

诗写诸葛亮之威、之智、之才、之功,不是一般的赞颂,而是集中写“恨”字。为突出“恨”字,作者用了抑扬交替的手法。首联说猿鸟畏其军令,风云护其藩篱,极写其威严,一扬;颔联却言其徒有神智,终见刘禅投降,长途乘坐驿车,被送往洛阳,蜀汉归于败亡,一抑;颈联出句称其才真无愧于管仲、乐毅,又一扬;对句写关羽、张飞无命早亡,失却羽翼,又一抑。抑扬之间,似是“自相矛盾”,实则文意连属,一以贯之。以其威智,霸业理应可成,然而时无英主,结果社稷覆亡,一恨;以其才略,出师理应告捷,然而时无良将,结果未捷身死,又一恨。末联“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馀。”是说,昔日经过锦里(成都城南)诸葛武侯庙时,吟哦诸葛亮的《梁父吟》,犹觉遗恨无穷。而所谓“恨”,既是写诸葛亮之“遗恨”,又是作者“隐然自喻”。以一抑一扬的议论来表现“恨”的情怀,显得特别宛转有致。

古典诗歌中,常有“众宾拱主”之法。李商隐这首诗的首联,用的就是这种手法。出句“鱼鸟犹疑畏简书”。是说,鱼(一本作“猿”)和鸟都畏惧诸葛亮的军令,说明军威尚存;对句“风云长为护储胥”是说,风云还在护卫诸葛亮的营垒,说明仍有神助。正如范仲温《诗眼》所说的:“惟义山‘鱼鸟’云云,‘简书’盖军中法令约束,言号令严明,虽千百年之后,‘鱼鸟’犹畏之;‘储胥’盖军中藩篱,言忠义贯于神明,‘风云’犹为护其壁垒也。诵此两句,使人凛然复见孔明风烈。”这里没有直接刻画诸葛亮,只是通过猿(鱼)鸟风云的状态来突出诸葛亮的善于治军。鱼鸟风云的状态在作者想象中,是由诸葛亮引起的反应,这些都作为“宾”,用以突出诸葛亮军威这个“主”。这些作为宾的自然景物。是拟人化,有某种特别的象征意义。鱼鸟风云,作为筹笔驿的实景,还起到渲染气氛的作用,使人有肃穆之感;但是并不是单纯的气氛描写,而是化实为虚,实景虚用,以宾拱主,直接突出“孔明风烈”这一主体。

李商隐好用典故。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云:“李商隐诗好积故实。”他爱把古人罗致笔下,自由驱使,不问时代先后,都可以在他的诗境中同时出现。“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此题所咏乃诸葛亮,则此联对句中的关羽、张飞为其同时人,是今;管仲是春秋时人,乐毅是战国时人,远在三国之前,是古。用事以古今成对,出句以古人比拟诸葛亮,对句实写诸葛亮同时人关、张,即以古对今,以虚对实,而且对得极为自然。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诸葛亮“每自比于管仲、乐毅”(《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故以管仲、乐毅直指诸葛亮便是很自然的事了,所以所谓“管乐”可以说虽“古”犹“今”,虽“虚”犹“实”,与关、张对举,可称为“奇”,然而却又不足为奇。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1〕,东风无力百花残〔2〕

春蚕到死丝方尽〔3〕,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4〕,夜吟应觉月光寒〔5〕

蓬山此去无多路〔6〕,青鸟殷勤为探看〔7〕

【注释】

  1. 相见句,无见也无别。正因为相见不易,所以连离别也觉难得了。实有互文意。
  2. 东风句,指相别时为暮春时节。
  3. 丝,与“思”谐音。
  4. 晓镜句,是设想对方早晨对镜时,唯恐因其苦思而减损了风姿。但,只。云鬓,形容妇女发脚的浓密。
  5. 应觉,也是设想之词。月光寒,指夜渐深。
  6. 蓬山,蓬莱山,指仙境。
  7. 青鸟,注见卷四杜甫《丽人行》。这里是盼望对方多寄信来或常来探望的意思。

【说明】

此诗也可能有人事关系上的隐托,但这里还是就诗论诗,只作为爱情诗看。

【鉴赏】

在晚唐诗坛上,李商隐是一位大家,当时与杜牧齐名。不过,若就对后世的影响而言,他是超过了杜牧的。李商隐在诗歌史上的一个重要贡献,是创造性地丰富了诗的抒情艺术。他的诗歌创作,常以清词丽句构造优美的形象,寄情深微,意蕴幽隐,富有蒙眬婉曲之美。最能表现这种风格特色的作品,是他的七言律绝,其中又以《无题》诸作(多为七言近体)堪称典型。

诗以“无题”命篇,是李商隐的创造。这类诗作并非成于一时一地,多数描写爱情,其内容或因不便明言,或因难用一个恰当的题目表现,所以命为“无题”。其中有的可能别有寄寓,也可能有恋爱本事以为依托,虽有不少学者对此进行考索,但是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以证明确有寄托或确依何事之前,主要应该以诗歌形象所构成的意境为依据,把它们作为一般爱情诗对待,这并不妨碍认识它们的艺术价值。这首《无题》,读者就是把它视为抒写爱情的名作去欣赏的。

这首诗,以女性的口吻抒写爱情心理,在悲伤、痛苦之中,寓有灼热的渴望和坚忍的执着精神,感情境界深微绵邈,极为丰富。

开头两句,写爱情的不幸遭遇和抒情主人公的心境:由于受到某种力量的阻隔,一对情人已经难以相会,分离的痛苦使她不堪忍受。首句的“别”字,不是说当下正在话别,而是指既成的被迫分离。两个“难”字,第一个指相会困难,第二个是痛苦难堪的意思。前人诗中曾有“别日何易会日难”(曹丕《燕歌行》)“别易会难得”(宋武帝《丁都护歌》)等句,都是以强调重聚之难而感叹离别之苦。李商隐从这里推进一步,表明因为“相见时难”所以“别亦难”——难以割舍、痛苦得难以禁受。诗人在一句之中两次使用“难”字,第二个“难”字的出现,因重复而给人以轻微的突兀感,造成了诗句的绵联纤曲之势,使相见无期的离别之痛因表达方式的低回婉转而显得分外的深沉和缠绵;这样的缠绵情态,在“别易会难得”等平直叙述中是不易体会的。这位抒情主人公既已伤怀如此,恰又面对着暮春景物,当然更使她悲怀难遣。暮春时节,东风无力,百花纷谢,美好的春光即将逝去,人力对此是无可奈何的,而自己的境遇之不幸,和心灵的创痛,也同眼前这随着春天的流逝而凋残的花朵一样,因为美的事物受到摧残,岂不令人兴起无穷的怅惘与惋惜!“东风无力百花残”一句,既写自然环境,也是抒情者心境的反映,物我交融,心灵与自然取得了精微的契合。这种借景物反映人的境遇和感情的描写,在李商隐的笔底是常见的。例如《夜雨寄北》的前两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次句不仅象征诗人留滞巴蜀,而且反映了客子离人的百无聊赖,同“东风无力百花残”一样,写实与象征融为一体,赋予感情以可以感触的外在形态,也就是通常说的寓情于景的抒情方式。

三、四句,接着写因为“相见时难”而“别亦难”的感情,表现得更为曲折入微。“春蚕到死丝方尽”中的“丝”字与“思”谐音,全句是说,自己对于对方的思念,如同春蚕吐丝,到死方休。“蜡炬成灰泪始干”是比喻自己为不能相聚而痛苦,无尽无休,仿佛蜡泪直到蜡烛烧成了灰方始流尽一样。思念不止,表现着眷恋之深,但是终其一生都将处于思念中,却又表明相会无期,前途是无望的,因此,自己的痛苦也将终生以随。可是,虽然前途无望,她却至死靡它,一辈子都要眷恋着;尽管痛苦,也只有忍受。所以,在这两句里,既有失望的悲伤与痛苦,也有缠绵、灼热的执着与追求。追求是无望的,无望中仍要追求,因此这追求也着有悲观色彩。这些感情,好象在无穷地循环,难以求其端绪;又仿佛组成一个多面的立体,光从一个角度是不能见其全貌的。诗人只用两个比喻就圆满地表现了如此复杂的心理状态,表明他的联想是很丰富的。“春蚕”句首先是人的眷恋感情之缠绵同春蚕吐丝绵绵不尽之间的联想,又从蚕吐丝到“死”方止而推移到人的感情之生死不渝,因此写出了“到死丝方尽”,使这一形象具有了多种比喻的意义。南朝乐府西曲歌《作蚕丝》:“春蚕不应老(不应,这里是“不顾”的意思),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造意与《无题》的“春蚕”句相近。不过,这里的春蚕“何惜微躯尽”,是在料定“缠绵自有时”、前途颇有希望的情况下产生的意念。《无题》“春蚕”句则不然,就其表现追求精神而言,它表现的追求是无望的,却又是不计希望之有无的,感情境界有差异,联想也更为曲折。以蜡烛的燃烧比喻痛苦的煎熬,在李商隐以前的南朝乐府中,也不少见。如“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王融《自君之出矣》),“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陈叔达,同题)等皆是。“蜡炬成灰泪始干”同样是用蜡烛作比喻,却不是单一地以蜡泪比拟痛苦,而是还进一步以“成灰始干”反映痛苦的感情终生以随,联想比前人深微复杂得多,形象的底蕴也因此而丰富得多了。

以上四句着重揭示内心的感情活动,使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具体化,写得很精彩。五六句转入写外向的意念活动。上句写自己,次句想象对方。“云鬓改”,是说自己因为痛苦的折磨,夜晚辗转不能成眠,以至于鬓发脱落,容颜憔悴,亦即六朝诗人吴均所说“绿鬓愁中改,红颜啼里灭”(《和萧洗马子显古意六首》)的意思。但是,《无题》“晓镜”句说的是清晨照镜时为“云鬓改”而愁苦,并且是“但愁”——只为此而愁。这就生动地描写了纡折婉曲的精神活动,而不再是单纯地叙述青春被痛苦所消磨这件事了。自己于夜间因痛苦而憔悴,清晨又为憔悴而痛苦。夜间的痛苦,是因为爱情的追求不得实现;次日为憔悴而愁,是为了爱情而希望长葆青春,总之,为爱情而憔悴,而痛苦,而郁悒。这种昼夜廻环、缠绵往复的感情,仍然表现着痛苦而执着的心曲。“夜吟”句是推己及人,想象对方和自己一样痛苦。他揣想对方大概也将夜不成寐,常常吟诗遣怀,但是愁怀深重,无从排遣,所以愈发感到环境凄清,月光寒冷,心情也随之更趋暗淡。月下的色调是冷色调,“应觉月光寒”是借生理上冷的感觉反映心理上的凄凉之感。“应”字是揣度、料想的口气,表明这一切都是自己对于对方的想象。想象如此生动,体现了她对于情人的思念之切和了解之深。

想象愈具体,思念愈深切,便愈会燃起会面的渴望。既然会面无望,于是只好请使者为自己殷勤致意,替自己去看望他。这就是结尾两句的内容。诗词中常以仙侣比喻情侣,青鸟是一位女性仙人西王母的使者,蓬山是神话、传说中的一座仙山,所以这里即以蓬山用为对方居处的象征,而以青鸟作为抒情主人公的使者出现。这个寄希望于使者的结尾,并没有改变“相见时难”的痛苦境遇,不过是无望中的希望,前途依旧渺茫。诗已经结束了,抒情主人公的痛苦与追求还将继续下去。

这首诗,从头至尾都融铸着痛苦、失望而又缠绵、执着的感情,诗中每一联都是这种感情状态的反映,但是各联的具体意境又彼此有别。它们从不同的方面反复表现着融贯全诗的复杂感情,同时又以彼此之间的密切衔接而纵向地反映以这种复杂感情为内容的心理过程。这样的抒情,联绵往复,细微精深,成功地再现了心底的绵邈深情。

诗中一、三、四、五各句,都可以从李商隐以前的诗歌创作中发现相似的描写。在前人创作的薰陶和启发下,诗人有所继承和借鉴。但是他并没有简单地模仿前人,而是以很高的创造性,向前跨进了一大步,把原来比较朴素的表现手段改造得更曲折、生动,用以反映更为丰富、深刻的思想感情,实际上已经脱去旧的形迹,成为新的创造了。从这里可以看出,诗人丰富的文学修养与他对于意境和表现手段的探索,是这首诗取得成就的重要条件。

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1〕,白门寥落意多违〔2〕

红楼隔雨相望冷〔3〕,珠箔飘灯独自归〔4〕

远路应悲春晼晚〔5〕,残宵犹得梦依稀〔6〕

玉珰缄札何由达〔7〕,万里云罗一雁飞〔8〕

【注释】

  1. 白袷衣,即白夹衣,唐人以白衫为闲居便服。
  2. 白门,指今江苏南京市。张采田云:“首二句想其流转金陵寥落之态。”
  3. 红楼,对方曾居住过的地方。相望冷,因是初春,又值雨中,故倍觉悽冷,也含作者这时的暗淡情绪。
  4. 珠箔,珠帘,一说是形容雨点的飘洒。
  5. 远路句,设想远地的对方,对着春天的薄暮定在含悲。晼晚,日将落时。
  6. 梦依稀,迷离的梦境。见得残宵不虚度。
  7. 玉珰,耳珠。汉繁钦《定情诗》:“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李诗常用其意,如《燕台诗·秋》:“双珰丁丁联尺素。”《夜思》:“寄恨一尺素,含情双玉珰。”缄札,这里指密封的书信。缄,封。此处只是强调写信时情意的深切,不一定就有玉珰相赠。
  8. 云罗,云片如罗纹。一雁飞,古人有雁足传书之说(语本出《汉书·苏武传》)。

【说明】

此诗是因春雨而感怀,并非专咏春雨,但由春雨带来的怅念远人的情绪,却真像雨丝那样不绝如缕地隐现纸上了。

作者在《重过圣女祠》中的“一春梦雨常飘瓦”,也是善于把雨和梦联缀起来。

第三句红楼隔雨,设色尤好,可以入画。方东树《昭昧詹言》题《隋宫》云:“江都离宫四十余所,只用紫渊,取紫微义,且选字媲色也。”

【鉴赏】

一个春雨绵绵的早晨,诗中的男主人公穿着白布夹衫,和衣怅卧。他的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究竟何以如此呢?诗在点明怅卧之后,用一句话作了概括的交待 :“白门寥落意多违 。”据南朝民歌《杨叛儿》:“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白门当指男女欢会之所。过去的欢会处,今日寂寞冷落,不再看见对方的踪影。与所爱者分离的失意,便是他愁思百结地怅卧的原因。怅卧中,他的思绪浮动,回味着最后一次访见对方的情景:“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仍然是对方住过的那座熟悉的红楼,但是他没有勇气走进去,甚至没有勇气再靠近它一点,只是隔着雨凝视着。往日在他的感觉里,是那样亲切温存的红楼,如今是那样地凄寒。在这红楼前,他究竟站了多久,也许连自己都不清楚。他发现周围的街巷灯火已经亮了,雨从亮着灯光的窗口前飘过,恍如一道道珠帘。在这珠帘的闪烁中,他才迷蒙地沿着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独自走回来。

他是这样地茫然若失,所爱者的形影,始终在他的脑际萦回。“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他想象着 ,在远方的那人也应为春之将暮而伤感吧?如今蓬山远隔,只有在残宵的短梦中依稀可以相会了。强烈的思念 ,促使他修下书札,侑以玉珰一双,作为寄书的信物 。这是奉献给对方的一颗痛苦的心,但路途遥远 ,障碍重重,纵有信使,又如何传递呢?“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且看窗外的天空,阴云万里,纵有一雁传书,又能穿过这罗网般的云天么?

以上是这首诗大致包含的意境。男主人公的处境、活动、心情,基本上是清楚的。读者所难于知道这种恋爱的具体对象和性质。据作品本身看,所爱的对方大约是由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远离而去了。李商隐在他的组诗柳枝五首》序中便曾述及洛阳有一个女子属意于他,但不幸被“东诸候取去 ”,而铸成了遗憾事。《春雨》诗中推想对方“远路应悲春晼晚”,又感到当时的环境如“万里云罗 ”,可见这种恋爱或许也是与受到“东诸侯”之类权势者的阻离有关。不过,这终究只能是一种推测。

李商隐在这首诗中,赋予爱情以优美动人的形象。诗借助于飘洒天空的春雨 ,融入主人公迷茫的心境、依稀的梦境,以及春晼晚、万里云罗等自然景象,烘托别离的寥落,思念的深挚,构成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一联,前一句色彩(红)和感觉(冷)互相比照。红的色彩本来是温暖的,但隔雨怅望反觉其冷;后一句珠箔本来是明丽的,却出之于灯影前对雨帘的幻觉,极细微地写出主人公寥寂而又迷茫的心理状态。末联“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也富于象征色彩。特别有创造性地借助于自然景,把“锦书难托”的预感形象化了,并把忧郁怅惘的情绪与广阔的云天,融为一体。凡此,都成功地表现出了主人公的生活、处境和感情,情景、色调和气氛都令人久久难忘。这种真挚动人的感情和优美生动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构成一种艺术魅力,在它面前,人们是免不了要支付出自己的同情的。

无题二首

(一)

凤尾香罗薄几重〔1〕,碧文圆顶夜深缝〔2〕

扇裁月魄羞难掩〔3〕,车走雷声语未通〔4〕

曾是寂寥金烬暗〔5〕,断无消息石榴红〔6〕

斑骓只系垂杨岸〔7〕,何处西南待好风〔8〕

【注释】

  1. 凤尾香罗,凤纹罗。罗,绫的一种。
  2. 顶,指帐顶。
  3. 扇裁句,指以团扇掩面。传为班婕妤作的《怨歌行》:“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月魄,月的不明亮部分,这里指月。
  4. 车走雷声,谓车声如雷。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有写陈皇后于失宠幽居时望幸之情:“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5. 曾是,已是。金烬暗,犹云烛残。烬,烛花。
  6. 石榴红,石榴花开时节。
  7. 斑骓(锥zhuī),毛色青白相杂的马。
  8. 好风,也就是西南风。曹植《七哀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待,一作“任”。

【说明】

这首诗姑且假定为男方想念女方。

开头两句,是设想对方的夜生活,为了赶缝罗帐,一直缝到深夜。三四两句,回忆当初相见时的情景:含羞一见后就匆匆乘车而走,连话也没交谈。五六两句,写别后的落寞心情:常常沉思渴望,至于烛花己残;荏苒之间又已石榴花开,仍无消息。末了是说所乘的马就在杨柳岸,只等待好风从西南吹来。

诗中的主人公,也可以看作女方。那就是说,缝顶裁扇等都是在回忆她过去的动作,末两句则是对对方的盼望。这类诗本也很难“达诂”。

无题二首

(二)

重帏深下莫愁堂〔1〕,卧后清宵细细长〔2〕

神女生涯原是梦〔3〕,小姑居处本无郎〔4〕

风波不信菱枝弱〔5〕,月露谁教桂叶香〔6〕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7〕

【注释】

  1. 重帷,喻帷帐深邃。莫愁,古乐府中所传女子。一为石城(在今湖北钟祥县)人。一为洛阳人,见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这里泛指年轻的女子。作者有一首七绝《莫愁》,中云:“若是石城无艇子,莫愁还自有愁时。”则此处当指石城莫愁。
  2. 卧后,醒后。长,指长夜。实是说不眠时间超过入眠时间。
  3. 神女,即宋玉《神女赋》中的巫山神女。传说她曾与楚王在梦中欢会。参见杜甫《咏怀古迹》之二。生涯,犹生计。
  4. 小姑句,古乐府《青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5. 风波句,意谓菱枝虽是弱质,却不相信会任凭风波欺负。
  6. 月露句,意谓月露之下,是谁使桂叶传香。
  7. 直道两句,意谓即使相思全无好处,但这种惆怅之心,也好算是癡情了。直道,即使,就说。了,完全。清狂,旧注谓不狂之狂,犹今所谓癡情。按,如作狂放解本也通,如杜甫《壮游》之“裘马颇清狂”。但既把诗中人作为女子解,那么,还是作癡情解较切。

【说明】

诗的开头,写一年轻女子醒来后细细地想着自己的身世,更觉长夜漫漫了。五句尚可解,六句不妨解作自叹徒有芬芳(美好)的品格,却不为对方爱惜,也就是所谓“慧心弱质”。

这诗清人何焯说是李商隐《无题》中自伤不遇之“直露”者。即使如此,读来仍有意象朦胧之感。

本卷七律部分,杜甫最多,次即李商隐,这是因为前人对李诗七律,评价很高,又以为上接杜律。如施补华《岘傭说诗》云:“义山七律得于少陵者深,故秾丽之中,时带沉郁,如《重有感》、《筹笔驿》等篇,气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飞卿华而不实,牧之俊而不雄,皆非此公敌手。”方东树《昭昧詹言》则以为唐人七律,杜甫、王维为两个正宗外,“义山别为一派,不可不精择明辨”,同时又能兼杜、王之长。

【鉴赏】

李商隐的七律无题,艺术上最成熟,最能代表其无题诗的独特艺术风貌。这两首七律无题,内容都是抒写青年女子爱情失意的幽怨,相思无望的苦闷,又都采取女主人公深夜追思往事的方式,因此,女主人公的心理独白就构成了诗的主体。她的身世遭遇和爱情生活中某些具体情事就是通过追思回忆或隐或显地表现出来的。

第一首起联写女主人公深夜缝制罗帐。凤尾香罗,是一种织有凤纹的薄罗;碧文圆顶,指有青碧花纹的圆顶罗帐。李商隐写诗特别讲求暗示,即使是律诗的起联,也往往不愿意写得过于明显直遂,留下一些内容让读者去玩索体味。象这一联,就只写主人公在深夜做什么,而不点破这件事意味着什么,甚至连主人公的性别与身份都不作明确交代。我们通过“凤尾香罗”、“碧文圆顶”的字面和“夜深缝”的行动,可以推知主人公大概是一位幽居独处的闺中女子。罗帐,在古代诗歌中常常被用作男女好合的象征。在寂寥的长夜中默默地缝制罗帐的女主人公,大概正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和对会合的深情期待中吧。

接下来是女主人公的一段回忆,内容是她和意中人一次偶然的相遇──“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对方驱车匆匆走过,自己因为羞涩,用团扇遮面,虽相见而未及通一语。从上下文描写的情况看,这次相遇不象是初次邂逅,而是“断无消息”之前的最后一次照面。否则,不可能有深夜缝制罗帐,期待会合的举动。正因为是最后一次未通言语的相遇,在长期得不到对方音讯的今天回忆往事,就越发感到失去那次机缘的可惜,而那次相遇的情景也就越加清晰而深刻地留在记忆中。所以这一联不只是描绘了女主人公爱情生活中一个难忘的片断,而且曲折地表达了她在追思往事时那种惋惜、怅惘而又深情地加以回味的复杂心理。起联与颔联之间,在情节上有很大的跳跃,最后一次照面之前的许多情事(比如她和对方如何结识、相爱等)统统省略了。

颈联写别后的相思寂寥。和上联通过一个富于戏剧性的片断表现瞬间的情绪不同,这一联却是通过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概括地抒写一个较长时期中的生活和感情,具有更浓郁的抒情气氛和象征暗示色彩。两句是说,自从那次匆匆相遇之后,对方便绝无音讯。已经有多少次独自伴着逐渐黯淡下去的残灯度过寂寥的不眠之夜,眼下又是石榴花红的季节了。“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那黯淡的残灯,不只是渲染了长夜寂寥的气氛,而且它本身就仿佛是女主人公相思无望情绪的外化与象征。石榴花红的季节,春天已经消逝了。在寂寞的期待中,石榴花红给她带来的也许是流光易逝、青春虚度的怅惘与伤感吧?“金烬暗”、“石榴红”,仿佛是不经意地点染景物,却寓含了丰富的感情内涵。把象征暗示的表现手法运用得这样自然精妙,不露痕迹,这确实是艺术上炉火纯青境界的标志。

末联仍旧到深情的期待上来。“斑骓”句暗用乐府《神弦歌·明下童曲》“陆郎乘斑骓……望门不欲归”句意,大概是暗示她日久思念的意中人其实和她相隔并不遥远,也许此刻正系马垂杨岸边呢,只是咫尺天涯,无缘会合罢了。末句化用曹植《七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诗意,希望能有一阵好风,将自己吹送到对方身边。李商隐的优秀的爱情诗,多数是写相思的痛苦与会合的难期的,但即使是无望的爱情,也总是贯串着一种执着不移的追求,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式的真挚而深厚的感情。希望在寂寞中燃烧,我们在这首诗中所感受到的也正是这样一种感情。这是他的优秀爱情诗和那些缺乏深挚感情的艳体诗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也是这些诗尽管在不同程度上带有时代、阶级的烙印,却至今仍然能打动人们的一个重要原因。

比起第一首,第二首更侧重于抒写女主人公的身世遭遇之感,写法也更加概括。一开头就撇开具体情事,从女主人公所处的环境氛围写起。层帷深垂,幽邃的居室笼罩着一片深夜的静寂。独处幽室的女主人公自思身世,辗转不眠,倍感静夜的漫长。这里尽管没有一笔正面抒写女主人公的心理状态,但透过这静寂孤清的环境气氛,我们几乎可以触摸到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感觉到那帷幕深垂的居室中弥漫着一层无名的幽怨。

颔联进而写女主人公对自己爱情遇合的回顾。上句用巫山神女梦遇楚王事,下句用乐府《神弦歌·清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意思是说,追思往事,在爱情上尽管也象巫山神女那样,有过自己的幻想与追求,但到头来不过是做了一场幻梦而已;直到现在,还正象清溪小姑那样,独处无郎,终身无托。这一联虽然用了两个典故,却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有用典的痕迹,真正达到了驱使故典如同己出的程度。特别是它虽然写得非常概括,却并不抽象,因为这两个典故各自所包含的神话传说本身就能引起读者的丰富想象与联想。两句中的“原”字、“本”字,颇见用意。前者暗示她在爱情上不仅有过追求,而且也曾有过短暂的遇合,但终究成了一场幻梦,所以说“原是梦”;后者则似乎暗示:尽管迄今仍然独居无郎,无所依托,但人们则对她颇有议论,所以说“本无郎”,其中似含有某种自我辩解的意味。不过,上面所说的这两层意思,都写得隐约不露,不细心揣摩体味是不容易发现的。

颈联从不幸的爱情经历转到不幸的身世遭遇。这一联用了两个比喻:说自己就象柔弱的菱枝,却偏遭风波的摧折;又象具有芬芳美质的桂叶,却无月露滋润使之飘香。这一联含意比较隐晦,似乎是暗示女主人公在生活中一方面受到恶势力的摧残,另一方面又得不到应有的同情与帮助。“不信”,是明知菱枝为弱质而偏加摧折,见“风波”之横暴;“谁教”,是本可滋润桂叶而竟不如此,见“月露”之无情。措辞婉转,而意极沉痛。

爱情遇合既同梦幻,身世遭逢又如此不幸,但女主人公并没有放弃爱情上的追求──“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即便相思全然无益,也不妨抱痴情而惆怅终身。在近乎幻灭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不渝的追求,“相思”的铭心刻骨更是可想而知了。

中唐以来,以爱情、艳情为题材的诗歌逐渐增多。这类作品在共同特点是叙事的成份比较多,情节性比较强,人物、场景的描绘相当细致。李商隐的爱情诗却以抒情为主体,着力抒写主人公的主观感觉、心理活动,表现她(他)们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而为了加强抒情的形象性、生动性,又往往要在诗中织入某些情节的片断,在抒情中融入一定的叙事成分。这就使诗的内容密度大大增加,形成短小的体制与丰富的内容之间的矛盾。为了克服这一矛盾,他不得不大大加强诗句之间的跳跃性,并且借助比喻、象征、联想等多种手法来加强诗的暗示性。这是他的爱情诗意脉不很明显、比较难读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也正因为这样,他的爱情诗往往具有蕴藉含蓄、意境深远、写情细腻的特点和优点,经得起反复咀嚼与玩索。

无题诗究竟有没有寄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离开诗歌艺术形象的整体,抓住其中的片言只语,附会现实生活的某些具体人事,进行索隐猜谜式的解释,是完全违反艺术创作规律的。象冯浩那样,将“凤尾”首中的“垂杨岸”解为“寓柳姓”(指诗人的幕主柳仲郢),将“西南”解为“蜀地”,从而把这两首诗说成是诗人“将赴东川,往别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就是穿凿附会的典型。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诗歌形象的整体出发,联系诗人的身世遭遇和其他作品,区别不同情况,对其中的某些无题诗作这方面的探讨。就这两首无题诗看,“重帏”首着重写女主人公如梦似幻,无所依托,横遭摧折的凄苦身世,笔意空灵概括,意在言外,其中就可能寓含或渗透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熟悉作者身世的读者不难从“神女”一联中体味出诗人在回顾往事时深慨辗转相依、终归空无的无限怅惘。“风波”一联,如单纯写女子遭际,显得不着边际;而从比兴寄托角度理解,反而易于意会。作者地位寒微,“内无强近,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仕途上不仅未遇有力援助,反遭朋党势力摧抑,故借菱枝遭风波摧折,桂叶无月露滋润致慨。他在一首托宫怨以寄慨的《深宫》诗中说:“狂飚不惜萝阴薄,清露偏知桂叶浓”,取譬与“风波”二句相似(不过“清露”句与“月露”句托意正相反而已),也可证“风波”二句确有寄托。何焯说这首无题“直露(自伤不遇)本意”,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和“重帏”首相比,“凤尾”首的寄托痕迹就很不明显,因为诗中对女主人公爱情生活中的某些具体情事描绘得相当细致(如“扇裁月魄”一联),写实的特点比较突出。但不论这两首无题诗有无寄托,它们都首先是成功的爱情诗。即使我们完全把它们作为爱情诗来读,也并不减低其艺术价值。(刘学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