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九首)

蜀相〔1〕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2〕

映阶碧草自春色〔3〕,隔叶黄鹏空好音〔4〕

三顾频烦天下计〔5〕,两朝开济老臣心〔6〕

出师未捷身先死〔7〕,长使英雄泪满襟。

【注释】

  1. 蜀相,诸葛亮于蜀汉章武元年(二二一)任丞相。
  2. 锦官城,指成都。见李白《蜀道难》注。
  3. 自春色,自呈春色。
  4. 黄鹂,黄莺。空好音,空有好音。仇兆鳌云:“何逊《行孙氏陵诗》:山莺空树响,垄月自秋晖。空字自字,不胜寥落之感。此诗即用其意。”
  5. 三顾,诸葛亮隐居隆中(山名,在今湖北襄阳县西)时,刘备曾三次访问。频烦,同频繁,形容兰顾。
  6. 两朝,指先主刘备,后主刘禅两朝。开,指佐先主刘备开国。济,指助后主刘禅继业。
  7. 出师句,蜀汉建兴十二年(二三四),诸葛亮出师伐魏,据五丈原(在今陕西郡县西南),与魏司马懿对峙于渭水百余日。同年八月,病死军中。

【说明】

约在肃宗上元元年(七六〇)初到成都时作。祠为晋时李雄所建。

诸葛亮死时年仅五十四岁。最末两句,实也概括了历来有志未酬的英雄们悲愤心情,如宋代名将宗泽临死时,即诵此二语。此诗确也写出了美学上的崇高境界。

【鉴赏】

题曰“蜀相”,而不曰“诸葛祠”,可知老杜此诗意在人而不在祠。然而诗又分明自祠写起。何也?盖人物千古,莫可亲承;庙貌数楹,临风结想。因武侯祠庙而思蜀相,亦理之必然。但在学诗者,虚实宾主之间,诗笔文情之妙,人则祠乎?祠岂人耶?看他如何着墨,于此玩索,宜有会心。

开头一句,以问引起。祠堂何处?锦官城外,数里之遥,远远望去,早见翠柏成林,好一片葱葱郁郁,气象不凡那就是诸葛武侯祠所在了。这首一联,开门见山,洒洒落落,而两句又一问一答,自开自合。

接下去,老杜便写到映阶草碧,隔叶禽鸣。

有人说:“那首联是起,此颔联是承,章法井然。”不错。又有人说:“从城外森森,到阶前碧色,迤迤逦逦,自远望而及近观,由寻途遂至入庙,笔路最清。”也不错。不过,倘若仅仅如此,谁个不能?老杜又在何处呢?

有人说:既然你说诗人意在人而不在祠,那他为何八句中为碧草黄鹂、映阶隔叶就费去了两句?此岂不是正写祠堂之景?可知意不在祠的说法不确。

又有人说:杜意在人在祠,无须多论,只是律诗幅短,最要精整,他在此题下,竟然设此二句,既无必要,也不精彩;至少是写“走”了,岂不是老杜的一处败笔?

我说:哪里,哪里。莫拿八股时文的眼光去衡量杜子美。要是句句“切题”,或是写成“不啻一篇孔明传”,谅他又有何难。如今他并不如彼。道理定然有在。

须看他,上句一个“自”字,下句一个“空”字。此二字适为拗格,即“自”本应平声,今故作仄;“空”本应仄声,今故作平。彼此互易,声调上的一种变换美。吾辈学诗之人,断不能于此等处失去心眼。

且说老杜风尘澒洞,流落西南,在锦城定居之后,大约头一件事就是走谒武侯祠庙。“丞相祠堂何处寻”?从写法说,是开门见山,更不纡曲;从心情说,祠堂何处,向往久矣!当日这位老诗人,怀着一腔崇仰钦慕之情,问路寻途,奔到了祠堂之地他既到之后,一不观赏殿宇巍巍,二不瞻仰塑像凛凛,他“首先”注意的却是阶前的碧草,叶外的黄鹂!这是什么情理?

要知道,老杜此行,不是“旅游”,入祠以后,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凛凛,他和普通人一样,自然也是看过了的。不过到他写诗之时(不一定即是初谒祠堂的当时),他感情上要写的绝不是这些形迹的外观。他要写的是内心的感受。写景云云,已是活句死参;更何况他本未真写祠堂之景?

换言之,他正是看完了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凛凛,使得他百感中来,万端交集,然后才越发觉察到满院萋萋碧草,寂寞之心难言;才越发感受到数声呖呖黄鹂,荒凉之境无限。

在这里,你才看到一位老诗人,独自一个,满怀心事,徘徊瞻眺于武侯祠庙之间。

没有这一联两句,诗人何往?诗心安在?只因有了这一联两句,才读得出下面的腹联所说的三顾频烦(即屡屡、几次,不是频频烦请),两朝开济(启沃匡助),一方面是知人善任,终始不渝;一方面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方面付托之重,一方面图报之诚:这一切,老杜不知想过了几千百回,只是到面对着古庙荒庭,这才写出了诸葛亮的心境,字字千钧之重。莫说古人只讲一个“士为知己者死”,难道诗人所理解的天下之计,果真是指“刘氏子孙万世皇基”不成?老臣之心,岂不也怀着华夏河山,苍生水火?一生志业,六出祁山,五丈原头,秋风瑟瑟,大星遽陨,百姓失声……想到此间,那阶前林下徘徊的诗人老杜,不禁汍澜被面,老泪纵横了。

庭草自春,何关人事;新莺空啭,祗益伤情。老杜一片诗心,全在此处凝结,如何却说他是“败笔”?就是“过渡”云云(意思是说,杜诗此处颔联所以如此写,不过是为自然无迹地过渡到下一联正文),我看也还是只知正笔是文的错觉。

有人问:长使英雄泪满襟袖的英雄,所指何人?答曰:是指千古的仁人志士,为国为民,大智大勇者是,莫作“跃马横枪”“拿刀动斧”之类的简单解释。老杜一生,许身稷契,志在匡国,亦英雄之人也。说此句实包诗人自身而言,方得其实。

然而,老杜又绝不是单指个人。心念武侯,高山仰止,也正是寄希望于当世的良相之材。他之所怀者大,所感者深,以是之故,天下后世,凡读他此篇的,无不流涕,岂偶然哉!(周汝昌)

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1〕,但见群鸥日日来〔2〕

花径不曾缘客扫〔3〕,蓬门今始为君开〔4〕

盘飧市远无兼味〔5〕,樽酒家贫只旧醅〔6〕

肯与邻翁相对饮〔7〕?隔篱呼取尽余杯〔8〕

【注释】

  1. 舍,指家。
  2. 但见句,意谓平时生活只与水鸟相亲。古又有鸥鹭忘机之说。但见,只见。
  3. 花径句,言草堂初成,还不曾为来客打扫过花径。古人以却扫为不再迎客,故扫径表示迎客之诚。缘,因为。
  4. 蓬门句,连上句为互文见义,即花径今始缘君扫,蓬门不曾为客开。喻来客稀少。蓬门,茅屋的门。
  5. 盘飧(孙sūn),泛指菜肴。飧,本指熟菜。市远,离市集远。兼味,几种食品。
  6. 樽,酒器。旧醅,隔年的陈酒。
  7. 肯,能否允许。这是向客人征询。
  8. 取,助词。余杯,余下来的酒。

【说明】

此诗有作者自注:“喜崔明府相过。”明府是对县令的尊称,故下有“肯与邻翁”云云,表示不敢随便邀来。

此诗的特点是自然浑成,一线相接。也使人想起《又呈吴郎》中对邻妇的态度,都见得杜甫为人之诚朴厚道。

【鉴赏】

这是一首洋溢着浓郁生活气息的纪事诗,表现诗人诚朴的性格和喜客的心情。作者自注:“喜崔明府相过”,简要说明了题意。

一、二两句先从户外的景色着笔,点明客人来访的时间、地点和来访前夕作者的心境。“舍南舍北皆春水”,把绿水缭绕、春意荡漾的环境表现得十分秀丽可爱。这就是临江近水的成都草堂。“皆”字暗示出春江水势涨溢的情景,给人以江波浩渺、茫茫一片之感。群鸥,在古人笔下常常作水边隐士的伴侣,它们“日日”到来,点出环境清幽僻静,为作者的生活增添了隐逸的色彩。“但见”,含弦外之音:群鸥固然可爱,而不见其他的来访者,不是也过于单调么!作者就这样寓情于景,表现了他在闲逸的江村中的寂寞心情。这就为贯串全诗的喜客心情,巧妙地作了铺垫。

颔联把笔触转向庭院,引出“客至”。作者采用与客谈话的口吻,增强了宾主接谈的生活实感。上句说,长满花草的庭院小路,还没有因为迎客打扫过。下句说,一向紧闭的家门,今天才第一次为你崔明府打开。寂寞之中,佳客临门,一向闲适恬淡的主人不由得喜出望外。这两句,前后映衬,情韵深厚。前句不仅说客不常来,还有主人不轻易延客意,今日“君”来,益见两人交情之深厚,使后面的酣畅欢快有了着落。后句的“今始为”又使前句之意显得更为超脱,补足了首联两句。

以上虚写客至,下面转入实写待客。作者舍弃了其他情节,专拈出最能显示宾主情份的生活场景,重笔浓墨,着意描画。“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使我们仿佛看到作者延客就餐、频频劝饮的情景,听到作者抱歉酒菜欠丰盛的话语:远离街市买东西真不方便,菜肴很简单,买不起高贵的酒,只好用家酿的陈酒,请随便进用吧!家常话语听来十分亲切,我们很容易从中感受到主人竭诚尽意的盛情和力不从心的歉仄,也可以体会到主客之间真诚相待的深厚情谊。字里行间充满了款曲相通的融洽气氛。

“客至”之情到此似已写足,如果再从正面描写欢悦的场面,显然露而无味,然而诗人却巧妙地以“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作结,把席间的气氛推向更热烈的高潮。诗人高声呼喊着,请邻翁共饮作陪。这一细节描写,细腻逼真。可以想见,两位挚友真是越喝酒意越浓,越喝兴致越高,兴奋、欢快,气氛相当热烈。就写法而言,结尾两句真可谓峰回路转,别开境界。

杜甫《宾至》、《有客》、《过客相寻》等诗中,都写到待客吃饭,但表情达意各不相同。在《宾至》中,作者对来客敬而远之,写到吃饭,只用“百年粗粝腐儒餐”一笔带过;在《有客》和《过客相寻》中说,“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表现出待客亲切、礼貌,但又不够隆重、热烈,都只用一两句诗交代,而且没有提到饮酒。反转来再看《客至》中的待客描写,却不惜以半首诗的篇幅,具体展现了酒菜款待的场面,还出人料想地突出了邀邻助兴的细节,写得那样情彩细腻,语态传神,表现了诚挚、真率的友情。这首诗,把门前景,家常话,身边情,编织成富有情趣的生活场景,以它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显出特点,吸引着后代的读者。(范之麟)

野望

西山白雪三城戍〔1〕,南浦清江万里桥〔2〕

海内风尘诸弟隔〔3〕,天涯涕泪一身遥〔4〕

惟将迟暮供多病〔5〕,未有涓埃答圣朝〔6〕

跨马出郊时极目〔7〕,不堪人事日萧条〔8〕

【注释】

  1. 西山,在成都西,主峰雪岭终年积雪。三城,指松(今四川松潘县)、维(故城在今四川理县西)、保(故城在理县新保关西北)三州。戍,防守。三城为蜀边要镇,吐蕃时相侵犯,故驻军守之。
  2. 南浦,南郊外水边地。清江,指锦江。参见《登楼》。万里桥,在成都城南。蜀汉费祎访问吴国,临行时曾对诸葛亮说:“万里之行,始于此桥。”这两句写望。
  3. 风尘,比喻战乱。诸弟,杜甫有四弟,杜颖、杜观、杜丰、杜占。杜占从他入蜀。
  4. 天涯,极远的地方。
  5. 迟暮,这时杜甫年五十。供多病,交给多病之身了。
  6. 涓埃,犹言丝毫,微末。
  7. 跨马句,点出“野望”题。
  8. 人事,世事。

【说明】

诗当是肃宗上元二年(七六一)作。诗中思弟忧国,哀己伤民,感情都很真实。时西山三城列兵戍守,百姓疲于奔命,故末有“不堪人事日萧条”之句。至代宗广德元年(七六三)吐蕃攻陷三城,又作五律《西山三首》。

【鉴赏】

这首诗作于上元二年(761)成都草堂。诗以“野望”为题 ,是诗人跃马出郊时感伤时局、怀念诸弟的自我写照。

首两句写野望时所见西山和锦江。“西山”在成都西 ,主峰终年积雪,因此以“白雪”形容。“三城”,松、维、保三州,(在今四川松潘、理县一带),此时驻军严防吐蕃入侵,是蜀地要镇。南浦,南郊外水滨。清江,锦江。万里桥,在成都城南。中间四句是野望时触发的有关国家和个人的感怀。三四句由战乱推出怀念诸弟,自伤流落的情思。“风尘”指安史之乱导致的连年战火。杜甫四弟:颖、观、丰、占。只杜占随他入蜀,其他三弟都散居各地。此时“一身遥”客西蜀,如在天之一涯。诗人怀念家国,不禁“涕泪”横流。真情实感尽皆吐露不由人不感动。

五六句又由“ 天涯”“一身”引出残年“多病”,“未”贡微力,无补“圣朝”的内愧。“供”,付托。“涓埃”,滴水、微尘,指毫末之微。杜甫时年五十,因此说已入“迟暮”之年。他叹息说:我只有将暮年付诸给“多病”之身,但“未有”丝毫贡献,报“答圣朝”,是很感惭愧的。

杜甫虽流落西蜀,而报效李唐王朝之心,却始终未改,足见他的爱国意识是很强烈的。中间四句,由于连用对偶尔将诗人的家国之忧,身世之感,特别是报效李唐王朝之心,艺术地得到有效概括。

七八句最后点出“野望”的方式和深沉的忧虑。“人事”,人世间的事。由于当时西山三城列兵防戍,蜀地百姓赋役负担沉重,杜甫深为民不堪命而对世事产生“日” 转“萧条”的隐忧。这是结句用意所在。诗人从草堂“跨马”,走“出”南“郊”,纵目四“望”。“ 南浦清江万里桥”是近望之景。“西山白雪三城戍 ”,是远望之景。他由“三城戍”引出成乱的感叹,由“万里桥”兴起出蜀之意。这是中间四句有关家国和个人忧念产生的原因。

杜甫“跨马出郊 ”,“极目”四“望”,原本为了排遣郁闷 。但爱国爱民的感情,却驱迫他由“望 ”到的自然景观引出对国家大事、弟兄离别和个人经历的种种反思。一时间,报效国家、怀念骨肉和伤感疾病等等思想感情,集结心头。尤其为“迟暮”“多病”发愁,为“涓埃”未“答”抱愧。

此诗前三联写野望时思想感情的变化过程,即由向外观察转为向内审视。尾联才指出由外向到内向的原因。在艺术结构上,颇有控纵自如之妙。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1〕

剑外忽传收蓟北〔2〕,初闻涕泪满衣裳〔3〕

却看妻子愁何在〔4〕,漫卷诗书喜欲狂〔5〕

白日放歌须纵酒〔6〕,青春作伴好还乡〔7〕

即从巴峡穿巫峡〔8〕,便下襄阳向洛阳。

【注释】

  1. 河南河北,指今洛阳一带及河北北部。
  2. 剑外,剑门以南称剑外,这里指蜀地。蓟(计jì)北,指今河北北部地区,是安史叛军根据地。
  3. 初闻,应上忽传。
  4. 却看,回看。愁何在,不再愁。
  5. 漫卷,随手卷起。古代诗文皆写在卷子上。
  6. 放歌,放声歌唱。
  7. 青春句,意谓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还乡时并不寂寞。
  8. 即从两句,想像中还乡路线,即出峡东下,由水路抵襄阳,然后由陆路向洛阳。此诗句末有自注云:“余有田园在东京。”(指洛阳)即,立即。巴峡,四川东北部巴江中之峡。巫峡,在今四川巫山县东,长江三峡之一。襄阳,今属湖北。

【说明】

代宗广德元年(七六三)正月,史朝义(史思明之子)兵败,自缢于林中,其将田承嗣、李怀仙皆举地降。至此,河南、河北地区相继收复。时杜甫寓居梓州(今四川三台县),乃作此诗。

延续七年余的安史之乱总算结束了,这种喜极而涕的激情正是人所共有的,诗题特标“官军”,也是含有深意,犹陆游的“王师北定”全诗没有一点虚饰。凡是好诗,作者的感情也一定是自然的、真实的。前人说,杜诗强半言愁,其言喜征者唯寄弟数首及此诗而已,浦起龙乃称为“生平第一首快诗”。

【鉴赏】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广德元年(763)春天,作者五十二岁。宝应元年(762)冬季,唐军在洛阳附近的横水打了一个大胜仗,收复了洛阳和郑(今河南郑州)、汴(今河南开封)等州,叛军头领薛嵩、张忠志等纷纷投降。第二年,即广德元年正月,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兵败自缢,其部将田承嗣、李怀仙等相继投降。正流寓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台),过着飘泊生活的杜甫听到这个消息,以饱含激情的笔墨,写下了这篇脍炙人口的名作。

杜甫于此诗下自注:“余田园在东京”,诗的主题是抒写忽闻叛乱已平的捷报,急于奔回老家的喜悦。“剑外忽传收蓟北”,起势迅猛,恰切地表现了捷报的突然。“剑外”乃诗人所在之地,“蓟北”乃安史叛军的老巢,在今河北东北部一带。诗人多年飘泊“剑外”,艰苦备尝,想回故乡而不可能,就由于“蓟北”未收,安史之乱未平。如今“忽传收蓟北”,真如春雷乍响,山洪突发,惊喜的洪流,一下子冲开了郁积已久的情感闸门,喷薄而出,涛翻浪涌。“初闻涕泪满衣裳”,就是这惊喜的情感洪流涌起的第一个浪头。

“初闻”紧承“忽传”。“忽传”表现捷报来得太突然,“涕泪满衣裳”则以形传神,表现突然传来的捷报在“初闻”的一刹那所激发的感情波涛,这是喜极而悲、悲喜交集的逼真表现。“蓟北”已收,战乱将息,乾坤疮痍、黎元疾苦,都将得到疗救,个人颠沛流离、感时恨别的苦日子,总算熬过来了,怎能不喜!然而痛定思痛,回想八年来的重重苦难是怎样熬过来的,又不禁悲从中来,无法压抑。可是,这一场浩劫,终于象恶梦一般过去了,自己可以返回故乡了,人们将开始新的生活了,于是又转悲为喜,喜不自胜。这“初闻”捷报之时的心理变化、复杂感情,如果用散文的写法,必需很多笔墨,而诗人只用“涕泪满衣裳”五个字作形象的描绘,就足以概括这一切。

第二联以转作承,落脚于“喜欲狂”,这是惊喜的情感洪流涌起的更高洪峰。“却看妻子”、“漫卷诗书”,这是两个连续性的动作,带有一定的因果关系。当自己悲喜交集,“涕泪满衣裳”之时,自然想到多年来同受苦难的妻子儿女。“却看”就是“回头看”。“回头看”这个动作极富意蕴,诗人似乎想向家人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其实,无需说什么了,多年笼罩全家的愁云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亲人们都不再是愁眉苦脸,而是笑逐颜开,喜气洋洋。亲人的喜反转来增加了自己的喜,再也无心伏案了,随手卷起诗书,大家同享胜利的欢乐。

“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一联,就“喜欲狂”作进一步抒写。“白首”,点出人已到了老年。老年人难得“放歌”,也不宜“纵酒”;如今既要“放歌”,还须“纵酒”,正是“喜欲狂”的具体表现。这句写“狂”态,下句则写“狂”想。“青春”指春季,春天已经来临,在鸟语花香中与妻子儿女们“作伴”,正好“还乡”。想到这里,又怎能不“喜欲狂”!

尾联写“青春作伴好还乡”的狂想鼓翼而飞,身在梓州,而弹指之间,心已回到故乡。惊喜的感情洪流于洪峰迭起之后卷起连天高潮,全诗也至此结束。这一联,包涵四个地名。“巴峡”与“巫峡”,“襄阳”与“洛阳”,既各自对偶(句内对),又前后对偶,形成工整的地名对;而用“即从”、“便下”绾合,两句紧连,一气贯注,又是活泼流走的流水对。再加上“穿”、“向”的动态与两“峡”两“阳”的重复,文势、音调,迅急有如闪电,准确地表现了想象的飞驰。试想,“巴峡”、“巫峡”、“襄阳”、“洛阳”,这四个地方之间都有多么漫长的距离,而一用“即从”、“穿”、“便下”、“向”贯串起来,就出现了“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疾速飞驰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从眼前一闪而过。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诗人既展示想象,又描绘实境。从“巴峡”到“巫峡”,峡险而窄,舟行如梭,所以用“穿”;出“巫峡”到“襄阳”,顺流急驶,所以用“下”;从“襄阳”到“洛阳”,已换陆路,所以用“向”,用字高度准确。

这首诗,除第一句叙事点题外,其余各句,都是抒发忽闻胜利消息之后的惊喜之情。万斛泉源,出自胸臆,奔涌直泻。仇兆鳌在《杜少陵集详注》中引王嗣奭的话说:“此诗句句有喜跃意,一气流注,而曲折尽情,绝无妆点,愈朴愈真,他人决不能道。”后代诗论家都极为推崇此诗,赞其为老杜“生平第一首快诗也”(浦起龙《读杜心解》)。(霍松林)

登高〔1〕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2〕

无边落木萧萧下〔3〕,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4〕

艰难苦恨繁霜鬓〔5〕,潦倒新停浊酒杯〔6〕

【注释】

  1. 登高,古有重阳日登高风俗。
  2. 渚(主zhǔ),水中的小洲。回,回旋。
  3. 无边两句,应上风急天高。落木,落叶。
  4. 百年,犹言一生。
  5. 艰难,指时世艰难。苦恨,甚恨。繁霜鬓,耳边白发日增。
  6. 潦倒,犹言困顿,衰颓。新停,这时杜甫正因病戒酒。

【说明】

代宗大历二年(七六七)重阳日在夔州(今四川奉节县)作。原诗总名《九日五首》,惟此诗另加“登高”二字。全诗八句皆对,开头两句,对举中仍复用韻。此诗为杜诗中最能表现大气盘旋,悲凉沉郁之作。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云:“若‘风急天高’,则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绎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又云:“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但他觉得结句似微弱。

【鉴赏】

此诗是杜甫大历二年(767)秋在夔州时所写。夔州在长江之滨。全诗通过登高所见秋江景色,倾诉了诗人长年飘泊、老病孤愁的复杂感情,慷慨激越,动人心弦。杨伦称赞此诗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杜诗镜铨》),胡应麟《诗薮》更推重此诗精光万丈,是古今七言律诗之冠。

前四句写登高见闻。首联对起。诗人围绕夔州的特定环境,用“风急”二字带动全联,一开头就写成了千古流传的佳句。夔州向以猿多著称,峡口更以风大闻名。秋日天高气爽,这里却猎猎多风。诗人登上高处,峡中不断传来“高猿长啸”之声,大有“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水经注·江水》)的意味。诗人移动视线,由高处转向江水洲渚,在水清沙白的背景上,点缀着迎风飞翔、不住回旋的鸟群,真是一幅精美的画图。其中天、风,沙、渚,猿啸、鸟飞,天造地设,自然成对。不仅上下两句对,而且还有句中自对,如上句“天”对“风”,“高”对“急”;下句“沙”对“渚”,“白”对“清”,读来富有节奏感。经过诗人的艺术提炼,十四个字,字字精当,无一虚设,用字遣辞,“尽谢斧凿”,达到了奇妙难名的境界。更值得注意的是:对起的首句,末字常用仄声,此诗却用平声入韵。沈德潜因有“起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奇而变”(《唐诗别裁》)的赞语。

颔联集中表现了夔州秋天的典型特征。诗人仰望茫无边际、萧萧而下的木叶,俯视奔流不息、滚滚而来的江水,在写景的同时,便深沉地抒发了自己的情怀。“无边”“不尽”,使“萧萧”“滚滚”更加形象化,不仅使人联想到落木窸窣之声,长江汹涌之状,也无形中传达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怆。透过沉郁悲凉的对句,显示出神入化之笔力,确有“建瓴走坂”、“百川东注”的磅礴气势。前人把它誉为“古今独步”的“句中化境”,是有道理的。

前两联极力描写秋景,直到颈联,才点出一个“秋”字。“独登台”,则表明诗人是在高处远眺,这就把眼前景和心中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常作客”,指出了诗人飘泊无定的生涯。“百年”,本喻有限的人生,此处专指暮年。“悲秋”两字写得沉痛。秋天不一定可悲,只是诗人目睹苍凉恢廓的秋景,不由想到自己沦落他乡、年老多病的处境,故生出无限悲愁之绪。诗人把久客最易悲愁,多病独爱登台的感情,概括进一联“雄阔高浑,实大声弘”的对句之中,使人深深地感到了他那沉重地跳动着的感情脉搏。此联的“万里”“百年”和上一联的“无边”“不尽”,还有相互呼应的作用:诗人的羁旅愁与孤独感,就象落叶和江水一样,推排不尽,驱赶不绝,情与景交融相洽。诗到此已给作客思乡的一般含意,添上久客孤独的内容,增入悲秋苦病的情思,加进离乡万里、人在暮年的感叹,诗意就更见深沉了。

尾联对结,并分承五六两句。诗人备尝艰难潦倒之苦,国难家愁,使自己白发日多,再加上因病断酒,悲愁就更难排遣。本来兴会盎然地登高望远,现在却平白无故地惹恨添悲,诗人的矛盾心情是容易理解的。前六句“飞扬震动”,到此处“软冷收之,而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诗薮》)。

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情,在写法上各有错综之妙。首联着重刻画眼前具体景物,好比画家的工笔,形、声、色、态,一一得到表现。次联着重渲染整个秋天气氛,好比画家的写意,只宜传神会意,让读者用想象补充。三联表现感情,从纵(时间)、横(空间)两方面着笔,由异乡飘泊写到多病残生。四联又从白发日多,护病断饮,归结到时世艰难是潦倒不堪的根源。这样,杜甫忧国伤时的情操,便跃然张上。

此诗八句皆对。粗略一看,首尾好象“未尝有对”,胸腹好象“无意于对”。仔细玩味,“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不只“全篇可法”,而且“用句用字”,“皆古今人必不敢道,决不能道者”。它能博得“旷代之作”(均见胡应麟《诗薮》)的盛誉,就是理所当然的了。(陶道恕)

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1〕,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2〕,玉垒浮云变古今〔3〕

北极朝廷终不改〔4〕,西山寇盗莫相侵〔5〕

可怜后主还祠庙〔6〕,日暮聊为《梁甫吟》〔7〕

【注释】

  1. 花近两句,施补华《岘傭说诗》曰:“起得沉厚突兀,若倒装一转,万方多难此登临,花近高楼伤客心,便是平调。此秘诀也。”
  2. 锦江,在今四川成都市南,岷江支流,以濯锦得名,杜甫的草堂即临近锦江。来天地,与天地俱来。
  3. 玉垒,山名,在今四川灌县西。变古今,与古今俱变。
  4. 北极句,广德元年(七六三)十月,吐蕃陷长安,立广武王李承弘为帝,代宗至陕州(今河南陕县),后郭子仪收复京城,转危为安。此句喻吐蕃虽陷京立帝,朝廷始终如北极那样不稍移动。北极,北辰。《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5. 西山寇盗,指吐蕃。同年十二月,吐蕃又陷松、维、保三州(皆在四川境)及云山新筑二城,后剑南西川诸州也入吐蕃。意谓朝廷终不因侵扰而稍改。故吐蕃也莫相侵。
  6. 可怜句,蜀先主(刘备)庙在成都锦官门外,西边为武侯(诸葛亮)祠,东边即后主(刘禅)祠。意谓后主虽庸下,赖诸葛亮之辅佐,故至今还有祠庙。虽如此,总觉可怜。
  7. 《梁甫吟》,乐府篇名。相传诸葛亮隐居时好为《梁甫吟》。但现存《梁甫吟》歌词,系咏晏婴二桃杀三士事,与亮隐居时心情似不相涉,故学者疑之,一说亮所吟为《梁甫吟》古曲。又一说吟者是杜甫自己。按,李白也曾作《梁甫吟》,此处之“聊为”,疑杜甫也欲作此曲以寄慨。

【说明】

约代宗广德二年(七六四)在成都作,伤时而又自伤,也是杜诗七律中的绝唱,叶梦得以为自“锦江”一联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常恨无复继者”(见《石林诗话》)。胡应麟《诗薮》说是《登高》、《登楼》、《秋兴》等皆“老杜七言律全篇可法者,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自是千秋鼻祖”。

【鉴赏】

这首诗写于成都,时在代宗广德二年(764)春,诗人客蜀已是第五个年头。上年正月,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安史之乱平定;十月便有吐蕃陷长安、立傀儡、改年号,代宗奔陕州事;随后郭子仪复京师,乘舆反正;年底吐蕃又破松、维、保等州(在今四川北部),继而再陷剑南、西山诸州。诗中“西山寇盗”即指吐蕃;“万方多难”也以吐蕃入侵为最烈,同时,也指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朝廷内外交困、灾患重重的日益衰败景象。

首联提挈全篇,“万方多难”,是全诗写景抒情的出发点。当此万方多难之际,流离他乡的诗人愁思满腹,登上此楼,虽是繁花触目,却叫人更加黯然心伤。花伤客心,以乐景写哀情,和“感时花溅泪”(《春望》)一样,同是反衬手法。在行文上,先写见花伤心的反常现象,再说是由于万方多难的缘故,因果倒装,起势突兀;“登临”二字,则以高屋建瓴之势,领起下面的种种观感。

颔联描述山河壮观,“锦江”、“玉垒”是登楼所见。锦江,源出灌县,自郫县流经成都入岷江;玉垒,山名,在今茂汶羌族自治县。凭楼远望,锦江流水挟着蓬勃的春色从天地的边际汹涌而来,玉垒山上的浮云飘忽起灭正象古今世势的风云变幻。上句向空间开拓视野,下句就时间驰骋遐思,天高地迥,古往今来,形成一个阔大悠远、囊括宇宙的境界,饱含着对祖国山河的赞美和对民族历史的追怀;而且,登高临远,视通八方,独向西北前线游目骋怀,也透露诗人忧国忧民的无限心事。

颈联议论天下大势,“朝廷”、“寇盗”,是登楼所想。北极,星名,居北天正中,这里象征大唐政权。上句“终不改”,反承第四句的“变古今”,是从去岁吐蕃陷京、代宗旋即复辟一事而来,明言大唐帝国气运久远;下句“寇盗”“相侵”,申说第二句的“万方多难”,针对吐蕃的觊觎寄语相告:莫再徒劳无益地前来侵扰!词严义正,浩气凛然,于如焚的焦虑之中透着坚定的信念。

尾联咏怀古迹,讽喻当朝昏君,寄托个人怀抱。后主,指蜀汉刘禅,宠信宦官,终于亡国;先主庙在成都锦官门外,西有武侯祠,东有后主祠;《梁甫吟》是诸葛亮遇刘备前喜欢诵读的乐府诗篇,用来比喻这首《登楼》,含有对诸葛武侯的仰慕之意。伫立楼头,徘徊沉吟,忽忽日已西落,在苍茫的暮色中,城南先主庙、后主祠依稀可见。想到后主刘禅,诗人不禁喟然而叹:可怜那亡国昏君,竟也配和诸葛武侯一样,专居祠庙,歆享后人香火!这是以刘禅喻代宗李豫。李豫重用宦官程元振、鱼朝恩,造成国事维艰、吐蕃入侵的局面,同刘禅信任黄皓而亡国极其相似。所不同者,当今只有刘后主那样的昏君,却没有诸葛亮那样的贤相!而诗人自己,空怀济世之心,苦无献身之路,万里他乡,危楼落日,忧端难掇,聊吟诗以自遣,如斯而已!

全诗即景抒怀,写山川联系着古往今来社会的变化,谈人事又借助自然界的景物,互相渗透,互相包容;熔自然景象、国家灾难、个人情思为一体,语壮境阔,寄慨遥深,体现着诗人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

这首七律,格律严谨。中间两联,对仗工稳,颈联为流水对,读来有一种飞动流走的快感。在语言上,特别工于各句(末句例外)第五字的锤炼。首句的“伤”,为全诗点染一种悲怆气氛,而且突如其来,造成强烈的悬念。次句的“此”,兼有此时、此地、此人、此行等多重含义,也包含着只能如此而已的感慨。三句的“来”,烘托锦江春色逐人、气势浩大,令人有荡胸扑面的感受。四句的“变”,浮云如白云变苍狗,世事如沧海变桑田,一字双关,引人作联翩无穷的想象。五句的“终”,是终于,是始终,也是终久;有庆幸,有祝愿,也有信心,从而使六句的“莫”字充满令寇盗闻而却步的威力。七句的“还”,是不当如此而居然如此的语气,表示对古今误国昏君的极大轻蔑。只有末句,炼字的重点放在第三字上,“聊”是不甘如此却只能如此的意思,抒写诗人无可奈何的伤感,与第二句的“此”字遥相呼应。

更值得注意的,是首句的“近”字和末句的“暮”字,这两个字在诗的构思方面起着突出的作用。全诗写登楼观感,俯仰瞻眺,山川古迹,都是从空间着眼;“日暮”,点明诗人徜徉时间已久。这样就兼顾了空间和时间,增强了意境的立体感。单就空间而论,无论西北的锦江、玉垒,或者城南的后主祠庙,都是远处的景物;开端的“花近高楼”却近在咫尺之间。远景近景互相配合,便使诗的境界阔大雄浑而无豁落空洞的遗憾。

历代诗家对于此诗评价极高。清人浦起龙评谓:“声宏势阔,自然杰作。”(《读杜心解》卷四)沈德潜更为推崇说:“气象雄伟,笼盖宇宙,此杜诗之最上者。”(《唐诗别裁》卷十三)(赵庆培)

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1〕,独宿江城蜡炬残〔2〕

永夜角声悲自语〔3〕,中庭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断〔4〕,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5〕,强移栖息一枝安〔6〕

【注释】

  1. 幕府,军队出征,须施用帐幕,后因称将帅的府署为幕府。井梧,井边的梧桐树。
  2. 蜡炬,蜡烛。
  3. 永夜句,意谓长夜中唯闻号角声像在自作悲语。永夜,长夜。
  4. 风尘荏苒(染rán),喻战乱不绝。荏苒,犹辗转。
  5. 已忍句,指自天宝十四载(七五五)安禄山反至写此诗,已忍受了十年的伶俜生活。伶俜,飘零之意。
  6. 强移句,用《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意,喻自己之入严幕,原是勉强以求暂时的安居。强,勉强。

【说明】

代宗广德二年(七六四)在剑南节度使严武幕中作。时杜甫任节度参谋,但他对幕僚生活很不习贯,僚属间又猜忌排挤,如他在《莫相疑行》中所说,“当面输心背面笑。”诗的末句不难看到他的心事,故至次年,就辞去幕府职务了。

【鉴赏】

代宗广德二年(764)六月,新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严武保荐杜甫为节度使幕府的参谋。做这么个参谋,每天天刚亮就得上班,直到夜晚才能下班。杜甫家住成都城外的浣花溪,下班后来不及回家,只好长期住在府内。这首诗,就写于这一年的秋天。所谓“宿府”,就是留宿幕府的意思。因为别人都回家了,所以他常常是“独宿”。

首联倒装。按顺序说,第二句应在前。其中的“独宿”二字,是一诗之眼。“独宿”幕府,眼睁睁地看着“蜡炬残”,其夜不能寐的苦衷,已见于言外。而第一句“清秋幕府井梧寒”,则通过环境的“清”、“寒”,烘托心境的悲凉。未写“独宿”而先写“独宿”的氛围、感受和心情,意在笔先,起势峻耸。

颔联写“独宿”的所闻所见,诚如方东树所指出:“景中有情,万古奇警”。而造句之新颖,也令人叹服。七言律句,一般是上四下三,而这一联却是四、一、二的句式,每句读起来有三个停顿。翻译一下,就是:“长夜的角声啊,多悲凉!但只是自言自语地倾诉乱世的悲凉,没有人听;中天的明月啊,多美好!但尽管美好,在漫漫长夜里,又有谁看她呢?!”诗人就这样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以顿挫的句法,吞吐的语气,活托出一个看月听角、独宿不寐的人物形象,恰切地表现了无人共语、沉郁悲抑的复杂心情。

前两联写“独宿”之景,而情含景中。后两联则就“独宿”之景,直抒“独宿”之情。

“风尘”句紧承“永夜”句。“永夜角声”,意味着战乱未息。那悲凉的、自言自语的“永夜角声”,引起诗人许多感慨。“风尘荏苒音书绝”,就是那许多感慨的中心内容。“风尘荏苒”者,战乱侵寻也。诗人时常想回到故乡洛阳,却由于“风尘荏苒”,连故乡的音信都得不到啊!

“关塞”句紧承“中天”句。诗人早在《恨别》一诗里写道:“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好几年又过去了,却仍然流落剑外。一个人在这凄清的幕府里长夜不眠,仰望中天明月,怎能不心事重重!“关塞萧条行路难”,就是那重重心事之一。思家、忆弟之情有增无已,还是没法子回到洛阳啊!

这一联直抒“宿府”之情。但“宿府”时的心情很复杂,怎能用两句诗写完!于是用“伶俜十年事”加以概括,给读者留下了结合诗人的经历去驰骋想象的空间。

尾联照应首联。作为幕府的参谋而感到“幕府井梧寒”,这就会联想到《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那个鹪鹩鸟来。“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自己从安史之乱以来,“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那饱含辛酸的“伶俜十年事”都已经忍受过来了,如今为什么又要到这幕府里来忍受“井梧寒”呢?用“强移”二字,表明自己并不愿意来占这幕府中的“一枝”,而是严武拉来的。用一个“安”字,不过是自我解嘲。看看这一夜徘徊徬徨、辗转反侧的景况,能算是“安”吗?

杜甫的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然而无数事实证明这理想难得实现,所以早在乾元二年(759),他就弃官不作,摆脱了“苦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的牢笼生活。这次作参谋,虽然并非出于自愿,但为了“酬知己”,还是写了《东西两川说》,为严武出谋划策。但到幕府不久,就受到幕僚们的嫉妒、诽谤和排挤,感到日子很不好过。因此,在《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里诉说了自己的苦况之后,就请求严武把他从“龟触网”、“鸟窥笼”的困境中解放出来。读到那首的结句“时放倚梧桐”,再回头来读这首的“清秋幕府井梧寒”,就会有更多的体会。诗人宁愿回到草堂去“倚梧桐”,而不愿“栖”那“幕府井梧”的“一枝”;因为“倚”草堂的“梧桐”,比较“安”,也不那么“寒”。(霍松林)

阁夜〔1〕

岁暮阴阳催短景〔2〕,天涯霜雪霁寒宵〔3〕

五更鼓角声悲壮〔4〕,三峡星河影动摇〔5〕

野哭几家闻战伐〔6〕,夷歌数处起渔樵〔7〕

卧龙跃马终黄土〔8〕,人事音书漫寂寥〔9〕

【注释】

  1. 阁,即夔州(今四川奉节县)西阁。
  2. 阴阳,指日月。短景,指冬季日短。景,日光。
  3. 天涯,这里指相对于故乡的他乡。霜雪霁寒宵,霜雪初霁之寒宵。
  4. 鼓角,更鼓和号角,二者相互起伏。
  5. 三峡,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瞿塘峡在夔州东。星河,星辰与银河。
  6. 野哭句,意谓从几家野哭中听到战争的声音。几家,一作“千家”。
  7. 夷歌句,意谓渔人樵夫都唱着夷歌,见夔州之僻远。夷,指当地少数民族。
  8. 卧龙,指诸葛亮。《蜀书·诸葛亮传》:“徐庶……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跃马,指公孙述。述在西汉末曾乘乱据蜀,自称白帝。这里用晋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意。诸葛亮和公孙述在夔州都有祠庙,故诗中及之。这句是贤愚同尽之意。
  9. 人事句,意谓既然贤愚同尽,则自己的遭遇与远地的音讯,也聊且任它寂寥了。

【说明】

代宗大历元年(七六六)冬作。当时蜀中有崔旰、郭英乂、杨子琳等互相残杀,十分混乱,故诗中有“野哭几家闻战伐”句。三四两句,正是霜雪初霁后才更觉分明,也为杜律中之伟丽者。

【鉴赏】

这是大历元年冬杜甫寓居夔州西阁时所作。当时西川军阀混战,连年不息;吐蕃也不断侵袭蜀地。而杜甫的好友郑虔、苏源明、李白、严武、高適等,都先后死去。感时忆旧,他写了这首诗,表现出异常沉重的心情。

开首二句点明时间。首句岁暮,指冬季;阴阳,指日月;短景,指冬天日短。一“催”字,形象地说明夜长昼短,使人觉得光阴荏苒,岁序逼人。次句天涯,指夔州,又有沦落天涯意。当此霜雪方歇的寒冬夜晚,雪光明朗如昼,诗人对此凄凉寒怆的夜景,不由感慨万千。

“五更”二句,承次句“寒宵”,写出了夜中所闻所见。上句鼓角,指古代军中用以报时和发号施令的鼓声、号角声。晴朗的夜空,鼓角声分外响亮,值五更欲曙之时,愁人不寐,那声音更显得悲壮感人。这就从侧面烘托出夔州一带也不太平,黎明前军队已在加紧活动。诗人用“鼓角”二字点示,再和“五更”、“声悲壮”等词语结合,兵革未息、战争频仍的气氛就自然地传达出来了。下句说雨后玉宇无尘,天上银河显得格外澄澈,群星参差,映照峡江,星影在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景色是够美的。前人赞扬此联写得“伟丽”。它的妙处在于:通过对句,诗人把他对时局的深切关怀和三峡夜深美景的欣赏,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诗句气势苍凉恢廓,音调铿锵悦耳,辞采清丽夺目,“伟丽”中深蕴着诗人悲壮深沉的情怀。

“野哭”二句,写拂晓前所闻。一闻战伐之事,就立即引起千家的恸哭,哭声传彻四野,其景多么凄惨!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夔州是民族杂居之地。杜甫客寓此间,渔夫樵子不时在夜深传来“夷歌”之声。“数处”言不只一起。这两句把偏远的夔州的典型环境刻画得很真实:“野哭”、“夷歌”,一个富有时代感,一个具有地方性。对这位忧国忧民的伟大诗人来说,这两种声音都使他倍感悲伤。

“卧龙”二句,诗人极目远望夔州西郊的武侯庙和东南的白帝庙,而引出无限感慨。卧龙,指诸葛亮。跃马,化用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句,意指公孙述在西汉末乘乱据蜀称帝。杜甫曾屡次咏到他:“公孙初据险,跃马意何长?”(《白帝城》)“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上白帝城二首》)一世之雄,而今安在?他们不都成了黄土中的枯骨吗!“人事音书”,词意平列。漫,任便。这句说,人事与音书,如今都只好任其寂寞了。结尾二句,流露出诗人极为忧愤感伤的情绪。沈德潜说:“结言贤愚同尽,则目前人事,远地音书,亦付之寂寥而已。”(《唐诗别裁》)象诸葛亮、公孙述这样的历史人物,不论他是贤是愚,都同归于尽了。现实生活中,征戍、诛掠更造成广大人民天天都在死亡,我眼前这点寂寥孤独,又算得了什么呢?这话看似自遣之词,实际上却充分反映出诗人感情上的矛盾与苦恼。“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古柏行》)“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上白帝城二首》)这些诗句正好传达出诗中某些未尽之意。卢世认为此诗“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是颇有见地的。

此诗向来被誉为杜律中的典范性作品。诗人围绕题目,从几个重要侧面抒写夜宿西阁的所见所闻所感,从寒宵雪霁写到五更鼓角,从天空星河写到江上洪波,从山川形胜写到战乱人事,从当前现实写到千年往迹。气象雄阔,仿佛把宇宙宠入毫端,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概。胡应麟称赞此诗:“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并说它是七言律诗的“千秋鼻祖”,是很有道理的。(陶道恕)

咏怀古迹五首〔1〕

支离东北风尘际〔2〕,飘泊西南天地间〔3〕

三峡楼台淹日月〔4〕,五溪衣服共云山〔5〕

羯胡事主终无赖〔6〕,词客哀时且未还〔7〕

庚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8〕

【注释】

  1. 咏怀古迹,即借古迹以咏怀之意。
  2. 支离,犹流离。东北风尘际,指安禄山叛乱时期,作者一直在外流亡。风尘,比喻战乱。
  3. 飘泊句,指入蜀后居无定处。这一时期,杜甫曾往来于成都、梓州、云安、夔州。这两句是五首总领。
  4. 三峡,注见《阁夜》。楼台,泛指屋宇。淹日月,指留滞多时。
  5. 五溪衣服,指溪人衣服不同。《后汉书·南蛮传》:“武陵五溪蛮,好五彩衣服。”五溪,雄溪、樠溪、西溪、溪、辰溪,在今湖南、贵州两省接界处,古五溪族所居。共云山,是说自己与溪人共处。
  6. 羯(竭jié)胡,指安禄山。安禄山父系出于羯胡,也即小月支种。兼指反叛梁朝的侯景。无赖,意即狡猾反覆。
  7. 词客,指下庚信,也指自己。且未还,飘泊异地,欲归不得。且,尚。
  8. 庚信两句,庚信,梁朝诗人,字子山,新野(今属河南)人。为梁元帝出使北周,被留,乃仕于周,常怀乡关之思,曾作《哀江南赋》以寄其意。这里把安禄山之叛唐比作侯景之叛梁,把自己的乡国之思比作庾信之哀江南。萧瑟,《哀江南赋》有“壮士不还,寒风萧瑟,提挈老幼,关河累年”句。这里是凄凉的意思。

【说明】

代宗大历元年(七六六)作。诗中的古迹,指江陵、归州、夔州的宋玉宅、庾信故居、昭君村、永安宫、先主庙、武侯祠。其中有才士,有国色,有英雄,有名相,而其生平,又多可感慨可崇敬处。由古迹追怀古人,由古人又感怀自己。

五首中的这第一首,除了是一组诗的总冒以外,一开头就咏庚信,而庚信住宅在荆州,那时杜甫尚未出峡,其所以首及庚信,据王嗣奭《杜臆》说,是因为将有江陵之行,流寓等于庚信,故咏怀而先及之。杜甫对庚信诗赋极为倾倒,所谓“清新庚开府”,“庚信文章老更成”,曾一再言之。本诗末两句,实际也含“老更成”之意,即艰苦曲折的生活实践,更使庚信的诗赋达到深刻遒练的成就。

这五首诗可与《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参看,都是七律连章诗,每首虽自为一章,又互为消息,也是杜诗七律中独创的形式。

(其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1〕,风流儒雅亦吾师〔2〕

怅望千秋一洒泪〔3〕,萧条异代不同时〔4〕

江山故宅空文藻〔5〕,云雨荒台岂梦思〔6〕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7〕

【注释】

  1. 宋玉,战国楚人,《楚辞》作家,所作《九辩》开头,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句。深知,很同情宋玉所以悲秋的原因,因他也是怀才不遇。
  2. 风流儒雅,指宋玉的文采和学问。
  3. 一,加强语气的助词。
  4. 萧条句,意谓自己虽与宋玉隔开几代,萧条之感却是相同。
  5. 故宅,江陵与归州(今湖北秭归县)都有宋玉故宅。此指归州宅。空文藻,枉留下文采。
  6. 云雨句,宋玉曾作《高唐赋》,述楚王游高唐(楚台观名),梦见一妇人,自称巫山之女,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阳台,山名,在四川巫山县。岂梦思,意谓宋玉作《高唐赋》,难道只是说梦,并无讽谏之意?沈德潜云:“谓《高唐》之赋,乃假托之词以讽淫惑,非真有梦也。”
  7. 最是两句,意谓最感慨的是,楚宫今已泯灭,因后世一直流传这个故事,至今船只经过时,舟人还带疑似的口吻指点着这些古迹。

【说明】

宋玉的《高唐赋》,后人的理解取用不尽相同,李商隐就说“襄王枕上原无梦,莫枉阳台一片云”。杜甫更是从崇高的意义上来评价他,也真正是宋玉的“深知”者。

论者也以为杜甫之怀宋玉,其实是悼屈原。如黄生曰:“前半怀宋玉,所以悼屈原;悼屈原者,所以自悼也。”所以,说宋玉“亦吾师”,实即以屈原为师。此说也不为无见。

【鉴赏】

《咏怀古迹五首》是杜甫大历元年(766)在夔州写成的一组诗。夔州和三峡一带本来就有宋玉、王昭君、刘备、诸葛亮、庚信等人留下的古迹,杜甫正是借这些古迹,怀念古人,同时也抒写自己的身世家国之感。这首《咏怀古迹》是杜甫凭吊楚国著名辞赋作家宋玉的。宋玉的《高唐神女赋》写楚襄王和巫山神女梦中欢会故事,因而传为巫山佳话。又相传在江陵有宋玉故宅。所以杜甫暮年出蜀,过巫峡,至江陵,不禁怀念楚国这位作家,勾起身世遭遇的同情和悲慨。在杜甫看来,宋玉既是词人,更是志士。而他生前身后却都只被视为词人,其政治上失志不遇,则遭误解,至于曲解。这是宋玉一生遭遇最可悲哀处,也是杜甫自己一生遭遇最为伤心处。这诗便是瞩目江山,怅望古迹,吊宋玉,抒己怀;以千古知音写不遇之悲,体验深切;于精警议论见山光天色,艺术独到。

杜甫到江陵,在秋天。宋玉名篇《九辩》正以悲秋发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其辞旨又在抒写“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与杜甫当时的情怀共鸣,因而便借以兴起本诗,简洁而深切地表示对宋玉的了解、同情和尊敬,同时又点出了时节天气。“风流儒雅”是庚信《枯树赋》中形容东晋名士兼志士殷仲文的成语,这里借以强调宋玉主要是一位政治上有抱负的志士。“亦吾师”用王逸说:“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闵惜其师忠而被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这里借以表示杜甫自己也可算作师承宋玉,同时表明本诗旨意也在闵惜宋玉,“以述其志”。所以次联接着就说明自己虽与宋玉相距久远,不同朝代,不同时代,但萧条不遇,惆怅失志,其实相同。因而望其遗迹,想其一生,不禁悲慨落泪。

诗的前半感慨宋玉生前,后半则为其身后不平。这片大好江山里,还保存着宋玉故宅,世人总算没有遗忘他。但人们只欣赏他的文采词藻,并不了解他的志向抱负和创作精神。这不符宋玉本心,也无补于后世,令人惘然,故曰“空”。就象眼前这巫山巫峡,使人想起宋玉的《高唐神女赋》。它的故事题材虽属荒诞梦想,但作家的用意却在讽谏君主淫惑。然而世人只把它看作荒诞梦想,欣赏风流艳事。这更从误解而曲解,使有益作品阉割成荒诞故事,把有志之士歪曲为无谓词人。这一切,使宋玉含屈,令杜甫伤心。而最为叫人痛心的是,随着历史变迁,岁月消逝,楚国早已荡然无存,人们不再关心它的兴亡,也更不了解宋玉的志向抱负和创作精神,以至将曲解当史实,以讹传讹,以讹为是。到如今,江船经过巫山巫峡,船夫们津津有味,指指点点,谈论着哪个山峰荒台是楚王神女欢会处,哪片云雨是神女来临时。词人宋玉不灭,志士宋玉不存,生前不获际遇,身后为人曲解。宋玉悲在此,杜甫悲为此。前人或说,此“言古人不可复作,而文采终能传也”,则恰与杜甫本意相违,似为非是。

显然,体验深切,议论精警,耐人寻味,是这诗的突出特点和成就。但这是一首咏怀古迹诗,诗人实到其地,亲吊古迹,因而山水风光自然显露。杜甫沿江出蜀,飘泊水上,旅居舟中,年老多病,生计窘迫,境况萧条,情绪悲怆,本来无心欣赏风景,只为宋玉遗迹触发了满怀悲慨,才洒泪赋诗。诗中的草木摇落,景物萧条,江山云雨,故宅荒台,以及舟人指点的情景,都从感慨议论中出来,蒙着历史的迷雾,充满诗人的哀伤,仿佛确是泪眼看风景,隐约可见,实而却虚。从诗歌艺术上看,这样的表现手法富有独创性。它紧密围绕主题,显出古迹特征,却不独立予以描写,而使之溶于议论,化为情境,渲染着这诗的抒情气氛,增强了咏古的特色。

这是一首七律,要求谐声律,工对仗。但也由于诗人重在议论,深于思,精于义,伤心为宋玉写照,悲慨抒壮志不酬,因而通体用赋,铸词熔典,精警切实,不为律拘。它谐律从乎气,对仗顺乎势,

(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1〕,生长明妃尚有村〔2〕

一去紫台连朔漠〔3〕,独留青冢向黄昏〔4〕

画图省识春风面〔5〕?环佩空归月夜魂〔6〕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7〕

【注释】

  1. 群山,不用千山而用群山,音调上就有轻重、清浊之别。壑,山谷。赴荆门,奔向荆门山。荆门,山名,注见李白《渡荆门送别》。
  2. 明妃,即王嫱、王昭君,汉元帝宫人,晋时因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君,后人又称明妃。昭君村在归州(今湖北秭归县)东北四十里,与夔州相近。尚有村,还留下生长她的村庄,即古迹之意。吴瞻泰所谓“说得窈窕红颜,惊天动地”。
  3. 一去句,昭君离开汉宫,远嫁匈奴后,从此不再回来,永远和朔漠连在一起了。一,加强语气的助词。紫台,犹紫禁,帝王所居。江淹《恨赋》:“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朔漠,北方沙漠,指匈奴所居之地。
  4. 青冢(肿zhǒng),指昭君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西南。传说塞外草白,昭君墓上草色独青。向黄昏,实是死犹向汉之意。
  5. 画图句,据《西京杂记》:“元帝后宫既多,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之,宫人皆赂画工。昭君自恃其貌,独不肯与,工人乃醜图之,遂不得见。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而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毛延寿弃市。”省(醒xǐng)识春风面,意谓元帝对着画图岂能看清她的美丽容颜。浦起龙《读杜心解》云:“省识只在画图,正谓不省也。”省识,认识。
  6. 环佩句,意谓昭君既死在匈奴不得归,只有她的魂能月夜归来,故曰“空归”。应上“向黄昏”。仇兆鳌云:“死后魂归,亦徒然耳。”环佩,妇女装饰品,指昭君。
  7. 千载两句,琵琶本西域胡人乐器,相传汉武帝以公主(实为江都王女)嫁西域乌孙,公主悲伤,胡人乃于马上弹琵琶以娱之(见晋石崇《明君词序》)。因昭君事与乌孙公主远嫁有类似处,故推想如此。又《琴操》也记昭君在外,曾作怨思之歌,后人名为《昭君怨》。昭君事见于《汉书》、《后汉书》者很简单,后来则传说杂出,并非全是信史。作胡语,琵琶中的胡音。怨恨,黄生注:“怨恨者,怨己之远嫁,恨汉之无恩也。”曲中论,曲中的怨诉。

【说明】

诗的主题在“怨恨”二字,“一去”是怨恨之始,“独留”是怨恨之结,末句则直言怨恨,为全诗归宿处。杜甫在这里,也可说是昭君的知己,正如沈德潜所说:“咏昭君诗此为绝唱。余皆平平。”仇兆鳌也说:“生长名邦,而殁身塞外,此足该举明妃始末。”

庾信《昭君词》:“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方调琴上曲,变入胡笳声。”朱瀚以为这诗的“千载琵琶”两句,是运化庾诗。但杜甫的结句更为蕴藉摇曳,等于把琵琶写成了昭君的化身。

据《后汉书》,昭君曾上书求归汉朝,成帝却令从胡俗。连故国也不让她回来,又怎能不怨?

【鉴赏】

这是《咏怀古迹五首》中的第三首,诗人借咏昭君村、怀念王昭君来抒写自己的怀抱。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诗的发端两句,首先点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据《一统志》说:“昭君村,在荆州府归州东北四十里。”其地址,即在今湖北秭归县的香溪。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正住在夔州白帝城。这是三峡西头,地势较高。他站在白帝城高处,东望三峡东口外的荆门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远隔数百里,本来是望不到的,但他发挥想象力,由近及远,构想出群山万壑随着险急的江流,奔赴荆门山的雄奇壮丽的图景。他就以这个图景作为本诗的首句,起势很不平凡。杜甫写三峡江流有“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长江二首》)的警句,用一个“争”字,突出了三峡水势之惊险。这里则用一个“赴”字突出了三峡山势的雄奇生动。这可说是一个有趣的对照。但是,诗的下一句,却落到一个小小的昭君村上,颇有点出人意外,因引起评论家一些不同的议论。明人胡震亨评注的《杜诗通》就说:“群山万壑赴荆门,当似生长英雄起句,此未为合作。”意思是这样气象雄伟的起句,只有用在生长英雄的地方才适当,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适合,不协调的。清人吴瞻泰的《杜诗提要》则又是另一种看法。他说:“发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谓山水逶迤,钟灵毓秀,始产一明妃。说得窈窕红颜,惊天动地。”意思是说,杜甫正是为了抬高昭君这个“窈窕红颜”,要把她写得“惊天动地”,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雄伟气象来烘托她。杨伦《杜诗镜铨》说:“从地灵说入,多少郑重。”亦与此意相接近。究竟谁是谁非,如何体会诗人的构思,须要结合全诗的主题和中心才能说明白,所以留到后面再说。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前两句写昭君村,这两句才写到昭君本人。诗人只用这样简短而雄浑有力的两句诗,就写尽了昭君一生的悲剧。从这两句诗的构思和词语说,杜甫大概是借用了南朝江淹《恨赋》里的话:“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但是,仔细地对照一下之后,我们应该承认,杜甫这两句诗所概括的思想内容的丰富和深刻,大大超过了江淹。清人朱瀚《杜诗解意》说:“‘连’字写出塞之景,‘向’字写思汉之心,笔下有神。”说得很对。但是,有神的并不止这两个字。只看上句的紫台和朔漠,自然就会想到离别汉宫、远嫁匈奴的昭君在万里之外,在异国殊俗的环境中,一辈子所过的生活。而下句写昭君死葬塞外,用青冢、黄昏这两个最简单而现成的词汇,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艺术匠心。在日常的语言里,黄昏两字都是指时间,而在这里,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间了,它指的是那和无边的大漠连在一起的、笼罩四野的黄昏的天幕,它是那样地大,仿佛能够吞食一切,消化一切,但是,独有一个墓草长青的青冢,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想到这里,这句诗自然就给人一种天地无情、青冢有恨的无比广大而沉重之感。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这是紧接着前两句,更进一步写昭君的身世家国之情。画图句承前第三句,环珮句承前第四句。画图句是说,由于汉元帝的昏庸,对后妃宫人们,只看图画不看人,把她们的命运完全交给画工们来摆布。省识,是略识之意。说元帝从图画里略识昭君,实际上就是根本不识昭君,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剧。环珮句是写她怀念故国之心,永远不变,虽骨留青冢,魂灵还会在月夜回到生长她的父母之邦。南宋词人姜夔在他的咏梅名作《疏影》里曾经把杜甫这句诗从形象上进一步丰富提高:

昭君不惯胡沙远,

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珮环月夜归来,

化作此花幽独。

这里写昭君想念的是江南江北,不是长安的汉宫特别动人。月夜归来的昭君幽灵,经过提炼,化身成为芬芳缟素的梅花,想象更是幽美!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这是此诗的结尾,借千载作胡音的琵琶曲调,点明全诗写昭君“怨恨”的主题。据汉刘熙的《释名》说:“琵琶,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却曰琶。”晋石崇《明君词序》说:“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琵琶本是从胡人传入中国的乐器,经常弹奏的是胡音胡调的塞外之曲,后来许多人同情昭君,又写了《昭君怨》、《王明君》等琵琶乐曲,于是琵琶和昭君在诗歌里就密切难分了。

前面已经反复说明,昭君的“怨恨”尽管也包含着“恨帝始不见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还是一个远嫁异域的女子永远怀念乡土,怀念故土的怨恨忧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积累和巩固起来的对自己的乡土和祖国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

话又回到本诗开头两句上了。胡震亨说“群山万壑赴荆门”的诗句只能用于“生长英雄”的地方,用在“生长明妃”的小村子就不适当,正是因为他只从哀叹红颜薄命之类的狭隘感情来理解昭君,没有体会昭君怨恨之情的分量。吴瞻泰意识到杜甫要把昭君写得“惊天动地”,杨伦体会到杜甫下笔“郑重”的态度,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惊天动地”,何以值得“郑重”的道理说透。昭君虽然是一个女子,但她身行万里,冢留千秋,心与祖国同在,名随诗乐长存,为什么不值得用“群山万壑赴荆门”这样壮丽的诗句来郑重地写呢?

杜甫的诗题叫《咏怀古迹》,显然他在写昭君的怨恨之情时,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国之情的。他当时正“飘泊西南天地间”,远离故乡,处境和昭君相似。虽然他在夔州,距故乡洛阳偃师一带不象昭君出塞那样远隔万里,但是“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洛阳对他来说,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乡,正好借昭君当年相念故土、夜月魂归的形象,寄托自己想念故乡的心情。

清人李子德说:“只叙明妃,始终无一语涉议论,而意无不包。后来诸家,总不能及。”这个评语的确说出了这首诗最重要的艺术特色,它自始至终,全从形象落笔,不着半句抽象的议论,而“独留青冢向黄昏”、“环珮空归月夜魂”的昭君的悲剧形象,却在读者的心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廖仲安)

(其四)

蜀主窥吴幸三峡〔1〕,崩年亦在永安宫〔2〕

翠华想象空山里〔3〕,玉殿虚无野寺中〔4〕

古庙杉松巢水鹤〔5〕,岁时伏腊走村翁〔6〕

武侯祠屋常邻近〔7〕,一体君臣祭祀同〔8〕

【注释】

  1. 蜀主,指刘备。窥吴,对吴有企图。幸,旧称皇帝踪迹所至曰“幸”。三峡,注见《阁夜》。
  2. 崩年句,蜀汉章武二年(二二二),刘备率兵攻打东吴,为陆逊所败,次年四月死于永安(今四川奉节县东),即白帝城,城在县东白帝山上,东汉初公孙述自称白帝,筑城时因以名之。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十九:“先主征吴败还,至白帝,改鱼复为永安而居之,后人因名其处曰永安宫。”按,永安宫之称,唐之前已有,梁简文帝萧纲《蜀道难》:“建平督邮道,鱼复永安宫。”杜甫《夔州歌》云:“白帝夔州各异城。”下有原注:“古白帝在夔州东。”盖白帝为夔州附郭。崩,旧称皇帝死曰“崩”。
  3. 翠华,皇帝仪仗中用翠鸟羽毛作装饰的旗帜。
  4. 玉殿句,句下有原注云:“殿今为寺庙,在宫东。”
  5. 杉,常绿乔木。水鹤,鹤为水鸟。
  6. 岁时,意谓每逢季节,村民皆前往祭祀。伏腊,古代祭名。伏在夏六月,腊在冬十二月。
  7. 武侯句,诸葛亮曾封武乡侯,其祠在先主庙西。常,一作“长”。
  8. 一体句,正因他们君臣一体,情分特密,故也一同祭祀。顾宸所谓“平日抱一体之诚,千秋享一体之报”。

【说明】

诗中对刘备和诸葛亮的君臣关系,深致推崇,他们的遗迹流泽,还深入到村翁野老,但看到玉殿虚无,古庙栖鹤,对支离飘泊的诗人自然无限感慨。到了宋代,据王十朋说,永安宫已成为郡仓了。

(其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1〕

三分割据纡筹策〔2〕,万古云霄一羽毛〔3〕

伯仲之间见伊吕〔4〕,指挥若定失萧曹〔5〕

运移汉祚终难复〔6〕,志决身歼军务劳〔7〕

【注释】

  1. 宗臣,世所宗尚的重臣。肃清高,为其清高而肃然起敬。
  2. 三分割据,指魏蜀吴鼎立。纡筹策,曲折周密地展运策略。
  3. 万古句,意谓千百年来像鸾凤之振翅云霄。
  4. 伯仲之间,伯仲本指兄弟,这里是说不相上下,也即当于伊吕间求之之意。伊、吕,商代伊尹,周代吕尚,皆辅佐贤主的开国名相。
  5. 指挥若定,言诸葛亮治政用兵从容镇定。失萧曹,《汉书·萧何曹参传赞》:“唯何、参擅功名,位冠群臣,声施后世,为一代宗臣。”意谓潇、曹虽也是宗臣,比之诸葛亮未免不及。
  6. 运移句,意谓气运要转移汉祚,虽以诸葛亮的才智也难复兴。祚(做zuò),帝位。
  7. 志决句,意谓诸葛亮虽立志坚决,终因军务繁艰,积劳而死。身歼(尖Jiān),身灭。

【说明】

由夔州武侯祠而追怀诸葛亮。全诗只“遗像”二字带古迹,通篇都是议论,卢世漼云:“杜诗《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此乃七言律命脉根柢。”沈德潜云:“此议论之最高者,后人谓诗不必着议论,非通言也。”

诗中将汉祚之完尽归于气运,固是宿命观点,但当时的客观形势,要由蜀汉来完成统一,确实也不可能。

杜甫侨寓蜀中时,写了不少赞美诸葛亮的诗篇;在这五首《咏怀古迹》中,既有此首咏诸葛亮的专题,又在咏刘备的结句中反覆致意,黄生所谓“先表其才之挺出,后惜其志之不成”。是的,历史上有志未成的老臣宿将,板荡之际,也更容易令人怀念。

【鉴赏】

这是《咏怀古迹五首》中的最末一篇。当时诗人瞻仰了武侯祠,衷心敬慕,发而为诗。作品以激情昂扬的笔触,对其雄才大略进行了热烈的颂扬,对其壮志未遂叹惋不已!

“诸葛大名垂宇宙”,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曰宙,“垂于宙”,将时间空间共说,给人以“名满寰宇,万世不朽”的具体形象之感。首句如异峰突起,笔力雄放。次句“宗臣遗像肃清高”,进入祠堂,瞻望诸葛遗像,不由肃然起敬,遥想一代宗臣,高风亮节,更添敬慕之情。“宗臣”二字,总领全诗。

接下去进一步具体写诸葛亮的才能、功绩。从艺术构思讲,它紧承首联的进庙、瞻像,到看了各种文物后,自然地对其丰功伟绩作出高度的评价:“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纡,屈也。纡策而成三国鼎立之势,此好比鸾凤高翔,独步青云,奇功伟业,历代敬仰。然而诗人用词精微,一“纡”字,突出诸葛亮屈处偏隅,经世怀抱百施其一而已,三分功业,亦只雄凤一羽罢了。“万古云霄”句形象有力,议论达情,情托于形,自是议论中高于人之处。

想及武侯超人的才智和胆略,使人如见其羽扇纶巾,一扫千军万马的潇洒风度。感情所至,诗人不由呼出“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的赞语。伊尹是商代开国君主汤的大臣,吕尚辅佐周文王、武王灭商有功,萧何和曹参,都是汉高祖刘邦的谋臣,汉初的名相,诗人盛赞诸葛亮的人品与伊尹、吕尚不相上下,而胸有成竹,从容镇定的指挥才能却使萧何、曹参为之黯然失色。这,一则表现了对武侯的极度崇尚之情,同时也表现了作者不以事业成败持评的高人之见。刘克庄曰:“卧龙没已千载,而有志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许之。此诗侪之伊吕伯仲间,而以萧曹为不足道,此论皆自子美发之。”黄生曰:此论出,“区区以成败持评者,皆可废矣。”可见诗人这一论断的深远影响。

最后,“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诗人抱恨汉朝“气数”已终,长叹尽管有武侯这样稀世杰出的人物,下决心恢复汉朝大业,但竟未成功,反而因军务繁忙,积劳成疾而死于征途。这既是对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高尚品节的赞歌,也是对英雄未遂平生志的深切叹惋。

这首诗,由于诗人以自身肝胆情志吊古,故能涤肠荡心,浩气炽情动人肺腑,成为咏古名篇。诗中除了“遗像”是咏古迹外,其余均是议论,不仅议论高妙,而且写得极有情韵。三分霸业,在后人看来已是赫赫功绩了,而对诸葛亮来说,轻若一羽耳;“萧曹”尚不足道,那区区“三分”就更不值挂齿。如此曲折回宕,处处都是抬高了诸葛亮。全诗议而不空,句句含情,层层推选:如果把首联比作一雷乍起,倾盆而下的暴雨,那么,颔联、颈联则如江河奔注,波涛翻卷,愈涨愈高,至尾联蓄势已足,突遇万丈绝壁,瀑布而下,空谷传响──“志决身歼军务劳”──全诗就结于这动人心弦的最强音上。(傅经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