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四首)

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报晓筹〔1〕,尚衣方进翠云裘〔2〕

九天阊阖开宫殿〔3〕,万国衣冠拜冕旒〔4〕

日色才临仙掌动〔5〕,香烟欲傍衮龙浮〔6〕

朝罢须裁五色诏〔7〕,佩声归到凤池头〔8〕

【注释】

  1. 绛帻(责zé),用红布包头似鸡冠状。鸡人,古代宫中,于天将亮时,有头戴红巾的卫士,于朱雀门外高声喊叫,好像鸡鸣,以警百官,故名鸡人。晓筹,即更筹,夜间计时的竹签。
  2. 尚衣,官名。隋唐有尚衣局,掌管皇帝的衣服。翠云裘,饰有绿色云纹的皮衣。
  3. 九天,本指天,这里指皇帝所居,犹九重。阊阖,本是神话中的天门,这里指宫门。
  4. 衣冠,指文武百官。冕旒,古代帝王、诸侯及卿大夫的礼冠。旒,冠前后悬垂的玉串,天子之冕十二旒。这里指皇帝。
  5. 仙掌,掌为掌扇之掌,也即障扇,宫中的一种仪仗,用以蔽日障风。
  6. 香烟,这里是和贾至原诗“衣冠身惹御炉香”意。衮龙,犹卷龙,指皇帝的龙袍。《礼记·礼器》:“礼有以文为贵者,天子龙衮。”浮,指袍上锦绣光泽的闪动。
  7. 五色诏,用五色纸所写的诏书。
  8. 佩,身上佩带的饰物。凤池,凤凰池,注见岑参和作。这两句归结到贾至的原作,也就是和意而不和韵。

【说明】

据赵殿成注,肃宗乾元元年时(七五八),贾至为中书舍人,是年六月,杜甫贬华州司功参军,“则此诗之唱和,正在乾元元年戊戌之春中也。”

施闰章《蠖斋诗话》引毛大可(奇龄)说,谓杜诗“‘春色仙桃’,语既近俗,即‘日暖龙蛇’、‘风微燕雀’,并非早朝所见。五六遽言‘朝罢’,殊少次第,故当远让王、岑。然王作气象压岑,而衣字犯重,末又微拗,推岑作独步矣。”下又引《紫桃轩杂缀》,则以为贾、王、岑三作皆不及杜作。按,王诗不仅衣字犯重,下面的“衮龙浮”也嫌“复衍”。

方回又从另一角度来评论:“四人早朝之作俱伟丽可喜,不但东坡所赏子美‘龙蛇’、‘燕雀’一联也。然京师喋血之后,疮痍未复,四人虽夸美朝仪,不已泰(未免过分)乎。”方回之意,诗人要关心的应该是遍地的疮痍,也即歌颂还要和当时的现实生活相结合。

为了便于对照参考,特将贾至原作与杜甫和作附录于后。

附:贾至早朝大明宫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满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染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

附:杜甫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鉴赏】

贾至写过一首《早朝大明宫》,全诗是:“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满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当时颇为人注目,杜甫、岑参、王维都曾作诗相和。王维的这首和作,利用细节描写和场景渲染,写出了大明宫早朝时庄严华贵的气氛,别具艺术特色。

诗一开头,诗人就选择了“报晓”和“进翠云裘”两个细节,显示了宫廷中庄严、肃穆的特点,给早朝制造气氛。古代宫中,于天将亮时,有头戴红巾的卫士,于朱雀门外高声喊叫,以警百官,称为“鸡人”。“晓筹”即更筹,是夜间计时的竹签。这里以“鸡人”送“晓筹”报晓,突出了宫中的“肃静”。尚衣局是专门掌管皇帝衣服的。“翠云裘”是绣有彩饰的皮衣。“进”字前着一“方”字,表现宫中官员各遵职守,工作有条不紊。

中间四句正面写早朝。诗人以概括叙述和具体描写,表现场面的宏伟庄严和帝王的尊贵。层层叠叠的宫殿大门如九重天门,迤逦打开,深邃伟丽;万国的使节拜倒丹墀,朝见天子,威武庄严。以九天阊阖喻天子住处,大笔勾勒了“早朝”图的背景,气势非凡。“宫殿”即题中的大明宫,唐代亦称蓬莱宫,因宫后蓬莱池得名,是皇帝接受朝见的地方。“万国衣冠拜冕旒”,标志大唐鼎盛的气象。“冕旒”本是皇帝戴的帽子,此代指皇帝。在“万国衣冠”之后着一“拜”字,利用数量上众与寡、位置上卑与尊的对比,突出了大唐帝国的威仪,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真实的历史背景。

如果说颔联是从大处着笔,那么颈联则是从细处落墨。大处见气魄,细处显尊严,两者互相补充,相得益彰。作者于大中见小,于小中见大,给人一种亲临其境的真实感。“仙掌”是形状如扇的仪仗,用以挡风遮日。日光才临,仙掌即动,“临”和“动”,关联得十分紧密,充分显示皇帝的骄贵。“袞龙”亦称“龙袞”,是皇帝的龙袍。“傍”字写飘忽的轻烟,颇见情态。“香烟”照应贾至诗中的“衣冠身惹御炉香”。贾至诗以沾沐皇恩为意,故以“身惹御炉香”为荣;王维诗以帝王之尊为内容,故着“欲傍”为依附之意。作者通过仙掌挡日、香烟缭绕制造了一种皇庭特有的雍容华贵氛围。

结尾两句又关照贾至的“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贾至时任中书舍人,其职责是给皇帝起草诏书文件,所以说“朝朝染翰侍君王”,归结到中书舍人的职责。王维的和诗也说,“朝罢”之后,皇帝自然会有事诏告,所以贾至要到中书省的所在地凤池去用五色纸起草诏书了。“佩声”,是以身上佩带的饰物发出的声音代人,这里即代指贾至。不言人而言“佩声”,于“佩声”中藏人的行动,使“归”字产生具体生动的效果。

这首诗写了早朝前、早朝中、早朝后三个阶段,写出了大明宫早朝的气氛和皇帝的威仪,同时,还暗示了贾至的受重用和得意。这首和诗不和其韵,只和其意,雍容伟丽,造语堂皇,格调十分谐和。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说:“盛唐人和诗不和韵”,于此可窥一斑。(汤贵仁)

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1〕

渭水自萦秦塞曲〔2〕,黄山旧绕汉宫斜〔3〕

銮舆迥出千门柳〔4〕,阁道回看上苑花〔5〕

云里帝城双凤阙〔6〕,雨中春树万人家。

为乘阳气行时令〔7〕,不是宸游玩物华〔8〕

【注释】

  1. 圣制,指皇帝所作的诗。蓬莱,宫名,注见岑参《和贾至早朝大明宫》。兴庆,宫名,据《雍录》,宫在长安城东南角,故又号南内。旧址为隆庆坊,本玄宗为皇子时旧宅,玄宗即位,始置为宫,因避其名隆基讳改兴庆。自大明宫夹东罗城阁道可达曲江。阁道,即复道,高楼间架空的通道。留春,留为留连之留。应制,侍从皇帝时奉命应和之作。制,皇帝的命令。
  2. 渭水,即渭河,黄河最大支流,在陕西中部。秦塞,犹秦野。塞,一作“甸”。这一带古时本为秦地。
  3. 黄山,黄麓山,在今陕西兴平县北。汉宫,也指唐宫。
  4. 銮舆,皇帝的乘舆。迥(窘jiǒng)出,远出。千门,指宫内的重重门户。意谓銮舆穿过垂柳夹道的重重宫门而出。
  5. 上苑,泛指皇家的园林。
  6. 双凤阙,汉代建章宫有凤阙,这里泛指皇宫中的楼观。阙,宫门前的望楼。
  7. 阳气,指春气。
  8. 宸游,指皇帝出游。宸,北辰所居,借指皇帝居处,后又引伸为帝王的代称。物华,美好的景物。两句意谓,皇帝本为乘此顺应时令,随阳气而宣导万物,并非只为赏玩美景。唐汝询说:“唐人应制,俱尚虚,独此一联,有规讽意。”

【说明】

开头两句,以山川定长安宫阙的方位,并借渭水、黄山点明本秦、汉形胜之地,五六两句写“帝城”气象,结末是颂扬,也是应制诗的通例,后来应试的士子们做的诗,就是应制诗的承袭,编选者的目的,也许让当时考生们得以揣摹借鉴,虽然这首诗本身还是写得好的。

【鉴赏】

这首诗题中的蓬莱宫,即唐大明宫。唐代宫城在长安东北,而大明宫又在宫城东北。兴庆宫在宫城东南角。开元二十三年,从大明宫经兴庆宫,一直到城东南的风景区曲江,筑阁道相通。帝王后妃,可由阁道直达曲江。王维的这首七律,就是唐玄宗由阁道出游时在雨中春望赋诗的一首和作。所谓“应制”,指应皇帝之命而作,当时以同样题目写诗的,还有李憕等人。可以说是由唐玄宗发起的一次比较热闹的赛诗活动。

王维的诗,高出众人一筹,发挥了他作为一个画家善于取景布局的特长,紧紧扣住题目中的“望”字去写,写得集中,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画面。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诗一开头就写出由阁道中向西北眺望所见的景象。视线越过长安城,将城北地区的形胜尽收眼底。首句写渭水曲折地流过秦地,次句指渭水边的黄山,盘绕在汉代黄山宫脚下。渭水、黄山和秦塞、汉宫,作为长安的陪衬和背景出现,不仅显得开阔,而且因为有“秦”、“汉”这样的词语,还带上了一层浓厚的历史色彩。诗人驰骋笔力。写出这样广阔的大背景之后,才回笔写春望中的人:“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因为阁道架设在空中,等于现在所说的天桥,所以阁道上的皇帝车驾,也就高出了宫门柳树之上。在这样高的立足点上回看宫苑和长安更是一番景象。这里用一个“花”字透露了繁盛气氛,“花”和“柳”又点出了春天。“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这两句仍然是回看中的景象,而且是最精彩的镜头。它要是紧接在一二句所勾勒的大背景后出现,本来也是可以的。但经过三四两句回旋,到这里再出现,就更给人一种高峰突起、耳目为之耸动的感觉。看,云雾低回缭绕,盘旋在广阔的长安城上,云雾中托出一对高耸的凤阙,象要凌空飞起;在茫茫的春雨中,万家攒聚,无数株春树,受着雨水滋润,更加显得生机勃发。这是一幅带着立体感的春雨长安图。由于云遮雾绕,一般的建筑,在视野内变得模糊了,只有凤阙更显得突出,更具有飞动感;由于春雨,满城在由雨帘构成的背景下,春树、人家和宫阙,互相映衬,更显出帝城的阔大、壮观和昌盛。这两句不仅把诗题的“雨中春望”写足了,也透露了这个春天风调雨顺,为过渡到下文作了准备。“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重物华。”古代按季节规定关于农事的政令叫时令。这里的意思是说,这次天子出游,本是因为阳气畅达,顺天道而行时令,并非为了赏玩景物。这是一种所谓寓规于颂,把皇帝的春游,说成是有政治意义的活动。

古代应制诗,几乎全部是歌功颂德之词。王维这首诗也不例外。诗的结尾两句明显地表现了这种局限。不过这首诗似乎并不因此就成为应该完全否定的虚伪的颂歌。我们今天读起来,对诗中描写的景象仍然感到神往。甚至如果在春雨中登上北京景山俯瞰故宫及其周围的时候,还能够联想到“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这样的诗句。王维的这种诗,不使人感到是可厌的颂词,依旧具有艺术生命力。王维善于抓住眼前的实际景物进行渲染。比如用春天作为背景,让帝城自然地染上一层春色;用雨中云雾缭绕的实际景象,来表现氤氲祥瑞的气氛,这些都显得真切而非虚饰。这是因为王维兼有诗人和画家之长,在选取、再现帝城长安景物的时候,构图上既显得阔大美好,又足以传达处于兴盛时期帝都长安的神采。透过诗的饱满而又飞动的艺术形象,似乎可以窥见八世纪中期唐帝国的面影,它在有意无意中对于祖国、对于那个比较兴盛的时代写下了一曲颂歌。(余恕诚)

积雨辋川庄作〔1〕

积雨空林烟火迟〔2〕,蒸藜炊黍饷东菑〔3〕

漠漠水田飞白鹭〔4〕,阴阴夏木啭黄鹂〔5〕

山中习静观朝槿〔6〕,松下清斋折露葵〔7〕

野老与人争席罢〔8〕,海鸥何事更相疑〔9〕

【注释】

  1. 一作《秋归辋川庄作》。积雨,久雨。辋川,注见卷五《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庄,山庄,即别墅。
  2. 空林,疏林。烟火迟,因久雨林野润湿,故烟火缓升。
  3. 藜,这里指蔬菜。黍,这里指饭食。饷,致送。东菑(资zī),指东边田地上的农人。菑,本指初耕的田地,这里泛指田亩。
  4. 漠漠,密布貌。
  5. 夏木,高大的树木,犹乔木。夏,大。啭,鸟的宛转啼声。黄鹂,黄莺。
  6. 山中句,意谓深居山中,望着槿花的开落以修养宁静之性。槿(紧jǐn),也叫蕣,落叶灌木,其花早开晚谢。郭璞《游仙诗》也说“蕣荣不终朝”,故以此悟人生荣枯无常之理。
  7. 清斋,这里是素食的意思。露葵,经霜的葵菜。葵为古代重要蔬菜,有“百菜之主”之称。《旧唐书·王维传》说:“维弟(王缙)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采。”此诗也是他晚年生活的自我写照。
  8. 野老,指作者自己。争席,犹争位,见《庄子·寓言》。争席罢,是说自己已经退隐,也就与世无争。
  9. 海鸥句,古时海上有好鸥者,每日从鸥鸟游,鸥鸟至者以百数。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至海上,鸥鸟舞而不下。见《列子·黄帝篇》。此句实借海鸟以喻人事。

【说明】

这首诗有一宗公案。唐李肇《国史补》云:“维有诗名,然好取人文章嘉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李嘉祐诗也。”根据其它记载,李之原诗实为五首,即“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但宋人所见李集无此诗,且李是中唐大历时人,王是盛唐人,如果说是袭取,也应是李袭王诗。这里且撇开谁袭取谁这一点,只就两诗一对照,即觉得有此四字,才给读者带来积雨中的秋郊景色,正如叶梦得《石林诗话》所说:“此两句好处正好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采数倍。”不过,叶氏还是相信《国史补》的话是可靠的。

【鉴赏】

辋川庄,在今陕西蓝田终南山中,是王维隐居之地。《旧唐书·王维传》记载:“维兄弟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在这首七律中,诗人把自己幽雅清淡的禅寂生活与辋川恬静优美的田园风光结合起来描写,创造了一个物我相惬、情景交融的意境。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首联写田家生活,是诗人山上静观所见:正是连雨时节,天阴地湿,空气潮润,静谧的丛林上空,炊烟缓缓升起来,山下农家正烧火做饭呢。女人家蒸藜炊黍,把饭菜准备好,便提携着送往东菑──东面田头,男人们一清早就去那里劳作了。诗人视野所及,先写空林烟火,一个“迟”字,不仅把阴雨天的炊烟写得十分真切传神,而且透露了诗人闲散安逸的心境;再写农家早炊、饷田以至田头野餐,展现一系列人物的活动画面,秩序井然而富有生活气息,使人想见农妇田夫那怡然自乐的心情。

颔联写自然景色,同样是诗人静观所得:“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看吧,广漠空蒙、布满积水的平畴上,白鹭翩翩起飞,意态是那样闲静潇洒;听啊,远近高低,蔚然深秀的密林中,黄鹂互相唱和,歌喉是那样甜美快活。辋川之夏,百鸟飞鸣,诗人只选了形态和习性迥然不同的黄鹂、白鹭,联系着它们各自的背景加以描绘:雪白的白鹭,金黄的黄鹂,在视觉上自有色彩浓淡的差异;白鹭飞行,黄鹂鸣啭,一则取动态,一则取声音;漠漠,形容水田广布,视野苍茫;阴阴,描状夏木茂密,境界幽深。两种景象互相映衬,互相配合,把积雨天气的辋川山野写得画意盎然。所谓“诗中有画”,这便是很好的例证。

唐人李肇因见李嘉祐集中有“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的诗句,便讥笑王维“好取人文章嘉句”(《国史补》卷上);明人胡应麟力辟其说:“摩诘盛唐,嘉祐中唐,安得前人预偷来者?此正嘉祐用摩诘诗。”(《诗薮·内编》卷五)按,嘉祐与摩诘同时而稍晚,谁袭用谁的诗句,这很难说;然而,从艺术上看,两人诗句还是有高下的。宋人叶梦得说:“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采数倍。”(《石林诗话》卷上)“漠漠”有广阔意,“阴阴”有幽深意,“漠漠水田”“阴阴夏木”比之“水田”和“夏木”,画面就显得开阔而深邃,富有境界感,渲染了积雨天气空蒙迷茫的色调和气氛。

如果说,首联所写农家无忧无虑的劳动生活已引起诗人的浓厚兴趣和欣羡之情,那么,面对这黄鹂、白鹭的自由自在的飞鸣,诗人自会更加陶醉不已。而且这两联中,人物活动也好,自然景色也好,并不是客观事物的简单摹拟,而是经过诗人心灵的感应和过滤,染上了鲜明的主观色彩,体现了诗人的个性。对于“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的王维来说,置身于这世外桃源般的辋川山庄,真可谓得其所哉了,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无穷的乐趣。下面两联就是抒写诗人隐居山林的禅寂生活之乐的。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诗人独处空山之中,幽栖松林之下,参木槿而悟人生短暂,采露葵以供清斋素食。这情调,在一般世人看来,未免过分孤寂寡淡了吧?然而早已厌倦尘世喧嚣的诗人,却从中领略到极大的兴味,比起那纷纷扰扰、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何啻天壤云泥!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野老是诗人自谓。诗人快慰地宣称:我早已去机心,绝俗念,随缘任遇,于人无碍,与世无争了,还有谁会无端地猜忌我呢?庶几乎可以免除尘世烦恼,悠悠然耽于山林之乐了。《庄子·杂篇·寓言》载:杨朱去从老子学道,路上旅舍主人欢迎他,客人都给他让座;学成归来,旅客们却不再让座,而与他“争席”,说明杨朱已得自然之道,与人们没有隔膜了。《列子·黄帝篇》载:海上有人与鸥鸟相亲近,互不猜疑。一天,父亲要他把海鸥捉回家来,他又到海滨时,海鸥便飞得远远的,心术不正破坏了他和海鸥的亲密关系。这两个充满老庄色彩的典故,一正用,一反用,两相结合,抒写诗人澹泊自然的心境,而这种心境,正是上联所写“清斋”“习静”的结果。

这首七律,形象鲜明,兴味深远,表现了诗人隐居山林、脱离尘俗的闲情逸致,是王维田园诗的一首代表作。从前有人把它推为全唐七律的压卷,说成“空古准今”的极至,固然是出于封建士大夫的偏嗜;而有人认为“淡雅幽寂,莫过右丞《积雨》”,赞赏这首诗的深邃意境和超迈风格,艺术见解还是不错的。(参看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卷十)(赵庆培)

赠郭给事〔1〕

洞门高阁霭余晖〔2〕,桃李阴阴柳絮飞〔3〕

禁里疏钟官舍晚〔4〕,省中啼鸟吏人稀〔5〕

晨摇玉佩趋金殿〔6〕,夕奉天书拜琐闱〔7〕

强欲从君无那老〔8〕,将因卧病解朝衣〔9〕

【注释】

  1. 赠,一作“酬”。给事,即给事中,门下省的要职。凡制敕有不宜于颁行的,得封还驳正。
  2. 洞门,重重相对而相通的门。霭(蔼ǎi),凝集。
  3. 桃李,指门生及后辈。
  4. 禁里,禁中,指宫中。宫中禁卫森严,故曰禁。
  5. 省,指门下省。
  6. 玉佩,身上佩带的玉制饰物。这句指入宫上朝。趋,小步而行,表示恭敬。
  7. 奉,“捧”的本字。天书,皇帝的诏今。琐闱,有雕饰的门,指宫门。琐,门窗上的连环形花纹。这句指退朝宣达诏书。
  8. 强欲从君,虽想勉强追随您。君,指郭给事。无那,无奈。
  9. 解朝衣,辞职。

【说明】

这一首也是应酬性的诗。一二两句,比喻郭给事官高位尊,门生显达。三四两句,是说郭给事居官时清廉闲静,故吏人稀少,省中可闻啼鸟,由此并见得讼事不多,时世清平。顾璘说“右丞善作富丽语”,也是他山水诗外的另一特色。施补华也说:“摩诘七律,有高华一体,有清远一体,皆可效法。”

【鉴赏】

这首酬和诗,是王维晚年酬赠与给事中郭某的。“给事”,即给事中,是唐代门下省的要职,常在皇帝周围,掌宣达诏令,驳正政令之违失,地位是十分显赫的。王维的后半生,虽然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然而在官场上却是“昆仲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旧唐书·王维传》)因此,在他的诗作中,这类应酬的题材甚多。这首诗,既颂扬了郭给事,同时也表达了王维想辞官隐居的思想。写法上,诗人又别具机杼。最突出的是捕捉自然景象,状物以达意,使那颂扬之情,完全寓于对景物的描绘中,从而达到了避俗从雅的艺术效果。

诗的前两句着意写郭给事的显达。第一句“洞门高阁”,是皇家的写照,“余晖”恰是皇恩普照的象征。第二句“桃李阴阴”,是说郭给事桃李满天下,而“柳絮飞”是指那些门生故吏个个飞扬显达。这样,前后两句,形象地描绘出郭给事上受皇恩之曝,下受门生故吏拥戴,突出了他在朝中的地位。

诗的三、四句写郭给事居官的清廉闲静。如果说前两句的景状是华艳的,这两句就转为恬淡了。一个“疏”字,一个“稀”字,正好点染了这种闲静的气氛。诗人描写“省中啼鸟”这个现象,意味甚浓。一般说,官衙内总是政务繁忙,人来人往,现在居然可以听到鸟儿的鸣叫声,不正活画出郭给事为官的闲静吗?

王维作诗,善于抓住自然界中平凡无奇的景或物,赋予它们某种象征意义。“省中啼鸟”,看起来是描写了景致,其实,是暗喻郭给事政绩卓著,时世太平,以致衙内清闲。虽是谀词,却不着一点痕迹。

五、六两句,直接写郭给事本人。早晨朝服盛装,恭恭敬敬地去上朝面君,傍晚捧着皇帝的诏令向下宣达。他那恭谨的样子,有一个“趋”和一个“拜”字生动地描写出来了。“晨”、“夕”两字,则使人感到他时时紧随皇帝左右,处于怎样一种令人嘱目的地位!从全诗结构看,这里是极扬一笔,为最后点出全诗主旨作好准备。

诗的末两句作了一个急转,从谦恭的语气中写出了诗人自己的意向:我虽想勉力追随你,无奈年老多病,还是让我辞官归隐吧!这是全诗的主旨,集中地反映了诗人的出世思想。唐人的很多酬赠诗中,往往在陈述了对酬者的仰慕之后,立即表达希冀引荐提拔的用意。然而王维此诗,却一反陈套,使人感到别开生面。(李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