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十首)

春望

国破山河在〔1〕,城春草木深〔2〕

感时花溅泪〔3〕,恨别鸟惊心〔4〕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5〕

白头搔更短〔6〕,浑欲不胜簪〔7〕

【注释】

  1. 国破,指长安沦陷。山河在,只有山河依旧。
  2. 草木深,因人烟稀少,一到春天,更使杂草丛生。
  3. 感时句,因感伤国事,看到花开,泪水便溅在花上。
  4. 恨别句,因与家人分离已久,听到鸟声也觉得心惊。这一联是律句中加一倍写法.
  5. 烽火两句,指春季的整整三个月里,唐军正和叛军进行激烈的战斗,战火不息。这时杜甫家在鄜州,音信稀少。烽火,本指边地烧柴报警之火,引伸为兵乱。
  6. 白头,指白发。短,短少。
  7. 浑,简直。不胜簪,发不能胜任簪,意即插不上簪。簪,连发于冠的一种长针。古男子成年后束发,故也用簪。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白头零落不胜簪。”

【说明】

肃宗至德二载(七五七)三月在长安作。当时长安在叛军占据下,经过烧杀劫掠,景物全非,感时之余,也益切思家之念了。

【鉴赏】

唐肃宗至德元载(756)六月,安史叛军攻下唐都长安。七月,杜甫听到唐肃宗在灵武即位的消息,便把家小安顿在鄜州的羌村,去投奔肃宗。途中为叛军俘获,带到长安。因他官卑职微,未被囚禁。《春望》写于次年三月。

诗的前四句写春城败象,饱含感叹;后四句写心念亲人境况,充溢离情。全诗沉着蕴藉,真挚自然。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开篇即写春望所见:国都沦陷,城池残破,虽然山河依旧,可是乱草遍地,林木苍苍。一个“破”字,使人怵目惊心,继而一个“深”字,令人满目凄然。司马光说:“‘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温公续诗话》)诗人在此明为写景,实为抒感,寄情于物,托感于景,为全诗创造了气氛。此联对仗工巧,圆熟自然,诗意翻跌。“国破”对“城春”,两意相反。“国破”的颓垣残壁同富有生意的“城春”对举,对照强烈。“国破”之下继以“山河在”,意思相反,出人意表;“城春”原当为明媚之景,而后缀以“草木深”则叙荒芜之状,先后相悖,又是一翻。明代胡震亨极赞此联说:“对偶未尝不精,而纵横变幻,尽越陈规,浓淡浅深,动夺天巧。”(《唐音癸签》卷九)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两句一般解释是,花鸟本为娱人之物,但因感时恨别,却使诗人见了反而堕泪惊心。另一种解释为,以花鸟拟人,感时伤别,花也溅泪,鸟亦惊心。两说虽则有别,其精神却能相通,一则触景生情,一则移情于物,正见好诗含蕴之丰富。

诗的这前四句,都统在“望”字中。诗人俯仰瞻视,视线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视野从城到山河,再由满城到花鸟。感情则由隐而显,由弱而强,步步推进。在景与情的变化中,仿佛可见诗人由翘首望景,逐步地转入了低头沉思,自然地过渡到后半部分──想望亲人。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自安史叛乱以来,“烽火苦教乡信断”,直到如今春深三月,战火仍连续不断。多么盼望家中亲人的消息,这时的一封家信真是胜过“万金”啊!“家书抵万金”,写出了消息隔绝久盼音讯不至时的迫切心情,这是人人心中所有的想法,很自然地使人共鸣,因而成了千古传诵的名句。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烽火遍地,家信不通,想念远方的惨戚之象,眼望面前的颓败之景,不觉于极无聊赖之际,搔首踌躇,顿觉稀疏短发,几不胜簪。“白发”为愁所致,“搔”为想要解愁的动作,“更短”可见愁的程度。这样,在国破家亡,离乱伤痛之外,又叹息衰老,则更增一层悲哀。

这首诗反映了诗人热爱国家、眷念家人的美好情操,意脉贯通而不平直,情景兼具而不游离,感情强烈而不浅露,内容丰富而不芜杂,格律严谨而不板滞,以仄起仄落的五律正格,写得铿然作响,气度浑灏,因而一千二百余年来一直脍炙人口,历久不衰。(徐应佩、周溶泉)

月夜

今夜鄜州月〔1〕,闺中只独看〔2〕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3〕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4〕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5〕

【注释】

  1. 鄜州,今陕西富县。
  2. 闺中,原意是指内室,这里指妻。看(kān),注视着。“看”字中已有‘忆”字。
  3. 遥怜两句,《瀛奎律髓》纪昀批云:“言儿女不解忆,正言闺人相忆耳。”忆长安(今陕西西安市),忆在长安的父亲。
  4. 香雾两句,由自己的望月思家,联想到妻子想念他时的情景。香雾,仇兆鳌注:“雾本无香,香从鬟中膏沐生耳。”古人雾露并提,这里当是泛指水气。云鬟湿,鬓发被水气沾湿。清辉,指月光。玉臂寒,因在月下忆夫久立,所以臂有寒意。
  5. 何时两句,想象有一天能在月光下并聚一起,两人的泪痕才消失了。虚幌,通明的薄幔。黄生云:“照字应月字,双字应独字,语意玲珑,章法紧密。五律至此,无忝称圣矣。”

【说明】

肃宗至德元载(七五六)八月,杜甫携家逃难,最后安家于鄜州,自己投奔灵武的肃宗行在,中途被叛军所执,带到长安。这首诗是秋天月夜,在长安怀妻之作。杜夫人姓杨,为司农少卿杨怡之女。由于两人共经艰苦的流亡生活,每逢分离,常有怀念之诗,如另一首在梓州时所作《客夜》,也有“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之句。

诗本来写他自己思家,却写成妻子在想念他,故而感情也曲折而深刻。

【鉴赏】

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史叛军攻进潼关,杜甫带着妻小逃到鄜州(今陕西富县),寄居羌村。七月,肃宗即位于灵武(今属宁夏)。杜甫便于八月间离家北上延州(今延安),企图赶到灵武,为平叛效力。但当时叛军势力已膨胀到鄜州以北,他启程不久,就被叛军捉住,送到沦陷后的长安;望月思家,写下了这首千古传诵的名作。

题为《月夜》,作者看到的是长安月。如果从自己方面落墨,一入手应该写“今夜长安月,客中只独看”。但他更焦心的不是自己失掉自由、生死未卜的处境,而是妻子对自己的处境如何焦心。所以悄焉动容,神驰千里,直写“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这已经透过一层。自己只身在外,当然是独自看月。妻子尚有儿女在旁,为什么也“独看”呢?“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一联作了回答。妻子看月,并不是欣赏自然风光,而是“忆长安”,而小儿女未谙世事,还不懂得“忆长安”啊!用小儿女的“不解忆”反衬妻子的“忆”,突出了那个“独”字,又进一层。

在一二两联中,“怜”字,“忆”字,都不宜轻易滑过。而这,又应该和“今夜”、“独看”联系起来加以吟味。明月当空,月月都能看到。特指“今夜”的“独看”,则心目中自然有往日的“同看”和未来的“同看”。未来的“同看”,留待结句点明。往日的“同看”,则暗含于一二两联之中。“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这不是分明透露出他和妻子有过“同看”鄜州月而共“忆长安”的往事吗?我们知道,安史之乱以前,作者困处长安达十年之久,其中有一段时间,是与妻子在一起度过的。和妻子一同忍饥受寒,也一同观赏长安的明月,这自然就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当长安沦陷,一家人逃难到了羌村的时候,与妻子“同看”鄜州之月而共“忆长安”,已不胜其辛酸!如今自己身陷乱军之中,妻子“独看”鄜州之月而“忆长安”,那“忆”就不仅充满了辛酸,而且交织着忧虑与惊恐。这个“忆”字,是含意深广,耐人寻思的。往日与妻子同看鄜州之月而“忆长安”,虽然百感交集,但尚有自己为妻子分忧;如今呢,妻子“独看”鄜州之月而“忆长安”,“遥怜”小儿女们天真幼稚,只能增加她的负担,哪能为她分忧啊!这个“怜”字,也是饱含深情,感人肺腑的。

第三联通过妻子独自看月的形象描写,进一步表现“忆长安”。雾湿云鬟,月寒玉臂。望月愈久而忆念愈深,甚至会担心她的丈夫是否还活着,怎能不热泪盈眶?而这,又完全是作者想象中的情景。当想到妻子忧心忡忡,夜深不寐的时候,自己也不免伤心落泪。两地看月而各有泪痕,这就不能不激起结束这种痛苦生活的希望;于是以表现希望的诗句作结:“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双照”而泪痕始干,则“独看”而泪痕不干,也就意在言外了。

这首诗借看月而抒离情,但所抒发的不是一般情况下的夫妇离别之情。作者在半年以后所写的《述怀》诗中说:“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寄书问三川(鄜州的属县,羌村所在),不知家在否”;“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两诗参照,就不难看出“独看”的泪痕里浸透着天下乱离的悲哀,“双照”的清辉中闪耀着四海升平的理想。字里行间,时代的脉搏是清晰可辨的。

题为《月夜》,字字都从月色中照出,而以“独看”、“双照”为一诗之眼。“独看”是现实,却从对面着想,只写妻子“独看”鄜州之月而“忆长安”,而自己的“独看”长安之月而忆鄜州,已包含其中。“双照”兼包回忆与希望:感伤“今夜”的“独看”,回忆往日的同看,而把并倚“虚幌”(薄帷)、对月舒愁的希望寄托于不知“何时”的未来。词旨婉切,章法紧密。如黄生所说:“五律至此,无忝诗圣矣!”(霍松林)

春宿左省〔1〕

花隐掖垣暮〔2〕,啾啾栖鸟过〔3〕

星临万户动〔4〕,月傍九霄多〔5〕

不寝听金钥〔6〕,因风想玉珂〔7〕

明朝有封事〔8〕,数问夜如何〔9〕

【注释】

  1. 左省,注见岑参《寄左省杜拾遗》
  2. 掖垣(元yuán),因门下省、中书省地处左右两边,像人的两掖(通腋)。门下省为左掖。
  3. 啾啾(究jiū),象声词,因事而异,这里指鸟叫声。栖鸟,日暮将投巢之鸟。
  4. 星临句,意谓星光闪照下,宫中千门万户也像在闪动。
  5. 九霄,犹九重,天上最高处,这里指朝廷。多,指得月光之多。
  6. 金钥,指开宫门的锁钥声。
  7. 珂,指马铃。这两句其实是想象。
  8. 封事,臣下上书奏事,防有泄漏,用黑色袋子密封,故称。
  9. 数(朔shuò)问句,《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

【说明】

杜甫于至德二载(七五七)五月十六日拜左拾遗,此诗为次年(乾元元年)在长安时作。左拾遗是谏官,所谓大事廷诤,小事上“封事”。诗中上四句写景,下四句写情,也即自暮至夜,又自夜至朝时的情景。纪昀在《瀛奎律髓》中评云:“平正妥帖,但无深味。”这时期杜甫写的有些诗,还不脱初唐以来应制诗、奉和诗的习气,正如冯至先生在《杜甫传》中说的:“我们只能从‘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避人焚谏草’这样的诗句中想象杜甫不过是一个小心谨慎的官吏。”

【鉴赏】

至德二载(757)九月,唐军收复了被安史叛军所控制的京师长安;十月,肃宗自凤翔还京,杜甫于是从鄜州到京,仍任左拾遗。左拾遗掌供奉讽谏,大事廷诤,小事上封事。所谓“封事”,就是密封的奏疏。这首作于乾元元年(758)的五律,描写作者上封事前在门下省值夜时的心情,表现了他忠勤为国的思想。诗题中的“宿”,指值夜。“左省”,即左拾遗所属的门下省,和中书省同为掌机要的中央政府机构,因在殿庑之东,故称“左省”。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起首两句描绘开始值夜时“左省”的景色。看来好似信手拈来,即景而写,实则章法谨严,很有讲究。首先它写了眼前景:在傍晚越来越暗下来的光线中,“左省”里开放的花朵隐约可见,天空中投林栖息的鸟儿飞鸣而过,描写自然真切,历历如绘。其次它还衬了诗中题:写花、写鸟是点“春”;“花隐”的状态和“栖鸟”的鸣声是傍晚时的景致,是作者值宿开始时的所见所闻,和“宿”相关联;“掖垣”本意是“左掖”(即“左省”)的矮墙,这里指门下省,交待值夜的所在地,扣“左省”。两句可谓字字点题,一丝不漏,很能见出作者的匠心。“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此联由暮至夜,写夜中之景。前句说在夜空群星的照耀下,宫殿中的千门万户也似乎在闪动;后句说宫殿高入云霄,靠近月亮,仿佛照到的月光也特别多。这两句是写得很精彩的警句,对仗工整妥帖,描绘生动传神,不仅把星月映照下宫殿巍峨清丽的夜景活画出来了,并且寓含着帝居高远的颂圣味道,虚实结合,形神兼备,语意含蓄双关。其中“动”字和“多”字用得极好,被前人称为“句眼”,此联因之境界全出。这两句既写景,又含情,在结构上是由写景到写情的过渡。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这联描写夜中值宿时的情况。金钥,即金锁。玉珂,即马铃。两句是说自己值夜时睡不着觉,仿佛听到了有人开宫门的锁钥声;风吹檐间铃铎,好象听到了百官骑马上朝的马铃响。这些都是想象之辞,深切地表现了诗人勤于国事,唯恐次晨耽误上朝的心情。在写法上不仅刻画心情很细致,而且构思新巧。此联本来是进一步贴诗题中的“宿”字,可是作者反用“不寝”两字,描写自己宿省时睡不着觉时的心理活动,另辟蹊径,独出机杼,显得词意深蕴,笔法空灵。“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最后两句交待“不寝”的原因,继续写诗人宿省时的心情:第二天早朝要上封事,心绪不宁,所以好几次讯问宵夜时辰几何?后句化用《诗经·小雅·庭燎》中的诗句:“夜如何其?夜未央。”用在这里非常贴切自然,而加了“数问”二字,则更加重了诗人寝卧不安的程度。全诗至此戛然而止,便觉有一种悠悠不尽的韵味。结尾二句由题后绕出,从宿省申发到次日早朝上封事,语句矫健有力,词意含蓄隽永,忠爱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

这首诗多少带有某些应制诗的色彩,写得平正妥贴,在杜甫五律中很有特色。全诗八句,前四句写宿省之景,后四句写宿省之情。自暮至夜,自夜至将晓,自将晓至明朝,叙述详明而富于变化,描写真切而生动传神,体现了杜甫律诗结构既严谨又灵动,诗意既明达又蕴藉的特点。(吴小林)

至德二载〔1〕,甫自京金光门出〔2〕,间道归凤翔〔3〕。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4〕,与亲故别,因出此门〔5〕,有悲往事

此道昔归顺〔6〕,西郊胡正繁〔7〕

至今犹破胆〔8〕,应有未招魂〔9〕

近侍归京邑〔10〕。,移官岂至尊〔11〕

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12〕

【注释】

  1. 至德二载,公元七五七年。载,唐自玄宗天宝三年改“年”为“载”,至肃宗乾元元年又改为“年”。
  2. 京,指长安。金光门,长安外城有三座门,中间一座叫金光门。
  3. 间道,偏僻的小路。凤翔,在今陕西,肃宗时一度改名西京。
  4. 左拾遗,职司规谏君主,荐举人才,属门下省。移,这里是贬降的意思。华州,今陕西华县。掾(院yuàn),属官的通称。这里指当时降为华州司功参军。
  5. 因出此门,浦起龙《读社心解》云:“华在东而出西面门,为与亲故别,亲故有在西者也。”
  6. 此道,指金光门。昔归顺,指至德二载投奔凤翔时,长安西边的胡骑正甚繁乱。
  7. 胡,这里指安禄山部队。
  8. 破胆,丧胆,惊骇。
  9. 未招魂,指活人的神魂。意谓推想叛军占据时,臣民神魂惊散之余,应有未招而不归之魂。
  10. 近侍,指拜左拾遗。京邑,指华州,因系畿县,距京城长安不远。
  11. 移官句,这里固指贺兰进明之进谗,其实也多少含有对肃宗的牢骚。岂至尊,岂出皇帝之意。
  12. 千门,原指宫中的门户,这里借代宫殿。

【说明】

至德二载,杜甫身陷长安时,曾于四月间冒险走出金光门,由小路到了凤翔行在(因二月间肃宗已自灵武至凤翔),即授以左拾遗。十月,肃宗返长安。次年(乾元元年),因宰相房琯战败去职,杜甫上章辩护,触怒肃宗,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又进谗言,遂贬华州司功参军,于是又从金光门而出,但此后即不再回到长安了。

此诗选在紧接《春宿左省》之后,使题中的“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云云有所照应,也见出本书编选者的用心。

【鉴赏】

首联扣题,从“悲往事”写起,述说往日虎口逃归时的险象。“胡正繁”有两层含义:一是说当时安史叛军势大,朝廷岌岌可危;二是说西门外敌人多而往来频繁,逃出真是太难,更能表现出诗人对朝廷的无限忠诚。

颔联“至今”暗转,进一步抒写昔日逃归时的危急情态,伸足前意而又暗转下文,追昔而伤今,情致婉曲。章法上有金针暗度之效,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三之一评云:“题曰‘有悲往事’,而诗之下截并悲今事矣。妙在三、四句说往事,却以‘至今’而言,下便可直接移掾矣。”指的正是这一点。

颈联转写今悲,满腔忠心却遭外贬,本是皇帝刻薄寡恩,是皇帝自己疏远他,可诗人却偏说“移官岂至尊”,决无埋怨皇帝之意,故成为杜甫忠君的美谈。元人赵汸《杜律赵注》卷上评云:“子美乃心王室,出于天性。故身陷贼中而奋不顾死,间道归朝。及为侍从,虽遭谗被黜,而终不能忘君。”但若仔细体会,杜甫在这两句中还是含有怨艾之情的,只不过是说得婉曲罢了。

尾联在自伤自叹中抒写眷恋朝廷不忍遽去的情怀。感情复杂而深婉,真是“一句一转,风神欲绝。实公生平出处之大节。自觉孤臣去国,徘徊四颅,凄怆动人”(吴瞻泰《杜诗提要》卷七)。对全诗之评价,清人黄生较为公允中肯:“前半具文见意。拔贼自归,孤忠可录;坐党横斥,臣不负君,君自负臣矣。后半移官京邑,但咎己之无才;远去至尊,不胜情之瞻恋。立言忠厚,可观可感”(《杜诗说》卷十二)

月夜忆舍弟〔1〕

戍鼓断人行〔2〕,秋边一雁声〔3〕

露从今夜白〔4〕,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5〕

寄书长不达〔6〕,况乃未休兵〔7〕

【注释】

  1. 舍弟,古也用以对人谦称自己之弟。
  2. 戍鼓,戍楼上的更鼓。戍,驻防。断人行,击鼓后即不能再行走。或作战争中音信难通解亦可。
  3. 秋边,一作“边秋”,秋天的边境。一雁,孤雁。
  4. 露从句,这天或许是白露节。
  5. 无家,因为各自分散,消息不明,故有无家之感。杜甫洛阳附近之家已毁于战火。
  6. 长,一直,老是。
  7. 未收兵,这时叛军史思明攻陷汴州,西进洛阳,唐将李光弼御之。

【说明】

杜甫有弟四人,即杜颖、杜观、杜丰、杜占。这时惟杜占同在。诗是乾元二年(七五九)秋夜在秦州时,怀念他分散在河南、山东的兄弟而作。月亮本来普照大地,可是因忆弟而念家,因念家就连故乡的月色也比他处可爱了。下半首四句,写虽有弟而皆分散,分散又皆无家,以致死生不明,于是想写信去问,却又老是寄不到,何况还是烽火连天。曲折的心事尽现于此二十字中。

【鉴赏】

这首诗是乾元二年(759)秋杜甫在秦州所作。这年九月,史思明从范阳引兵南下,攻陷汴州,西进洛阳,山东、河南都处于战乱之中。当时,杜甫的几个弟弟正分散在这一带,由于战事阻隔,音信不通,引起他强烈的忧虑和思念。《月夜忆舍弟》即是他当时思想感情的真实记录。在古典诗歌中,思亲怀友是常见的题材,这类作品要力避平庸,不落俗套,单凭作者生活体验是不够的,还必须在表现手法上匠心独运。杜甫正是在对这类常见题材的处理中,显出了他的大家本色。

诗一起即突兀不平。题目是“月夜”,作者却不从月夜写起,而是首先描绘了一幅边塞秋天的图景:“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路断行人,写出所见;戍鼓雁声,写出所闻。耳目所及皆是一片凄凉景象。沉重单调的更鼓和天边孤雁的叫声不仅没有带来一丝活气,反而使本来就荒凉不堪的边塞显得更加冷落沉寂。“断人行”点明社会环境,说明战事频仍、激烈,道路为之阻隔。两句诗渲染了浓重悲凉的气氛,这就是“月夜”的背景。

颔联点题。“露从今夜白”,既写景,也点明时令。那是在白露节的夜晚,清露盈盈,令人顿生寒意。“月是故乡明”,也是写景,却与上句略有不同。作者所写的不完全是客观实景,而是融入了自己的主观感情。明明是普天之下共一轮明月,本无差别,偏要说故乡的月亮最明;明明是自己的心理幻觉,偏要说得那么肯定,不容置疑。然而,这种以幻作真的手法却并不使人觉得于情理不合,这是因为它极深刻地表现了作者微妙的心理,突出了对故乡的感怀。这两句在炼句上也很见工力,它要说的不过是“今夜露白”,“故乡月明”,只是将词序这么一换,语气便分外矫健有力。所以王得臣说:“子美善于用事及常语,多离析或倒句,则语健而体峻,意亦深稳。”(《麈史》)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杜甫化平板为神奇的本领。

以上四句信手挥写,若不经意,看似与忆弟无关,其实不然。不仅望月怀乡写出“忆”,就是闻戍鼓,听雁声,见寒露,也无不使作者感物伤怀,引起思念之情。实乃字字忆弟,句句有情。

诗由望月转入抒情,过渡十分自然。月光常会引人遐想,更容易勾起思乡之念。诗人今遭逢离乱,又在这清冷的月夜,自然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他的绵绵愁思中夹杂着生离死别的焦虑不安,语气也分外沉痛。“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上句说弟兄离散,天各一方;下句说家已不存,生死难卜,写得伤心折肠,令人不忍卒读。这两句诗也概括了安史之乱中人民饱经忧患丧乱的普遍遭遇。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紧承五、六两句进一步抒发内心的忧虑之情。亲人们四处流散,平时寄书尚且常常不达,更何况战事频仍,生死茫茫当更难逆料。含蓄蕴藉,一结无限深情。读了这首诗,我们便不难明白杜甫为什么能够写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那样凝炼警策的诗句来。深刻的生活体验是艺术创作最深厚的源泉。

全诗层次井然,首尾照应,承转圆熟,结构严谨。“未休兵”则“断人行”,望月则“忆舍弟”,“无家”则“寄书不达”,人“分散”则“死生”不明,一句一转,一气呵成。

在安史之乱中,杜甫颠沛流离,备尝艰辛,既怀家愁,又忧国难,真是感慨万端。稍一触动,千头万绪便一齐从笔底流出,所以把常见的怀乡思亲的题材写得如此凄楚哀感,沉郁顿挫。(张明非)

天末怀李白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1〕

鸿雁几时到〔2〕,江湖秋水多〔3〕

文章憎命达〔4〕,魑魅喜人过〔5〕

应共冤魂语〔6〕,投诗赠汨罗〔7〕

【注释】

  1. 天末,犹天边。君子,指李白。
  2. 鸿雁,指音信。传说雁能传书(原出《汉书·苏武传》)。
  3. 秋水多,犹《梦李白》中“江湖多风波”。
  4. 文章句,意谓有文才的人总是薄命遭忌。
  5. 魑魅(痴妹chī mèi)句,意谓山精水鬼在等着你经过,以便出而吞食,犹“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一憎一喜,遂令诗人无置身地。
  6. 应共句,因屈原被谗含冤,投江而死,与李白之受枉窜身,有共通处,往夜郎又须经过汨罗,故也应有可以共语处。
  7. 汨罗,汨罗江,屈原自沉处,在今湖南湘阴县。

【说明】

本诗与五古中《梦李白》二首,同是乾元二年(七五九)秋作。诗中设想李白流放夜郎途中,当会经过汨罗江,其实这时李白已遇赦得释,而且确实在舟游洞庭了。

友情的建立是不容易的,而可贵的友情也只有在患难中才能建立。文人相重,末路相亲,竟于杜甫身上见之。

【鉴赏】

这首诗为诗人客居秦州(今甘肃天水)时所作。时李白坐永王璘事长流夜郎,途中遇赦还至湖南,杜甫因赋诗怀念他。

首句以秋风起兴,给全诗笼罩一片悲愁。时值凉风乍起,景物萧疏,怅望云天,此意如何?只此两句,已觉人海沧茫,世路凶险,无限悲凉,凭空而起。次句不言自己心境,却反问远人:“君子意如何?”看似不经意的寒暄,而于许多话不知应从何说起时,用这不经意语,反表现出最关切的心情。这是返朴归真的高度概括,言浅情深,意象悠远。以杜甫论,自身沦落,本不足虑,而才如远人,罹此凶险,定知其意之难平,远过于自己,含有“与君同命,而君更苦”之意。此无边揣想之辞,更见诗人想念之殷。代人着想,“怀”之深也。挚友遇赦,急盼音讯,故问“鸿雁几时到”;潇湘洞庭,风波险阻,因虑“江湖秋水多”。李慈铭曰:“楚天实多恨之乡,秋水乃怀人之物。”悠悠远隔,望消息而不可得;茫茫江湖,唯寄语以祈珍摄。然而鸿雁不到,江湖多险,觉一种苍茫惆怅之感,袭人心灵。

对友人深沉的怀念,进而发为对其身世的同情。“文章憎命达”,意谓文才出众者总是命途多舛,语极悲愤,有“怅望千秋一洒泪”之痛;“魑魅喜人过”,隐喻李白长流夜郎,是遭人诬陷。此二句议论中带情韵,用比中含哲理,意味深长,有极为感人的艺术力量,是传诵千古的名句。高步瀛引邵长蘅评:“一憎一喜,遂令文人无置身地。”这二句诗道出了自古以来才智之士的共同命运,是对无数历史事实的高度总结。

此时李白流寓江湘,杜甫很自然地想到被谗放逐、自沉汨罗的爱国诗人屈原。李白的遭遇和这位千载冤魂,在身世遭遇上有某些相同点,所以诗人飞驰想象,遥想李白会向屈原的冤魂倾诉内心的愤懑:“欲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这一联虽系想象之词,但因诗人对屈原万分景仰,觉得他自沉殉国,虽死犹存;李白是亟思平定安史叛乱,一清中原,结果获罪远谪,虽遇赦而还,满腔的怨愤,自然会对前贤因秋风而寄意。这样,“欲共冤魂语”一句,就很生动真实地表现了李白的内心活动。最后一句“投诗赠汨罗”,用一“赠”字,是想象屈原永存,他和李白千载同冤,斗酒诗百篇的李白,一定作诗相赠以寄情。这一“赠”字之妙,正如黄生所说:“不曰吊而曰赠,说得冤魂活现。”(《读杜诗说》)

这首因秋风感兴而怀念友人的抒情诗,感情十分强烈,但不是奔腾浩荡、一泻千里地表达出来,感情的潮水千回百转,萦绕心际。吟诵全诗,如展读友人书信,充满殷切的思念、细微的关注和发自心灵深处的感情,反复咏叹,低回婉转,沉郁深微,实为古代抒情名作。(孙艺秋、王启兴)

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1〕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2〕

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3〕

列郡讴歌惜〔4〕,三朝出入荣〔5〕

江村独归处〔6〕,寂寞养残生。

【注释】

  1. 奉济驿,在今四川绵阳县。驿,供邮传人和官员旅宿的处所。重送,在这之前,作者已写过《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严公,严武,字季鹰,华阴(今属陕西)人。时任成都尹,充剑南节度使。四韵,律诗都是双句押韵,也有首句也押,但不算在内。
  2. 空复情,枉又多情。
  3. 几时两句,这是倒装,意谓想起昨夜在月光下举杯送别的深情,不知几时重得此会。
  4. 列郡,指东西两川属邑。讴(欧ōu)歌,犹歌颂。惜,惋惜严武离任。
  5. 三朝,指玄宗、肃宗、代宗三朝。出入荣,指严武迭居重位。
  6. 江村句,指送别后独自回到浣花溪边的草堂。

【说明】

诗作于代宗宝应元年(七六二),送严武奉召还朝。

杜甫在蜀时,生活上很受严武的关怀,所以他对严武也很感激。本诗末两句写严武走后杜甫彷徨寂寞之感。在《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中也云:“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即是说,严武一走,他也不想老死蜀中,准备回长安了。这都说明他对严武依恋之深。广德二年(七六四)二月,严武再镇蜀,次年四月,死于任所,年仅四十。五月,杜甫也去蜀东下。

严武治蜀,以“恣行猛政”称,史多不满之词,施鸿保《读杜诗说》,以为后人读杜诗的,因推重杜并也推重严。唐代镇蜀者甚多,庸懦贪污辈固不必说,像韦皋、杜鸿渐,也有政绩足纪,而其名反不及严武,其原因就是由于杜诗的影响,“然则公之倚赖武者在一时,而武之倚赖公者在万世矣。”

【鉴赏】

奉济驿,在成都东北的绵阳县。严公,即严武,曾两度为剑南节度使。宝应元年(762)四月,肃宗死,代宗即位,六月,召严武入朝,杜甫送别赠诗,因前已写过《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故称“重送”。律诗双句押韵,八句诗四个韵脚,故称“四韵”。

严武有文才武略,品性与杜甫相投。镇蜀期间,亲到草堂探视杜甫,并在经济上给予接济;彼此赠诗,相互敬重,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诗一开头,点明“远送”,可见意深而情长。诗人送了一程又一程,送了一站又一站,一直送到了二百里外的奉济驿,真有说不尽的知心话。“青山空复情”一句,饶有深意。苏轼《南乡子·送述古》说:“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山也当是这样。青峰伫立,也似含情送客;途程几转,那山仍若恋恋不舍,目送行人。然而送君千里,也终须一别了。借山言人,情致婉曲,表现了诗人那种不忍相别而又不得不别的无可奈何之情。

伤别之余,自然想到“昨夜”相送的情景:皎洁的月亮曾和自己一起“同行”送别,在月下同饮共醉,行吟叙情,而今一别,后会难期,感情的闸门再也关不住了,于是诗人发问道:“几时杯重把?”“杯重把”,把诗人憧憬中重逢的情景,具体形象地表现出来了。这里用问句,是问自己,也是问友人。社会动荡,生死未卜,能否再会还是个未知数。诗人此时此刻极端复杂的感情,凝聚在一个寻常的问语中。

以上这四句倒装,增添了诗的情趣韵致。前人有云:“诗用倒挽,方见曲折。”首联若提“青山”句在前,就会显得感情唐突,使人不知所云;颔联若“昨夜”句在前,便会直而少致,现在次序一倒,就奇曲多趣了。这是此诗平中见奇之处。

诗人想到,象严武这样知遇至深的官员恐怕将来也难得遇到,于是离愁之中又添一层凄楚。关于严武,诗人没有正面颂其政绩,而说“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说他于玄、肃、代三朝出守外郡或入处朝廷,都荣居高位。离任时东西两川属邑的人们讴歌他,表达依依不舍之情。言简意赅,雍雅得体。

最后两句抒写诗人自己送别后的心境。“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江村”指成都西郊的浣花溪边。“独”字见离别之后的孤单无依;“残”字含风烛余年的悲凉凄切;“寂寞”则道出知遇远去的冷落和惆怅。两句充分体现了诗人对严武的真诚感激和深挚友谊,依恋惜别之情溢于言表。

这首诗语言质朴含情,章法谨严有度,平直中有奇致,浅易中见沉郁,情真意挚,凄楚感人。(傅经顺)

别房太尉墓〔1〕

他乡复行役〔2〕,驻马别孤坟〔3〕

近泪无干土〔4〕,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5〕,把剑觅徐君〔6〕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注释】

  1. 房大尉,房琯,字次律,河南(今河南洛阳市)人。玄宗时拜相。肃宗时因陈涛斜(在陕西咸阳县东)之败贬职。代宗广德元年(七六三)卒于阆州僧舍。赠太尉。
  2. 复行役,指一再奔走。
  3. 孤坟。房琯长子房乘,自少目盲,另一子房孺复时又年幼;杜甫的《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中也有“殓以素帛,付诸蓬蒿。身瘗万里,家无一毫”语。这里是说他身后寂寞。
  4. 近泪句,意谓泪流处土为之不干。
  5. 对棋句,晋名将谢安,生前拜太傅,爱下围棋。这里以谢安比房琯。
  6. 把剑句,春秋时吴季札(延陵季子)聘晋,路过徐国,心知徐君爱其宝剑,及还,徐君已死,遂解剑挂在坟树上而去。意即早已心许。事见《史记·吴太伯世家》。上句忆生前过从之密,这句写两人交情生死如一。

【说明】

代宗广德二年(七六四)在阆州(今四川阆中县)时将赴成都作。杜甫与房琯是布衣交,晚年又视为“醇儒”。这时看到孤坟在外,林花摇落,故也倍觉凄凉。

谈到杜甫生平,必及严武、房琯,故选此二诗。

方回《瀛奎律髓》评首句云:“他乡已为客矣,又复行役,则愈客愈远,此句中折旋法也。”

【鉴赏】

房太尉即房琯,玄宗幸蜀时拜相,为人比较正直。至德二载(757),为肃宗所贬。杜甫曾毅然上疏力谏,结果得罪肃宗,几遭刑戮。房琯罢相后,于宝应二年(763)拜特进、刑部尚书。在路遇疾,卒于阆州。死后赠太尉。(见《旧唐书·房琯传》)二年后杜甫经过阆州,特来看看老友的坟。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既在他乡复值行役之中,公事在身,行色匆匆。尽管如此,诗人还是驻马暂留,来到孤坟前,向亡友致哀。先前堂堂宰相之墓,如今已是茕茕“孤坟”,则房琯的晚岁坎坷,身后凄凉可想。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无干土”的缘由是“近泪”。诗人在坟前洒下许多伤悼之泪,以至于身旁周围的土都湿润了。诗人哭墓之哀,似乎使天上的云也不忍离去。天低云断,空气里都带着愁惨凝滞之感,使人倍觉寂寥哀伤。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谢傅指谢安。《晋书·谢安传》说:谢玄等破苻坚,有檄书至,安方对客围棋,了无喜色。诗人以谢安的镇定自若、儒雅风流来比喻房琯是很高妙的,足见其对房琯的推崇备至。下句则用了另一典故。《说苑》载:吴季札聘晋过徐,心知徐君爱其宝剑,及还,徐君已殁,解剑系其冢树而去。诗人以延陵季子自比,表示对亡友的深情厚谊,虽死不忘。这又照应前两联,道出为何痛悼的原因。诗篇布局严谨,前后关连十分紧密。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唯”字贯两句,意思是,只看见林花纷纷落下,只听见莺啼送客之声。这两句收尾,显得余韵悠扬不尽。诗人着意刻画出一个幽静肃穆之极的氛围,引人联想:林花飘落似珠泪纷纷,啼莺送客,亦似哀乐阵阵。此时此地,唯见此景,唯闻此声,格外衬托出孤零零的坟地与孤零零的吊客的悲哀。

此诗极不易写,因房琯不常用一般的人,所以句句要得体;‘杜甫与房琯又非一般之交,又句句要有情谊。而此诗写得既雍容典雅,又一往情深,十分切合题旨。

诗人表达的感情十分深沉而含蓄,这是因为房琯的问题,事干政局,已经为此吃了苦头的杜甫,自有难言之苦。但诗中那阴郁的氛围,那深沉的哀痛,还是使人感到:这不单是悼念亡友而已,更多的是诗人内心对国事的殷忧和叹息。对此,只要仔细揣摩,是不难体味到的。(徐永端)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1〕

星垂平野阔〔2〕,月涌大江流〔3〕

名岂文章著〔4〕,官应老病休〔5〕

飘飘何所似〔6〕,天地一沙鸥。

【注释】

  1. 危樯,高耸的桅竿。独夜,孤独之夜。
  2. 星垂句,言平野广阔,远处近地的天边星点如垂。朱彝尊云:“中两联皆一字起头(星、月、名、官),亦小失检点。”
  3. 月涌句,因大江奔流,月亮如从江中涌出。大江,指长江。李白《渡荆门送别》也有“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句。
  4. 名岂句,杜甫的名气其实是因文章而著,这里这样说,原是“反言以见意”。
  5. 应,不定之词,犹“想必”,因而也益见愤激意。
  6. 飘飘,不定貌。这两句,实仍是《奉赠韦左丞丈》中“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意。洪仲《苦竹轩杜诗评律》云:“七八说得宽闲,而悲愤愈甚。”

【说明】

代宗永泰元年(七六五)正月,杜甫辞去严武幕府职务。四月,严武卒。五月,杜甫即率家人离开成都草堂,乘舟东下。当舟经渝州(今重庆)、忠州(今忠县)一带时,写下了这首诗。时年五十四。

【鉴赏】

公元七六五年,杜甫带着家人离开成都草堂,乘舟东下,在岷江、长江飘泊。这首五言律诗大概是他舟经渝州、忠州一带时写的。

诗的前半描写“旅夜”的情景。第一、二句写近景:微风吹拂着江岸上的细草,竖着高高桅杆的小船在月夜孤独地停泊着。当时杜甫离成都是迫于无奈。这一年的正月,他辞去节度使参谋职务,四月,在成都赖以存身的好友严武死去。处此凄孤无依之境,便决意离蜀东下。因此,这里不是空泛地写景,而是寓情于景,通过写景展示他的境况和情怀:象江岸细草一样渺小,象江中孤舟一般寂寞。第三、四句写远景:明星低垂,平野广阔;月随波涌,大江东流。这两句写景雄浑阔大,历来为人所称道。在这两个写景句中寄寓着诗人的什么感情呢?有人认为是“开襟旷远”(浦起龙《读杜心解》),有人认为是写出了“喜”的感情(见《唐诗论文集·杜甫五律例解》)。很明显,这首诗是写诗人暮年飘泊的凄苦景况的,而上面的两种解释只强调了诗的字面意思,这就很难令人信服。实际上,诗人写辽阔的平野、浩荡的大江、灿烂的星月,正是为了反衬出他孤苦伶仃的形象和颠连无告的凄怆心情。这种以乐景写哀情的手法,在古典作品中是经常使用的。如《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用春日的美好景物反衬出征士兵的悲苦心情,写得多么动人!

诗的后半是“书怀”。第五、六句说,有点名声,哪里是因为我的文章好呢?做官,倒应该因为年老多病而退休。这是反话,立意至为含蓄。诗人素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但长期被压抑而不能施展,因此声名竟因文章而著,这实在不是他的心愿。杜甫此时确实是既老且病,但他的休官,却主要不是因为老和病,而是由于被排挤。这里表现出诗人心中的不平,同时揭示出政治上失意是他飘泊、孤寂的根本原因。关于这一联的含义,黄生说是“无所归咎,抚躬自怪之语”(《杜诗说》),仇兆鳌说是“五属自谦,六乃自解”(《杜少陵集详注》),恐怕不很妥当。最后两句说,飘然一身象个什么呢?不过象广阔的天地间的一只沙鸥罢了。诗人即景自况以抒悲怀。水天空阔,沙鸥飘零;人似沙鸥,转徙江湖。这一联借景抒情,深刻地表现了诗人内心飘泊无依的感伤,真是一字一泪,感人至深。

王夫之《姜斋诗话》说:“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互藏其宅。”情景互藏其宅,即寓情于景和寓景于情。前者写宜于表达诗人所要抒发的情的景物,使情藏于景中;后者不是抽象地写情,而是在写情中藏有景物。杜甫的这首《旅夜书怀》诗,就是古典诗歌中情景相生、互藏其宅的一个范例。(傅思均)

登岳阳楼〔1〕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2〕

吴楚东南坼〔3〕,乾坤日夜浮〔4〕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5〕

戎马关山北〔6〕,凭轩涕泗流〔7〕

【注释】

  1. 岳阳楼,湖南岳阳城西门城楼,高三层,下临洞庭湖。唐张说谪岳州时筑,宋时重修。
  2. 昔闻两句,说明是初登。洞庭湖,在湖南北部,长江南岸。
  3. 吴楚句,大致说来,吴在湖东,楚在湖西,洞庭湖像是把两地隔了开来。吴楚,本是古代二国名,约有今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南、湖北一带,大致以江西为分界,故曰东南。坼(拆chè),裂。
  4. 乾坤,天地,或指日月,《水经·湘水注》云:“洞庭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其中。”这两句极写洞庭湖气象阔大。
  5. 老病句,时杜甫五十七岁,又多病痛,耳聋臂麻,出蜀后全家都在水上飘荡着。有,在。徐陵《内园逐凉》:“昔有北山北。”即昔在北山北。
  6. 戎马句,这时北方战事未息,吐蕃入侵,郭子仪领兵屯奉天(今陕西乾县)以备。
  7. 轩,指楼窗。涕泗,眼泪。

【说明】

代宗大历三年(七六八)正月,杜甫出峡后漂泊在今湖北、湖南一带。此诗当为同年冬天作。诗中写景实只两句,可是这两句却已尽其大观,表现出它的“虽小而大”的高度技巧。正如黄生所说:“虽不到洞庭者读之,可使胸次豁达。”五六书怀,却又如此暗淡落寞,然于感怀生平,俯仰身世之间,就显得波澜顿挫。通过最末两句,则又把全诗的主题,统一在诗人的怀抱上,正如黄生所说:“胸襟气象,一等相称,宜使后人搁笔。”(参见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的“说明”)所谓杜诗的“沉郁”,在这些地方正是曲尽其能。

【鉴赏】

这首诗的意境是十分宽阔宏伟的。

诗的颔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是说广阔无边的洞庭湖水,划分开吴国和楚国的疆界,日月星辰都象是整个地飘浮在湖水之中一般。只用了十个字,就把洞庭湖水势浩瀚无边无际的巨大形象特别逼真地描画出来了。

杜甫到了晚年,已经是“漂泊西南天地间”,没有一个定居之所,只好“以舟为家”了。所以下边接着写:“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亲戚朋友们这时连音信都没有了,只有年老多病的诗人泛着一叶扁舟到处飘流!从这里就可以领会到开头的两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本来含有一个什么样的意境了。

这两句诗,从表面上看来,意境象是很简单:诗人说他在若干年前就听得人家说洞庭湖的名胜,今天居然能够登上岳阳楼,亲眼看到这一片山色湖光的美景。因此清人仇兆鳌就认为:“‘昔闻’、‘今上’,喜初登也。”(《杜诗详注》)但仅这样理解,就把杜诗原来的意境领会得太浅了。这里并不是写登临的喜悦;而是在这平平的叙述中,寄寓着漂泊天涯,怀才不遇,桑田沧海,壮气蒿莱……许许多多的感触,才写出这么两句:过去只是耳朵里听到有这么一片洞庭水,哪想到迟暮之年真个就上了这岳阳楼?本来是沉郁之感,不该是喜悦之情;若是喜悦之情,就和结句的“凭轩涕泗流”连不到一起了。我们知道,杜甫在当时的政治生活是坎坷的,不得意的,然而他从来没有放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哪里想到一事无成,昔日的抱负,今朝都成了泡影!诗里的“今”、“昔”两个字有深深的含意。因此在这一首诗的结句才写出:“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眼望着万里关山,天下到处还动荡在兵荒马乱里,诗人倚定了阑干,北望长安,不禁涕泗滂沱,声泪俱下了。

这首诗,以其意境的开阔宏丽为人称道,而这意境是从诗人的抱负中来,是从诗人的生活思想中来,也有时代背景的作用。清初黄生对这一首诗有一段议论,大意说:这首诗的前四句写景,写得那么宽阔广大,五、六两句叙述自己的身世,又是写得这么凄凉落寞,诗的意境由广阔到狭窄,忽然来了一个极大的转变;这样,七、八两句就很难安排了。哪想到诗人忽然把笔力一转,写出“戎马关山北”五个字,这样的胸襟,和上面“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一联写自然界宏奇伟丽的气象,就能够很好地上下衬托起来,斤两相称。这样创造的天才,当然就压倒了后人,谁也不敢再写岳阳楼的诗了。

黄生这一段话是从作诗的方法去论杜诗的,把杜诗的意境说成是诗笔一纵一收的产物,说意境的结构是从创作手法的变换中来。这不是探本求源的说法。我们说,诗的意境是诗人的生活思想从各方面凝结而成的,至于创作方法和艺术加工,炼字炼句等等,只能更准确地把意境表达出来,并不能以这些形式上的条件为基础从而酝酿成诗词的意境。昔人探讨创作问题,偏偏不从生活实践这方面去考虑,当然就不免倒果为因了。(傅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