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三首)
洛阳女儿行〔1〕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2〕。
良人玉勒乘骢马〔3〕,侍女金盘脍鲤鱼〔4〕。
画阁珠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帏送上七香车〔5〕,宝扇迎归九华帐〔6〕。
狂夫富贵在青春〔7〕,意气骄奢剧季伦〔8〕。
自怜碧玉亲教舞〔9〕,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10〕。
戏罢曾无理曲时〔11〕,妆成只是熏香坐〔12〕。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13〕。
谁怜越女颜如玉〔14〕,贫贱江头自浣纱〔15〕。
【注释】
- 题下有原注:“时年十六。”六,一作“八”。洛阳女儿,取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中“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语。行,古诗的一种体裁。
- 才可,恰好。容颜,一作“颜容”。十五余,十五六岁。梁简文帝《怨歌行》:“十五颇有余。”
- 良人,古代妻对夫的尊称。勒,马衔的嚼口。骢马,青白色的马。
- 脍(快kuài)鲤鱼,鲤鱼片。
- 罗帏,丝织的帘帐。七香车,旧注以为以七种香木为车。
- 宝扇,古代贵妇出行时遮蔽之具,用鸟羽编成。九华帐,鲜艳的花罗帐。这两句形容洛阳女儿进出时的排场。
- 狂夫,犹拙夫,古代妇女自称其夫的谦词,李白《捣衣篇》:狂夫犹戍交河北。
- 剧,戏弄,意谓可轻视石崇。李白《长干行》:“折花门前剧”。季伦,晋石崇字季伦,家甚豪富,曾与贵戚王恺、羊琇等比阔。晋武帝曾赐王恺高二尺的珊瑚树,世所罕比。恺以示崇,崇便以铁如意击之。恺厉声相责,崇乃命人搬来六七株三四尺高的珊瑚树偿还他。珊瑚,形状像树枝,实动物珊瑚虫石灰质骨胳堆积而成。
- 怜,爱怜。碧玉,《乐府诗集》以为刘宋汝南王妾名。这里指洛阳女儿。
- 春窗两句,写通宵欢娱,直到清晓才灭灯火。九微,《汉武内传》记有“九光九微之灯”。片片,指灯花。花琐,指雕花的连环形窗格。
- 戏罢句,指溺于嬉戏,连练习曲子的功夫都没有。曾无,从无。理,温习。
- 妆成句,梳妆完毕后,就坐在炉边等着衣裳熏好。熏香,用香料熏衣服。
- 赵李家,旧有三说,今姑采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婕妤李平说。这里泛指贵戚之家。
- 越女,指西施。越,这里指今浙东。
- 贫贱句,指西施原为若耶溪的浣纱女,参见《西施咏》。
【说明】
诗的主题和作者《西施咏》相同(但本诗中的西施只作为贫贱者来陪衬),也是写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儿(观诗中以碧玉相比可知)之骤为贵妇。沈德潜说:“结意况君子不遇也,与《西施咏》同一寄托。”作者讽世的意图原很明白。但就诗论诗,也反映了当时东都豪门大户的生活面貌,男主人显然是纨绔子弟,行为的骄奢放荡甚至超过石崇;女主人的生活方式虽然香车宝扇,十分阔绰,其实不过是供消遣的玩物,观诗中之“妆成只是熏香坐”即可见其无聊。像李白的《春思》、《长干行》等作品中所写的征夫、商贾家的妇女,她们夫妇之间才是忠实地相爱着,使爱情真正能在生活中占地位。
【鉴赏】
写洛阳贵妇生活的富丽豪贵,夫婿行为的骄奢放荡,揭示了高层社会的骄奢淫逸。
诗开头八句是叙洛阳女出身骄贵和衣食住行的豪富奢侈。“狂夫”八句是叙洛阳女丈夫行为之骄奢放荡和作为玩物的贵妇的娇媚无聊。“城中”四句是写她们的交住尽是贵戚。并以西施出身寒微作为反衬,发抒作者的感慨。
此诗题下原注“时年十六”,可见是诗人早年得意之作。诗题取自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洛阳女儿名莫愁”,用以概指当时贵族女子。全诗写豪家女子无比娇贵逸乐的生活状况,从容颜之娇美、住宅之富丽、饮食之珍奇写到夫婿之豪奢、交游之高贵,极尽铺排渲染之能事。其中季伦,指晋代石崇,石崇字季伦,以骄奢著称。赵李,指汉成帝后妃赵飞燕、武帝时李夫人,此代指皇亲贵戚。诗的最后两句猛然转折,以如玉越女江头浣纱作对比,在强烈的反差中突现主题,使前面的华丽描绘一下子变为对贵族生活乃至社会不公的冷峻批判,其蕴含思想之深度与批判之力度,在王维诗中甚为罕见。
老将行〔1〕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2〕。
射杀山中白额虎〔3〕,肯数邺下黄须儿〔4〕?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汉兵奋迅如霹雳〔5〕,虏骑奔腾畏蒺藜〔6〕。
卫青不败由天幸〔7〕,李广无功缘数奇〔8〕。
自从弃置便衰朽〔9〕,世事蹉跎成白首〔10〕。
昔时飞箭无全目〔11〕,今日垂杨生左肘〔12〕。
路傍时卖故侯瓜〔13〕,门前学种先生柳〔14〕。
苍茫古木连穷巷〔15〕,寥落寒山对虚牖〔16〕。
誓令疏勒出飞泉〔17〕,不似颍川空使酒〔18〕。
贺兰山下阵如云〔19〕,羽檄交驰日夕闻〔20〕。
节使三河募年少〔21〕,诏书五道出将军〔22〕。
试拂铁衣如雪色〔23〕,聊持宝剑动星文〔24〕。
愿得燕弓射大将〔25〕,耻令越甲鸣吾君〔26〕。
莫嫌旧日云中守〔27〕,犹堪一战立功勋。
【注释】
- 行,古诗的一种体裁。
- 步行句,汉名将李广,为匈奴骑兵所擒,广时已受伤,便即装死。后于途中见一胡儿骑着良马,便一跃而上,将胡儿推在地下,疾驰而归。见《史记·李将军列传》。
- 射杀句,与上文连观,应是指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时,多次射杀山中猛虎事。白额虎(传说为虎中最凶猛一种),则似是用晋名将周处除三害事。南山白额虎是三害之一。见《晋书·周处传》。
- 肯数,岂可只推。邺下黄须儿,指曹彰,曹操第二子,须黄色,性刚猛,曾亲征乌丸,颇为曹操爱重,曾持彰须曰:“黄须儿竟大奇也。”这句意谓,岂可只算黄须儿才是英雄。邺下,曹操封魏王时,都邺(今河北临漳县西)。
- 霹雳,疾雷声。
- 虏骑,对敌骑的蔑称。蒺藜,本是有三角刺的植物,这里指铁蒺藜,战地所用障碍物。
- 卫青,汉代名将,汉武帝皇后卫子夫之弟,以征伐匈奴官至大将军。卫青姊子霍去病,也曾远入匈奴境,却未曾受困折,因而被看作“有天幸”。“天幸”本霍去病事,然古代常卫、霍并称,这里当因卫青而联想霍去病事。
- 李广曾屡立战功,汉武帝却以他年老数奇,暗示卫青不要让李广抵挡匈奴,因而被看成无功,没有封侯。缘,因为。数,命运。奇(基jī),单数。偶之对称,奇即不偶,不偶即不遇。
- 弃置,丢在一旁。
- 蹉跎,犹虚度。
- 飞箭(一作“飞雀”)无全目,鲍照《拟古诗》:“惊雀无全目。”李善注引《帝王世纪》:吴贺使羿射雀,贺要羿射雀左目,却误中右目。这里只是强调羿能使雀双目不全,于此见其射艺之精。
- 垂杨生左肘,《庄子·至乐》:“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庄,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沈德潜以为“柳,疡也,非杨柳之谓”,并以王诗的垂杨“亦误用”。他意思是说,庄子的柳生其左肘的柳本来即疡之意,王维却误解为杨柳之柳,因而有垂杨云云。高步瀛说:“或谓柳为瘤之借字,盖以人肘无生柳者。然支离、滑介本无其人,生柳寓言亦无不可。”高说似较胜。
- 故侯瓜,召平,本秦东陵侯,秦亡为平民,贫,种瓜长安城东,瓜味甘美。
- 先生柳,晋陶渊明弃宫归隐后,因门前有五株杨柳,遂自号“五柳先生”,并写有《五柳先生传》。
- 穷巷,深巷。
- 虚牖(有yǒu),空寂的窗。
- 誓令句,后汉耿恭与匈奴作战,据疏勒城,匈奴于城下绝其涧水,恭于城中穿井,至十五丈犹不得水,他仰叹道:“闻昔贰师将军(李广利)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今汉德神明,岂有穷哉。”旋向井祈祷,过了一会,果然得水。事见《后汉书·耿恭传》。疏勒,指汉疏勒城,非疏勒国。
- 颍川空使酒,灌夫,汉颍阴人,为人刚直,失势后颇牢骚不平,后被诛。使酒,恃酒逞意气。
- 贺兰山,一称阿拉善山,在今宁夏中部,唐代常为战地。
- 羽檄,紧急军书,上插鸟羽,以示加速。闻,传报。
- 节使,持有朝廷符节的使臣。符节是使臣持作凭证之用。三河,汉代称河南、河东、河内三郡为三河,相当于今河南一带。年少,年轻人。
- 诏书句,诏令众将军分五道出兵。《汉书·常惠传》:“汉大发十五万骑,五将军分道出。”
- 铁衣,护身的铁甲。
- 聊持,且持。星文,指剑上所嵌的七星文。
- 燕弓,燕地出产的弓,以坚劲出名。燕,今河北北部,辽宁西南部。
- 耻令句,意谓以敌人甲兵惊动国君为可耻。《说苑·立节》:越国甲兵入齐,雍门子狄请齐君让他自杀,因为这是越甲在鸣国君,自己应当以身殉之,遂自刎死。鸣,这里是惊动的意思。
- 莫嫌句,魏尚为汉文帝时名将,为云中太守,深得军心,匈奴不敢犯其境,嗣因所缴敌首差六级,被削爵。后冯唐在文帝前为他抱不平,文帝乃命冯唐持节赦魏尚罪,复其官职。云中,汉郡名,在今山西大同市一带。
【说明】
老将行也是新乐府辞,内容写老将从小就跃马边疆,后因衰朽而被冷落,自己却仍不服老,志在千里,还是想为国家立功。当时唐室用兵频烦,这类被弃置的老将想必很多,所以有其现实意义,唐汝询以为是作者自况。全诗用典太多,有些典也不很切题,近于堆砌。
【鉴赏】
这首诗叙述了一位老将的经历。他一生东征西战,功勋卓著,结果却落得个“无功”被弃、不得不以躬耕叫卖为业的可悲下场。边烽再起,他又不计恩怨,请缨报国。作品揭露了统治者的赏罚蒙昧,冷酷无情,歌颂了老将的高尚节操和爱国热忱。
全诗分三段,开头十句为第一段,是写老将青壮年时代的智勇、功绩和不平遭遇。先说他少时就有李广之智勇,“步行”夺得过敌人的战马,引弓射杀过山中最凶猛的“白额虎”。接着改用曹操的次子曹彰故事,彰绰号黄鬚儿,奋勇破敌,却功归诸将。诗人借用这两个典故,描绘老将的智勇才德。接下去,以“一身转战三千里”,见其征战劳苦;“一剑曾当百万师”,见其功勋卓著;“汉兵奋迅如霹雳”,见其用兵神速,如迅雷之势;“虏骑崩腾畏蒺藜”见其巧布铁蒺藜阵,克敌制胜。但这样难得的良将,却无寸功之赏,所以诗人又借用历史故事抒发自己的感慨。汉武帝的贵戚卫青所以屡战不败,立功受赏,官至大将军,实由“天幸”;而与他同时的著名战将李广,不但未得封侯授爵,反而得罪、受罚,最后落得个刎颈自尽的下场,是因“数奇”。这里的“天幸”,既指幸运之“幸”,又指皇帝宠幸;“数奇”,既指运气不好,又指皇恩疏远,都是语意双关的。诗人借李广与卫青的典故,暗示统治者用人唯亲,赏罚失据,写出了老将的不平遭遇。
中间十句为第二段,写老将被遗弃后的清苦生活。自从被弃置之后老将便“衰朽”了,岁月蹉跎,心情不好,连头发都白了。他昔日虽有后羿射雀而使其双目不全的本领,但久不习武,双臂就如同生了疡瘤,很不利落了。古人常以“柳”谐“瘤”,并且“杨”“柳”通假。在这里诗人以“杨”谐“疡”(疮)是照顾到诗的平仄声调。老将被弃,疡生左肘,却还得自寻生计,“路旁时卖故侯瓜”。“故侯”,指秦东陵侯召平,秦破,为布衣,种瓜于长安东城。这里说他不仅种瓜,而且“路旁时卖”,可知生活没有着落;“门前学种先生柳”,也是指他以耕作为业的意思。陶渊明门前有五柳,因自号“五柳先生”。至于住处则是“苍茫”一片“古木”丛中的“穷巷”,窗子面对着的则是“寥落寒山”,这更见世态炎凉,门前冷落,从无宾客往还。但是老将并未因此消沉颓废,他仍然想“誓令疏勒出飞泉”,象后汉名将耿恭那样,在匈奴疏勒城水源断绝后,与战士们同甘共苦,终于又得泉水却敌立功;而决不象前汉颖川人灌夫那样,解除军职之后,使酒骂坐,发泄怨气。
最末十句为第三段,是写边烽未熄,老将时时怀着请缨杀敌的爱国衷肠。先说西北贺兰山一带阴霾沉沉,阵战如云,告急的文书不断传进京师;次写受帝命而征兵的军事长官从三河(河南、河内、河东)一带征召大批青年入伍,诸路将军受诏命分兵出击。最后写老将,他再也呆不住了,先是“拭拂铁衣如雪色”,把昔日的铠甲磨擦得雪亮闪光;继之是“聊持宝剑动星文”,又练起了武功。他的宿愿本就是能得到燕产强劲的名弓“射天将”(“天将”一作“大将”),擒贼擒王,消灭入寇的渠魁;并且“耻令越甲鸣吾君”,绝不让外患造成对朝廷的威胁。结尾为老将再次表明态度:“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借用魏尚的故事,表明只要朝廷肯任用老将,他一定能杀敌立功,报效祖国。魏尚曾任云中太守,深得军心,匈奴不敢犯边,后被削职为民,经冯唐为其抱不平,才官复旧职。
这首诗十句一段,章法整饬,大量使事用典,从不同的角度和方面,刻画出“老将”的艺术形象,增加了作品的容涵量,完满地表达了作品的主题。沈德潜《唐诗别裁》谓“此种诗纯以对仗胜”。诗中对偶工巧自然,如同灵气周运全身,使诗人所表达的内容,犹如璞玉磨琢成器,达到了理正而文奇,意新而词高的艺术境界。(傅经顺)
桃源行〔1〕
渔舟逐水爱山春〔2〕,两岸桃花夹古津〔3〕。
坐看红树不知远〔4〕,行尽青溪忽值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5〕,山开旷望旋平陆〔6〕。
遥看一处攒云树〔7〕,近入千家散花竹〔8〕。
樵客初传汉姓名〔9〕,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10〕,还从物外起田园〔11〕。
月明松下房栊静〔12〕,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13〕,竞引还家问都邑〔14〕。
平明闾巷扫花开〔15〕,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更问神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16〕。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17〕。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18〕。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19〕。
【注释】
- 原注:“时年十九。”行,古诗的一种体裁。
- 逐水,顺着溪水。
- 古津,古渡口。一作“去津”,远远流去的溪水渡口。
- 坐,因。
- 隈隩(wēi yù),山崖的幽曲处。
- 旷望,旷野在望。旋,忽然间。
- 攒(cuán)云树,云树相连。攒,聚集。
- 千家散花竹,家家都有花和竹。
- 樵客句,意谓居民初次听到樵客传告的汉以来各朝名字。樵客,本指打柴人,这里指渔人,古常渔樵并称,下也云“薄暮渔樵乘水入。”这两句,即用《桃花源记》的“先世避秦乱,率妻子邑人来此”一段文意。
- 武陵,武陵本实有其地,即今湖南常德市。武陵源指桃花源,相传在今湖南桃源县(晋属武陵郡)西南,这却是附会。
- 物外,世外。
- 房栊,窗户。
- 俗客,指渔人。因桃源中人以仙境自居,故指渔人为俗客。
- 引,陪领。都邑,指居人原来的家乡。
- 平明,天刚亮时。闾巷,街巷。扫花,古以扫花径表示迎客的诚意。开,开门。
- 峡里两句,意谓山中人已不知有人间的事情,世人也只能空自遥望云山而已。
- 不疑两句,意谓本也不疑仙境之难以闻见,如今居然亲身经历了,只是尘心未尽,还是带着思家之念而离去。灵境,仙境。
- 出洞两句,意谓出洞后又觉桃源之值得逗留,不管山水远隔,还是想辞家长游。游衍,犹流连不去。
- 自谓至不辨六句,即用《桃花源记》中“太守即遣人随其往”一段文意。自谓,自以为。壑,山谷。几度,指入山既深,故几次见到溪流。桃花水,指桃花开时雨水涨溢。
【说明】
此诗也是新乐府。唐宋以来,作桃源诗的很多,王士禛只推王维、韩愈、王安石三家,后二诗虽也好,和王维此诗比,“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赤耳热,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见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引)其好处便是从容自然,也即沈德潜所谓“顺文序事,不须自出意见,而夷犹容与,令人味之不尽”。
这里选的王维三首七古,中间多参以律句,也即尚沿唐初体栽。
【鉴赏】
这是王维十九岁时写的一首七言乐府诗,题材取自陶渊明的叙事散文《桃花源记》。清人吴乔在《围炉诗话》中曾说:“意思,犹五谷也。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也。”好的诗应当象醇酒,读后能令人陶醉。因此,要将散文的内容改用诗歌表现出来,决不仅仅是一个改变语言形式的问题,还必须进行艺术再创造。王维这首《桃源行》,正是由于成功地进行了这种艺术上的再创造,因而具有独立的艺术价值,得以与散文《桃花源记》并世流传。
《桃源行》所进行的艺术再创造,主要表现在开拓诗的意境;而这种诗的意境,又主要通过一幅幅形象的画面体现出来。
诗一开始,就展现了一幅“渔舟逐水”的生动画面:远山近水,红树青溪,一叶渔舟,在夹岸的桃花林中悠悠行进。诗人用艳丽的色调,绘出了一派大好春光,为渔人“坐看红树”、“行尽青溪”作了铺陈。这里,绚烂的景色和盎然的意兴融成一片优美的诗的境界,而事件的开端也蕴含其中了。散文中所必不可少的交代:“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在诗中都成了酿“酒”的原材料,化为言外意、画外音,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去体会了。在画面与画面之间,诗人巧妙地用一些概括性、过渡性的描叙,来牵引连结,并提供线索,引导着读者的想象,循着情节的发展向前推进。“山口”、“山开”两句,便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它通过概括描叙,使读者想象到渔人弃舟登岸、进入幽曲的山口蹑足潜行,到眼前豁然开朗、发现桃源的经过。这样,读者的想象便跟着进入了桃源,被自然地引向下一幅画面。这时,桃源的全景呈现在人们面前了:远处高大的树木象是攒聚在蓝天白云里,近处满眼则是遍生于千家的繁花、茂竹。这两句,由远及近,云、树、花、竹,相映成趣,美不胜收。画面中,透出了和平、恬静的气氛和欣欣向荣的生机,让你驰骋想象,去领悟、去意会,去思而得之,而所谓诗的韵致、“酒”的醇味,也就蕴含其中了。接着,我们又可以想象到,渔人一步步进入这幅图画,开始见到了其中的人物。“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写出了桃源中人发现外来客的惊奇和渔人乍见“居人”所感到服饰上的明显不同,隐括了散文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思。
中间十二句,是全诗的主要部分。“居人共住武陵源”,承上而来,另起一层意思,然后点明这是“物外起田园”。接着,便连续展现了桃源中一幅幅景物画面和生活画面。月光,松影,房栊沉寂,桃源之夜一片静谧;太阳,云彩,鸡鸣犬吠,桃源之晨一片喧闹。两幅画面,各具情趣。夜景全是静物,晨景全取动态,充满着诗情画意,表现出王维独特的艺术风格。渔人,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自然也使桃源中人感到意外。“惊闻”二句也是一幅形象的画面,不过画的不是景物而是人物。“惊”、“争”、“集”、“竞”、“问”等一连串动词,把人们的神色动态和感情心理刻画得活灵活现,表现出桃源中人淳朴、热情的性格和对故土的关心。“平明”二句进一步描写桃源的环境和生活之美好。“扫花开”、“乘水入”,紧扣住了桃花源景色的特点。“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两句叙事,追述了桃源的来历;“峡里谁知有人事,世间遥望空云山”,在叙事中夹入情韵悠长的咏叹,文势活跃多姿。
最后一层,诗的节奏加快。作者紧紧扣住人物的心理活动,将渔人离开桃源、怀念桃源、再寻桃源以及峰壑变幻、遍寻不得、怅惘无限这许多内容,一口气抒写下来,情、景、事在这里完全融合在一起了。“不疑”六句,在叙述过程中,对渔人轻易离开“灵境”流露了惋惜之意,对云山路杳的“仙源”则充满了向往之情。然而,时过境迁,旧地难寻,桃源何处?这时,只剩下了一片迷惘。最后四句,作为全诗的尾声,与开头遥相照应。开头是无意迷路而偶从迷中得之,结尾则是有意不迷而反从迷中失之,令人感喟不已!“春来遍是桃花水”,诗笔飘忽,意境迷茫,给人留下了无穷的回味。
试将这首《桃源行》诗与陶渊明《桃花源记》作比较,可以说二者都很出色,各有特点。散文长于叙事,讲究文理文气,故事有头有尾,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交代得具体清楚。而这些,在诗中都没有具体写到,却又使人可以从诗的意境中想象到。诗中展现的是一个个画面,造成诗的意境,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去想象、玩味那画面以外的东西,并从中获得一种美的感受。这就是诗之所以为诗吧。
王维这诗中把桃源说成“灵境”、“仙源”,今人多有非议。其实,诗中的“灵境”,也有云、树、花、竹、鸡犬、房舍以及闾巷、田园,桃源中人也照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处处洋溢着人间田园生活的气息。它反映了王维青年时代美好的生活理想,其主题思想,与散文《桃花源记》应当说基本上是一致的。
这首诗通过形象的画面来开拓诗境,可以说,是王维“诗中有画”的特色在早年作品中的反映。此外,全诗三十二句,四句或六句一换韵,平仄相间,转换有致。诗的笔力舒健,从容雅致,游刃有余,颇为后人称道。清人王士禛说:“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诘(维)、韩退之(愈)、王介甫(安石)三篇。观退之、介甫二诗,笔力意思甚可喜。及读摩诘诗,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红耳热,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池北偶谈》)这“多少自在”四字,便是极高的评价。翁方纲也极口推崇道:这首诗“古今咏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极。”(《石洲诗话》)可谓定评。(刘德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