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二首)

【作者介绍】孟郊(七五一--八一四),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旧唐书》本传说他“少隐嵩山,称处士”。两试进士不第,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其欣喜之情,可于《登科后》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二语中见之。越四年,任溧阳县尉。由于不能舒展他的抱负,遂放迹林泉间,徘徊赋诗,以致公务多废,县令乃以假尉代之。后因河南尹郑余庆之荐,任职河南,晚年生活,多在洛阳度过。宪宗元和九年,郑余庆再度招他往兴元府任参军,乃偕妻往赴,行至阌(wén)乡县,暴疾而卒。

孟郊仕历简单,清寒终身,为人耿介倔强,死后曾由郑余庆买棺营葬。故诗也多写世态炎凉,民间苦难。如《择交》的“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面结口头交,胆里生荆棘”;《伤时》的“有财有势即相识,无财无势即路人”;《上达奚舍人》的“万俗皆走圆,一身犹学方”等,语意虽浅拙,却也是伤心而悟道之言。

他年长于韩愈十五岁,有“忘形交”之称,韩诗有“我愿化为云,东野化为龙”语。韩的诡奇艰险处,也可能受孟的横空硬语的影响。

他作诗的态度极为严谨,往往苦思力锤,入深履险,甚至含着涩味,但如《游子吟》等,却又自然亲切,具有民歌风味。

列女操〔1〕

梧桐相待老〔2〕,鸳鸯会双死〔3〕

贞妇贵殉夫〔4〕,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5〕

【注释】

  1. 列女操,乐府属《琴曲》歌辞。操,《琴曲》的一种体裁。列女,这里同“烈女”。
  2. 梧桐句,据说梧为雄树,桐为雌树。
  3. 鸳鸯,水鸟,常雌雄相随。会,终当。
  4. 殉,以死相从。
  5. 妾,古代妇女自称。古井水,喻不会波动。

【说明】

在封建制度下,由于妇女在经济上依附丈夫,人格上也存在依附关系。片面地要求妇女守节殉节,从一而终,便是这种依附关系带来的恶果。妇女也在这种习惯势力下视为当然。此诗其实是以男子的愿望,写烈女的心情,虽然他的原意也许有所寄托。

【鉴赏】

该诗是一首陈腐的说教诗,是表彰洁烈自誓的女子的诗,这种品德是我国古来诗人最乐于吟咏的。

在封建社会里,女人出嫁后必须“从夫”,丈夫死后女子必须守节,如果女子守节的“事迹”显著,皇帝还会给予褒奖,树贞节牌坊。这一套封建礼教曾使多少妇女在落寞痛苦中死去,她们为了所谓的“贞节”付出了多少代价啊。这首诗宣扬的就是这种礼教,丧夫之妇心如古井之水难道是可能的么?她们的痛苦,但在当时谁能理解呢?她们敢表露痛苦的心情么?

该诗是一首颂扬贞妇烈女的诗。

以梧桐偕老,鸳鸯双死,比喻贞妇殉夫。同时以古井水作比,称颂妇女的守节不嫁。此诗内容或以为有所寄托,借赞颂贞妇烈女,表达诗人坚守节操,不肯与权贵同流合污之品行。然而,就全诗看,从题目到内容的全部,都是为了明确的主题的。就诗论诗,不能节外生枝,因此,不能不说它是维护封建礼教道德的,是属于封建糟粕的,应予批判。

游子吟〔1〕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2〕

【注释】

  1. 吟,诗体的名称。
  2. 三春晖,比喻母爱的温暖。晖,阳光。

【说明】

德宗贞元十六年(八〇〇),作者为溧阳县尉,乃迎养其母裴氏于溧上。本诗或即此时作,作者已经五十岁了。

作者本人是寒士,诗里写的母子,也是属于平民。千百年来,这样密密缝来的针线,还是在凝结着天下母亲对远方子女的真挚的爱,这首诗故而也一直为人所传诵。

洪亮吉《北江诗话》云:“孟东野诗,篇篇皆似古乐府,不仅《游子吟》《送韩愈从军》诸首已也。”

此诗与《列女操》分列前后,同以妇女为诗中主人,同是写伦理关系,但《游子吟》今犹万口相传,《列女操》几已为人忘却。可见读者还是有选择的。

【鉴赏】

孟郊一生窘困潦倒,直到五十岁时才得到了一个溧阳县尉的卑微之职。诗人自然不把这样的小官放在心上,仍然放情於山水吟咏,公务则有所废弛,县令就只给他半俸。本篇题下作者自注:“迎母溧上作”,当是他居官溧阳时的作品。诗中亲切而真淳地吟颂了一种普通而伟大的人性美──母爱,因而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千百年来一直脍炙人口。

深挚的母爱,无时无刻不在沐浴着儿女们。然而对于孟郊这位常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游子来说,最值得回忆的,莫过于母子分离的痛苦时刻了。此诗描写的就是这种时候,慈母缝衣的普通场景,而表现的,却是诗人深沉的内心情感。开头两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实际上是两个词组,而不是两个句子,这样写就从人到物,突出了两件最普通的东西,写出了母子相依为命的骨肉之情。紧接两句写出人的动作和意态,把笔墨集中在慈母上。行前的此时此刻,老母一针一线,针针线线都是这样的细密,是怕儿子迟迟难归,故而要把衣衫缝制得更为结实一点儿罢。其实,老人的内心何尝不是切盼儿子早些平安归来呢!慈母的一片深笃之情,正是在日常生活中最细微的地方流露出来。朴素自然,亲切感人。这里既没有言语,也没有眼泪,然而一片爱的纯情从这普通常见的场景中充溢而出,拨动了每一个读者的心弦,催人泪下,唤起普天下儿女们亲切的联想和深挚的忆念。

最后两句,以当事者的直觉,翻出进一层的深意:“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谁言”有些刊本作“谁知”和“谁将”,其实按诗意还是作“谁言”好。诗人出以反问,意味尤为深长。这两句是前四句的升华,通俗形象的比兴,加以悬绝的对比,寄托了赤子炽烈的情意:对于春天阳光般厚博的母爱,区区小草似的儿女怎能报答于万一呢。真有“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之意,感情是那样淳厚真挚。

这是一首母爱的颂歌,在宦途失意的境况下,诗人饱尝世态炎凉,穷愁终身,故愈觉亲情之可贵。“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苏轼《读孟郊诗》)。这首诗,虽无藻绘与雕饰,然而清新流畅,淳朴素淡中正见其诗味的浓郁醇美。

此诗写在溧阳,到了清康熙年间,有两位溧阳人又吟出这样的诗句:“父书空满筐,母线尚萦襦”(史骐生《写怀》);“向来多少泪,都染手缝衣”(彭桂《建初弟来都省亲喜极有感》)。可见《游子吟》留给人们的深刻印象,是历久而不衰的。(左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