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结(一首)

【作者介绍】元结(七一九--七七二),字次山。鲁山(今属河南)人。天宝进士。安史乱起,曾逃难入猗玗(yī yú)洞。后充山南东道节度参谋,颇立战功。代宗时,任道州刺史。终容管经略使。

他在政治上实行了儒家的仁政思想,对当时的民生疾苦,通过实际措施予以关心同情,如替当地人民营舍给田,轻徭薄赋,因而流亡归者万余人。在创作上则实践了他的诗歌必须有助于现实,反对“拘限声病,喜状形似”(《箧中集》序)的倾向,所以他自己写的诗也朴质通俗,不剪不伐,甚至令人感到枯拙。

他的《舂(制作者按:chōng,舂陵古之道州也)陵行》和《贼退示官吏》,就是他对人民态度和创作态度的具体表现。刘熙载在《艺概》中说:“次山诗令人想见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其疾官邪,轻爵禄,意皆起于恻怛为民,不独《舂陵行》及《贼退示官吏》作,足使杜陵感喟也。”这话还是符合元结生平的。

贼退示官吏〔1〕有序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2〕,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破郡,不犯此州边鄙而退〔3〕。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

昔年逢太平,山林二十年〔4〕

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5〕

井税有常期〔6〕,日晏犹得眠〔7〕

忽然遭世变〔8〕,数岁亲戎旃〔9〕

今来典斯郡〔10〕,山夷又纷然〔11〕

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12〕

使臣将王命〔13〕,岂不如贼焉。

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

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14〕

思欲委符节〔15〕,引竿自刺船〔16〕

将家就鱼麦〔17〕,归老江湖边。

【注释】

  1. 贼,旧时也贬称抗官起事者。
  2. 西原,在今广西境。道州,今湖南道县。
  3. 永,指永州(今湖南零陵县)。郡,应作“邵”,指邵州(今湖南邵阳市)。两处皆近道州。边鄙,边境。
  4. 山林句,指隐居时。
  5. 壑,山谷。
  6. 井税,井,原指所谓“井田”。据说古代将九百亩地分为九区,中为公田,余为八家私田,八家又共耕公田。因其形如“井”字,故名。这里借指赋税。
  7. 晏,晚。
  8. 世变,指安史之变以来的战乱。
  9. 亲戎旃,参加军事生活。指作者于肃宗乾元二年充山南东道节度参谋,参与对叛军之战。戎旃,军帐。旃(zhān),通“氈”。
  10. 典,治理。斯郡,指道州。
  11. 山夷,指“西原蛮”,实即当时山居的少数民族。
  12. 见全,指道州未受进攻而得保全。
  13. 使臣,指朝廷派遣的催征官员。将,奉。
  14. 谁能两句,意谓怎能绝了人民生计而犹作时世的贤臣,也即欲为时世贤者即不能绝人命。谁能,犹怎能,岂能。
  15. 委符节,意即弃官而去。委,弃。符节,古使臣出行持符节以示信,唐代刺史也加号持节。他的《舂陵行》中也说:“安人天子命,符节我所持。”
  16. 刺船,撑船。
  17. 将,带领。

【说明】

代宗广德元年(七〇三)癸卯十二月,“西原蛮”攻陷道州城。次年五月,元结到道州刺史任。七月,“西原蛮”攻永州,破邵州,却不再犯道州,因作此诗。他另外还写过一首《舂陵行》,也是记述此次变乱。两诗的主旨,实是说官比“贼”凶。当时的老百姓已经到了“大乡无十家,大族无单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木皮”(《舂陵行》)的地步,可是官吏们还要勒索;勒索不得,鞭挞随之而下。故他之褒“贼”,正是为了贬官。

两诗朴质平实,没有矫饰作态地方。说明好诗必然是真实的,好官也应当是爱民的。

施补华《岘傭说诗》云:“诗忌拙直,然如元次山《舂陵行》、《贼退示官吏》诸诗,愈拙直愈可爱。盖以仁心结为真气,发为愤词,字字悲痛,《小雅》之哀音也。”

【鉴赏】

此诗和《舂陵行》都是作者反映社会现实,同情人民疾苦的代表作,而在斥责统治者对苦难人民的横征暴敛上,此诗词意更为深沉,感情更为愤激。

诗前的序交待了作诗的原委。癸卯岁,即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十二月,广西境内的少数民族“西原蛮”发动了反对唐王朝的武装起义,曾攻占道州(州治在今湖南道县)达一月余。第二年五月,元结任道州刺史,七月“西原蛮”又攻破了邻近的永州(州治在今湖南零陵)和邵州(州治在今湖南邵阳),却没有再攻道州。诗人认为,这并不是官府“力能制敌”,而是出于“西原蛮”对战乱中道州人民的“伤怜”,相反,朝廷派到地方上的租庸使却不能体恤人民,在道州百姓“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木皮”(《舂陵行》)的情况下,仍旧残酷征敛,有感于此,作者写下了这首诗。元结把起义的少数民族称之为“贼”,固然表现了他的偏见,但在诗中,他把“诸使”和“贼”对比起来写,通过对“贼”的有所肯定,来衬托官吏的残暴,这对本身也是个“官吏”的作者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全诗共分四段。第一段由“昔年”句至“日晏”句,先写“昔”。头两句是对“昔”的总的概括,交代他在作官以前长期的隐居生活,正逢“太平”盛世。三、四句写山林的隐逸之乐,为后文写官场的黑暗和准备归老林下作铺垫。这一段的核心是“井税有常期”句,所谓“井税”,原意是按照古代井田制收取的赋税,这里借指唐代按户口征取定额赋税的租庸调法;“有常期”,是说有一定的限度。显然作者把人民没有额外负担看作是年岁太平的主要标志,是“日晏犹得眠”即人民能安居乐业的重要原因,对此进行了热情歌颂,便为后面揭露“今”时统治者肆意勒索人民设下了伏笔。

第二段从“忽然”句到“此州”句,写“今”,写“贼”。前四句先简单叙述自己从出山到遭遇变乱的经过:安史之乱以来,元结亲自参加了征讨乱军的战斗,后来又任道州刺史,正碰上“西原蛮”发生变乱。由此引出后四句,强调城小没有被屠,道州独能促使的原因是:“人贫伤可怜”,也即“贼”对道州人民苦难的同情,这是对“贼”的褒扬。此诗题为“示官吏”,作诗的主要目的是揭露官吏,告戒官吏,所以写“贼”是为了写“官”,下文才是全诗的中心。

第三段从“使臣”句至“以作”句,写“今”,写“官”。一开始用反问句把“官”和“贼”对照起来写:“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奉了皇帝之命来催征赋税的租庸使,难道还不如“贼”吗?这是抨击官吏,不顾丧乱地区人民死活依然横征暴敛的愤激之词,是元结关心人民疾苦的点睛之笔。而下两句指陈事实的直接描写:“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更活画出一幅虎狼官吏陷民于水火的真实情景。和前面“井税”两句相照应,与“昔”形成鲜明对比,对征敛官吏的揭露更加深刻有力。接下来的两句:“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意为怎能断绝人民的生路,去做一个当时统治者所认为的贤能官吏呢?以反问的语气作出了断然否定的回答,揭示了“时世贤”的残民本质。“绝人命”和“伤可怜”相照应,“时世贤”与“贼”作对比,这里对“时世贤”的讽刺鞭挞之意十分强烈。更为可贵的是诗人在此公开表明自己不愿“绝人命”,也不愿作“时世贤”的决绝态度,并以此作为对其他官吏的一种告戒。

第四段由“思欲”句至“归老”句,向官吏们坦露自己的心志。作者是个官吏,他是不能违“王命”的,可是作“征敛者”吧,他又不愿“绝人命”,如何对待这一矛盾的处境呢?诗人的回答是:宁愿弃官,归隐江湖,也绝不去做那种残民邀功、取媚于上的所谓贤臣。这是对统治者征敛无期的抗议,从中我们可以清楚地触摸到作者那颗关心民瘼的炽热之心。

元结在政治上是一位具有仁政爱民理想的清正官吏;在文学上反对“拘限声病,喜尚形似”(《箧中集序》)的浮艳诗风,主张发挥文学“救时劝俗”(《文编序》)的社会作用。这首诗不论叙事抒情,都指陈事实,直抒胸臆,没有一点雕琢矫饰的痕迹,而诗中那种忧时爱民的深挚感情,如从胸中自然倾泄,自有一种感人之处,亦自能在质朴之中成其浑厚,显示出元结诗质朴简古、平直切正的典型特色。沈德潜说:“次山诗自写胸次,不欲规模古人,而奇响逸趣,在唐人中另辟门径。”(《唐诗别裁》)这样的评论是恰如其分的。(吴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