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毒物学
果然是基督山先生来到维尔福夫人的客厅,他是来回拜检察官先生的。完全能想象出来,一听到他的名字,全府上上下下都兴奋起来。仆人来通报伯爵的时候,维尔福夫人正在客厅,她立刻吩咐把她儿子找来,让孩子再次向伯爵道谢。这两天爱德华不断听到在谈论这位大人物,于是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倒不是因为他听母亲的话,也不是过来感谢伯爵,而只是出于好奇,也想乘机表现一下,耍上几个小滑头,让母亲说上一句:“哎,这坏孩子,不过总得原谅他,他太聪明了。”
一番寒暄之后,伯爵问起维尔福先生来。“我丈夫去掌玺大臣那儿吃饭,”少妇回答说道,“他刚走,我想他一定会感到遗憾,错过了一次和您见面的宝贵机会。”伯爵到来之前,客厅里已经有两位客人在,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伯爵,稍稍留了一会儿,最后从礼节上讲已经过得去,好奇心也得到满足,于是起身告辞。“我说,你姐姐在干什么?”维尔福夫人问爱德华,“叫人喊她过来,我很想介绍她见见伯爵先生。”
“您还有一个女儿,夫人?”伯爵问道。“年龄还小吧?”
“是维尔福先生的女儿,”少妇回答说,“他前妻生的,已经是大姑娘了,长得很俊美。”
“但有忧郁病。”小爱德华插嘴说。他正从一只非常美丽的南美鹦鹉的尾巴上揪羽毛,想拿来插自己帽子上当翎毛玩,镀金栖架上的那只鸟疼得喳喳直叫。
维尔福夫人只是说:“不许插嘴,爱德华。”然后,她又说道,“这小淘气差不多说对了,他听我多次痛苦地说过这话,于是鹦鹉学舌了。我们想尽办法让维尔福小姐高兴起来,可她生性多愁善感,寡言少语,跟她美丽的容貌往往不相称。她怎么还不来,爱德华?你去看看是什么原因。”
“因为找她的地方不对。”
“他们在哪儿找她?”
“努瓦基耶爷爷那儿。”
“她不在那儿,是吗?”
“不在,不在,不在,不在,她不在那儿。”爱德华像在哼什么歌似地回答说。
“那她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就说。”
“她就在那棵大栗子树下面。”可恶的孩子说,一边不顾母亲的呵斥,拿活苍蝇喂鹦鹉,而鹦鹉倒像是吃得津津有味。
维尔福夫人于是伸手拉绳铃,准备叫她使女来,告诉她瓦琅蒂娜在什么地方,这时,瓦琅蒂娜也进了客厅。她那神态果然显得很沮丧,要是留心一眼,还可以看到她眼中流泪的痕迹。
我们已向读者讲了瓦琅蒂娜,可是只顾匆匆交待故事,还没有来得及向读者介绍一下她的相貌。这姑娘19岁,亭亭玉立,浅粟色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举止惆怅,总是郁郁寡欢,但又柔情绰态,完全像她母亲。她手指雪白纤细,颈项宛如珍珠一般光洁滑润,脸颊时时泛起道道红晕,却又转瞬即逝,一眼望去,活脱是一位英国美女,那种举止神态简直就是诗中所说的顾影自怜的天鹅。这时她进了客厅,看到继母边上坐着她早已听说的那位客人,于是优雅地向客人致礼,丝毫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矫揉造作,也不是腼腆得连眼也不敢抬起来,这种大大方方的举止更引起伯爵对她的注意。伯爵起身还礼。
“维尔福小姐,我的继女,”维尔福夫人靠在沙发上,手指了一下瓦琅蒂娜,一边说道。
“这是基督山伯爵先生,中国国王,交趾支那皇帝。”古怪的小家伙偷偷望了他姐姐一眼说。
这一次维尔福夫人刷一下脸变白了,几乎要跟这个名叫爱德华的家中妖孽发急,然而伯爵却正相反,他微微一笑,显出一副宽容的样子望着那孩子,这又使母亲心中乐陶陶地极其欢快。
“但是,夫人,”伯爵重新捡起话题,一面来回望着维尔福夫人和瓦琅蒂娜,“我是不是已经有幸在什么地方见到过您和小姐?刚才我就想到了。小姐进来的时候,一见到她就像有一道光照亮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记忆,请原谅我这样形容。”
“这不太可能,先生,维尔福小姐不喜欢社交,所以我们很少出去。”
“所以,我不是在社交场合见到小姐、夫人您本人以及这位可爱的小淘气。而且,我对巴黎社交界现在还是一无所知,因为,我想我已经告诉过您,我来巴黎也只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不是的,请容我想想……稍等一下……”伯爵手摸着前额,像是要集中精神来回忆似的。“不是的,好像是在户外……是在……想不起来了……不过我觉得这同明丽的阳光和某个宗教节日不能分开……小姐手持鲜花,这孩子在花园中追一只美丽的孔雀玩,您本人,夫人,您是在葡萄棚下……请帮我一起想想,夫人,刚才我说的这些有没有让您想起什么?”
“真的想不起什么,”维尔福夫人回答道,“不过我觉得,先生,如果我在什么地方见过您,我应该记住不会忘记的。”
“伯爵先生可能是在意大利遇见我们的。”瓦琅蒂娜怯生生地说。
“的确在意大利……有可能。”基督山说,“您去意大利旅游过,小姐?”
“夫人和我两年前一起去的。医生怕我的肺不好,嘱咐我到那不勒斯去换换空气,我们去了波伦亚,佩鲁贾和罗马。”
“啊,这就对了,小姐,”基督山喊道,仿佛这简简单单的一句提示已足够使他的全部记忆清晰地固定下来。“是在佩鲁贾,上帝节的那一天在波斯特饭店我们碰巧在一起,有您,有小姐,有公子,还有我,我记得我有幸认识了你们。”
“先生,我能清楚回想起佩鲁贾,波斯特饭店和您刚才说到的上帝节,”维尔福夫人说道,“而且我也在努力回想,不过真不好意思,我没有记性,我想不起来曾有幸与您认识。”
“很奇怪,我也想不起来。”瓦琅蒂娜抬起美丽的双眼望着伯爵说。
“啊,我可想起来了。”爱德华说。
“我来帮您一起回忆,夫人。”伯爵接着说道,“那天天气热得烤人,您在等马车,因为正在举行隆重的宗教仪式,车子过不来。小姐不在您旁边,她一个人去了花园的树荫下,小公子追鸟玩,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逮到鸟了,妈妈,你不记得了吗?”爱德华说,“我还揪了它三根尾巴毛。”
“您自己,夫人,您在葡萄棚下,您想不起来吗?您在一张石凳上坐着,这时,我刚才说了,这时维尔福小姐和小公子都不在旁边,您是不是同一位先生谈了很长时间?”
“不错,是的,是的,”少妇红着脸说,“我想起来了,那位先生裹了一件很长的呢料披风……我记得是个医生。”
“一点不错,夫人,那个人就是我。当时我在这饭店已经住了两个星期,我治好了我贴身跟班的高烧,又治好了饭店老板的黄疸病,于是大家把我当成什么了不起的名大夫了。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夫人,谈了许多事,谈到比鲁杰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拉斐尔(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谈到风俗习惯和穿着,还谈到著名的托法娜药水(17世纪中叶意大利女人托法娜配制的一种慢性毒药。),我记得好像当时人家对您说过,佩鲁贾还有人知道这秘方。”
“啊,是这样,”维尔福夫人神色有点慌张,急忙说,“我想起来了。”
“当时您具体向我说了些什么,我也忘了,”伯爵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不过我还清楚记得,您误信了说我是医生的谣传,向我咨询维尔福小姐的健康状况。”
“可是,先生,您当时确实是医生,”维尔福夫人说道,“您还治好了几个病人。”
“莫里哀和博马舍法国作家(1732—1799),《费加罗婚礼》的作者。的话可以说明问题,夫人。正因为我不是医生,所以我根本没有治愈我的病人,而是我的病人自己病愈的。至于我本人,我只向您说明这一点,我对化学和自然科学研究比较深透,但也只是一种业余爱好而已……想必您也会明白的。”
这时时钟敲响6点钟。
“6点钟了,”维尔福夫人说,她那烦躁不安的神情已是十分明显,“瓦琅蒂娜,您去看看,您祖父要不要吃饭?”
瓦琅蒂娜站起身,向伯爵行了礼,然后默不作声离开客厅。
“噢,我的上帝,夫人,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您把维尔福小姐打发走了?”瓦琅蒂娜走后伯爵说道。
“绝对不是,”少妇急忙说道,“这个时间我们是该让努瓦基耶先生吃点东西,其实吃也是吃得很可怜,只是为了维持他那可怜的生命罢了,家尊的状况太可悲了,您知道吗,先生?”
“知道,夫人,维尔福先生向我谈起过。我想是瘫痪吧?”
“唉,是这病,现在这可怜的老人周身都不会动弹,只是灵魂还守着这台人体机器,而这机器已是毫无血色,颤颤悠悠,就像一盏将要熄灭的灯。请原谅,先生,真不应该打断您的话来讲我们家里的不幸。刚才您对我说,您还擅长化学。”
“啊,我不是这样说的,夫人,”伯爵微微笑了笑,回答说道,“其实正相反,我之所以研究化学,因为我决定专门去东方生活,我是想学学米特里达特斯古代本都王国国王,为防人下毒,自己先常服毒药,并渐渐加大毒量,从而具备抗毒力。的做法。”
“mithridates,rexPonticus.拉丁文:米特里达特斯,君临本都国。”那孩子一面从一本精美的画册上剪图片玩,一边冒冒失失地说,“这人每天上午喝一杯奶油毒药。”
“爱德华,你这孩子真讨厌!”维尔福夫人喊道,顺手把她儿子手中已经被剪得残缺不全的画册夺了过来。“你烦死人了,都把我们搅糊涂了。你走吧,到你爷爷那里去找你姐姐。”
“画册……”爱德华说。
“画册又怎么啦?”
“我要画册……”
“你干什么把画册都剪了?”
“我剪着玩。”
“走吧,走呀!”
“不给我画册就不走。”孩子一屁股在一张大椅子上坐下说,完全是平时那种决不让人的脾气。
“拿去吧,不许再烦我们。”维尔福夫人说,把画册给了爱德华,又领着他走出客厅。
伯爵的双眼一直盯着维尔福夫人。“得看看孩子出去后她是不是马上把门带上。”他喃喃自语道。
孩子出去以后,维尔福夫人果然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但伯爵似乎根本不去注意关门与否。接着,维尔福夫人朝四周环顾了一眼,又回到刚才的椭圆形双人沙发坐下。
“请容我多嘴说一句,夫人,”伯爵说道,脸上那种好好先生的神情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您对这可爱的小淘气管得很严。”
“管严点是应该的。”维尔福夫人俨然以母亲的姿态说。
“刚才小公子爱德华说到米特里达特斯王,背的是内波斯拉丁历史学家(前99—前24)。的句子,”伯爵说道,“您把他背的话打断了,不过看来他的家庭教师教他没有白费时光,小公子可以说是少年老成。”
“这么说吧,伯爵先生,”得到恭维而心里乐滋滋的母亲说道,“这孩子天资倒是很敏捷,学什么会什么,他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己主意太大。不过,说起他刚才背的那句话,伯爵先生,您是不是相信米特里达特斯真的这样小心,而且真的有效?”
“我是非常相信的,夫人,我可以对您说,我也用过,所以在那不勒斯,巴勒莫和士麦拿都没有中毒,也就是说,有三次,要不是我事先这样提防,我的命早就丢了。”
“您的办法很灵?”
“当然。”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在佩鲁贾的时候您曾对我谈过这样的事。”
“是吗?”伯爵非常巧妙地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道,“我不记得了。”
“当时我问您毒药的毒性是不是对北方人和南方人都是一样的,您还回答我说,承受能力不一样,因为北方人属淋巴体质,天性好寒,南方人的天性是感情丰富和精力充沛。”
“是这样,”基督山说道,“我曾见过俄罗斯人吃某些植物没有什么不适,可是同样的东西,那不勒斯人或阿拉伯人吃了,那就必死无疑了。”
“所以您认为,效果在我们这儿要比在东方可靠,我们这种多雾多雨地方的人比热带的人容易适应慢性中毒,是吗?”
“这是肯定无疑的,当然,只是自己先适应了哪一种才能防哪一种。”
“是的,这一点我是清楚的。那么譬如说,您怎样才能使自己适应呢?或者这么说吧,您是怎样适应了的?”
“这很简单。假如您事先知道人家会用什么毒药来毒您……假定这毒药是……番木鳖碱,譬如说吧……”
“我想,这番木鳖碱可以从安古树皮中提炼出来。”维尔福夫人说。
“一点不错,夫人,”基督山回答道,“不过看来我没有多少东西好告诉您的了,您值得称颂,这种学问女士们只知道很少一点。”
“噢,我不瞒你说,”维尔福夫人说道,“我对神秘的科学有着极其强烈的求知欲,因为这像作诗一样需要想像,又像代数方程一样用数字来运算。但是,我请您讲下去吧,您说的这些知识我太感兴趣了。”
“好吧,”基督山接着说,“假定这毒药是番木鳖碱,譬如说吧,您第一天服一毫克,第二天服两毫克,那么,10天以后您就能服一厘克,20天以后,每天再增加一毫克,您就能服三厘克,也就是说,这个剂量您能忍受,不会有任何不适,但是另外一个人没有像您这样为了防毒而先服用一点,这剂量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了。最后,一个月后用同一个水壶喝水,您能把跟您一起喝这水的人毒死,而您自己,除了略微有点不舒服以外,连这水里搀进了某种有毒物都觉不出来。”
“您知道有没有解毒剂吗?”
“我不知道。”
“我常常一遍又一遍地读米特里达特斯的传记,”若有所思的维尔福夫人说,“我总觉得这是个寓言故事而已。”
“不,夫人,跟一般讲故事不一样,这是件真人真事。可是,您给我说这些,夫人,您又问我这些,想必不是一时兴致所至,随便问问的吧,因为两年前您就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还说您长期以来一直注意米特里达斯特的这段经历。”
“是这样,先生。我年轻时最爱学的两门课是植物学和矿物学,后来我又懂得,药草的使用方式阐明了东方各民族的全部历史和每个人的一生经历,这同鲜花表明草木的情思是一样的,这时我真恨不得是个男子,可以成为弗拉梅(法国作家(1330—1418),传说为炼金术家。),丰塔纳(意大利生理学家(1730—1805)。)或卡纳尼(法国医生和哲学家(1757—1808)。)。”
“况且,夫人,”基督山说道,“东方人并不像米特里特斯那样只把毒药当作护胸甲用,他们还用来作匕首。在他们手中,科学不仅是防御的武器,而且通常更是进攻的武器,一种是用来医治他们**上的痛苦,另一种则是对付敌人用的。他们用鸦片,颠茄,安古木,游蛇木,桂樱当药用,谁想唤醒他们,他们就让这些人吃了昏睡。埃及,土耳其和希腊的女人在你们这里都被叫作淑女,其实她们没有一个不知道利用化学配制出让医生目瞪口呆的东西来,没有一个不知道利用心理学做出令忏悔师魄散魂飞的事。”
“真的吗?”维尔福夫人说,眼中竟闪出与这谈话不相干的火光。
“啊,我的上帝,是这样,夫人,”基督山接着说道,“东方的神秘悲剧都是这样开场和收场,有让人钟情的植物,也有让人丧命的植物,有把整个天穹都能开启的饮料,也有能为您把人推入地狱的饮料。这种种东西又都是云谲波诡,这与人天性中的任性和怪脾气的千变万化如出一辙。我甚至可以说,凭借高超的技艺,这些化学家能按照自己爱的需要或复仇的愿望,非常高明地调配药和汤。”
“但是,先生,”少妇说道,“您在东方社会度过您部分年华,这些社会是不是同我们从这些美丽的国度听到的故事一样,也都是那样荒诞不经?一个人难道可以随便被消灭,而杀人者不受惩罚?这实际上就是加朗法国东方学家(1646—1715),《一千零一夜》的法译者。先生的巴格达和巴士拉(伊拉克地名。)。苏丹以及大臣主宰这些社会,组成类似于我们法国所说的政府,他们是实实在在的哈胡思—阿勒—拉希德以及齐亚法尔之类的暴君和酷相,不仅姑息下毒的罪人,而且,如果作案手段高明,还把下毒犯捧为宰相,遇有这样的事,他们下令把下毒经过用金色大字写进历史,供在穷极无聊之时消闲排遣,是不是?”
“不,夫人,荒诞不经的东西甚至在东方也都没有了,那儿也有了警官,预审法官,检察官和鉴定人,不过名称不一样,服装也不一样,处死罪犯非常方便,可以绞死,可以砍头,也可以用木桩刑处死。但这些人作假手段高明,能够躲过人间公理,巧妙使计干成他们的勾当。我们这儿,一个傻瓜要是由于仇恨或贪婪而鬼迷心窍,想除掉一个敌人或者灭掉一个祖辈的老人,于是跑到杂货店去,给自己捏造一个假名字——其实这比用真名更容易暴露自己,借口老鼠吵得他睡不了觉,买上五六克的砒霜。假如这人很精明,他就先后去五六家杂货店,被人认出来的可能性也就多了五六倍。然后,当他弄上了他那副特效药,于是对他的敌人或他家的老人下砒霜,用量之大足以药死一头猛犸或一头古象,无缘无故地让受害人嗷嗷直叫,前后左右的邻居都被惊动。这样就来了一大批的警察和宪兵,又派人去找医生,医生解剖尸体,在胃里和肠子里刮出成匙的砒霜。第二天上百家报纸都在讲这事,被害人和凶手都是有名有姓的上了报。当天傍晚,那家,或者那几家杂货店老板就过来说:‘是我把砒霜卖给那先生的。’不要说这样一个买主,就是20个买主,他们也都认得出来。于是那个傻瓜罪犯就被捉拿归案,锒铛入狱,经过审问,对质,弄得狼狈不堪,最后判刑,上了断台头。假如这是一位颇有地位的女士,就给她判个无期徒刑。这就是你们北方人所谓的化学,夫人。直言不讳地说,我看德吕这罪犯要比这高明。”
“也只能这样了,先生,”少妇笑着说,“这已是尽其所能。梅迪西意大利佛罗伦萨望族。或波日亚家族的那种秘方不是人人都掌握的。”
“现在,”伯爵耸耸肩说道,“我不妨再来说说为什么会有这种傻头傻脑的事,您喜欢听吗?那是因为在你们的剧院里,至少根据我的判断,因为我读了这里正上演的各种剧本,观众看到的总是有人吞了一小瓶的药,或者咬了咬戒指上的宝石,于是直挺挺的倒下死了。5分钟以后,大幕落下,观众也就散了。他们不知道凶杀案的下文如何,从来看不到佩着绶带的警官,也看不到带了四个兵的下士,这就使许多贫乏的头脑以为事情不过如此而已。但离开法国不远的地方,上阿勒颇叙利亚地名。也好,上开罗也好,或者只是去那不勒斯或罗马,您就会看到从您身旁走过的一些人,腰干笔直,脸色红润,容光焕发。假如您正好同跛子魔鬼法国作家勒萨日的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擦肩而过,他就会告诉您:‘这位先生中毒已有三个星期,一个月后将死去。’”
“这样说,”维尔福夫人说道,“他们又找到了著名的托法娜药水的秘方,可是人家告诉我这已在佩鲁贾失传了。”
“啊,我的上帝!夫人,人类真有什么东西失传的吗?艺术是流动的,而且在全世界周游。事物可以改变名称,但仅此而已,凡夫俗子却晕头转向了,然而变来变去结果总是一致的。毒药不是对这种器官,就是对那种的器官起作用,有的作用于胃,有的作用于大脑,有的作用于肠子。这样说吧,毒药引起咳嗽,咳嗽引起胸部发炎或医书上说的任何一种别的什么病,反正都是完全可以致命的病,即便不是致命的,也由于庸医开的药而变成致命的了。一般来说,这些庸医的化学知识都非常糟糕,稀里糊涂地把病治好了,或者把人治死了。这样,一个人被弄死了,而且杀得非常巧妙,不留任何破绽,法庭也找不出任何罪证。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说的,他是了不起的化学家,西西里岛上塔奥米纳城里的杰出的阿代尔蒙特长老,他对他们国家的这类现象有过深入的研究。”
“这真是可怕,但也令人钦佩。”一心听着,动都不动的少妇说道,“不瞒您说,我还以为这都是中世纪发明创造的故事呢。”
“是的,的确如此,然而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这些发明创造都更加完善了。您想,时间、奖励、勋章、十字章以及蒙蒂翁奖,如果不是为了使社会臻于完善,又能起什么作用?而人只有在能像上帝一样,既会创造又会破坏的时候才是完善无缺的。人已经懂得破坏,但整个旅程仅仅走了一半。”
“所以,”维尔福夫人说道,总想把谈话拉到她的话题上来,“已经被现代戏剧和小说说滥了的那些毒药,波日亚的,梅迪西的,勒内法国贵族家族。的,鲁日里意大利佛罗伦萨望族。的以及或许后来的特朗克男爵的……”
“都是艺术品,夫人,决非寻常之物。”伯爵说道,“您以为真正有学问的人会面向平庸之辈吗?错了。不妨这样说吧,科学需要连续不断的弹跳,需要壮举和幻想。所以,譬如说,刚才我同您提到的那位杰出的阿代尔蒙特长老在这方面作过惊人的试验。”
“是吗?”
“是的,我只举一个例子给您讲讲。他有一座非常漂亮的花园,种了蔬菜,花草和果树。他从蔬菜中挑选一种人人都吃的菜,例如卷心菜。连续三天他用砒霜溶液浇这棵菜,到第三天卷心菜开始发蔫发黄,于是把它割下。这卷心菜外表依然说得过去,大家都认为已经长熟了,只有阿代尔蒙特知道菜里带了毒药。于是他把菜拿回去,又抱来一只兔子。阿代尔蒙特长老也养了许多兔子,老鼠和豚鼠,跟他种菜,种花草和种树一样,都搞得很不错。于是,阿代尔蒙特长老抱来一只兔子,喂了一片菜叶,兔子就死了。有哪一位预审法官敢在这种事上想吹毛求疵?又有哪一位检察官竟想起诉马让迪法国生理学家和神经学专家(1783—1855)。先生或者弗卢朗法国生理学家(1794—1867)。先生,控告他们杀死兔子,老鼠和豚鼠?没有。所以,兔子死了,法律也不会来追究。阿代尔蒙特长老吩咐厨娘给死兔开膛,把内脏扔到垃圾堆上。垃圾堆上有只母鸡,啄食了这些内脏,第二天得病死了。母鸡临死抽搐挣扎时候,正好飞来一只秃鹫——阿代尔蒙特长老那地方有许多秃鹫,秃鹫冲下扑向死鸡,叼着飞到岩石上,饱餐了一顿。吃完以后,这可怜的秃鹫一直觉得不舒服,三天以后正在云端翱翔的时候突然头晕眼花,在空中打滚,最后扑通一下掉进了您的鱼塘。您知道,梭鱼,鳗鱼,鳝鱼都非常贪吃,于是都来咬那秃鹫。呃,假定第二天您餐桌上端上了这样一盘梭鱼,鳗鱼或者鳝鱼,这都是第四轮中了毒的鱼,您的客人就会第五轮中毒,一个星期或10天之后,他就由于肠绞疼,心脏难受,幽门溃烂而死去。于是对尸体进行解剖,医生最后说:“此人死于肝肿瘤或伤寒。”
“但是,”维尔福夫人说,“这些情况都是您把它们前后串起来的,稍微有一点料想不到的事,就会被打断,秃鹫可能没有及时飞来,也可能掉在离鱼塘百步远的地方。”
“啊,这恰恰就是艺术所在,在东方谁要做个大化学家,还得会驾驭偶然,这是可以做到的。”
维尔福夫人听得越来越困惑不解了。“可是,”她说道,“砒霜是消除不了的,不管怎么吸收,只要吸收的量足以致命时,它总是留存在人体内的。”
“说得好,”基督山喊道,“说得好,这正是我那位可爱的阿代尔蒙说的话。他想了一想,又微微一笑,用一句西西里谚语回答我,我想法国人也说这句谚语:‘我的孩子,世界不是一天之内创造出来的,而是用了七天,你星期天再来吧。’星期天我又去找他。这一次他不用砒霜溶液浇卷心菜,而是用马钱子碱的盐性溶液,科学家说的学名是strychnoscolubrina拉丁文:蛇藤属马钱子。这一次卷心菜丝毫没有发蔫的样子,所以兔子没有任何戒心,可是5分钟后兔子死了。母鸡啄了兔子肉吃,第二天也就没命了。这时我们是秃鹫,我们把母鸡叼走,开了膛。这一次一切特有的症状都看不到,能见到的都是一般性的症状,所有器官都没有任何特殊征象,只是神经系统激增,仅此而已,有脑充血的痕迹,再看不出别的什么了。母鸡不是被毒死的,而是中风死的。我很清楚,母鸡中风实属罕见,但人中风却是常有的事。”
维尔福夫人似乎越来越困惑了。“所庆幸的是”,她说道,“这一类毒药只有化学家才会配制,因为,说句实话,不然世界上有一半人把另一半人全都毒死。”
“化学家可以配制,爱好化学的人也会配制。”基督山随便应了一句。
“另外,”维尔福夫人竭力想从自己的思路中摆脱出来,说道,“手段不管多么巧妙,犯罪总是犯罪,虽然能逃脱人的追究,但躲不过上帝的眼睛。在良心问题上,东方人比我们高明,他们非常明智,把地狱都给取消了,高就高在这里。”
“啊,夫人,像您这样善良的灵魂当然会产生这种顾忌,但是推理又可使这种顾忌化为乌有。人类思想中不良的一面永远可以借用让·雅克·卢梭一句怪论来概括,卢梭说——您知道这句话,‘5000里外有人动动手指头,名士要人也就被杀死。’人的一生是在做这种事情上度过,人的智慧也因为这些事焦心苦虑而耗竭。您很少看到有人会莽莽撞撞地把刀插到他同类的心上,或者,为了把人从地球上消灭掉,投放刚才我们说的那么多量的砒霜。这样的举动的确是一种怪僻或愚蠢。像这样蛮干,身上流的血要热到36度,脉搏要跳到90,灵魂要越过常规。但是,我们不妨像文学的研究一样,同一个词改用温和色彩的同义词来说,假如您的行为只是为了淘汰,假如您不是卑鄙无耻地去暗杀,而只是把妨碍您的人从您的路上请出去,于是没有对抗,没有暴力,也不用制造痛苦的工具,因为痛苦变为折磨以后,受害人反而成为殉难者,而施害人则成为名副其实的刽子手。假如不用流血,不用大喊大叫,不用装腔作势,特别是不作那种既可怕又会连累人的迅雷不及掩耳这种事,那么您就能躲过人类法律的打击,因为法律说的只是‘不得扰乱社会。’这就是东方人如何行事和获得成功的秘诀,东方人稳重冷静,在这种比较重要的场合,他们对于时间问题是不大顾及的。”
“可是还有良心问题。”维尔福夫人说道,她的声音已经非常激动,似乎想叹息,但又忍住了。
“是的,”基督山说道,“是的,幸而还有良心问题,不然人也太不幸了。每一次比较狠毒的行动之后,总是良心来为我们解脱,良心会给我们提供上千个自慰自解的理由,而如何判断这些理由,那也全在我们自己了。但是,这种种理由不论多么美好,也能让我们泰然安眠,然而在法庭试图保全我们生命的时候却又是十分干瘪的了。譬如说,理查三世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英国国王。在其兄爱德华四世的两个孩子被谋杀后,于1483—1485年间继承王位。在除掉爱德华四世的两个孩子后,良心可能给了他极大的慰藉,他的确可以对自己说:‘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是个荼毒生灵的暴君,他们继承了他们父亲的罪恶,但是只有我一人从他们年幼的禀性中看出来了。这两个孩子妨碍我为英国人民谋取幸福,因为他们必然会造孽于英国人民。’而麦克白斯夫人引自莎士比剧作。麦克白斯夫人为给儿子谋取王位,鼓动丈夫将国王邓肯杀死。也这样靠了她的良心而得到慰藉的,不管莎士比亚怎么说,麦克白斯夫人谋取王位不是为了她丈夫,而只是为了她儿子。啊,母爱是一种多么伟大的德行,又是一种多么强有力的动机,它可以使许多事情得到宽恕,所以,邓肯被杀之后,麦克白斯夫人如果没有她的良心给予慰藉,那她一定会是非常痛苦的。”
基督山以他特有的讥讽口吻,把这一条又一条令人心惊胆颤的箴言和令人心悸的怪论谔谔直言,维尔福夫人只是贪婪地听着。接着一片沉静之后,她开口说道:“您知道,伯爵先生,您真是个可畏的辩论家,您是透过多少有点苍白的光线来观看世界!您这样判断世界难道真的仔细到利用蒸馏器和曲颈甑进行的吧?您的话说得对,您是位大化学家,至于您给我儿子闻的,很快让他苏醒过来的那种酏剂……”
“噢,这种药不可轻用,夫人,”基督山说,“一滴可以使这垂死的孩子苏醒过来,但三滴就会使血液涌进他肺部,促使心脏剧跳,六滴就会终止呼吸,造成昏厥,比他当时的情况要严重得多,十滴则使他猝然死亡。您知道,夫人,在他冒冒失失碰那些小瓶的时候,我是怎样急忙把他拉开的呀!”
“那么,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毒药?”
“噢,我的上帝,不是的!首先,我们姑且这样说,毒药这个词似是而非,因为医学上可以用最为烈性的毒药,但只要按法使用,可又是良药。”
“那究竟是什么呢?”
“这是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位杰出的阿代尔蒙特长老巧妙配制的药,他还教会我如何服用。”
“啊,”维尔福夫人说,“想必这是一种极有效的镇静剂。”
“简直就是灵丹妙药,夫人,您已经亲眼见过,”伯爵回答道,“我倒是经常用的,当然,慎而又慎。”他又笑着补了一句。
“我也这么想。”维尔福夫人用同样的口吻说道,“我属于神经过敏型的,极容易昏厥,很需要像阿代尔蒙特一样的大夫给我配点药,让我能轻松自如地呼吸,不用再提心吊胆的深怕有一天窒息死了。但是这种药在法国很不好找到,您的那位长老也不见得肯为了我专程到巴黎来走一趟,所以我现在将就着用普朗什先生的镇静剂,另外,薄荷和奥夫曼药水也是我常用的药。您看,这是我定制的药剂,药量比一般大一倍。”
基督山打开少妇递给他的一只玳瑁盒子,嗅了嗅药剂,俨如一个业余而又老练的行家在鉴别这药究竟如何。“这是好药,”他说道,“只是必须吞服,但是昏厥以后一般不可能吞服了。我还是觉得我这药好。”
“那是当然的,尤其是我亲眼见过这药效以后,我也喜欢用。不过想必这是一种不外传的药,我也就不好意思向您要了。”
“但是我,夫人,”基督山站起身说,“我倒很愿意送给您。”
“噢,先生!”
“只是一点必须记住,小剂量是良药,大剂量就成毒药。您已亲眼见过,一滴可救命,五滴六滴必然置人于死地,尤其可怕的是,一杯酒搀进这药以后,酒的味道丝毫不变。不过我不再多说了,夫人,倒像是我在给您出什么主意似的。”
时钟敲响6点半钟,仆人过来通报说维尔福夫人请来吃饭的一位女士已经到府上。
“假如我有幸见到您已是第三第四次,伯爵先生,而不是第二次,”维尔福夫人说,“假如我有幸是您的朋友而不仅仅是受您的恩惠,我一定要请您留下来共同进餐,我也决不会答应第一次邀请就遭到回绝的。”
“非常感谢,夫人,”基督山回答说,“我本人也有约会,不能食言。有位希腊女士,我认识的女士们说她是希腊公主,还没有见过巴黎歌剧院,希望我陪她去,我也答应了。”
“请便吧,先生,别忘了我的药。”
“怎么可能呢,夫人!除非我们这一个钟头的谈话也都忘了,这是决不可能的事。”基督山一鞠躬后便离开了客厅。
维尔福夫人在沉思。“真是个怪人,”她说道,“我看他的教名就像是阿代尔蒙特。”
至于基督山,此行的结果已超出他的意料。“不错,”他边走边说,“这是一片沃土,完全可以相信,撒下的种子决不会绝收。”第二天,他信守诺言,派人送去了所要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