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论战
假如基督山伯爵对巴黎社交界的阅历深,他就能充分看到维尔福先生来访的意义所在。
在位的国王不论是长子一系的还是次子一系的,当权的大臣不论是空论派(1814年法国王朝复辟时期的政治派别,主张调和资产阶级革命和王权。)、自由派或是保守派,维尔福先生总是政界红人。一般在政治上左右逢源而百无一失的人都被看作是精明能干的人,所以维尔福是公认的精明能干者。许多人恨他,也有几个人热心保护他,可是没有一个人喜欢他,在司法界他官居高位,而且犹如阿尔莱法国法官(1536—1619),曾任最高法院院长。和莫莱法国法官(1584—1656),曾任最高法院院长,掌玺大臣。岿然独存。他的客厅虽然由他的年轻妻子和他前妻所生刚满18岁的女儿重新布置了一番,但在巴黎仍然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客厅,不但崇尚传统并且注重礼节上的规矩。雍容大雅而又落落寡合,对政府的准则忠守不渝,对理论和理论家一概嗤之以鼻,而对观念学派则深恶痛绝,凡此种种即为维尔福先生公私生活的要素。
维尔福先生不仅是一位法官,而且也是一位外交家。凭着与前朝的关系,他赢得了当今王室的尊重,而每当讲起前朝,他总是摆出一副高风亮节而又穆穆肃肃的样子。他知道的事情又是这样多,别人不仅对他有所谦让,而且有时还得求教于他。如果人家能把维尔福先生甩掉,情况可能不至于这样,但他却像敢于同国君分庭抗礼的封建诸侯一样,有他自己的坚固不拔的城池。他的城池就是检察官这一职位,在位上所能捞取的好处,他都巧妙地捞到了,他也决不辞去这个职位,决不放着现有的中立不要而做反对派,再去竞选议员。
通常维尔福先生很少拜客或回客,而是由妻子替他出面访客,这已得到社交界的认可,大家总以法官职务繁重而予以开脱,实际上在他只是出于自矜的考虑,是贵族的本质所在。他奉行的信条是“自己先有骄矜,才有他人敬重,”在我们社会中,这句格言比希腊人说的“人应有自知之明”的格言强于千百倍。当今我们既不想那样费力,又要获取更多好处,那就以“窥探他人”取而代之了。对朋友,维尔福先生是一位强有力的保护者,对仇敌,这是一个绵里藏针而又无所不用其极的对手,而对于既非朋友又非仇敌的人,他便是一尊法律的活雕像,神态倨傲,脸无表情,目光呆滞晦暗或又咄咄逼人,锐利而穷追不舍。就是这么一个人,巧妙地经历了接连而来的四次革命,为自己奠定了基础,并且不断加以巩固。维尔福先生以法国最不好奇和最不为低级趣味所动的人著称,他一年只举办一次舞会,自己只出现一刻钟,也就是说比国王在王室舞会上的出场时间还少45分钟。从未有人见过他去剧院,参加音乐会或任何公共娱乐的场所。偶而,但这种时候是极其少有的,他玩玩威斯特牌(一种扑克牌游戏。),这时必须精心为他挑选与他身份相符的牌友,只是大使,大主教,王子,社团主席或者寡居的公爵夫人才够格。
驱车来到基督山寓所门前的正是这个人。仆人过来通报维尔福先生来访的时候,伯爵正俯身靠着一张大桌子,从地图上查看圣彼得堡至中国的路线。检察官宛如步入法庭一般,迈着庄重拘谨的步伐走了进来。他就是我们以前见过,在马赛当代理检察官的那个人,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已步入后半生的那个人。大自然遵循其固有的法则,不因时光消逝而将其另塑,他只是由单薄变得清瘦,脸色由白皙变得萎黄,深陷的眼睛现在更是深深凹进,架在眼眶上的金边眼镜似乎成了脸庞的一部分。除了雪白的领结之外,他一身上下全是黑颜色,唯一与丧服有所区别的只是纽孔上有条细细的不易察觉的红滚条,像是画笔勾出的一缕血丝。接待他的基督山显得很好奇,乘着鞠躬还礼的时候,仔细望了他一眼。而这位法官生性好猜疑,不轻易相信社会上说得天花乱坠的奇事,现在他更是想看看这位高尚的外国人——已经有人这样称呼基督山了,究竟是来重新一显身手的江湖骗子,违反放逐令偷偷潜回的不法之陡,还是圣殿的王子,《一千零一夜》中的苏丹。
“先生,”维尔福说道,口吻同法官演说时一样地尖锐,平常谈话时,他们这些人也不能或不愿改变这种腔调,“先生,得知昨日上一章说维尔福于出事当天晚上拜会基督山。您为我妻子和儿子驱驰,自感有义务向您当面致谢,鉴此特来履行这一义务,谨向您致以不胜感激之意。”法官说这话的时候,他那严厉的目光依然像往常一样地狂妄傲慢。而且,这几句话他是用检察官的口气说得铿然有声,脖子和肩膀都是绷得一动不动,所以,我们不妨再说一遍,恭维他的人把他说成是法律的活雕像。
“先生,”伯爵冷冰冰地回答道,“我能为一位母亲保全她的儿子而甚感欣慰,众所周知,母爱是最神圣的感情。我适逢好运,先生,能为您履行了一项义务,当然,我亦藉此为荣。我知道,维尔福先生对我的厚爱决不慷慨与人,然而,这份厚爱不论何其珍贵,仍不抵我内心的满足。”
维尔福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为之一怔,像是一个士兵感到自己身上的甲胄被人猛击一般,倨傲的嘴唇微微一撇,看来一开始他就不认为基督山伯爵是一位谦恭有礼的绅士。他环顾四周,想找一样东西作为话题,因为现在的话题,似乎话音刚落就已七零八碎再也捡不起来了。他看到进来的时候基督山正在看着的地图。“您研究地理?先生?这是一门很有意义的学问,特别是您,听人家说,凡在这地图册上标明的地方您都去过了。”
“是的,先生,”伯爵回答说道,“我想从总体上研究与人类有关的问题,这也正是您每天通过种种具体案子研究的问题,也就是说研究人的生理。我觉得从整体到局部易,而从局部到整体难。这是一条代数公理,即由已知数求未知数,而不是由未知数求已知数……呵,请坐吧,先生。”基督山伸手朝一张椅子指了一下,于是检察官只得自己过去,而基督山身后能坐的只有一张椅子,也就是检察官进来的时候,他正曲腿跪在上面看地图的那一张。这样,伯爵侧面向着客人,背向着窗,手肘撑在正成为话题的地图上,因而谈话的姿势,虽然不一定在情景上,但至少从人物上看,同他在莫瑟夫家和在唐格拉家时的谈话完全一样。
“啊,您是在研究哲学。”维尔福沉默片刻后接着说,他乘沉默不语的时候,像遇到可怕对手的运动员一样为自己积蓄力量,“呵,先生,假如我像您这样无所事事,我要找来做的事一定不会如此枯燥。”
“是的,先生,”基督山说道,“人在日光显微镜下只是一条丑陋的毛虫。我想,您刚才说我无所事事,那么请问,您认为您有事可做吗?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您是否认为您正在做的能称得上事吗?”
这位奇异的外国人打出的第二拳如此猛烈,维尔福更是惊诧不已,很久以来这位法官没有听到奇谈怪论竟然说得这样铿锵有力,或者说得更确切些,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检察官于是开始全力以赴起来。“先生,”他说道,“您是外国人,而且我相信您自己也曾说过,您的部分年华是在东方国家度过的,因此您不可能知道,人类的法律虽然在这些野蛮的国家多么草草了事,但在我们这里却是极为慎重而周密。”
“我知道,先生,我知道,古代讲pedeclaudo(拉丁文:咎由自取。)。这一切我都知道。我特别研究了各国的法律,而且把各国的刑事诉讼同自然法进行比较,最后我应该说,先生,我发现最符合上帝旨意的还是原始民族奉行的法律,即同等报复法。”
“假如此种法律被采纳,先生,”检察官说道,“那么我们的法典将被大大简化,从而,正如您刚才所言,我们法官也就没有多大事可做了。”
“可能会有这类事,”基督山说,“您知道,人类的发明由复合趋向单一,而单一的总是完美的。”
“而现在,先生,”法官说道,“我国现行法典包含种种相互抵触的条款,因为有的源自高卢法国古代民族。习惯法,有的出自罗马法,有的则援引法兰克法国古代民族。惯例。因而,掌握这各种各样的法,想必您也会同意,非长期努力不可,必须长期钻研才能获得这门知识,而知识一旦掌握,还必须有极强的记忆能力才不会遗忘。”
“我同意这一看法,先生,但是有关法国法典您所掌握的,我都知晓,而其他各国法典,如英国法,土耳其法,日本法,印度法,我的熟悉程度不亚于法国法。所以,我刚才说得很对,相对而言——您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先生,与我业已完成的事业相比,您要做的事寥若晨星,而与我掌握的知识相比,您应该学习的知识仍是浩如烟海。”
“但是您研究这一切的目的何在?”维尔福惊讶地问道。
基督山微微一笑。“啊,先生,”他说道,“我认为,虽然大家美誉您为高等人士,但您观察事依然本着社会上那种平庸的观点,始于人而终于人,也就是说,是人类智慧中最束缚人,最狭隘的观点。”
“请作解释,先生”,越来越惊诧的维尔福说,“您的意思我听得……不很明白。”
“我是说,先生,您眼睛所注视的是各国的社会结构,所以您只看到机器的动力,而看不到开动机器的崇高的工人。我是说,您在您前后左右的人中,只认得身居不同职位的人,因为他们持有大臣或国王签发的委任状。在这些有职有位的人之上,在大臣和国王之上,上帝还委派了别的人,上帝赋于他们使命,而不是派他们去充位,然而您由于短视而看不到。这种弱点是器官低下和不完整的人类所固有的。多比亚斯基督教传说人物。把过来使其复明的天使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人,各国把将要毁灭它们的阿提拉古匈奴国王(434—453),曾于441年攻占东罗马帝国等地。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征服者,只有在他们显露自己的使命之后,人们才会认识他们的真相,也只有在其中一个说:‘我是主派来的天使’,另一个说:‘我是上帝的铁锤’之后,他们的神性才会大白于天下。”
“那么,”维尔福说,他越来越感到诧异,不禁觉得同他说话的不是有宗教幻象的人,就是疯子,“您是否认为您本人就是刚才所说的那种非凡的灵性?”
“为什么不是呢?”基督山淡淡说道。
“对不起,先生,”惊骇万分的维尔福接着说道,“请原谅,我前来拜谒,却对所要拜见的人知之甚少,原来他的见识和境界远远超过一般的见识和常人的境界。我们是文明造成的可怜堕落者,在我们看来这有悖于常规,因为像您这样的绅士,有着无穷无尽的财富——至少传闻是这样,请注意,我不是在问,而只是人云亦云而已,我说,这有悖于常规,因为享有无尽财产的福星竟把时间浪费在社会思辨和哲学空想上,其实这类思辨和空想不过是用以安慰那些无命享受人间财富的可怜人而已。”
“喔,先生,”伯爵说道,“您已达到您目前所占有的显赫位子,难道您还不承认,甚至从未遇到过例外吗?您需要具备机敏和可靠的眼力,难道您从不曾运用您的双眼辨清处于您眼前的是什么样的人吗?一个法官不见得非是最优秀的执法者不可,另外,案情扑朔迷离,法官不见得非是最有计谋的解释者不可,而人的灵魂都是成分不同的合金铸成,法官难道不应是测试心灵的钢探针和试金石吗?”
“先生,”维尔福说,“您已把我说得无言对答,真的,我从不曾听说过您这样的高论。”
“那是因为您总囿于一般情况,因为您从不敢振翅翱翔,飞进上帝为那些非肉眼所见,非凡人所想的生灵开辟的领域。”
“先生,您是否认为这种领域确实存在,而且那些非凡而不可见的生灵也在我们中间?”
“为什么不是呢?您没有空气便不能生存,但您看见您呼吸的空气了吗?”
“那么,您所说的这些生灵我们是无法看见的了?”
“不是这样,当上帝允许他们具有形体时,您就能看到他们,触摸到他们,与他们擦肩而过,同他们说话,他们也会回答您。”
“啊,”维尔福微笑着说,“不瞒您说,如果这样的生灵要来与我接触,我很希望能事先告诉我。”
“您已是如愿以偿了,先生,因为刚才已经通知了您,而现在我仍在提醒您。”
“您本人?”
“本人就是这种非凡的生灵,是这样,先生,我认为迄今为止就地位而论,无人可与我相比。国王的疆土总有止,或者是高山,或者是大河,或者是风俗习惯改变了,或者是语言不同了。而我的王国大如世界,因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法国人,印度人,美国人或西班牙人,我四海为家,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说目睹了我的降生,也只有上帝才知道哪一个国家将会看到我泯灭。各种习俗我都予以采纳,各种语言我均通晓。我**语像您一样的流利纯正,于是您认为我是法国人,是不是,啊,我的努比亚黑奴阿里以为我是阿拉伯人,我的管家贝蒂西奥以为我是罗马人,我的女奴埃黛以为我是希腊人。所以,您会明白,既然我不属于哪个国家,不要求任何政府的保护,不承认谁是我的兄弟,那么,踌躇令强者止步不前,障碍令弱者不敢动弹,然而与我无济,我既不会陷于瘫痪,也不会畏缩不前。我只有两个敌手,但不是胜利者,这不是我的意思,因为我坚忍不拔,我可以使之屈服。我的两个敌手,一是空间,一是时间。第三个敌手最为可怕,即我也是一个会死的人。只有这种状况才能使我在前进的道路上停下,不能达到我的预期目标,除此以外,一切都在我运筹帷幄之中。人们称为命中机遇的种种情况,如穷途潦倒。风云突变,平地风波等,我都已预料到了。如果说我有可能遇上某些情况,但我决不会因此而一蹶不振。只要我不死,我决不改变我的为人之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向您说出您从未听说过的话,即便是国王也说不出这些话,因为国王需要您,别人对您则诚惶诚恐。在我们这样一个如此不伦不类组织起来的社会里,又有谁不在告诫自己:‘或许有一天我会同检察官打交道的’!”
“而您本人,先生,不也要这样说吗?既然您在法国居住,您当然得遵循法国的法律。”
“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先生。”基督山回答道,“但是,当我准备去某个国家的时候,我首先按照我自己特有的方法,研究我可能对其有所希冀,或有所担忧的人,从而我可以非常清楚地了解这些人,甚至比他们了解自己还要清楚,最终结果必然是,在我同检察官打交道的时候,检察官不论其人如何,必然不能像我那样泰然自若。”
“也就是说,”维尔福犹犹豫豫地说,“鉴于人类的本性是懦弱的,所以,依您所见,凡是人都会有……过错。”
“过错……或者是罪行。”基督山随口说道。
“您不承认有人是您的兄弟,这是您自己说的,而在所有的人中,唯有您一人,”维尔福说道,神情似乎有点紧张,“唯有您一人是完美无缺的?”
“决不是完美无缺,”伯爵回答道,“而只是不为人看透自己。不过,如果您不喜欢这一话题,先生,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不会由于您的法律而草木皆兵,您也不至于由于我有双重视觉而担惊受怕。”
“不,不,先生,”维尔福急忙说,他深怕自己显示一副临阵逃脱的样子,“不,您这一席出色,而且可以说是崇高的宏论已把我抬举到常人水准之上,我们不是在聊天,而是在讨论。但您知道,索邦神学院即巴黎大学前身。讲课的神学家,或者辩论中的哲学家有时会说出无情的真理。我们姑且说是在探讨社会神学和宗教哲学吧,有一句话虽然非常逆耳,但我还是要对您说:我的兄弟,您心高气傲了,您是在他人之上,然而在您之上还有上帝。”
“在众人之上,先生,”基督山回答道,口气之重使维尔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我在人前是高视阔步,蛇在有东西从它旁边经过时,即便没有被压上,也总是昂起头来的。但在上帝前,我辞尊居卑,我的财富和我的一切都是上帝赐与的。”
“这样,伯爵先生,我敬佩您。”维尔福说道,这场奇特的谈话中,他一直以先生称呼那位外国人,而现在改口第一次使用贵族称呼,“是的,我同时要向您说,假如您真的强大,真的优越,真的神圣或不为人看透,其实您说得对,神圣和不为人看透几乎可以等同,那么,您尽管骄傲吧,先生。这是支配的法则。但您肯定会有某种雄心吧?”
“我有过一种雄心。”
“什么样的雄心?”
“像所有的人一生中总会遇上一次一样,我曾经被撒旦带到世上最高的山峰。上山之后撒旦让我看了整个世界,并且像他从前对基督说的那样,对我说:‘啊,人间之子,为表示对我的崇敬,您有什么打算没有?’我想了许久,因为我早就为一个强烈的雄心而心焦,接着我回答说:‘听着,我总是听到说起天意,但是我从没有见到天意,也没有见过像天意的东西,所以我想天意是没有的。我希望成为天意,因为我所知道的世上最美好,最伟大,最崇高的事情,就是赏和罚。’但是撒旦低下头,又叹了一口气。‘您弄错了,’他说,‘天意是有的,只是您看不见,因为这是上帝的女儿,同上帝一样,也都是不为凡人所见。您看不出天意像什么,那是因为天意的力量匿影藏形,天意的踪迹若隐若现。我所能为你办到的,只是使你成为天意的一名使徒。’这样我们也就说定了。我可能因此而失去我的灵魂,但这也无妨,”基督山接着说,“如果说定了的要推翻重来,那我还是最初的选择。”
维尔福极为诧异地望了基督山一眼,“伯爵先生,”他说道,“您有什么亲属吗?”
“没有,先生,在这人世上我是孤独一人。”
“太遗憾了。”
“为什么?”基督山问道。
“因为一种可以克服您孤高心趣的情况您却不能目睹了。您不是说您唯一害怕的是死吗?”
“我没有说我怕死,而是说唯有死才能阻止我。”
“那么衰老呢?”
“不等衰老我的使命即可完成。”
“那么发疯呢?”
“我差一点成为疯子,您知道nonbisinidem拉丁文:一罪不二罚。这是犯罪学上的一条公理,因而是您管辖的事了。”
“先生,”维尔福接着说道,“可怕的事不只是死亡,衰老或发疯,例如还有中风,这是一种晴天霹雳,击您而不毁您,但击完之后一切都完了。您人还是这样,但又不是您自己了。您原先像埃里厄尔莎士比亚剧作中的人物。一样可以靠近天使,而现在您只是一堆没有生气的肉,像卡立班莎士比亚剧作中的人物。一样混同于畜牲。刚才我已经对您说过,这种病用人道的话来说,就叫做中风。哪一天您想见见一位能领会您的意思,而且非常想反驳您的对手,我请您到舍下继续我们的谈话,我要领您与家父见面。家父努瓦基耶·维尔福先生是法国大革命中最激烈的雅各宾党人之一,也就是说,一位为最强有力的组织而驱驰的一世之雄。他同您一样,当然,不一定见过世界上所有的王国,但为震撼世界上一个极为强大的王国作出了贡献;他同您一样,自诩为使者,但不为上帝而为最高生灵所派遣,不代表天意而代表必然。啊,先生,大脑的一条血管破裂摧毁了这一切,不到一天,也不到一个钟头,而仅仅是一秒钟的时间。前一天,努瓦基耶先生,这位老雅各宾分子,前元老院议员,老烧炭党人还在嘲笑断头台,嘲笑大炮,嘲笑匕首;努瓦基耶先生还在玩弄革命;努瓦基耶先生还认为法国无非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小卒,车,马和王后都得被吃掉,把国王将死;努瓦基耶先生还是如此可畏,然而第二天,却成了可怜的努瓦基耶先生,不能动弹的老人,听凭家中的最弱小的人物,即他的孙女瓦琅蒂娜的摆布,总之,只是一具尸体,不会说话,没有表情,不痛不痒地活着,但也只是给躯体所需要的时间,渐渐达到全部分解而已。”
“噢,先生,”基督山说道,“这种情况我已有所见也有所思。我可以算是一个医生,我与我的同行们一样,不止一次在有生命或失去生命的物质中寻找灵魂。而灵魂犹如天意,虽然存在于我心中,但不为我肉眼所见。从苏格拉底(希腊哲学家(前470—前399)。)、塞内克(拉丁作家(前60—公元39)。)、圣·奥古斯丁早期基督教哲学家(354—403)。和高卢德国医生(1758—1828)。以来上百个作家用他们的诗句或散文写下您刚才说的前后变化,我可以理解,一个父亲的痛苦会对儿子的身心变化产生很大影响。先生,既然您热情邀请我,而且也是为了表明我的谦逊,我会去府上看看这种可怕的,可能使尊府愁云密布的景象。”
“如果说上帝不曾赐我补偿,现在倒也有了补偿。虽然老人正步履艰难地走向坟墓,两个孩子却也降临人世。一个瓦琅蒂娜,我前妻勒内·圣梅朗小姐所生的女儿,一个是爱德华,蒙您相救才得以保全生命的儿子。”
“对此补偿您作何感想,先生?”基督山问道。
“我认为,先生,”维尔福回答道,“家父由于激情而迷失方向,犯下了某些过失,但不为人间法庭所知,因为这该由上帝的法庭审理。上帝只想惩罚一个人,所以只惩处了他一个人。”这时,基督山嘴上虽然挂着微笑,但在内心深处却已发出了一声怒吼,假如维尔福听到这吼声,他一定是吓得拔腿就跑。“再见,先生,”法官接着说道,他早已站起身,一直立着说话,“我向您告辞,我非常敬重您,希望在您对我更为了解的时候,我的敬重能使您感到高兴,因为我为人不庸俗,而且不是一般地不庸俗。另外,您已同维尔福夫人结下了永恒的友谊。”
伯爵鞠了一躬,然后陪维尔福走到书房门口便不再多送。维尔福走到自己马车旁,挥了挥手,走在他前边的两个仆人立即为他打开车门。在检察官走远消失不见以后,基督山从他郁闷的胸膛挤出了一丝微笑,说:“行了,行了,这样的毒药已经不少,我的心也已被灌满,现在应该来找解毒的药。”他又敲了一下铜铃,“我现在上去看夫人,”他对阿里说,“半个钟头以后准备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