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圣塞巴斯蒂安陵墓
像现在这种变化真是说变就变,欢畅骤然变成哀伤,给人的印象太强烈了,弗朗兹一生中或许还不曾体会过,仿佛某个夜叉吹出一口魔气,整个罗马城顷刻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茔。恰好时逢月缺,月亮要到晚上11点钟才会升起,所以现在真是昏天黑地,弗朗兹一路穿越的街道完全是漆黑一团。还好这一路不算远,10分钟以后,他的马车,或说得更确切些,伯爵的马车已在伦敦饭店门前停下。晚餐已预备好,阿尔贝事先说好他不打算很快就回来,弗朗兹也就不等他,自己一个人先用起来。帕斯特里尼老板总看到他们一同用膳,就问阿尔贝为什么不在,弗朗兹只是三言两语地回答说,阿尔贝前天接到一张请柬,赴宴去了。长命烛骤然全部熄灭,黑暗取代光明,喧闹之后则是万籁俱寂,弗朗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不无忧虑的哀伤,独自一人静静地用餐。饭店老板倒是十分殷勤关切,几次三番过来问他有什么吩咐没有。
弗朗兹决定尽可能等阿尔贝回来,于是吩咐马车到11点钟再来接他,又对帕斯特里尼老板说,不管有什么事,只要阿尔贝一回到饭店,就立即来告诉他。到11点钟的时候,阿尔贝还没有回来。弗朗兹穿好衣服离开饭店,对老板打了一个招呼,说他整夜都在勃拉西亚诺公爵府上。勃拉西亚诺公爵府是罗马最迷人的府邸之一,公爵夫人是科洛纳家族罗马望族,教皇马丁五世以及13—17世纪多名红衣主教均出自该家族。最后一代的哲嗣,接待宾客殷勤周到,所以他们家的舞会在整个欧洲都是颇有名气的。弗朗兹和阿尔贝来罗马带了给公爵的引荐信,所以弗朗兹一到,第一个问题便是问他的同伴有什么事。弗朗兹回答说他和阿尔贝是在长命烛快要熄灭时走散的,阿尔贝走上马瑟洛街后就不见了。
“那么他没有回来?”公爵问道。
“我等他一直到这个时候。”弗朗兹回答说。
“您知道他去什么地方吗?”
“不,我不是很清楚,大概是什么幽会吧。”
“啊!”公爵说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者说,今天这样的夜晚,在外面滞留不归凶多吉少,是不是,伯爵夫人?”
这句话是朝格氏伯爵夫人说的,她倚着公爵弟弟托洛尼亚先生的手臂,正慢慢走来。“我觉得不然,今天晚上非常迷人,”伯爵夫人回答道,“这儿的人只有一件事可抱怨的,夜晚过得太快了。”
“所以,”公爵微微一笑,接着说,“我不是说这儿的人,他们要有什么危险,无非是男士们会钟情于您,女士们看到您如此娟秀则会眼红得生病,我指的是那些仍在罗马大街小巷奔走游逛的人。”
“喔!慈祥的上帝,”伯爵夫人问道,“这个时候,除了去参加舞会以外,还有谁在罗马满街乱跑的呢?”
“我们的朋友,阿尔贝·莫瑟夫就是一个,伯爵夫人,今天晚上7点钟左右,他为追他那位无名美人和我走散了。”弗朗兹说,“后来,我一直没有见到他。”
“什么?您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一点都不知道。”
“他带武器了吗?”
“他只是一身小丑打扮。”
“您不该让他去的,”公爵对弗朗兹说,“罗马的情况您比他清楚。”
“喔,是呀!那无疑等于去拦住今天赛马夺魁的三号马。”弗朗兹回答道,“再说,你们看,他会有什么事吗?”
“不好说!今天晚上天气阴沉,而且蒂布尔就在马瑟洛街附近。”
弗朗兹看到公爵和伯爵夫人的感觉和他自己的焦虑不约而同,顿时觉得一阵寒颤流遍了周身血管。“所以,我先对饭店打了招呼,公爵先生,告诉他们今天我有幸在您府上过夜。”弗朗兹说道,“阿尔贝一回来,他们会过来通报我的。”
“啊,您看,”公爵说,“我想,这仆人正像是在找您。”
公爵没有猜错,因为那仆人一看见弗朗兹,就朝他走来。“阁下,”仆人说道,“伦敦饭店老板派人禀告您,一个给莫瑟夫子爵送信的人在等您。”
“给莫瑟夫子爵送信的?”弗朗兹喊道。
“是的。”
“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来这里把信交给我?”
“饭店派来的人没有向我细说。”
“饭店的人在什么地方?”
“一看到我进舞厅来找您,那人就走了。”
“噢,我的上帝!”伯爵夫人对弗朗兹说道,“快去吧,他可能遇到什么意外了,这可怜的年轻人。”
“我这就赶过去。”弗朗兹说。
“您是否能回来给我们报个信?”伯爵夫人说道。
“要是事情并不严重,我会回来的,反之,连我自己怎么样都说不准。”
“无论什么事您都得慎重。”伯爵夫人说。
“喔!请放心吧。”
弗朗兹拿上帽子便匆匆走了。他早已让自己的马车走了,叫车夫到凌晨两点钟再来接他。幸好勃拉西亚诺公爵府一边靠库尔街,一边临圣使徒广场,离伦敦饭店不过十分钟的路。弗朗兹快到饭店时,看到马路中央站了一个人,他马上意识到这人是给阿尔贝送信来的。这人浑身上下用一件大披风裹着,他朝弗朗兹走来,而且令弗朗兹大吃一惊,居然是那人先向他开口。
“阁下找我有事吗?”他一面说一面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不是您有一封莫瑟夫子爵的信要给我?”弗朗兹问道。
“阁下是在帕斯特里尼的饭店下榻吗?”
“是的。”
“阁下是子爵的旅伴吗?”
“正是。”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弗朗兹·埃皮内男爵。”
“那么,这封信正是给阁下的。”
“要不要回信?”弗朗兹从那人手里接过信的时候问道。
“是的,至少您的朋友非常希望您回信。”
“那好,请跟我上楼,我马上把回信给您。”
“我还是在这儿等的好。”送信人笑着说。
“这是为什么?”
“阁下读了信也就明白了。”
“那么,过一会儿我还是在这地方找您?”
“一点不错。”
于是弗朗兹上楼回房间,在楼梯上他遇见帕斯特里尼老板。
“怎么样?”帕斯特里尼问他。
“什么怎么样?”弗朗兹反问道。
“您见到您朋友派来找您的那个人了吗?”老板问弗朗兹。
“对,我见到那人了。”弗朗兹回答道,“这是他交给我的信。请您叫人来给我房间点上蜡烛。”
老板吩咐仆人拿上蜡烛先去弗朗兹房间。弗朗兹发现帕斯特里尼神色惊慌失措,他也就更是迫不及待,急着想看阿尔贝的来信。蜡烛一点亮,他立刻凑近过去,摊开信纸。信是阿尔贝亲笔写的。下面还有他的签名,弗朗兹连读了两遍,因为信上的内容远不是他料想的那样。来信抄录如下:
で装的朋友:
烦请见信后即从我钱包取汇票一张,钱包放写字台方抽屉。如数目不够,请添上您的汇票。望速去托洛尼亚处,立刻兑换4000皮阿斯特交与来人。此款务必给我送来,万不可延误。
余不多言。您是我可以信赖的人,在此多多拜托。
您的朋友
阿尔贝·莫瑟夫
附言:Ibelivevenowtoitalianbanditti.英语:我现在相信意大利是有强盗。
在这几行之下,还有两行笔迹陌生的意大利文:
如上午6点钟那4000皮阿斯特不到我手中,阿尔贝·莫瑟夫子爵在7点钟完蛋。
吕日·旺帕
弗朗兹看到第二个签名,一切都明白了,他也弄懂送信的人为什么不肯上楼进他房间,对那人来说,街上要比弗朗兹的房间安全。阿尔贝总不肯相信有这么一个大名鼎鼎的强盗头子,现在果然落到他手中了。不能再耽搁了,弗朗兹立即冲向写字台,打开信上说的那个抽屉,拿出钱包,从钱包掏出汇票。汇票总金额是6000皮阿斯特,但在这6000中,阿尔贝已经花去3000,至于弗朗兹,他根本没有带汇票,因为他一直住在佛罗伦萨,这次来罗马只玩七八天,只带了百来个金路易,而现在这百来个金路易中,剩下没有花的最多也只是50个。所以,弗朗兹和阿尔贝两个人的钱凑一起,离阿尔贝要的钱还差七八百皮阿斯特。不错,现在这种情况下,弗朗兹可以请托洛尼亚先生帮忙。他不敢再耽搁,准备赶回勃拉西亚诺公爵府,这时他突然开窍冒出一个主意,他想到了基督山伯爵。弗朗兹正想吩咐请帕斯特里尼老板上来,却看到帕斯特里尼已在房门口站着了。“我亲爱的帕斯特里尼先生,”他急忙对老板说道,“你觉得这个时候伯爵会不会在他房间?”
“在,阁下,他刚回来。”
“他上床了没有?”
“我想没有吧。”
“那好,请你拉响他门铃,代我问他能不能过去拜访。”
帕斯特里尼老板按照吩咐匆匆走开,5分钟以后他返回弗朗兹房间。“伯爵恭候阁下。”他说道。
弗朗兹穿过楼梯口,一个仆人领他去见伯爵。弗朗兹来到一间他以前不曾见过的小书房,屋子四周摆了一圈长沙发。
“啊,是什么好风在这个时候把您吹来的?”伯爵说道,“姑妄言之,尊意是来共用夜宵?那可是有劳大驾,不胜感谢。”
“不,我过来想跟您谈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谈事情!”伯爵说道,一边用弗朗兹已经看惯了的那副深邃的目光望着他,“什么事情?”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伯爵到门口看了看又回来,“没有别人。”他说道。
弗朗兹把阿尔贝的来信递给伯爵,“您先看看这信。”
伯爵看了一遍,说:“啊!啊!”
“您看到那附言了吧?”
“是的,”他说道,“我看了:‘如上午6点钟那4000皮阿斯特不到我手中,阿尔贝·莫瑟夫子爵在7点钟完蛋。——吕日·旺帕。’”
“您有何高见?”弗朗兹问道。
“他们要的钱,您手头上有吗?”
“有是有了,可还缺800皮阿斯特。”
伯爵走到他写字台前,抽开一只装满金币的抽屉,“我想,”他说道,“您不至于再去找别的人,不给我面子吧?”
“您看,恰恰相反,我谁都不问就先来找您。”
“谢谢您,请拿吧。”他示意请弗朗兹自己从抽屉里拿。
“是否真有必要把这笔钱给吕日·旺帕送去?”青年问道,现在倒是他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伯爵了。
“当然有必要!”伯爵说道,“您可以自己判断一下,那附言已经说得很清楚。”
“我觉得,假如您费心想想,一定会找出什么办法,一举手,一投足便了结这笔交易。”
“怎么会呢?”伯爵惊奇地问道。
“譬如说,如果我们一同去找吕日·旺帕,我肯定,他不会拒绝我们的要求,不肯释放阿尔贝的。”
“我?您说,我凭什么能指使一个强盗?”
“您不是刚刚帮了他一次永世难忘的大忙吗?”
“帮什么忙?”
“您不是救了佩皮诺一命吗?”
“哦,哦,这是谁告诉您的?”
“您就不必在乎了吧,反正我知道。”
一时间伯爵沉默不语,只是皱紧了双眉。“假如我去找旺帕,您能不能陪我一块儿去?”
“只要您不觉得讨厌,我会陪您去的。”
“那好,就这样办吧。天色倒是不错,到罗马乡间走一趟有益而无害。”
“要不要带上武器?”
“干什么用?”
“钱呢?”
“用不着带。送信的人在什么地方?”
“在街上。”
“他是在等回音吧?”
“是的。”
“我们去哪儿得有点数才行,我去叫他来。”
“没有用,刚才他就不肯上来。”
“上您那儿,他可能不肯,不过到我这儿来,他没有什么为难的。”伯爵走到小书房临街的窗口边上,按某种特定的方式吹了一声口哨,穿披风的人从墙根边上走出来,站到马路中间。“上来!”伯爵说,这口气简直像是给仆人下什么吩咐似的。那送信的人立即服从,不但毫不犹豫,而且简直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他大步流星地上了门口前的四级石台阶,走进饭店,5秒钟后就来到小书房门口。“啊,是你呀,佩皮诺!”伯爵说道。然而这佩皮诺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扑通跪了下来,拿起伯爵的手连连吻了好几下。
“唔,”伯爵说道,“你还没有忘记是我救了你的命,不可思议,毕竟这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
“不,阁下,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佩皮诺回答说,语气间充满了感激。
“永远,这可长着呢!不过你能想到永远,这就很不错了。站起来回话吧。”佩皮诺不安地瞟了弗朗兹一眼。“噢,在这位阁下面前,你说话就是了,”伯爵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接着伯爵朝弗朗兹转过身来,用法语说,“我给您这么一个头衔,请不要介意,因为想要赢得这个人的信任,我们必须这样。”
“当着我的面你说就是了,”弗朗兹接着也这么说了一遍,“我是伯爵的朋友。”
“太好了。”佩皮诺说,一边朝伯爵转过身子,“阁下,您就问吧,我一定有问必答。”
“阿尔贝子爵是怎么落到吕日手里的?”
“阁下,这法国人的马车几次三番同泰蕾莎的马车交错而过。”
“她是不是首领的情人?”
“是的。法国人朝她使了一个眼色,泰蕾莎逗法国人,还了一个眼色,法国人又向泰蕾莎抛了几束花,泰蕾莎也给法国人抛了几束过去。当然了,这都是首领同意了的,他自己就在这马车上。”
“什么?”弗朗兹喊道,“吕日·旺帕就在罗马农家女坐的马车上?”
“是他装扮成车夫驾的车。”佩皮诺回答说。
“后来呢?”伯爵问道。
“后来吗,法国人把他面具摘了,泰蕾莎也把她的摘了,这也是首领同意了的。法国人说见面谈一次,泰蕾莎也答应了。只是,在圣佳科莫教堂台阶上迎他的是贝波,而不是泰蕾莎。”
“什么!”弗朗兹打断佩皮诺的话说道,“上去抢他长命烛的农家女是……”
“是个15岁的男孩,”佩皮诺回答道,“不过您的朋友这次上当算不了丢面子,让贝波蒙住的人多着呢,真的。”
“于是贝波把他引到城墙外,是不是?”
“一点不错。一辆马车已经在马瑟洛街的街口等着了,贝波于是上了马车,请法国人跟着一起走。法国人也没有推让,他还很风流,把右臂递给贝波,紧挨在旁边坐下。贝波告诉他说,准备带他去离罗马一里远的一幢别墅,法国人对贝波说,即便去世界尽头他也跟着走。于是车夫立刻驾车上了里帕塔街,然后出圣帕奥洛门。马车刚到乡下200步,法国人就不老实了,真的。贝波用两枝手枪顶住他脖子,车夫也立即把马拉住,从他座位上转过身,拿枪顶住法国人。我们有四个弟兄埋伏在阿勒莫河岸边,这时他们立刻冲上去把马车门堵住。法国人真的想抵抗,我后来听说他还差点把贝波掐死了呢,可是他面对的五个人都有武器,他根本招架不住,只好乖乖投降。弟兄们把他从马车撵了出来,沿着小河把他押到泰雷莎和吕日那儿,他们正在圣塞巴斯蒂安陵墓等着。”
“真行呀!”伯爵朝弗朗兹转过身来说道,“我看这故事同别的还真是不相上下呢,您是知道这种事的,不知有何感想?”
“我说,”弗朗兹回答道,“这故事讲的是别人,而不是可怜的阿尔贝,我会觉得非常滑稽。”
“说真的,”伯爵说道,“如果您不来这儿找我,这段良辰美景得让您朋友稍稍破点钱财了。不过,请宽心,他不过受点惊吓而已。”
“我们还用去找他吗?”弗朗兹问道。
“当然!况且他在的那个地方风景非常美丽。您去过圣塞巴斯蒂安陵墓没有?”
“没有,我从不曾去那儿玩过,但是我总想哪一天去看看。”
“好极了,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想另找更好的就难了。您的马车在吗?”
“不在。”
“没有关系,不管白天黑夜,他们总会放一辆车准备我用的。”
“连马都套好吗?”
“是的,我这个人很容易心血来潮。不妨告诉您吧,有的时候,我刚起床,或者刚用完晚餐,或者正是半夜的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去某个地方,我就动身走了。”伯爵拉了拉铃,他的贴身跟班立刻过来。“吩咐备车,”他说道,“把车上枪袋里的手枪都取走了,不用叫醒车夫,让阿里驾车好了。”不一会儿就听到马车隆隆地在饭店门口停下,伯爵掏出表看了一下。“12点半,”他说道,“我们即便早晨5点钟走,也能及时赶到,不过我们晚走可能会使您朋友一夜不安,所以还是迅速赶去的好,早点把他从那些非基督徒手里搭救出来。您还是一心想要陪我去,是吗?”
“现在更想去了。”
“好极了,那么走吧。”
弗朗兹和伯爵一同下了楼,佩皮诺在后面跟着。马车已停在门口。阿里正坐在他位子上等着,弗朗兹认出这就是基督山岩洞里的那个哑奴。弗朗兹和伯爵两人都上了这辆双座四轮马车,佩皮诺在阿里旁边坐下,于是马车飞速向前驶去。阿里事先早已得到吩咐,因为只见他自己驱车从库尔街走,穿过瓦西诺营地,上了圣格里奇利路,然后来到圣塞巴斯蒂安门。到了那里守门人拦住不让过,但是基督山伯爵拿出罗马城总督签的特许证,有这特许证日夜任何时候都可进城或出城,于是城门上的狼牙闸门吊起,守门人得到一个金路易的犒赏,马车出了城门。马车接着走的那条路是古代的阿皮埃纳大道(古罗马执政官克劳灰乌斯(前307年和前269年两次执政)修建的通道。),路旁尽是坟墓。月亮渐渐升起,弗朗兹觉得时不时在月光下看到从某个废墟中闪出哨兵来,但是同佩皮诺对打了一个手势后,哨兵又躲回黑处不见了。快到卡拉竞技场的时候,马车停下,佩皮诺过来把车门打开,伯爵和弗朗兹都下了车。
“再过10分钟我们就到了。”伯爵对弗朗兹说道。接着,伯爵把佩皮诺拉到一边,小声吩咐了一句。佩皮诺接过从马车行李箱取出的火炬,马上走开。罗马的原野起伏不平,弗朗兹看着这牧羊的佩皮诺在高低不平的地上顺着一条小路向前走去,再往前是高高的深红色牧草,宛如巨狮背颈上竖起的鬣毛,最后佩皮诺钻进草丛消失不见。5分钟过去了。“现在我们跟他走吧。”伯爵说道。弗朗兹和伯爵也上了那条小路,走了100步,他们从斜坡下到一个小谷底,这时他们发现两个人正躲在暗处说话。
“我们还得往前走吗?”弗朗兹问伯爵,“要不就在这儿等着?”
“向前走吧,佩皮诺会通知哨兵,说我们要过去。”
那两个人中有一人就是佩皮诺,另外一个是放哨的强盗。弗朗兹和伯爵走过去,草贼敬了一个礼。
“阁下,”佩皮诺对伯爵说道,“请跟我来,不远就是陵墓入口。”
“很好,”伯爵说,“你在前面先走。”
果然,在一片灌木林后面是几块大岩石,中间有一条甬道,刚够一个人走得过去。佩皮诺领先穿过这石缝,但是没有走几步,地道就开阔了。这时他停下,点亮火炬,转过身来看伯爵他们有没有跟着过来。伯爵先钻进这气窗一般的甬道,弗朗兹跟着进去。这里是一道缓坡,前面地势渐渐降低,也逐渐开阔,然而弗朗兹和伯爵依旧不得不弯着腰走。两人并排勉强穿过通道,这样又走了150步,接着听得一声大吼“哪一个”,于是他们站下,也就在这时,他们借随身举着的火炬光看到暗处有一支马枪的枪铳。“自己人!”佩皮诺应声回答,然后一个人朝那哨兵走去,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跟刚才的哨兵一样,这一个向两位半夜来客敬了礼,又示意他们可以一直往前走。
哨兵后面是一座20多级的石梯,弗朗兹和伯爵走下20级踏级,来到一个像是坟场分岔口的地方。前面五条路像一颗星星的光芒散射出去,石墙上下都挖有棺材一样的壁龛,看来他们终于进入陵墓。一共有好几个洞穴,看不出究竟有多深,其中有一个在白天能看到外面透进来的光线。伯爵把手搭在弗朗兹的肩上,说道:“想不想看看强盗的休息营地?”
“当然!”弗朗兹回答说。
“那好,请跟我来……佩皮诺,把火炬弄熄了吧。”
佩皮诺灭了火把,弗朗兹和伯爵马上陷入漆黑一团之中,但是他们前面50来步远的地方,顺着墙还有几簇淡红色的火光在摇曳,佩皮诺灭了火把后,那些火光就看得更清楚了。他们默默地往前走,伯爵似乎有一种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的特殊本领,领着弗朗兹走。火光这时成了他们辨路的标志。渐渐往前走去,弗朗兹也就慢慢看清路了。前面三座拱廊都可以走,但当做出入门洞用的是中间的一个。这三座拱廊一边是伯爵和弗朗兹正在的通道,另一边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大堂,四周墙上都挖有刚才我们说的那种壁龛。大堂中央立着四块石头,石块之上是十字架,说明这原先是祭坛。一根廊柱上挂着一盏灯,两位来客在暗处,借着那暗淡摇曳的灯光,看到眼前的景象十分奇特。前面有个人正坐着看书,手肘靠着廊柱,背向着拱廊,他不知道来了两位新客,正透过拱廊的门洞在注视他。这个人就是这伙强盗的首领吕日·旺帕。在他前后左右横七竖八地围了20来个草贼,有的裹着披风躺着,有的靠在放骨灰的石台上,每个人手边上都放着马枪。再往里边,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哨兵,仿佛幽灵一般,悄然无声地在一个洞口前踱来踱去,其实,说那儿有洞口,只是因为看上去更黑更暗罢了。
当伯爵认为弗朗兹把这一幅生动别致的景象看够之后,他伸出手指在嘴唇上靠了一下,提示弗朗兹不要出声,从通道踏上三步台阶上了骨灰台,穿过中间的拱廊,朝旺帕走去。旺帕正全神贯注读他的书,一点也没有听到伯爵过去的脚步声。但是哨兵没有那样出神,从灯光下看到首领背后的一团黑影越变越大,于是大喝一声:“哪一个?”旺帕一听到喊声立即站了起来,顺手一下从腰带拔出手枪。转瞬之间所有的草贼都站起,20支马枪的枪铳一齐对准了伯爵。
“好家伙!”伯爵从容地说道,不但话音极其平静,而且整个脸容不颤不抖,“不错嘛!我亲爱的旺帕,我看,这待客是够隆重的!”
“枪放下!”首领挥了一下手大声命令道,又恭恭敬敬地用另一只手摘下自己的帽子,然后转过身,朝统御这场景的特殊人物说,“望恕罪,伯爵先生,我远不曾料想到您肯赏脸光临,所以没有能认出您来。”
“看来不管什么事,你的记性都不好,旺帕。”伯爵说道,“不但人的脸你记不住,而且跟别人讲好的条件你也记不住。”
“我忘了什么条件,伯爵先生?”强盗问道,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事,现在一心只求补过。
“不是早已说好了吗?”伯爵说道,”不但对我本人,而且对我朋友,你都必须奉若神明。”
“可是,我在哪件事情上言而无信了,阁下?”
“今天晚上你把阿尔贝·莫瑟夫子爵绑架到这儿,行呀!”伯爵接着说道,那口气让弗朗兹听了不禁不寒而栗,“这位青年是我的朋友,这位青年和我同住一个饭店,这位青年坐我马车在库尔街上兜了八天。然而,我再向你说一遍,你把他绑架到这儿,而且,”伯爵一边说一边从口袋掏出那封信,“你还向他要一笔赎金,好像他不过是无名之辈而已。”
“这些情况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想干什么?”首领转身向他的人说道,那些家伙被他目光逼得纷纷向后退去,“我们的性命都捏在伯爵先生手中,你们却让我对先生食言,居心何在?凭基督的血发誓,我要晓得你们哪一个事先知道这位青年是阁下的朋友,我必定亲手崩他个脑袋开花。”
“是吧,”伯爵向弗朗兹转过身说道,“我告诉您这里有误会。”
“您不是一个人来的?”旺帕不安地问。
“我跟这位一起来的,他收到了那封信,我要向他证明,吕日·旺帕是说话算数的。请过来,阁下,”伯爵接着对弗朗兹说道,“这就是吕日·旺帕,他要亲自向您说明,对此误会他深感痛心。”
弗朗兹走过来,匪首也朝弗朗兹走了几步。“欢迎大驾降临,阁下,”匪首对弗朗兹说道,“刚才伯爵的话和我的回话,想必您都已听到,但我想再说一句,虽然我为您朋友定下4000皮阿斯特赎金,但我本人不愿发生这类事情。”
“但是,”弗朗兹不安地环视四周说道,“我没有看到我朋友,他在什么地方?”
“我希望他没有什么事吗?”伯爵皱紧双眉问道。
“他在那边,”旺帕指着前面有一名强盗把守的凹进去的地方说,“我理当过去亲自宣布他自由了。”匪首朝他说的关押阿尔贝的那地方走去,弗朗兹和伯爵也跟着过去。“人质在干什么?”旺帕问那把守的草贼。
“喔,头领,”那草贼回答说,“我不知道,我有一个钟头没有听到他动静了。”
“请过来,阁下!”旺帕说道。
伯爵和弗朗兹迈了七八个踏级,旺帕一直在前面领路,他拔下门闩,把门推开。里边有一盏灯跟照亮骨灰台的那一盏一模一样。于是,借着这微弱的灯光,他们看到阿尔贝躺在一个角上正呼呼大睡,身上裹着有个强盗借给他的披风。
“行呀!”伯爵用他特有的方式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一个明天早上7点钟就要被枪杀的人,居然能这样,真是不错。”
旺帕若有钦佩地望着梦乡中的阿尔贝,看得出来,对这样一种大无畏的气概,他倒也是不无感慨。“你说得很对,伯爵先生,”他说道,“此人够得上您的朋友。”他走到阿尔贝身旁,拍拍肩膀。“阁下”,他说道,“请醒醒!”
阿尔贝伸了一个懒腰,又揉了揉眼,然后睁开双眼。“啊!啊!”他说道,“是您,头领!真是的,您让我睡我的觉多好呀。我正在做梦,美极了,梦见我在托洛尼亚府邸同伯爵夫人跳加洛普舞,就是那位格……”他掏出表看了看,这表是他为了自己能计算时间而留在手里的。“才一点半!”他说道,“见鬼,有什么事要在这个时候把我叫醒?”
“来告诉阁下,您已经自由了。”
“我亲爱的朋友,”他悠悠自在地说,“今后请记住拿破仑大帝的这句格言,‘除报告坏消息外,一律不准吵醒我’。您要是不来把我叫醒,我就可以把那加洛普舞跳完,那我就要对您终生感激不尽……我的赎金付清了吗?”
“没有,阁下。”
“唔!那我怎么会自由的呢?”
“有一个人我必须俯首听命,他过来命令放您。”
“到这儿来了吗?”
“到这儿来了。”
“当真!这可是位大好人!”阿尔贝朝四周望去,看到了弗朗兹。“什么?”他说道,“是您,我亲爱的弗朗兹,您对朋友忠诚到了这份上?”
“不是我,”弗朗兹回答说,“而是我们的邻居,基督山伯爵先生。”
“喔!伯爵先生,”阿尔贝高兴地说道,一面又把他的领结和衣袖整理了一下,“您的确是高山景行,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是将终身铭感,首先感谢您借我马车,其次感谢您为我了结此事。”他向伯爵伸出手来,伯爵伸手时全身打了一个寒颤,但还是同阿尔贝握了握手。
匪首看到这样一种场面,不禁显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看惯了被他俘获的人没有一个不在他前面发抖,而这一位却自始至终不改他那幽默诙谐的神情。至于弗朗兹,看到阿尔贝在强盗面前保持了民族气节,心里非常高兴。“我亲爱的阿尔贝,”他说道,“假如你肯抓紧时间,我们还来得及赶到托洛尼亚府邸度过今天晚上,您可以接着跳您那被打断的加洛普舞。这样,您也就不再怨恨吕日老爷了,其实在这件事上,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位名符其实的高人雅士。”
“对,”阿尔贝说,“您说得对极了,我们能在两点钟的时候赶到那儿。吕日老爷,”他接着说道,“为向阁下辞行,还有什么别的手续要办吗?”
“什么手续都没有了,先生,”那强盗回答说,“您现在像空气一样自由。”
“那好,祝您生活美好快乐,我们走吧,先生们,请走吧。”
于是,阿尔贝在前,弗朗兹和伯爵在后,大家一同走下台阶,穿过那四四方方的大堂,强盗们都手持帽子,在一旁站立相送。
“佩皮诺,”首领说道,“把火炬给我。”
“嗯,你这是干什么?”伯爵问道。
“我来送送您,”首领说,“略表对阁下的一点敬意。”他从那牧羊人手里接过点燃了的火把,走到客人前面领路,那样子不像是一个毕恭毕敬送客的仆人,却像是一位由各国大使簇拥其后的国王。到了门口,他弯腰一鞠躬。“伯爵先生,”他说道,“现在我再一次请您原谅,望您不要因为刚才的事情而对我记恨于心。”
“哪里,我亲爱的旺帕,”伯爵说道,“您的过失已经弥补得非常漂亮,我们不禁要为你犯下这些过失而感谢你。”
“先生们,”首领又转过去对两位青年说道,“我的提议你们不一定觉得有吸引力,不过,假如二位什么时候有意再次来访,则不论我在什么地方,定将欢迎二位驾临。”
弗朗兹和阿尔贝鞠躬道谢。然后,伯爵第一个走了出去,阿尔贝接着出去,但是弗朗兹在后面留了一下。
“阁下有什么事要问我吗?”旺帕微笑着说。
“是的,有件事想问问,”弗朗兹答道,“我想知道,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您聚精会神读的那本书是什么大作?”
“《恺撒回忆录》即恺撒大帝所著《高卢战争及内战回忆录》。”那强盗说,“这是我最爱读的书。”
“喂,您不想走啦?”阿尔贝问道。
“走的,”弗朗兹回答说,“我来了。”于是他也从那气窗般的甬道钻了出来。
他们在平地上刚走了几步,阿尔贝又转身往后走,说:“啊,对不起,借个光好吗,头领?”他在旺帕的火炬上点燃了一支雪茄。“伯爵先生,”他说道,“现在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走吧,我非常想去勃拉西亚诺公爵府度过这后半夜。”
他们在刚才下车的地方上了马车,伯爵用阿拉伯语对阿里只说了一个字,那几匹马就飞快向前奔去。这两位朋友走进公爵府舞厅的时候,阿尔贝的表恰好是两点钟。一见到他们赶来,全场都轰动了,然而他们是一起进去的,有关阿尔贝的种种猜测和不安也就马上烟消云散。
“夫人,”莫瑟夫子爵走过去对伯爵夫人说道,“昨晚幸承俞允,本可一起跳加洛普舞,对此美意我却姗姗来迟。但我的朋友在这儿,他为人诚实,您是知道的,他可以告诉您,我并非出于自己的过失而来晚的。”这时乐队奏起圆舞曲的前奏,阿尔贝伸出手臂搂住伯爵夫人的腰,和她一同消失在舞厅的滚滚旋涡中。这时,弗朗兹在想,刚才基督山伯爵同阿尔贝握手可能是出于不得已,所以他才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