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34章 显身

弗朗兹选的路线实际上是个折衷办法,在陪阿尔贝去竞技场的一路上,还是不经过任何一个古迹,这样在路上不可能对古迹有什么印象,竞技场这座宏大建筑一出现在眼前,它那瑰伟壮丽的气魄也就丝毫不会减色。他们先走西斯蒂尼亚街,到圣玛丽亚教堂向右拐,然后走乌巴那街,经过万科里的圣皮特罗教堂,最后走上竞技场街。走这条路线还有一个好处,一路上没有任何东西会分散弗朗兹的注意力,他也就聚精会神地回味刚才帕斯特里尼老板讲的故事,而且,基督山岛上盛情邀请他共进晚餐的那位东道主居然也在故事中出现。他斜靠在马车厢的角上沉思,千百个问题在他脑际不断涌现,但没有一个问题得到满意的解答。

另外,有一件事使他又一次回忆起他那个叫水手森巴的朋友,水手和强盗两帮人怎么会有这些神秘的关系?帕斯特里尼老板说渔民和走私贩子的船也是旺帕的藏身之地,弗朗兹不由得想起,他自己也亲眼看到两个科西嘉强盗同那小艇的船员一起吃一起喝,小艇还改变航程,特地绕道去韦基里奥港,专程送他们上岸。伦敦饭店老板也提到了在基督山岛招待弗朗兹的那位东道主自称的大名,弗朗兹由此觉得此人的博爱善举不但遍及皮昂比诺、契维塔韦基亚、奥斯蒂亚和加埃塔沿海一带,而且也周布科西嘉、托斯卡纳和西班牙沿岸,弗朗兹还记得,此人曾说起过他在突尼斯和巴勒莫的事,可见他的交游圈子相当宽广。

但是,这青年的沉思不管多么地全神贯注,一见到眼前耸起阴森森、巨大幽灵般的竞技场时,那种种思绪顷刻烟消云散,透过废墟的座座门洞,月亮洒下一道道细长苍白的淡光,看上去就像是孤魂野鬼眼中射出的冷光。马车在苏当平台前几步的地方停下,车夫过来把车门打开,两位青年跳下马车,只见迎面已站着一个导游,仿佛他是从地下冒出似的。饭店已经有一个导游跟着一起来了,他们两个人就有两个导游。游客一到罗马就休想躲开这成群的导游,你前脚迈进旅馆门槛,一个全程导游就后脚跟上你,直到你离开罗马城的那一天他才离开你,此外,每一个名胜又有一个景点导游,我甚至可以说每个名胜的每一个地段都有一个,可想而知,像竞技场这种千古圣地,导游怎么会少得了呢?这竞技场曾让马蒂阿尔斯拉丁诗人(40—104)。发了一通感慨,他说道:“孟菲斯埃及地名,位于开罗西南。人不要再向我夸耀他们那里的虽神奇但野蛮的金字塔了,我们也别再歌颂那巴比伦的奇迹了,有这帝王的宏伟竞技场,其他一切建筑都应自惭形秽,一切赞美的声音都应汇合一起歌唱这伟大建筑。”

弗朗兹和阿尔贝丝毫无意摆脱死皮赖脸的导游,而且想摆脱也不行,因为只有导游才可以举着火炬周游名胜各个部分,所以他们两人根本没有推却,只是乖乖地听凭导游摆布。弗朗兹对这地方很熟,他到这儿来游览已有10次之多。但是,他的同伴却觉得非常新鲜,他是第一次来游览这万斯帕齐亚尼斯大帝罗马帝国皇帝(7—79),竞技场由他始建。的古迹,我得为他说一句,虽然那两个导游只是胡乱瞎扯一通,他听得倒也颇有情趣。的确是这样,要不是亲眼目睹,谁都想像不到一个废墟竟是这样的庄严宏伟,再加上欧洲南方月色犹如西方落日余辉,神妙莫测,照得这古迹的每一部分似乎都扩大了一倍。可是弗朗兹还是思绪万千,在废墟里边的柱廊下刚走了百来步就丢开阿尔贝不管了,由着两个导游照他们的一套老规矩,拉阿尔贝去看狮子坑、斗士休息室、帝王看台。他一人上了一个半塌的台阶,让阿尔贝他们一路慢慢看下去,自己干脆在一个缺口对面的廊柱阴影中坐了下来,前面的巨大花岗岩建筑正好一览无余。

弗朗兹在那里呆了差不多一刻钟的光景。刚才说了,他是坐在廊柱的阴影中,人家看不见他,可是他两眼一直望着阿尔贝。两个导游一人举一把火炬,陪着阿尔贝从竞技场尽头的一座正门转出来,又像两个跟在鬼火后边的幽灵,从台阶上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下,朝贞女台走去。这时,在这空荡荡的废墟中,弗朗兹觉得好像听到一块石头从他刚才走过来的那个台阶对面的台阶上滚落下来。年长日久,建筑物上掉块石头下来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可是,弗朗兹听这声音觉得这石头是被什么人一脚踢下来的,而且他听得那人正朝这边走来,步子走得很轻,像是尽量不踩出声来似的。果然不一会儿看到一个人慢慢从黑影中钻进来,他正一步步上台阶,台阶的缺口对着弗朗兹,一缕月光照得清清楚楚,但是缺口下面的踏级则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这人可能跟弗朗兹一样,也是一个喜欢独自冥想的游客,不愿听导游那些喋喋不休又毫无意思的解说。所以弗朗兹看到那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那人在迈最上面几步踏级的时候走得躲躲闪闪,上到台阶的平台就停了下来,好像在听什么动静,显然他是为什么特别的事来这里的,而且像是在等人。弗朗兹本能地轻轻挪到廊柱背后躲了起来。他们两人在的那地方往上十步是一个破漏的拱顶,裂着一个井口一般的圆口子,透过这口子可以看到布满星斗的天空。这个缺口可能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缕缕月光从这里倾泻下来。缺口的四周长满了荆棘,那纤细的绿色枝叶在朦胧天穹下倒也不乏遒劲刚健之意,一簇簇葛藤从顶上的平台穿过裂口飘垂下来,在拱顶下来回摆荡,像是一缕缕飘动的丝穗。

对面那人来得鬼鬼祟祟,引起了弗朗兹的注意。但对面半明半暗,弗朗兹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也因为那边不是漆黑一团,弗朗兹倒也能看出那人的衣着,但见他披了一件棕色宽大披风,一角下摆搭在左肩上,下半截的脸庞都被遮挡住了,一顶宽檐帽又把上半截脸盖了起来。下半身的衣服正好被从缺口斜射进来的月光照亮,看得比较清楚,那人穿一条黑色长裤,裤脚下配一双锃亮的皮靴,显得十分雅致。显然,这人不是贵族,至少也是上流社会的人士。他在那儿没有几分钟就开始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这时拱顶上面的平台上轻轻响起一个声音,裂口那儿顿时冒出一个人来。这人用一副锐利的目光朝底下暗处探视,看到了那个穿披风的人,于是马上一把抓住飘落下来的葛藤,顺着藤滑到离地三四步的地方,然后轻轻跳了下来。他的一身打扮像是特朗斯泰韦尔一带的人。

“请原谅,阁下,”他用罗马土语说道,“让您久等了,不过我也只是晚到了几分钟,圣让·拉德朗教堂的大钟刚敲过10点钟。”

“你没有来晚,是我早到了,”先到的那个陌生人用一口托斯卡纳话回答道,“客气话就不说了吧,而且,即便说你让我等了一会儿,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

“您说得对,阁下,我是从圣安琪堡赶来的,跟贝波谈事实在太费劲了。”

“贝波是谁?”

“贝波是监狱里一个干事的,我塞了一小笔钱给他,总算把教皇宫中的事打听到了。”

“啊,我看你这个人很有点心计,我亲爱的朋友。”

“不这样不行呀,阁下!谁都说不准今后的事会怎么样,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像这可怜的佩皮诺一样落网,所以我得养只老鼠,万一我蹲了大狱,它可以把网咬破。”

“说简单点吧,你打听到什么消息?”

“星期二下午两点钟要处决两个犯人,这是罗马每逢盛大节日开始时的老规矩。一个犯人处锤刑,这是个无耻之徒,把抚养他成人的教士杀害了,根本不用去管他。另外一个被判处斩刑,他就是可怜的佩皮诺。”

“你还想怎么样,我亲爱的朋友?你们不仅把教皇政府闹得惶惶不可终日,而且把四周的邻国也搅得鸡犬不宁,他们能不杀一儆百吗?”

“可佩皮诺连我的人都算不上,他是一个可怜的牧羊人,唯一的罪过就是给我们送了吃的。”

“这就完全证明他是你的帮凶,所以,你看,人家对他还是有所考虑的,他们一旦把你抓着了,那就是铁锤砸脑袋的事了,可对他,不锤脑袋,只是砍头而已。这样也好,花样多一点老百姓就玩得高兴,各种口味的热闹都有了嘛。”

“除此之外,我也为老百姓准备了一场他们料想不到的好戏。”那个特朗斯泰韦尔人说。

“我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说一句话,”穿披风的那个人说道,“我觉得你是一门心思只想干什么蠢事了。”

“这可怜的家伙是因为帮我忙才遇上麻烦的,我当然得不惜一切保全他脑袋。圣母玛利亚在上,我要不为这好兄弟帮点忙,连自己都觉得我只是懦夫一个。”

“你打算怎么办?”

“我先在断头台周围布置下20来个人,他被押上台的时候,我一个暗号,大家手持匕首扑向押送的大兵,然后把他劫走。”

“我觉得这全看运气怎么样了,我确信我的办法要比你的好。”

“阁下用什么办法?”

“我先给我认识的某个人送10000皮阿斯特,他就能让佩皮诺的刑期推迟到明年,一年内我再给我认识的另外一个人送1000皮阿斯特,准能让佩皮诺从监狱逃出来。”

“您有把握吗?”

“当然。”穿披风的那人用法语说。

“您说什么?”特朗斯泰韦尔人问。

“我亲爱的朋友,我说,我一个人,不过花点钱,办的事比你领着你那一帮人用匕首、手枪、马枪和火枪办的事还要好。”

“好极了,假如您受挫,我们这儿随时准备行动。”

“你愿意准备,就准备吧,不过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一定能弄到缓刑的。”

“后天就是星期二,您可大意不得,您只有明天一天时间了。”

“那又怎么样?一天有24小时,每小时有60分钟,每分钟有60秒钟,在86400秒内可以做许许多多的事。”

“我们怎么能知道阁下办成?”

“很简单,我已经把罗斯波丽宫的最后三个窗口租下了,如果我弄到缓期,边上的两个窗就挂黄缎帘子,中间的一个挂白缎带大红十字的帘子。”

“好极了。可是这缓期令,您打算派谁送刑场呢?”

“你给我派个人来,让他扮成苦修士,我把命令交给他。他凭一身苦修士的打扮就能一直跑到断台头边上,把缓期令交给行刑长官,长官再交给刽子手。现在你托人告诉佩皮诺一声,他不要自己先吓死了或者吓疯了,那样我们为他花的钱也就白白丢掉。”

“我有句话要说,阁下,”特朗斯泰韦尔的农民说道,“我对您一定忠心耿耿,您不会有什么怀疑的吧?”

“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好!假如您救出佩皮诺,往后我对您不只是忠诚二字,而且是唯命是从。”

“请你注意自己说的话,我亲爱的朋友,或许有一天我会提醒你这些话,因为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用得着你的……”

“那好,阁下,就像此时此刻我见到您一样,您什么时候用得着我,就一定能找到我,我一定随叫随到,哪怕您在天涯海角,您只要写几个字告诉我,该如何如何,我一定照办。我可以发誓,看在……”

“嘘!”穿披风的那个陌生人说,“我听到有声音。”

“那是参观竞技场的游客,还举着火把呢。”

“没有必要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导游都是暗探,或许认得你。而且,我亲爱的朋友,虽然你的友情可敬可佩,可是万一人家知道我们关系密切,就像现在这样,我真担心这种交往会在某种程度上损害我的名声。”

“好吧,假如您弄到缓期令……”

“中间的窗口挂白缎红十字帘子。”

“万一弄不到呢?……”

“三个帘子都是黄颜色。”

“那怎么办?”

“那样的话,我亲爱的朋友,你就随心所欲耍你的匕首吧,而且我一定会到场看你玩的,此话是当真的。”

“再见,阁下,拜托您了,您也尽管信赖我吧。”

说到这儿,那特朗斯泰韦尔人从台阶走开,消失不见了,穿披风的陌生人用披风把脸更加严严实实地捂住,就在离弗朗兹两步远的地方走过,然后从柱廊外面的台阶下去,走进中间的竞技场地。紧接着弗朗兹听到拱顶下有人喊他名字,原来是阿尔贝在叫他,但他一直等到那两人走远了才应声回答,因为他不愿让那两人知道有人目击了他们的会面,他虽然没有能看清他们的脸容,但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十分钟后弗朗兹坐进马车回伦敦饭店,一路上阿尔贝按照普里内拉丁作家(62—114)。和卡普纽斯古罗马政客,参预反对暴君尼禄的活动。的描写,很有学识地大谈了一番防猛兽扑向观众的带铁钉的网如何如何,但弗朗兹显得很不礼貌,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由着阿尔贝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也不去打断反驳,他急着想自己一人呆着,能集中精力把刚才的事再仔细想想。

那两个人中,有一个他肯定不认识,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这人和听这人说话。但另外一个却不然,他的脸虽然总躲在阴影中,或者用他的披风挡住,弗朗兹没有能看清究竟是怎样的,但是那人说话的声调,弗朗兹以前听到过,而且第一次听到时就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后只要再听到,他就能马上认出来。尤其是在那嘲弄的声调中,带有一种刺耳的、金属般的声响,他在竞技场的废墟中听了不禁不寒而栗,在基督山的岩洞中又何尝不是这样。所以他已完全肯定,这个人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而就是水手森巴。这个人让弗朗兹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在任何其他场合,弗朗兹都会过去与他打招呼,但是刚才那种情况,弗朗兹听到的那场谈话极为隐秘,他没有过去,因为他担心出来相见只是自讨没趣,这种担心不无道理。所以,正如上面所说,他让那人走了,但心里却在盘算,以后要是再碰上他,决不像这一次让机会白白错过。

思绪万千的弗朗兹毫无睡意,整整一夜他把有关基督山岩洞主人和竞技场神秘游客的桩桩件件想了又想,不禁觉得这两个人原是同一个人,而且他越想越肯定。

直到凌晨他才入睡,等他醒来时天已经不早了。阿尔贝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巴黎人,一早就为晚上的活动张罗起来,特地派人到阿根廷大剧院订了一个包厢。弗朗兹要给法国写几封信,把马车全天留给阿尔贝一人用。下午5点钟阿尔贝从外边回来,他来罗马带了一些引荐信,所以下午和晚上都有应酬,把罗马的上流社会都访遍了。不过今天这种种活动,阿尔贝白天就办完了,而且他还有时间专门打听了一下晚上上演的歌剧和出场的演员。这天晚上上演《帕丽齐娜》,主角是孔塞里、莫里亚尼和斯佩克。读者可以看出,这两位青年运气不错,他们要去欣赏的歌剧是《露西亚·拉梅莫尔》一剧作曲家的又一部杰作,而且由意大利最负盛名的三个歌唱家主演。阿尔贝总是看不惯意大利的歌剧院,正厅前座与别的座位不通,而且没有楼厅和厢座,这对一个看滑稽歌剧坐正厅,听歌剧坐包厢的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

但是,不管怎么看不惯,阿尔贝每次同弗朗兹去歌剧院总是穿上他最漂亮的衣服,可惜这些漂漂亮亮的衣服都白穿了,必须承认,确实令巴黎时髦社会的名符其实的代表人物感到惭愧,阿尔贝在意大利四处奔走了四个月,居然什么艳史也没有遇上。有时阿尔贝倒也想一笑置之,但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饱受凌辱。想不到他,阿尔贝·莫瑟夫,一个最受欢迎的青年,居然在这里只是水中捞月。这不免太令人恼火了,因为从我们法国人注意端正稳重的习俗看,阿尔贝从巴黎走的时候还真是狂想了一番,满以为他到意大利在艳情韵事上可以大获成功,以后他回到巴黎,在根特大街讲起这些艳史一定会让大家感到非常快乐。可惜,这样的风流事他还不曾遇上一次,那些可爱的伯爵夫人们,不论是热那亚的、佛罗伦萨的,还是那不勒斯的,虽然都会欺骗自己丈夫,但对情人却一个个都是忠贞不二的,阿尔贝只好痛苦地承认,与法国女士相比,意大利女士至少有一大优点,她们能忠于他们的不贞。当然,我不是说,意大利也好,别的国家也好,都没有例外了。

然而,阿尔贝不但是一个风流俊俏的青年,而且是一位非常风趣的男士。另外,他是一位子爵,当然是新封的,但是今天人们不问这些了,爵位究竟是1399年封的,还是1815年封的都已无所谓,而最重要的是,他每年有5万里弗的收入。读者会知道,凭这些钱在巴黎做个名流,那是绰绰有余的了。所以说,他不论到哪个城市,竟然都没有得到青睐,这不免令人难堪。因此他准备在罗马把损失弥补过来。狂欢节是个值得称道的节日,一个国家只要过狂欢节,那么过节的几天中举国上下都洒脱不拘,就是最刻板的人也会情不自禁地做出点什么荒唐事来。狂欢节明天就要开始了,所以在这过节前,阿尔贝无论如何得给自己炫耀一番。出于这一考虑,阿尔贝在剧院最显眼的地方订了一个包厢,而且为了引人注目,他又把自己打扮得令人无可挑剔。他租的包厢在第一排,在法国剧院,这应该是楼座的地方。这最前面的三排包厢都非常华贵典雅,所以有贵族包厢的美名。另外,阿尔贝的包厢可以宽宽舒舒地坐下一打人,但是花的钱,却不如在巴黎的剧院里租一间四人包厢的多。

阿尔贝还有一个希望,假如他能打动某位罗马美人的心,那自然就可以在马车上得到一个座位,也就可以在富丽堂皇的马车上,或者在豪华的阳台上观看狂欢节了。这种种念头使阿尔贝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他背对着演员,半截身子露在包厢的栏杆外,拿着一副6寸望远镜贪婪地察看每一位漂亮女人。但是他的种种举动没有引起任何一位美人给他回报一个眼色,连好奇的目光都没有投射过来。其实包厢里的人都只是在喋喋不休地讲自己的心事、恋爱和欢乐,讲狂欢节和下一次的圣周,谁也没有片刻工夫去看一看演员,听一听台上的戏,只是在某个照例应该静听或应该鼓掌喝彩的时候,这才朝舞台转过身去,听一段孔塞里的宣叙调,为莫里亚尼的某段精彩表演鼓掌,或者为斯佩克大声喝彩叫好,然后又照旧各人谈各人的事。第一幕快要终了时,一间一直空着的包厢的门打开了,弗朗兹看到进来一位贵妇,他在巴黎曾有幸经人介绍认识这位贵妇,而且以为她仍在巴黎。阿尔贝看到在贵妇进到她包厢时,弗朗兹晃了一下,于是他转过身问弗朗兹:“您认识这位女士?”

“是的,您觉得她怎么样?”

“美极了,我亲爱的朋友,金发,噢,多么可爱的头发!她是法国人吗?”

“她是威尼斯人。”

“芳名是……?”

“这是位伯爵夫人,姓格……”

“啊,我知道她名字,”阿尔贝喊道,“据说她不但美貌,而且才智横溢。真是的,上次维尔福夫人举行舞会,她也在,我本来可以请人介绍同她认识一下,可我马虎了,现在想起来,真该说我是个大傻瓜。”

“要不要我来把这过失弥补一下?”弗朗兹问道。

“什么?您同她这么熟,可以带我上她包厢?”

“我一生中有幸同她交谈过三四次,但您知道,就凭这几次交往,再找她就无所谓失礼了。”这时,伯爵夫人也看到弗朗兹,非常秀气地向他招了招手,弗朗兹则恭恭敬敬地点了一下头。

“啊,我看您同她很是要好。”阿尔贝说道。

“嗨,您这就想错了,我们法国人也总是在这一点上,在国外干了千百次的蠢事,什么事都用我们巴黎人的观念来衡量。在西班牙,尤其在意大利,千万不能以亲昵程度来判断人与人之间的亲密程度。我和那伯爵夫人只是有一种同感而已。”

“是心灵上的同感吗?”阿尔贝笑着问道。

“不。精神上的同感,仅此而已。”弗朗兹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通过什么机会形成的?”

“去竞技场玩了一次,就像我们两人一起玩过的那样。”

“月下游览吗?”

“是的。”

“只是两个人吗?”

“可以说是吧。”

“你们谈的是……”

“死人。”

“啊!”阿尔贝喊道,“这个话题确实很有趣味。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假如我有运气陪这位美丽的伯爵夫人去如此散步一番,我就同她谈活人。”

“那你就错啦。”

“说现在的吧,您真的像您刚才说的那样,介绍我认识她吗?”

“幕一落下来就可以。”

“活见鬼,这第一幕真是长。”

“听听这终曲,美极了,孔塞里唱得真是妙。”

“是的,可那叫什么身段!”

“斯佩克的表演简直无与伦比。”

“您知道,只要听过松塔和马里布朗……”

“您不觉得莫里亚尼的技巧非常出色吗?”

“我不喜欢听棕色头发的人唱金发角色。”

“噢,我亲爱的朋友。”弗朗兹转过脸说,而阿尔贝照旧拿着望远镜观望别的包厢,“说句实话,您也太苛刻了。”

幕终于落下,莫瑟夫子爵非常高兴,他抓起帽子,匆匆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又理了理领结和袖口,然后示意弗朗兹他们可以走了。弗朗兹已经用眼光向伯爵夫人打了招呼,伯爵夫人也示意欢迎他去,于是立即去帮阿尔贝献殷勤。阿尔贝跟着他走出包厢,一路上又抓紧时间把刚才弄歪的领子和弄皱的衣服整理了一下。他们从半圆形过厅来到伯爵夫人租的第四号包厢,弗朗兹敲了一下门,然后进去。在包厢前排紧靠伯爵夫人坐着的一位青年立刻站起身,把他的位子让了出来。这是意大利人的礼节,先到的客人应给后到的客人让座。弗朗兹向伯爵夫人介绍阿尔贝,从他的社会地位和他本人的才智说起,夸他是法国最杰出的青年之一。弗朗兹说的也完全是实情,在巴黎以及他生活的环境中,阿尔贝的确是一位十全十美的风度翩翩的青年。弗朗兹又说,阿尔贝为伯爵夫人上次在巴黎时未能与夫人相见而深感遗憾,所以请他来代为补过,同时他又请伯爵夫人原谅,因为他虽说受友人之托,也应该请人引荐,现在擅自过来求见不免唐突了。伯爵夫人听完便笑容可掬地向阿尔贝行了礼,一边向弗朗兹伸过手去。她请阿尔贝在前排空位子上就坐,弗朗兹则在第二排紧靠夫人身后的位子上坐下。阿尔贝一下就找到了一个出色的话题——谈巴黎,向伯爵夫人讲他们都知道的那些熟人,弗朗兹看到阿尔贝已经谈得非常自在,于是不再管他,向他要过那副大号望远镜,也开始朝观众席张望起来。他们对面第三排包厢里,有一位极美的女子独自一人在前排坐着,她穿一身希腊服装,显得非常安闲自在,看得出来,这是她自小穿惯了的服饰。她身后暗处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但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弗朗兹于是打断阿尔贝和伯爵夫人的谈话,问伯爵夫人认识不认识这位阿尔巴尼亚美人(希腊与阿尔巴尼亚接壤,当时两国均受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统治,故有此混同。),她太美了,男人和女人都不会不注意她。

“不认识,”伯爵夫人说,“我只知道这季节一开始她就在罗马了,因为剧院开演的第一个晚上我就看见她在那个包厢,一个月来她没有漏过一场演出,有的时候,她是由现在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子陪着,有的时候只有一个黑奴在一旁侍候。”

“您觉得她怎么样,伯爵夫人?”

“漂亮极了,大美人默朵拉也不过这样。”

弗朗兹和伯爵夫人相对一笑,接着伯爵夫人又同阿尔贝聊起来,弗朗兹则端起望远镜朝那阿尔巴尼亚美人看去。大幕拉开,现在是一场芭蕾舞剧,这是赫赫有名的亨利导演的,意大利最精彩的芭蕾舞剧之一。这位导演作为编舞在意大利极负盛名,但是很不幸,在一幕水上剧上他把自己的美名毁坏了。这种舞剧,从第一主角到最末一名配角,所有演员的动作都非常大,150个人动作划一整齐,说举手全都举手,说跷足全都跷足,意大利语把这种舞剧叫“波里斯卡”舞。弗朗兹的注意力完全被他那位希腊美人吸引住,那芭蕾舞剧虽然很精彩,他也顾不上去看。至于那女子,看得出来她正兴致勃勃地看演出,她那兴致正好同旁边陪她那人的极端冷漠的神情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在这场芭蕾舞剧杰作演出过程中,任凭乐队和小号怎么吹,铙钹的小铃铛怎么敲,那男士始终一动不动,他在那里倒像是在享受安谧绚丽睡梦中才有的天国一般的宁静。舞剧终于演完,帷幕垂下,全场响起疯狂般的掌声。

意大利的歌剧幕间插一段芭蕾舞,所以幕间休息时间很短,但是歌剧演员可以从从容容换装和休息一下,因为这时舞蹈演员登场表演单足脚尖旋转和一系列的蹦跳动作。歌剧第二幕的前奏曲开始了,当琴弓拉响第一个音符的时候,弗朗兹看到那个闭目养神的男士慢慢站起身,走到希腊美人身旁,美人转过脸朝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又伏到包厢栏杆上。那男子虽然凑近了与希腊女子说话,但人一直站在暗处,弗朗兹还是看不清他的相貌。大幕拉启,弗朗兹的注意力一时被演员吸引过去,他的眼光暂时从希腊美人所在的包厢转向舞台。

读者都知道,《帕丽齐娜》第二幕一开始是一段梦中二重唱。帕丽齐娜在睡梦中向丈夫亚佐泄漏了她爱上尤戈的秘密,失望的丈夫因嫉妒而暴跳如雷,最后他确信妻子对他不忠,于是把妻子叫醒,当面宣布他要报仇。这一段二重唱是多产作曲家多尼泽蒂意大利作曲家(1797—1848),上文提到的《露西亚·拉梅莫尔》是其代表作之一。写出的最优美,最有感染力,最能激动人心的作品之一。弗朗兹第三次听这曲子,他虽然不是疯狂的音乐迷,但一曲听下来,他已被深深打动。但他正要随全场的鼓掌喝彩声而鼓掌喝彩时,将要拍响的双手却又僵住张开着,已到嘴边的叫好声却又咽下。原来对面包厢的那男子这时也已站起,脑袋已伸到灯光下,弗朗兹看清了,此人就是基督山的神秘居人,就是昨天晚上在竞技场的废墟中似乎已被他认出身材和声音的那个人。无需再怀疑,这位神奇游客就住在罗马。弗朗兹看到此人出现,心中极为震动,脸上的表情自然也就随之显露,因为正望着他的伯爵夫人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接着问他出了什么事。

“伯爵夫人,”弗朗兹回答道,“刚才我问您是否认识那位阿尔巴尼亚女子,现在我又要来问您认识不认识她丈夫。”

“女的男的我都不认识。”伯爵夫人答道。

“您从不留意过他吗?”

“只有你们法国人才这么问!您可知道,对我们意大利女人来说,除了自己所钟情的人以外,上流社会便无男士可言。”

“说得太对了。”弗朗兹说道。

“不管怎么说,”伯爵夫人说,一边拿起阿尔贝的望远镜端到眼前,向对面的包厢望去,“这人大概是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吧,是挖墓人让他从墓里爬出来的一具行尸,我觉得他的脸色白得吓人。”

“他一直是这样。”弗朗兹说。

“这么说,您是认识他的?”伯爵夫人问道,“那我倒要来问您了,他是什么人?”

“我觉得曾见过他,似乎应该认得。”

“果然是这样,”伯爵夫人一面说,一面耸了耸她那美丽的肩膀,仿佛一阵寒颤正在她血管中流动似的,“我看出来了,这样的人一旦见过一次,以后是终生难忘。”

弗朗兹的感觉显然不是他一个人特有的了,因为除了他之外,别人也有跟他一样的感觉。等到伯爵夫人拿起望远镜又望了一次之后,他问伯爵夫人:“嗯,您觉得那个人怎么样?”

“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罗思文勋爵。”

这样引用拜伦笔下的人物,倒使弗朗兹产生深刻的印象,假如有人能让他相信世界上确有夜间从坟墓里出来专吸人血的鬼,那就是此人了。“我得弄清楚他是何许人物。”弗朗兹站起身说道。

“不,不,”伯爵夫人喊道,“不,您不能离开我,我正指望您能送我回家,我不让您走。”

“怎么?”弗朗兹凑近她耳边说道,“说真的,您害怕了吗?”

“听我说,”伯爵夫人对他说道,“拜伦曾向我发誓说,他相信吸血鬼是有的,甚至对我说他亲眼见过,还给我形容了吸血鬼的模样,噢,跟这完全一样:头发是黑的,两只眼睛射出两道奇特的火光,脸色是死人一般的苍白。还有,您看,他旁边的女人跟一般女人不一样……她是个外国人,一个希腊人,一个分立派教徒……肯定跟他一样,是个巫婆。我奉劝您不要去那包厢。明天,只要您自己愿意,怎么追根究底都可以,但是今天,我说了不放您走。”但是,弗朗兹仍坚持要去。“听我说,”伯爵夫人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我家有客人,不能等戏演完才走。难道您连点小殷勤都不会献,居然不愿意陪我回去吗?”

弗朗兹已是无话可答,只好拿上他帽子,打开包厢门,向伯爵夫人伸出手臂。他也只能这样了。伯爵夫人确实非常不安,而弗朗兹本人也逃脱不了某种迷信的恐惧,况且他的恐惧更合乎情理,因为伯爵夫人的不安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感觉,但在弗朗兹,却是追忆所致。弗朗兹扶伯爵夫人上马车,觉得她都在打哆嗦。他送伯爵夫人回家,但家里并没有客人,也没有人等她,于是他向伯爵夫人埋怨了几句。

“说真的,”她说道,“我感到不舒服,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一看到那个人,我都六神无主了。”弗朗兹想笑。“别笑,”她接着说,“而且您并不真正想笑。现在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答应我。”

“除了叫我不要去探听那个人之外,您要我答应什么都可以。有些理由现在我不便告诉您,但我要探听出他是什么人物,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他从哪儿来我可不知道,但他到哪儿去我可以告诉您:他去地狱,这是无可争辩的。”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说您要我答应的事吧。”弗朗兹说道。

“啊!您必须直接回饭店,今天晚上决不再去追踪那个人。我们离开一些人去见另一些人,两拨人就会有某种缘分,请您别把我和那个人拉扯上。明天您愿意怎么追踪他都可以,但是,假如您不想把我吓死,就决不要带他来见我。就这样,祝您晚安。回去好好睡上一觉,至于我自己,看来是睡不着ⅰ!

说完这些话,伯爵夫人就离开弗朗兹走了,弄得弗朗兹反而如坠烟海,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拿他开玩笑,还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吓坏了。回到饭店,弗朗兹看到阿尔贝已经穿了睡衣睡裤,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沙发上吸雪茄。

“啊,是您!”阿尔贝说道,“我以为您不到明天不回来呢。”

“我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说道,“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直截了当告诉您,对于意大利女人,您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可我总以为您情场上屡屡失意之后会明白过来的。”

“有什么办法呢?这些鬼女人,简直是莫名其妙!她们伸手让您吻,紧紧挽着您的手臂,凑在您耳朵边小声小气地说话,让您陪她们回家。一个巴黎女人,假如有她们这样的一半的一半儿,她的名誉可就完了。”

“嗯,其原因恰恰在于她们完全无需遮遮盖盖,在于她们的生活环境阳光明艳灿烂,在于她们那美丽的国家,正如但丁所说,处处可听到清脆爽朗的si(意大利语,意为“是的”,“好的”,表示肯定或同意。),她们几乎用不着矫揉造作。再说,您一定也看出来了,伯爵夫人实实在在害怕了。”

“为什么?是不是我们对面与那美丽的希腊女子在一起的那位彬彬有礼的先生令她害怕了吗?他们走的时候,我倒是想打听打听的,而且后来在剧院走廊上我还同他们擦肩而过。活见鬼,我真不知道您怎么会联想到阴世地狱上去!他很漂亮,衣着也讲究,看样子他的衣服是在法国的博兰或者于芒两家时装店定做的。是的,脸色有点苍白,但是您知道,白皙正是高贵的特征呀。”

弗朗兹微微一笑,阿尔贝还真的很希望自己长得白白净净的。“这样,”弗朗兹说道,“我确信无疑了,伯爵夫人对那人的看法不合情理。您在他们边上走过的时候,他是不是在说话?您听清他的话了没有?”

“他在说话,不过说的是现代希腊语,我听到几个变形的古希腊词,所以知道是现代希腊语。顺便说一说,我亲爱的朋友,我上学的时候,古希腊语是相当不错的。”

“他是说现代希腊语?”

“我想是的。”

“不用再怀疑了,”弗朗兹自言自语地说,“就是他。”

“您说什么?”

“没有什么。您刚才在干什么?”

“为您安排一个惊人之举。”

“什么样的?”

“您知道,搞辆马车是不可能的了,是不是?”

“可不!凡是人能办到的事我们都试过了,结果还是徒劳无益。”

“好了,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弗朗兹望着阿尔贝,似乎不大相信他会想出什么妙计来。

“我亲爱的朋友,”阿尔贝说道,“承蒙您如此望着我,鉴此我要求您赔礼道歉。”

“亲爱的朋友,只要您的主意果然像您说的那样巧妙,赔礼道歉则不在话下。”

“请听我说吧。”

“我洗耳恭听。”

“马车是没有办法弄到的了,是不是?”

“没错。”

“马也弄不到?”

“同样不可能。”

“然而,或许可以弄到一辆大车吧?”

“或许。”

“搞一对牛呢?”

“大概可以。”

“好,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的事齐了。我请人把牛车装饰一下,我们自己打扮成那不勒斯收庄稼的农夫,就可以如实逼真地体现莱奥波德·罗贝尔的精彩画作。假如想更惟妙惟肖,伯爵夫人肯打扮成普佐勒或索朗特的农妇,那这场戏就十全十美了,伯爵夫人本来就很美,人家一定以为她是司育女神像的原型呢。”

“真可以呀!”弗朗兹喊道,“这一次您想到点上了,阿尔贝先生,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而且还是富有民族特色,真是懒王指法国历史上墨洛温王朝最后几个不问政事的国王。遗风再现,我亲爱的朋友,这可不是吹牛说大话!啊,罗马诸君,你们缺马少车,就以为别人只能像那不勒斯的乞丐一样,在你们罗马城的大街小巷安步当车了吗?瞧瞧吧,人家会发明创造的。”

“您有没有把这得意的想法跟别人说过?”

“跟我们饭店的老板说了。我回到饭店就请他上来,把我的打算跟他说了说。他叫我放心,说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我本想请人给牛角镀上金,但他说这得要三天时间,所以这锦上添花的事,我们也就算了吧。”

“他现在人呢?”

“谁?”

“饭店老板。”

“找东西去了,要等到明天就有点晚了。”

“那么今天晚上他就可以给我们答复了?”

“我正等着他呢。”

正说到这儿门开了,帕斯特里尼老板探头进来。“可以进来吗?”他问道。

“当然,请进来吧。”弗朗兹喊道。

“怎么样?”阿尔贝说道,“我们要的大车和牛都给我们找到了吧?”

“我找到了更好的。”老板自鸣得意地回答道。

“呃,我亲爱的先生,请留神,”阿尔贝说,“好了还想更好,反而会把事情弄糟的。”

“两位阁下只管把事情交给我办好了。”

“但你究竟办成了什么?”弗朗兹问道。

“请问阁下,”老板说,“可知道基督山伯爵和你们同住在这一层楼上?”

“我完全相信,”阿尔贝说道,“就是因为他,我们住这里简直像两个住什么小巷的穷学生。”

“呃,他知道你们目前的窘境,他说他马车可以给你们腾出两个位子,他在罗斯波丽宫租的两个窗口也可以给你们用。”

阿尔贝和弗朗兹相互望了一眼。“可是,”阿尔贝问道,“他是外人,与我们素不相识,我们能接受他的邀请吗?”

“这位基督山伯爵是何许人物?”弗朗兹问老板。

“一位大爵爷,是西西里人,也可能是马耳他人,我说不太准。他高贵得可同博尔盖兹意大利望族,保罗五世(1605)等多位教皇均出自该家族,该族卡米洛娶拿破仑之妹波利娜·拿破仑为妻。家族并驾齐驱,财富多得可同金矿媲美。”

“我觉得,”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道,“假如这人真的像帕斯特里尼先生说的那样谦恭,他应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邀请我们,譬如说给我们发封邀请信,或者……”这时有人在敲门,“进来。”弗朗兹接着说。

门口过来一个仆人,他穿一身非常雅致的号衣。“基督山伯爵谨向弗朗兹·埃皮内先生和阿尔贝·莫瑟夫子爵先生致意。”他说道,然后向老板递上两张名片,老板又递给两位青年。“基督山伯爵先生敬请二位先生允许他明天上午以邻居身分来拜访,”仆人接着说,“请问二位先生明天何时可见。”

“哦,”阿尔贝对弗朗兹说,“没有什么可挑礼的了,该有的都有了。”

“请告诉伯爵,”弗朗兹回答道,“我们自当先去拜会伯爵。”

仆人退了下去。

“这就叫礼在人先,”阿尔贝说道,“是的,帕斯特里尼先生,你说得很对,你那位基督山伯爵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那么你们接受他的邀请了?”老板问道。

“当然接受啦。”阿尔贝答道,“可是,实话实说吧,我还真舍不得放弃牛车和农民装扮。要不是有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来补偿我们的损失,说不定我会坚持我原先的主意。您怎么想,弗朗兹?”

“告诉您吧,我也是为了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才答应的。”

的确是这样,说到在罗斯波丽宫的窗口给他们留两个位子,弗朗兹想起了他在竞技场废墟中听到的那个陌生人同特朗斯泰韦尔人的谈话,穿披风的那个人满口答应给死刑犯弄到缓期令。假如穿披风的人果然像弗朗兹怀疑的那样,就是他在阿根廷大剧院看到的,而且令他如此不安的那个人,弗朗兹一定能认出他,所以弗朗兹有的是机会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人。夜里弗朗兹做梦还梦见那人的两次显身和他自己的打算。明天一切都将水落石出。这一次,除非这位在基督山宴请他的东道主有只日热斯王小亚细亚古国梅迪亚国王。的戒指,可以隐身遁走,否则他就休想滑过去。第二天不到8点钟,弗朗兹就醒了。然而阿尔贝,他跟弗朗兹不一样,没有什么心事要早早起来,所以仍在呼呼酣睡。弗朗兹请饭店老板上楼,奉命如谨的老板照例匆匆赶来。

“帕斯特里尼先生,”弗朗兹说,“今天不是要杀人吗?”

“是的,阁下,不过您问这事是想弄到一个窗口,您就说晚了。”

“不是这个意思,”弗朗兹说道,“况且,我真的非想去看不可,我想,在潘西奥山上总会找到地方的吧。”

“噢,我猜想阁下是不愿意因那些下等人而有失体统的,他们简直把那山当天然大戏台啦。”

“我多半不会去,”弗朗兹说道,“不过有些情况我想问问。”

“想问什么情况?”

“我想知道有几个死刑犯,叫什么名字,判的是哪一种极刑。”

“巧极了,阁下,正好他们刚给我送来木牌牌。”

“木牌牌是什么?”

“这是一种小木板,上面写明犯人的名字、罪名和处以极刑的种类,处决前一天全城大街小巷的拐角都挂上一块。这是一种布告,意思是请信徒们做祷告,祈求上帝给犯人赐以诚心忏悔。”

“人家给你送这木牌牌,是不是希望你同信徒们一起祈祷?”弗朗兹问道,口气中很有几分不相信的样子。

“不是的,阁下。我跟挂牌的人早已讲好,他把牌给我送来,就好像是送戏单。我店里客人中假如有人想去看杀人,他们就能事先知道了。”

“啊,你这考虑倒是很周全。”弗朗兹喊道。

“噢,”帕斯特里尼老板说道,“我或许可以自夸一句,只要尊贵的外国客人肯赏脸信赖我,我总是尽心竭力让客人高兴满意。”

“我也看得出来,我的老板,只要有人询问起贵店,我也都是这么介绍的,你放心好了。不过现在,我想看看这木牌牌。”

“太容易了,”老板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间门,“我已在这一层楼梯口放了一块牌子。”说完,他走出房间,把牌子摘下,然后回来递给弗朗兹。祈祷牌告示如下:

公告:奉宗教审判厅令,2月22日星期二,即狂欢节第一日,死囚两名于国民广场明正典刑。杀人犯安德拉·龙多洛,残害圣让·拉德朗教堂万流景仰之恺撒·泰尔里尼司铎;罪犯罗卡·帕里奥里,亦名佩皮诺,协从臭名昭著之匪徒吕日·旺帕及其同党。第一名处以锤刑,第二名处以斩刑。凡我善良信徒,皆应为此二罪孽之人祈求上帝赐以诚心忏悔。

这和弗朗兹前天晚上在竞技场废墟听到的完全一样,内容上没有丝毫不一致的地方,死囚的姓名,他们的罪名以及处死的方式也都相符。所以十有**那特朗斯泰韦尔人就是大盗吕日·旺帕,而穿披风的人则是水手森巴,也正是此人今日在罗马就像昔日在韦基奥港和在突尼斯城一样,要从事他的救人之举。时间在推移,已经到9点钟了,弗朗兹正想去叫醒阿尔贝,没想到已看见他穿得整整齐齐地从他房间过来了,其实阿尔贝现在满脑子转的都是狂欢节,醒得比他朋友料想的早得多。

“怎么样?”弗朗兹对饭店老板说,“现在我们两人都已准备好了,我亲爱的帕斯特里尼先生,你是否觉得我们可以去拜会基督山伯爵了?”

“噢,当然可以!”他回答道,“基督山伯爵一向起得很早,我可以肯定,两个钟头前他已经起来了。”

“你觉得现在去拜访他不会有什么冒昧吧?”

“绝对不会。”

“那好,阿尔贝,如果您已准备好……”

“完全准备好啦。”阿尔贝说。

“那么我们去谢谢这位盛情的邻居吧。”

“走吧。”

弗朗兹和阿尔贝穿过楼梯口就到了,饭店老板走在他们两人前面,替他们拉响了门铃,接着一个仆人把门打开。“法国先生来访。”老板说道。仆人弯腰鞠躬,然后请他们进去。他们穿过两间房间,每一间都布置得极其豪华,他们真想不到帕斯特里尼的饭店里竟有这样好的房间。最后他们来到一间极为高雅的客厅,地板上铺了一张土耳其地毯,家具都是最舒适的,椅子上摆着圆鼓鼓的坐垫,椅子背上都靠着靠垫。墙壁上挂了一幅幅出自名家之手的精美画作,画框与画框之间挂着光彩夺目的战利品武器饰物,厅里每一扇门上都悬挂毡的大幅门帷。仆人说:“二位阁下请坐,我去通报伯爵先生。”说完就从一扇门退下。仆人开门走的时候,弗朗兹和阿尔贝听到门那边传来单弦小提琴的声音,但这琴声刚听到却又立即消失,那扇门可以说是一打开就关上,只放了一个短短的,然而非常悦耳的琴声飘进客厅。弗朗兹和阿尔贝相对望了一眼,接着各自赏览那些家具、油画和武器,他们觉得这里的一切东西真是越看越好看。

“啊,”弗朗兹朝他朋友问道,“你觉得这一切布置得如何?”

“噢,我亲爱的朋友,我想,我们这位邻居可能是什么证券经纪人,乘西班牙公债下跌发了横财,要不就是某个微服出游的亲王。”

“嘘!”弗朗兹对他说道,“我们马上就知道了,他来啦。”

果然,两位来客听到一扇门的铰链吱喽响了一下,门帷几乎同时掀起,这一切财富的主人走了进来。阿尔贝马上迎上去,然而弗朗兹却只是在他椅子上呆呆坐着。进来的那个人正是竞技场上穿风衣的人,阿根廷大剧院包厢里的陌生人,基督山岛上的神秘东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