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26章 加尔桥客栈

凡是跟我一样在法国南方徒步游历过的人,都会看到在贝勒加特和博凯尔之间,差不多是在村庄到城市的半路上,靠博凯尔更近一些,而离贝勒加特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家小客栈,门前挂了一块薄铁皮,稍有点风就被吹得哐啷直响,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加尔桥客栈”。这家小客栈,假如我们沿罗纳河顺流而下,则在公路的左边,背靠着河。客栈边上是朗格多克一带的所谓的花园,也就是说旅客进出的大门正对面有一块空地围了起来,里边有几棵半死不活的橄榄树,几棵叶子白蒙蒙布满尘土的无花果树,树底下种了点蔬菜,无非是大蒜,辣椒和葱头,角上像不被人注意的哨兵似的,立着一棵高高的五针松,树干弯弯曲曲一副丧气的样子,散成扇形的树冠在30度的阳光下被烤得嘎吱直响。这些高高低低的树都顺着密史脱拉风法国南部及地中海上干寒而强烈的西北风或北风。的风向朝一边弯斜着。这密史脱拉风在普罗旺斯地方是三大祸害之一,其余两个祸害,有人可能知道,也有人不一定知道,一个是迪朗瑟河,一个是议会。周围的平原更像是灌满尘土的大湖,稀稀拉拉长着见秆不见叶的小麦,当地人十有**是出于好奇心,拿麦子当花种,不过是看看而已。可是这根根麦秆倒是蝈蝈儿的好栖处,那刺耳和单调的歌声与迷路来到这荒僻角落的游人步步相随。

大约七八年来,这小客栈由一对夫妇经营,全部佣人只是一个作侍女的名叫特丽娜泰的女孩和一个叫帕科,负责照管马厩的小伙子,有这两人干活,店里的事都照应过来了,因为博凯尔到埃克莫尔的运河挖通以后,运河上一派生气,货船代替了运货马车,马拉驳船代替了驿车。运河一边的罗纳河,靠了运河也繁荣起来,然而另一边的公路,却正因为运河而萧条了。而那倒霉的客栈老板本来已是十分窘迫,运河似乎还要给他增添几分愁云,偏偏就在离小客栈约百步远的地方经过。至于客栈本身如何,刚才我们已经介绍过了,话虽不多,但句句是实情。

客栈老板约摸在40—45岁之间,又高又瘦,脾气急躁,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鹰鼻子,牙齿白得像食肉野兽,看上去一副十足的法国南方人的模样。虽然说他这岁数有点不饶人了,但那头发似乎决心不肯变白,还有那像是颈圈一般的胡须,全都长得密密匝匝,短而拳曲,偶尔夹杂几根白丝。他的肤色本来就是褐色的,然而这倒霉的家伙又总是一天到晚候在客栈大门口,希望看到有客人过来,步行来的或坐马车来的都可以,但几乎总是白白守候。就这样他在灼热的阳光下等着,像赶骡子的西班牙人一样,只在头上扎块红手巾遮阳,除此之外脸上再没有其他保护,所以皮肤上又涂上了一层茶褐色。这个人就是我们以前认识的加斯帕尔·卡德罗斯。

他妻子名叫马德莱娜·拉代尔,正好相反,这女人苍白消瘦,面带病容。她是阿尔勒附近的人,阿尔勒人都长得很漂亮,这女人原先也颇有姿色,但是她在低烧症的折磨下——这是埃克莫尔这水乡和卡马尔格沼泽地一带的一种流行病,她的脸蛋已经憔悴了。她差不多总是呆在二楼房间里,不是哆哆嗦嗦地坐着,就是在椅子上斜躺着,要不靠在床上,而她男人则一天到晚在门口守望着。男人在门口多站一会儿心里反而舒畅,因为他每次来到这尖酸刻薄的老婆旁边,就只听她喋喋不休地抱怨命苦。男人也总是用一句非常想得开的话来对付她,说:“别说了,‘卡尔孔特人’,这都是上帝的旨意。”这“卡尔孔特人”是马德莱娜·拉代尔的绰号,因为她是萨隆和朗贝克之间的卡尔孔特村人。那个地方有一种风俗,不用名字而用绰号喊人,于是卡德罗斯给马德莱娜起了这么一个绰号,可能马德莱娜这几个字太柔顺秀丽,他笨嘴笨舌的反而说不好。

不过,虽然卡德罗斯装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我们可不要以为,这位客栈老板对可恨的博凯尔运河害得他穷困潦倒心里毫不在乎,也不要以为,他根本没有把他妻子喋喋不休的抱怨听进去。他同所有法国南方人一样,生活很有节制,没有什么奢望,但是虚荣心重,好出风头。当初在他阔气的时候,他从不错过一次火印节(法国普罗旺斯地方的民间节日。),也不错过一次抬送塔拉斯各龙法国普罗旺斯传说中的怪兽,当地在宗教节日展示其塑像。的机会,总要带着“卡尔孔特人”去凑热闹。他们一个穿上法国南方男人的漂亮服装,既有点像卡塔卢西亚人,也有点像安达卢西亚人,另一个穿上阿尔勒一带女人的迷人的服装,很有点模仿希腊和阿拉伯服饰的味道。但是后来渐渐地,怀表链,项圈,五光十色的腰带,绣花女短上衣,丝绒外套,雅致的带跟长统袜,花花绿绿的扎脚套,缝有银搭扣的鞋子,凡此种种都不见了。加斯帕尔·卡德罗斯无力再像往日那样打扮得衣冠楚楚,只得和他妻子都不去参加这些盛大浮华的仪式。但是仪式上兴高采烈的欢笑声总会传到他的客栈中来,他听了也只得心里暗自叫苦,况且客栈早已赚不了什么钱,现在不过是栖身之地而已。

这一天同往常一样,卡德罗斯在上午挤出点工夫到门口站着,一会儿无精打采地望望几只在光秃秃草地上啄食的母鸡,一会儿又望望公路两头。路上冷冷清清,不见车辆和行人,南北两端又不知伸向何方。忽然他妻子尖尖叫了一声,他只得离开门口,嘟嘟囔囔地向楼上走去,客栈的门还大开着,仿佛在提醒过往旅客不要忘了这是客栈。卡德罗斯正要上楼的时候,两眼还紧紧盯着我们说过的那条公路。公路就像中午的沙漠一样,光秃秃,空荡荡,茫茫发白,夹在两排细树之间伸向无尽的远方。卡德罗斯完全清楚,任何旅客,只要不是身不由己非得在这个时候上路不可,谁也不会上这像撒哈拉大沙漠一样可怖的地方探险的。

然而,世界上的事无奇不有,假如卡德罗斯还在大门口守着,他就会看到,在贝勒加特那一边渐渐显露出一个骑着马的行路人。马驮着人悠然自得不慌不忙走来,看上去人和马相安无事。马是匈牙利种的,不紧不慢走着小碎步,骑马人是位教士,穿一身黑衣服,头上戴一顶三角帽,虽然中午赤日炎炎,人骑着马一路小跑,倒也自在。走到小客栈门口,马停了下来,不过很难说清楚究竟是马不想走了,还是人不让马走了。不管怎么说,反正骑马人从马上跨了下来,拉住马笼头,在一扇只有一个铰链连着的破窗架上把马拴好,然后朝大门走去,一边拿一块红色棉纱手帕擦额头上的汗珠。教士手里拿了一根手杖,他用包了铁皮的末端在门槛上敲了三下。一条黑狗立即站了起来,汪汪叫着向前走了几步,露出尖利的白牙,那样子充满了敌意,但也看得出来,这狗难得见到有人来这里。贴墙的木楼梯上也顿时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可怜的客栈老板弓着腰,倒退着从楼梯上下来,又匆匆走向站在门口的教士。

“来啦,”卡德罗斯惊慌地说,“我来啦,不许叫,马戈坦。先生,您别害怕,这狗光叫不咬人。您想来点酒,是不是?瞧这天,热得也太出格了……啊,对不起,”卡德罗斯才看清他要迎接的是什么样的客人,一下愣住,“请原谅,我没有看清有幸迎接的是何方贵客,您想要点什么?来点什么?长老先生,您尽管吩咐。”

教士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朝卡德罗斯仔细端量了两三秒钟,他甚至像在故意让客栈老板注意他,然后看到老板的脸部表情只是说明他在纳闷怎么听不到客人回答,于是觉得可以不必再故弄玄虚了,用极浓的意大利口音问:

“你就是卡德罗斯先生吧?”

“是的,先生,”老板说道。客人不说话还好,这么一问,他更觉得莫名其妙了,“正是我本人,加斯帕尔·卡德罗斯,有何贵干请吩咐。”

“加斯帕尔·卡德罗斯……很好,我看姓和名都对得起来,你以前住麦杭巷小楼的第五层,是不是?”

“是的。”

“你在那儿做裁缝生意?”

“对,可是这一行不好干,马赛这破地方天太热,我看,那里的人最后都会一丝不挂。不过说起天热,您要不要来点饮料解解渴,长老先生。”

“好的,把你最好的酒给我拿一瓶,然后我们接着谈,好吗?”

卡德罗斯还最后剩几瓶卡奥酒,为了不错过上一瓶的机会,他匆忙打开旁边地板上的翻板活门钻下地窖。他们正呆着的这间屋像是底层的一间房间,现在改作客厅和厨房。5分钟后卡德罗斯从地窖上来,看到长老在一张木板凳上坐着,胳膊肘支在一张长条桌子上。马戈坦这条狗似乎弄明白了,今天与平常不一样,来的这位稀客要吃点什么,于是同长老讲和了,在一边趴着,伸长了有皮无毛的脖子,瞪起无精打采的眼张望着。老板把酒瓶和酒杯给长老端上,长老问:

“你就一个人?”

“啊,上帝呀,是的,就一个人,至少是跟只有一个人差不了多少,长老先生,因为我老婆,这可怜的‘卡尔孔特人’,她总是病病歪歪的,什么活也干不了。”

“哦,你已结婚了!”教士颇感兴趣地说道,一面又朝四周看了一眼,好像在估量这对可怜夫妇拥有的家什能值几文小钱。

“您已经看出我不是个有钱的人,是不是,长老先生?”卡德罗斯叹了口气说道,“可又能怎么着?这世界上想发迹,光做个老实人是发不了的。”长老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也不慌不乱,一只手按在胸口,一边点头一边接着说:“是呀。做老实人,我是当之无愧,现在不是是个人就能夸这个口的。”

“你夸口说自己的话如果都是实情,那就太好了,”长老说道,“我坚信,或迟或早老实人会得到奖赏,恶人会受到惩罚。”

“在您就得这么说,长老先生,”卡德罗斯带着苦楚的神情接着说道,“可是,您说您的,别人信不信,那是人家的事。”

“你这话就说错了,先生,”长老说,“或许过一会儿,我自己就可以证明我说的是对的。”

“您是什么意思?”卡德罗斯惊奇地问。

“我的意思是,我得首先肯定你是不是我所要找的那个人。”

“您要我拿什么证据?”

“1814年或1815年的时候,你知道不知道有个叫唐泰斯的水手?”

“唐泰斯!……如果是他,那就是这可怜的爱德蒙了。对,我想是吧,他还是我的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卡德罗斯喊道,脸上顿时泛起一道绛红色,而长老那明亮而镇定的目光似乎在逐渐扩大,把卡德罗斯从头到脚端量了一遍。

“是的,我想他是叫爱德蒙。”

“是叫爱德蒙,这小伙子。我想起来了,一点都不错,就像我叫加斯帕尔·卡德罗斯一样地不会有错。先生,这可怜的爱德蒙现在怎么样了?您认识他吗?他还活着吗?自由了吗?日子过得幸福吗?”

“他在狱中死了。就是苦役犯,脚上带着铁镣,挂着沉重的铁球在土伦服繁重的劳役,那也没有他这样的绝望和凄惨。”

卡德罗斯刚才还泛着绛红色的脸一下变得死尸一般苍白,他赶紧转过脸去,长老看到他用缠在头上的红手巾的一角抹去脸上的一滴眼泪。

“可怜的年轻人,”卡德罗斯喃喃地说道,“嗨,这不又一次证明我刚才跟您说的那些话了吧,长老先生?这不说明慈祥的上帝只对坏人仁慈?啊,”卡德罗斯用法国南方人那种有声有色的语气继续说道,“世风日下,但愿天上掉两天火药下来,再刮一个钟头的火,这不就齐了?”

“你好像真心喜欢这小伙子,先生?”长老问道。

“是的,我非常喜欢他,”卡德罗斯说,“我也恨自己居然一度嫉妒他的好运。不过,我以卡德罗斯的名誉向您发誓,从那以后,我对他的不幸遭遇一直十分难过。”

片刻间二人都不说话,但长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客栈老板,审视他那说变就变的表情。

“您认识这可怜的小伙子?”卡德罗斯问道。

“他临死时,我被叫到他床前给他作临终祈祷。”长老回答说。

“他得什么病死的?”卡德罗斯用哽咽的声音问。

“30岁死于监狱,不是监狱害的,又能是什么?”

卡德罗斯擦了擦额头淌着的汗珠。

“有件事令人费解,”长老接着说,“唐泰斯临终的时候,都已吻到基督的脚了,仍凭基督的名义向我发誓说,他一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把他关进大狱。”

“没错,没错,”卡德罗斯喃喃说道,“他的确不可能知道。没错,长老先生,这可怜的小老弟没有说假话。”

“所以,他托我把他至死都不清楚为什么遭此厄运的原因了解清楚,如果他的名誉因此被玷上污点,帮他恢复名誉。”长老越来越仔细地注视着卡德罗斯,把他脸上出现的近似阴郁凄切的神情一一看在眼里。“有个富裕的英国人,”长老接着说道,“是他狱中的难友,在二次复辟的时候出了狱。这英国人有一颗非常值钱的钻石,出狱的时候,他把钻石送给唐泰斯,因为有一次他病倒了,唐泰斯像兄弟一样照料他,所以为表示感谢,把钻石留下给唐泰斯。唐泰斯不愿意用这宝石贿赂看守,这些家伙收了东西还会去告发,所以小心翼翼地把宝石藏着,打算以后出狱了派用场。假如他真的能出狱,靠这颗宝石,他发财是十拿九稳的了。”

“听您这么说,”卡德罗斯睁着火光闪闪的眼睛说,“这颗钻石一定值大价钱?”

“事情都是相对的,”长老接着说道,“对爱德蒙来说,当然非常值钱,这颗钻石估计值5万法郎。”

“5万法郎!”卡德罗斯说,“有核桃那样大吧?”

“不,没有那样大。”长老说,“你可以自己看看大小,钻石就在我身上带着。”

卡德罗斯似乎要望穿长老的衣服,一心想知道钻石究竟在哪儿掖着。长老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黑皮面小盒,然后打开盒子,卡德罗斯顿时感到闪光耀眼,只见一只戒指上精工镶嵌着那放出奇光异彩的钻石。

“这值5万法郎?”

“还不算托座,那也值不少钱。”长老说。说完,他把珠宝盒合上,连钻石带盒子放进口袋,然而在卡德罗斯的内心深处,那钻石依然在闪闪发光。

“不过,长老先生,钻石怎么会到您手上的呢?”卡德罗斯问道:“难道爱德蒙指定您继承他的遗产了吗?”

“没有,但委托我做他的遗言执行人。他是这样对我说的:‘除未婚妻外,我还有三位朋友。我深信,他们四个人一定非常痛苦地念着我。好友中一个叫卡德罗斯。’”

卡德罗斯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另一个,’”长老似乎不曾注意到卡德罗斯的情绪,只顾自己往下说,“‘另一个叫唐格拉,第三个虽然是我的情敌,不过跟我也很要好。’”

卡德罗斯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他摆摆手想打断长老的话。

“等我把话说完,”长老说,“假如你有什么要提醒我,过一会再说。下面还是唐泰斯的原话:‘第三个虽然是我的情敌,不过跟我也很要好,他叫费尔南。我未婚妻的名字是……’嗯,”长老问,“怎么说的?我忘了他未婚妻的名字了。”

“梅塞苔丝。”卡德罗斯回答道。

“唔,对了,是这个名字。”长老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

“请往下说。”卡德罗斯说道。

“给我拿一瓶水来。”长老说。

卡德罗斯赶紧去拿水,长老往杯子里倒上水,喝了几口,然后把空杯放桌上,一边问:

“刚才说到哪儿?”

“未婚妻叫梅塞苔丝。”

“对,是说到这儿。‘您去马赛……’这都是唐泰斯的话,你听得明白吗?”

“非常明白。”

“‘把这钻石卖了,得到的钱平分五份,请您分送给这几位朋友。世上仅有他们几个人爱我!’”

“怎么是五份呢?”卡德罗斯说,“刚才您只提到四个人。”

“因为第五个人已经死了,听说是这样。这第五位,就是唐泰斯的父亲。”

“唉,是呀,”卡德罗斯激动地说,心里早已被交织在一起的各种情感搅得不是滋味了,“唉,可怜呀,他死了。”

“我是在马赛听说的,”长老竭力装出一副淡漠的样子说,“但是老人去世的年代已久远,所以我没有能打听到任何具体情况。你知道不知道老人临终的一些事吗?”

“嗨,”卡德罗斯说,“有谁比我更清楚的呢?我家跟老人是门挨着门……啊,我的上帝啊!儿子失踪刚满一年,可怜的老头就死了。”

“得了什么病死的?”

“医生说他的病叫……肠胃炎,大概是这样吧,但是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愁死的……可我,几乎是看着他死的,我知道他死是因为……”卡德罗斯突然停下。

“因为什么?”教士惶惶不安地问。

“唉,因为饥饿。”

“饥饿?”长老一下从板凳上跳起来,大声喊道,“饿死的!最作践的畜生也不至于饿死,流落街头的野狗也会遇到一只怜悯的手投以一块面包。然而一个人,一个基督徒,竟然会死于饥饿,而他周围的人又都自称是跟他一样的基督徒!不可能,啊,这不可能呀!”

“我是实话实说。”卡德罗斯说道。

“你错了,”楼梯上一个声音说,“你管什么闲事?”

两人都转过头去,透过楼梯扶手,看到“卡尔孔特人”的病弱的脑袋。原来她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来到楼梯,在最后一级踏步上坐下,头靠着膝盖,坐在一边听他们的谈话。

“你自己瞎管什么闲事,老婆子?”老德罗斯说,“先生问点事,要礼貌待人,我得告诉他。”

“不错,可是要谨慎做人,你不能听他的。你可知道人家套你的话是什么用意?傻瓜一个。”

“我可以向你保证,夫人,我完全出于好意。”长老说道,“你丈夫说的只要都是实话,他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错!先是甜言蜜语许诺,然后干巴巴地说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最后一走了事,原先说的好听的话都不算数了。于是不知道哪一天一觉醒来却是大祸临头,我们可怜巴巴的还不知道大祸从何而降。”

“放心吧,女人家,厄运决不因为我而找上你们,我可以向你保证。”

“卡尔孔特人”又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刚才还昂起的脑袋又耷拉下来伏在膝盖上,身子又因为低烧而哆嗦起来。她虽然由着她男人跟长老说话,但自己仍坐在那里一字不漏地听着。这时长老喝了几口水,情绪平静了,他接着问道:

“既然这位可怜的老人是这么死的,他一定是被众人遗弃的了?”

“唔,先生,”卡德罗斯说,“卡塔卢尼亚村的梅塞苔丝和摩莱尔先生不是没有照料他,不过这可怜的老头对费尔南恨透了。这费尔南,”卡德罗斯嘴上挂着一丝冷笑接着说,“唐泰斯告诉您说是他的朋友。”

“难道说他不是?”长老问。

“加斯帕尔,加斯帕尔,”女人在楼梯那边嘟囔着,“想好了再说。”

卡德罗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但不理睬女人的插嘴,只管自己说下去:

“既然对人家的老婆动邪念头,那能是人家的朋友吗?唐泰斯的心肠真是太好了,把这些人都看作是朋友……可怜的爱德蒙!……不过,他被蒙在鼓里也好,要不他临终时再宽恕他们就难了……嗨,不管话怎么说,”卡德罗斯的话不乏某种揶揄的妙句,他继续说道,“我总觉得,死人的诅咒比活人的仇恨更可怕。”

“傻瓜!”“卡尔孔特人”说。

“那么,你知道费尔南是怎么害唐泰斯的吗?”

“我是知道的,错不了。”

“请说说吧。”

“加斯帕尔,主意你自己拿,你是一家之主,”女人说,“不过你要听我一句,最好啥也不说。”

“这一回,我相信你说得对,老婆子。”卡德罗斯说。

“所以你不想说了?”长老问道。

“何必呢!”卡德罗斯说,“假如这小老弟还活着,过来找我问个水落石出,谁跟他真的要好,谁恨他害他,我是不会说的。不过他人已在九泉之下,这是您告诉我的,他也就不会怀恨和报仇了,这些事就算了吧。”

“你的意思,”长老说道,“这份酬谢赤诚之心的礼,我应该送给那些你认为是可鄙的虚假的朋友?”

“是这样,您说得对。”卡德罗斯说,“再说,可怜的爱德蒙这点遗赠,现在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这又算得上什么?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更不要说这些人稍微一动就可以把你碾个粉碎。”女人说道。

“怎么会呢?难道他们都成了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

“看来您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世吧?”

卡德罗斯像是略微想了想,最后说:“不讲了,真的,说来话长呀。”

“说不说由你自己定,我的朋友,”长老说道,口气中充分表示他不想多管这些是非曲直,“你有你的顾忌,我不强求。你的确做到了好心人该做的事。我们就说到这儿吧!我也是受人之托,履行个手续而已,我得把这钻石卖了。”说着,他从口袋掏出钻石,打开小盒。卡德罗斯一看到这闪闪发亮的钻石,不由得感到头晕目眩。

“老婆子,你也过来看看。”卡德罗斯说,声音都哑了。

“钻石!”“卡尔孔特人”一下站起身,迈着相当坚定的步子从楼梯上下来,一边说:“这钻石是怎么回事?”

“你没有听见吗,老婆子?”卡德罗斯说道,“这钻石是那小老弟留给我们的,有他爹,有他的三个朋友,就是费尔南,唐格拉和我,还有他未婚妻梅塞苔丝,这颗钻石值5万法郎。”

“噢,多漂亮的宝石!”女人喊道。

“这笔钱的五分之一归我们,是不是?”卡德罗斯问。

“是的,先生,”长老回答说,“还有唐泰斯父亲的那一份,我想我可以作主分给你们四个人。”

“为什么是我们四个分?”“卡尔孔特人”问。

“因为你们四个都是爱德蒙的朋友。”

“是朋友就不会背信弃义!”女人喃喃说道。

“没错,没错,”卡德罗斯说,“刚才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对那些背信弃义,甚至不惜犯罪的人讲什么报恩,那简直就是亵渎神明。”

“这可是你自己的意思。”长老心平气和地说,一边把钻石放进他的教士长袍口袋,“现在请你把爱德蒙的几位朋友的地址告诉我,我得按他的遗愿去办。”

卡德罗斯额际淌着大滴的汗珠,他看到长老站起身,朝大门走去,好像是去看看他的那匹马怎么样了,然而又回转身走来。卡德罗斯和他妻子对望着,两人的神情都是难以形容。

“钻石有可能全归我们。”卡德罗斯说道。

“你信吗?”女人问。

“教会的人不会骗我们。”

“你看着办吧,”女人说,“我才不管这份闲事。”说完她朝楼梯走去。虽然天很热,她却浑身上下打寒颤,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上到楼梯最后一级又略微停了下。

“想好了再说,加斯帕尔!”她说道。

“我打定主意了。”卡德罗斯说。

“卡尔孔特”人一边长长地吐了口气,一边走回她房间,楼下天花板随着她的脚步登登响着,只听得她最后走到椅子前,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打定什么主意了?”长老问道。

“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您。”卡德罗斯回答道。

“说真的,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教士说道,“倒不是我硬想知道你本不想告诉我的事,但是,假如你能帮助我遵照立嘱人的遗愿分他的遗物,这不是更好吗?”

“我也这么想。”卡德罗斯说道,希望和贪婪已把他的脸颊染得通红。

“请说吧。”长老说。

“等一下,”卡德罗斯说,“或许说到最有意思的时候有人来打断我们,那就太扫兴了,而且用不着让别人知道您上这儿来过。”说到这里,他朝小客栈的大门走去,把门关上,又多了一份心眼把门闩闩上。这时,长老找了一个可以自在地听人讲话的地方,他在屋子的一角坐下,自己正好在暗处,光线全部照在对面说话的那人脸上。于是他低下头,双手合一,或者说两手紧紧地攒握在一起,就等人家讲,自己全神贯注地听了。卡德罗斯搬了张板凳,在他对面坐下。

“记清楚了,我可没有逼你讲。”楼上传来“卡尔孔特人”的颤抖着的话声,似乎那女人可以透过地板看到楼下的事情。

“行了,行了,”卡德罗斯说,“不用多说了,一切由我担当。”于是他开始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