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第15章 34号和27号

唐泰斯受尽了那些被遗忘在狱中的囚徒所经受的各种痛苦。

最初他很傲慢,这是希望和自知无罪的结果。然后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无辜,这又多少说明司令官认为他神经错乱不无道理。最后他从傲慢顶峰一落千丈,开始祈求,但还没有向上帝,而只是向人祈求,因为上帝是最后的救星。不幸的人本应该一开始便祈求上帝,但实际上却是在一切希望都泯灭之后才寄希望于上帝。

唐泰斯于是祈求监狱发善心,把他从现在的黑牢调到别的牢里去,哪怕是更深更黑的牢也是好的,因为调一次牢,就算是越调越糟糕,那终究是调换牢房,也可以给唐泰斯几天排遣烦闷的时间。他祈求监狱给他放风,给他透透空气,给他书看和乐器玩。但什么都没有准,不过没有关系,他照样要求他的。新来的看守尽量不说话,比原来那个还懒得张嘴,但是唐泰斯总是跟他说话,因为跟人说话,就算是哑巴,总还是一种乐趣。唐泰斯说话是想听自己讲话的声音,他也试过一人自言自语,可他反而吓坏了。

入狱以前,唐泰斯觉得一群犯人都关在一个牢里十分可怕,什么流浪汉,什么偷盗犯,什么杀人凶手,全都是无耻之徒,他们在一起必然是逞性妄为,朋比为奸,可现在他希望自己也关在这种牢房里,可以看到别的脸孔,而不总是看守那张一声不吭的冷面孔。他羡慕那些身穿号衣,脚戴镣铐,肩上打了烙印的苦役犯。至少,苦役犯能凑在一起,能吸到大自然的空气,见到天空,他们是非常幸运的。

一天他恳求看守替他向监狱申请调一个犯人来与他作伴,什么人都可以,即使是他听说过的那个疯长老也行。看守表面上非常冷酷,但实际上还是有点人性,脸上虽然什么也不流露,心里却常常同情这犯人,年纪轻轻的倒了大霉,受到这样严厉的监禁。他把34号的请求向司令官作了汇报。可是司令官慎重得像个政治家,竟以为唐泰斯是想纠集犯人策划什么阴谋,先给自己找个帮手然后好图谋越狱,所以拒绝了他的要求。

在人的圈子里,唐泰斯已是山穷水尽了,于是,他转向上帝。我们已经说过,这是迟早会有的事。人间早已洒落各种各样虔诚的思想,但是不幸的人只是在被命运压垮的时候才会捡起,也就在这个时候,唐泰斯的神志清醒起来。他想起了母亲教会他的祷告,体会到了过去一直不懂的意思,因为人在顺利的时候,祷告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空话凑合成的拼盘,直到某一天,人在逆境中祈求上帝,痛苦才会告诉他这些话是多么高尚。于是唐泰斯祈祷了,但不是出于虔诚,而是出于愤恨,祷告的话说得很响,他已经不再怕听自己的说话声了。这时他变得恍恍惚惚,每说一个字都能看到上帝的光辉。他向万能的上帝述说了自己碌碌无为一生中的桩桩事情,他在思索前事留下的教训,也在设想以后要做的事情。每一次祷告末了,他都会表示自己的心愿,而通常这种心愿,在人求人时要比人求上帝时易于启齿——宽恕我们的罪恶吧,我们也会宽恕有负于我们的人。热忱的祷告也做了,但是唐泰斯依然做他的囚犯。

这时他情绪非常阴郁,只见眼前愁云密布。唐泰斯这个人很单纯,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往事种种,在他眼里都蒙上了一层幕纱,只有科学才能揭开。他囹圄于黑牢,孤独一人,思想又极度贫乏,决不可能重新构筑那消逝的岁月,复活那些消亡的国家。古代的城市一经想象,更显得崔巍而富有诗意,放眼望去,都是那么宏大壮观,而且在灿烂的天空下光彩夺目,仿佛都是约翰·马丁英国画家(1789—1854)画笔下的幅幅巴比伦图,然而唐泰斯决不能把这些古城再现。他回首往事,却是这样的短暂;注视现在,却是这样惨淡;展望未来,又是这样朦胧。难道那19年的光阴竟要在这无穷尽的黑夜中无休止地回味品尝吗?没有任何排遣可帮他解愁,而他精神旺盛,要是能在历史的岁月中振翅翱翔该有多好,然而他的思想却同笼中鹰隼一般被束缚住了。他脑中萦回的只有一个念头:他那被闻所未闻的厄运所不明不白毁灭了的幸福。他在拼命地想,从各个方面翻来覆去地琢磨,又像但丁描绘的地狱中残忍的乌格兰吞食罗杰大主教头颅一样,把这一念头一口吞下。唐泰斯曾有过权力信念,但转瞬即逝,别人是在获取成功之后放弃这一信念,而他则始终是一无所获。

苦行僧一般的磨砺不成之后便是气涌如山了。爱德蒙破口大骂,亵渎神明,吓得看守望而却步。他又用自己的身体撞牢墙,愤怒责骂四周的一切,尤其是骂他自己。任何细小的东西,即便是一粒沙子,一根干草秆,一丝小风,他只要看不顺眼便骂骂咧咧。这时,维尔福给他看过,他自己也从头至尾读过,用手摸过的告密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一行一行似乎都是用火红的字写在墙上,仿佛是伯沙撒巴比伦摄政王,公元前539年被西鲁斯杀死。伯沙撒一次大宴群臣时,突然看到墙上出现“算、称、分”三个字,说明上帝计算了他在位期限,称量了他的分量,他的王国最后将被分割。他对自己说,把他投进现在这深渊的,不是上帝的报应,而是人的仇恨。他不知道陷害他的人是谁,只是任凭自己狂热的想象,用一切酷刑来诅咒他们,又觉得对这些人来说,最可怕的毒刑也是太温和,太短暂了,因为,用刑之后人就死了,而死亡不说是安息,至少是近似安息的麻木。

想起这些敌人,他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死亡即为安宁,假如要残酷惩罚人,必须采用别的办法,不能一下置人于死。然而这话说多了,他自己也木然无措地陷入了自杀的意念中。一想到这些凄惨的念头,正在不幸这条斜坡上爬行的人戛然而止,这才是真正的不幸!这是一片凝滞的汪洋,虽然是碧波浩瀚,但游水的人只会感到双脚渐渐陷进粘粘乎乎的深潭,最后整个人被拉住,吸进深潭又被深深埋在其中。一旦掉进这汪洋大海,除非有神明来救助,否则一切都完了,一切挣扎只能是在死亡中陷得更深而已。

然而,这种精神上的垂死状态没有先前受的苦和今后可能会有的惩罚那样可怕,这是一种令人昏乱的慰藉,它展示在人眼前的是深渊张着的大口,而渊底布下的却是一片混沌。到了这个分上,爱德蒙从这种意念得到了某种安慰,一切忧愁痛苦以及相随而至的那群幽灵似乎都飞向牢房的一角,因为死亡天使可能悄悄在那角上止步等着。唐泰斯回顾他过去的生活,心地泰然,他又展望自己的未来,却是十分恐慌,于是他选择了这个中间点,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避难所。

“有的时候,”他自语道,“在我出海远航的途中,在我还是自由自在,身强力壮,指挥别人,而人家也执行我命令的时候,我曾见过晴空突然乌云密布,大海在呻吟和怒吼,天边一角暴雨骤起,仿佛有只大鹏用它那巨大的翅膀击拍着天涯和海角。那时我觉得我的船仅仅是一个靠不住的避难所,好像巨人掌中的一根羽毛在震荡和颤抖。不一会儿,随着可怖的海浪的尖啸声,突然出现尖利的礁石,死亡即在眼前,那时我很怕死。于是我竭尽全力逃脱,我以男子汉所能有的力量和水手所能有的智慧与上帝抗争。我之所以这样,因为那时我很幸福,因为大难不死就是一种幸福,因为我自己既没有召唤,也没有选择死亡,因为我觉得长眠于海带和卵石铺成的床上十分可怖,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仿照上帝形象的创造物,决不能容忍自己死后竟然作饲料,葬身于海鸥和秃鹫之腹。但现在不同了,凡能使我依恋生命的,我已全部失去了。今天死亡在对我微笑,仿佛乳母对正要去抚慰的婴儿微笑一般。但是今天我心甘情愿地死去,我因筋疲力尽而长眠。以前那几个晚上,我绝望了,我发怒了,在这斗室踱了3000圈,也就是走了3万步,几乎等于100里地,走累了,我也睡着了,这不也是长眠不醒吗?”

死的念头一从他思想中萌生,这年轻囚徒变得和顺和舒坦了。他收拾了一下硬邦邦的床和吃的黑面包,但只吃了一点点的东西,觉也不睡了。他发现这生命的尽头还算可以忍受,现在他已是破釜沉舟,什么时候愿意,什么时候便像抛掉一件破旧衣服一样把生命抛弃。

要死有两种方法。一种方法很简单。把手帕系在气窗的铁栅栏上吊死;另一种方法是表面上照旧吃饭,实际上慢慢绝食饿死。第一种死法让唐泰斯感到厌恶。他从小就憎恶海盗,而海盗都是让人吊在帆船的桅桁上处死的,所以他觉得吊死是一种不光彩的极刑,他不想用到自己头上来,于是采取第二种方法,而且当天就开始实施。

差不多四年的时间就在我们上面讲的心境变化中过去了。第二年末唐泰斯已忘了计算日期,监狱总监视察的时候把日期告诉了他,但他又一次不问岁月的流逝。

唐泰斯说了他想死,而且自己选定了死的方法。现在他已经考虑周全,而且怕自己再改变主意,对自己发了誓,非如此死去不可。“他们一早一晚给我送饭来,”他想道,“我就把东西倒在窗外,看起来我仍在吃饭。”果真他照自己说的做了起来。钉了铁栅的小小气窗只能让他见到天空,一天两次他从这小窗口把食物倒掉,一开始很高兴,后来有所考虑,再后来就舍不得了,他只得想想当时他又是怎么发誓的,才算鼓起劲把这可怕的念头维持下去。这些食物过去令他恶心,但是饥不择食,现在眼睛一看到就觉得馋人,鼻子一闻到就觉得喷香可口。有几次他整小时地把盘子端在手里,眼睛直直地盯着盘中的一小块烂肉或臭鱼和那发了霉的黑面包。最后的生存本能仍在他心中抗争,而且不时动摇他的决心。这个时候的黑牢似乎不那么阴森了,他的境况也不那么绝望了。他还年轻,差不多是二十五六上下吧,几乎还有50年可活,也就是说,今后的日子是他已经活过的年月的两倍之多。在这漫漫岁月中,又会有多少急风暴雨将伊夫堡的大门撞开,将其围墙推倒,最终还他自由!这位自愿的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被罚永世不得饮水进食。把到嘴边的食物推开,但这时他又把食物举到唇边,然而他想起了自己的誓言,他天性高尚,最怕降志辱身誓而不践,于是他又残酷无情地继续磨灭最后剩下的一点生命。终于有一天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把送来的晚餐扔到气窗外面。第二天他两眼看不见东西,也几乎听不到声音,看守以为得了什么大病,而爱德蒙自己则希望早早死去。

那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爱德蒙觉得神志渐渐呆钝,身心倒也不无舒坦。胃痉挛已经停止,剧烈的口渴也止住,一闭上眼睛,他只看到火光闪闪,像是簇簇鬼火在夜幕下的烂泥地上飘游,这是世人叫作死亡的这片国土上的暮色。约莫在晚上9点钟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的墙壁发出一种沉闷的声响。

无数令人腻味的动物总来牢房弄出种种声响,爱德蒙早已慢慢听惯了,睡觉也不怕这种吵闹。但是这一次,或许是禁食后他的感官更为灵敏,或许是那声音确实比往常的响,或许是弥留之际一切都有其重要意义,总之,爱德蒙抬起头来想听个清楚。听到的是一种很均匀的刮擦声,像是一只巨爪在搔,一只坚齿在啮,或者是某种工具在挤压石砖。这青年的脑子虽已衰竭,但立即闪出所有囚犯无时不在想着的十分平庸的念头——自由。这声音来得既不早也不晚,正是一切声响将要在他耳中泯灭的时候,他觉得对他所受的一切苦难,上帝终于显示仁慈,送来了这个声响,向他发出警告,他已到了坟墓边缘,一只脚已在墓穴中颤悠,现在是迷途知返的时候了。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他往往思念着朋友和亲人,他们中难道就不会有人正为他牵挂,正在设法缩短分隔他们的距离?然而错了,爱德蒙无疑是听错了,死亡的大门前飘忽着种种梦幻,这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但是爱德蒙仍在听那声音。这声音响了大概有三个钟头,然后听到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再往后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几个钟头以后声音又响起来,而且更响,离得也更近了。这一动静引起爱德蒙的注意,使他有了伴。突然间看守进来了。

他决心死已有七八天的时间,真正开始实行他的计划也有四天了。爱德蒙就不曾对看守说过一句话,看守跟他说话,问他是不是觉得生了什么病,他也不回答,看守看他看得太认真了,他就转过身去对着墙。但是今天看守或许会听见这沉闷的撄萆,会大惊小怪起来,永远打断这声音,唐泰斯临终时唯一感到快慰的,实际上还很难说清楚的一线希望也会因此而被搅扰。

看守给他送早饭来。唐泰斯从床上抬起身体,扯着嗓门,东拉西扯地说起话来,什么送来的伙食太坏啦,黑牢太冷啦,嘟嘟囔囔地怨这怨那,想起来了又大声嚷嚷几句,把看守弄得烦透了。而看守看他有病,正好在这一天给他要了一份汤和新鲜面包送来。幸好看守以为唐泰斯发高烧说胡话,像往常一样,他把吃的东西往那张东倒西歪的破桌子上一搁就走了。一没有人看管,爱德蒙又兴奋地听起来。

现在声音非常清晰,爱德蒙不费什么力就能听到。“太清楚了,”他对自己说道,“现在是大白天,声音还在响,准是哪个跟我一样不幸的囚徒在为自己的自由而努力。噢,要是我跟他在一起,一定得好好帮他一把!”但是,他的头脑已习惯于不幸,重新恢复常人的欢乐不那么容易,脑海中的希望之光又一下被一层阴云遮住,他马上想到,这声音是司令官派工人修隔壁牢房弄出来的。

弄清楚是不是果真如此倒也不难,不过这样的问题又怎么冒险问呢?当然,最干脆的办法是等看守来了,叫他听这声音,再看他听的时候神情如何。但是这样虽然可以称心了,却不正是以一时的痛快断送了非常宝贵的利益了吗?可惜,爱德蒙的头脑这时空空荡荡,有点什么想法便嗡嗡一片,吵得脑子发木。他人十分虚弱,神志像是飘浮着的水气,还不能在某种具体想法上凝聚起来。爱德蒙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恢复自己清晰的思维和清醒的判断能力。他把眼光转向刚才看守放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汤,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端起汤罐送到唇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之感把汤一口气喝干。但是他硬着头皮就吃这么点东西,他以前听说过,海事生还者都是饥饿不堪,得救后却因为暴食暴饮反而送了命。爱德蒙把快送到嘴里的面包又放回桌上,回到床上躺下。他不再想死了。

不一会儿他感到阳光已照进大脑。大脑是一副奇妙的棋盘,只要其中一格就足以证明人比动物优越。爱德蒙的思想还模糊和难以察觉,但都在那棋盘上重新找到了各自的位子。他能够思索了,而且能为自己的想法推理了。这时他对自己说道:“必须得想办法查清楚,但不能连累任何人。假如这是工人正常干活,我只需敲一下我的墙,他马上会把活停下来,他得查清楚谁敲的和为什么敲。但是他干活不仅是合法的,而且是上面吩咐的,所以他很快又干起来。假如这正好相反是犯人,我敲墙的声音就会使他害怕,他担心被发现,不会再干下去,只是到了晚上,等他认为大家都躺下睡着的时候,才会再动手。”爱德蒙马上重新站起,现在他腿也不抖了,眼也不花了。他走到黑牢的一个角上,挖下一块受潮后松动的石块,回到墙边声音听得最清楚的地方敲了三下。

刚敲第一下,那声音像是神差鬼使般地不响了。爱德蒙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听不到任何新的声音,爱德蒙吓得那边不敢再有什么动静了。爱德蒙充满了希望,吃了几口面包,又喝了几口水,多亏大自然给他一副强健的体魄,这时候他恢复得跟以前差不多了。这一天过去了,一直没有任何声音。夜幕降临,那声音依旧没有再起。“是个犯人!”爱德蒙对自己说,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这一夜过去了,仍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而这一夜爱德蒙不曾合上一眼。

夜尽昼来,看守又来送饭。爱德蒙早已把上一顿的吃个精光,他又狼吞虎咽般地把新送来的吃完,不断听那总不再来的声音,心里直担心那声音是否永远终止。他在黑牢里来回转了十多里的圈子,一连几个钟头抓住气窗上的铁栅栏把自己身子吊起,用这早已忘了的操练使四肢恢复得灵活有力。总之,他在准备面对今后的命运,这个时候他仿佛是那准备进入竞技场地的摔跤家,不但在活动胳膊,而且还用油脂擦身。而且,这疯狂般运动的间歇时间内,他都去听听声音有没有再来。他对那犯人的谨慎很不耐烦了,但是人家又怎么能猜到打扰他的原来也是一个囚徒,也在急切盼望着自由?三天过去了,多么可怕的72小时,这是一分钟一分钟挨过去的呀!

最后,有一天晚上,看守最后一次查看后不久,唐泰斯第一百次把耳朵贴在墙上,他似乎觉得无声无息的石块上有一种察觉不出的振动在他头上震荡。他从墙壁前往后缩了缩,让被震撼了的脑袋恢复正常,又在牢房里踱了几圈,然而把耳朵贴向原来那地方。不用再怀疑了,那边肯定在干什么活,犯人已发觉他的方法有危险,于是改变了方法,为了能更安全地继续干下去,他可能现在用棍子撬而不用凿子凿了。

这一发现给爱德蒙壮了胆,他决定帮那位坚忍不拔的囚犯一起干。他先把床挪开,因为据他看,这解救工程是在床后那方向进行的,然后环顾牢房,搜索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凿墙,抠下潮湿的水泥,最后把石块撬下来。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他没有小刀或别的什么利器,只有气窗上的铁条,可是他早已多次领教过了,那铁条钉得非常坚固,根本用不着再去试能不能晃动。牢房的全部家具只是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水桶和一只水罐。床上倒是有好几个铁榫,但都是用螺丝钉紧紧安在木架上的,非得有螺丝刀才能把螺丝钉拧出来和卸下榫头。桌子和椅子上都没有什么可用得上的,水桶本来有提手,可是后来又拆掉了。唐泰斯只有一个办法,把水罐砸碎,挑一块带有锐角的碎片来抠墙。于是他把水罐往地上摔成碎片。他捡了两三块锋利的碎片藏进草褥,其余的就乱七八糟留在地上。打破水罐是极其自然的意外,决不会引起怀疑。

爱德蒙可以干上整整一夜,但是牢中漆黑一团很难出什么活,他得用手摸着干,而且不一会儿他就觉得,那把简陋的工具在一块更坚硬的石块上已经磨钝了。于是他把床推回老地方,等天亮了再说。现在有了希望,人也变得耐心了。整整一夜他在听那个不认识的人偷偷挖他的地道。

天亮后看守来到牢房。唐泰斯告诉他,昨天晚上捧着水罐喝水的时候,手一滑水罐掉地摔碎了。看守一边埋怨一边去给他领一个新的来,地上的碎片也懒得捡走。没有过多长时间看守又过来,叮嘱犯人以后要小心,接着就走了。以往牢门每次关拢锁上的时候,唐泰斯都觉得是在钳他的心,而现在他却是怀着说不出的喜悦听那嘎吱一下的上锁声。他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一直听到最后消失为止,接着他一下奔过去把床移开,借着白天透进黑牢的一缕弱光,看出昨天晚上他完全白忙了,因为他抠的是石块本身而不是边上的灰浆干。其实灰浆受了潮,已经变得很酥软了。

唐泰斯高兴得心蹦蹦直跳,他看到灰浆干有的地方已经剥落了,当然剥落的地方都只是芝麻一丁点大,但是半个钟头以后,他居然刮下几乎一大把灰。假如是数学家,则不难算得出来,这样挖下去,要是碰不上大石头,两年就能挖出一条高和宽各二尺(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相当于325毫米。),长20尺的通道。唐泰斯于是责骂自己,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总觉得漫长难熬,却想不到用来干这个活,而一味期待,祷告和绝望,把时光都白白丢掉。他关进这黑牢已经六年了,就算干得很慢很慢,又有什么活干不成的呢?一想到这儿,他又增添了新的强烈**。

他极其小心谨慎地工作了三整天,终于把水泥刮掉,石块光秃秃地露了出来。这墙是用砾石垒成的,为了增加强度,每隔一段便砌进一大块方石。他抠掉水泥露出来的便是这种方石,现在得想办法怎么顺着砌缝摇松它。唐泰斯试着用指甲抠,但是指甲没有那么大的劲。他又拿水罐碎片去撬,但是,塞到石缝一撬便碎了。试了一个钟头都是白费气力,唐泰斯只好站起身来,满头淌着汗,而忧愁也同时布满了额际。难道刚开始就得停下了吗?难道只是无所作为地静等着那边的囚徒或许干烦了而不干了吗?这时他一下计上心头,站在那里露出了笑意,额头上的汗也顿时干了。

看守每天用马口铁平底锅给唐泰斯送汤,锅里盛了他和另外一个犯人喝的两份汤,因为唐泰斯早已发现,看守有时从他这儿先分,有时从另外那个犯人那里先分,所以锅里的汤有时是满的,有时只有半满。平底锅带有铁柄,而唐泰斯看中的正是这铁柄,即使为此监狱加他10年刑,他也觉得上算。

看守把汤从锅里倒进唐泰斯用的盆里,唐泰斯拿木匙喝完汤,把盘子洗净,第二天接着用。这天晚上,唐泰斯把盆子放在牢门到桌子半中间的地上,看守进来一脚踏上,把盆子踩碎了。这一次不能怪唐泰斯,他固然不该把盆子扔地上,但是看守也不应该走路不看看脚下。看守只好嘟哝了几句也就算了,接着朝四周望了一眼,想找个什么东西盛汤。可是唐泰斯吃东西用的就这么一个盆子,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倒汤的了。

“您可以把锅先留这儿,”唐泰斯说,“明天给我送早饭来再拿走。”

这主意正合了看守不想多动的心意,他就用不着上去下来接着再上去连跑三趟了,于是,他把平底锅留了下来。唐泰斯高兴得不禁哆嗦了起来。这天晚上他吃得很快,喝了汤,吃了肉——监狱一般送汤就有肉。然后他又等了一个钟头,肯定看守不会改变主意再来了。他把床搬开,拿上平底锅,把铁柄末端塞到刮去水泥的那块方石和砾石之间的隙缝,然后当杠杆用撬起来。石块略微动了一下,唐泰斯看出现在很有进展了。果然一个钟头后,石块从墙上掏了出来,留下一个直径一尺半还多的窟窿。唐泰斯又仔仔细细把石灰拢到一起,捧着倒在牢房的四个墙角上,然后用水罐碎片在地上刮了一些灰土把石灰盖上。这一夜他手里有一把宝贵的工具,这是侥幸得来的,更确切地说,是他想出了一条妙计弄到手的,他要充分利用这一夜的工夫,于是接着拼命地挖。

天亮时他把石块塞回窟窿,把床推到墙边,然后上床躺下。早饭只是一块面包,看守进来把面包放在桌上。

“瞧,您没有再给我拿个盆子来吧?”唐泰斯问道。

“没有,”看守说,“你这个人总是打破东西,打碎了自己的水罐不算,还害得我把你的盆子踩坏,假如监狱里的犯人都这样毁东西,政府都要受不了啦!锅就留你这儿,以后汤倒锅里就得了,省得你以后又要毁什么东西。”

唐泰斯举眼仰望,在被单下面合上双手。

这一铁器能给他留下来,使他心里油然产生了一股对上苍感恩的冲动,他这一生中得到过种种恩泽,但是从未对上苍有过如此感恩的激情。但是,他发现从他开始干活以后,那边的犯人却停了下来。不管它,决不能因此自己也停下来。那个人不朝这儿挖,他可以朝那儿挖过去。于是整个白天他忙个不停,靠了平底锅这把工具,到傍晚从墙上掏出十把还多的砾石、石灰浆干和水泥。等到看守快要来的时候,他把扭弯了平锅铁柄扳直,放回原处。看守往锅里倒进汤和肉,不,这一次是汤和鱼,因为这一天不吃肉,犯人每星期有三次不能吃肉。这本来也是一种计算日期的方法,可是唐泰斯早就把这事丢一边不管了。看守倒了汤就走。

现在唐泰斯打算弄个清楚,旁边那个犯人是不是真的没有再挖?他听了听,跟上一次连续停了三天一样,听不到任何动静。唐泰斯不由得叹了口气,显然是那个人信不过他。但是他不泄气,夜里接着挖。可是辛苦了二三个钟头后遇上了障碍,铁器吃不上劲,只是在一个平面上打滑。唐泰斯用手摸了摸,发觉原来是个横梁,正好穿过,或者更确切地说,完全挡死了唐泰斯挖成的地洞,现在再要挖必须从上面或从下面绕过去。不幸的青年根本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障碍。

“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他喊了起来,“我向您作的祈祷是够多的了,总希望您能听到我的祷告。上帝呀,您剥夺了我生的自由,剥夺了我死的安宁,您又唤醒了我生存的勇气,上帝呀,可怜可怜我吧!可不能听凭我在绝望中死去!”

“是谁把上帝和绝望牵扯在一起?”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问道,这声音仿佛来自地下,在密不透光的洞中显得沉闷,在爱德蒙听来像是墓穴中的声响,他立刻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于是跪倒在地上往后退去。

“啊,”他轻声说道,“我听到有人在说话。”这四五年来爱德蒙只是听到看守说话,而在犯人眼里,看守不能算作是人,这是牢房橡木门外的一扇活着的门,窗口铁栅外的一道血和肉堆成的栅栏。

“看在苍天的分上,”唐泰斯喊道,“您已经开了口,虽然您的声音把我吓坏了,请您再往下说吧。您是谁?”

“您是谁?”那声音问。

“一个不幸的囚徒。”爱德蒙答道,他倒是回答得很痛快。

“哪国人?”

“法国人。”

“叫什么名字?”

“爱德蒙·唐泰斯。”

“什么职业?”

“海员。”

“什么时候进来的?”

“1815年2月28日。”

“什么罪名?”

“我是无辜的。”

“告您的是什么罪?”

“说我阴谋策划皇帝回来。”

“什么?皇帝回来?那么皇帝不在位了?”

“1814年他在枫丹白露逊位,后来被流放去了厄尔巴岛。可是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这些事都不知道?”

“1811年来的。”

唐泰斯打了一个寒颤,这个人比他多坐了四年牢。

“行了,您不要再挖了,”那声音急匆匆地说,“但是您得告诉我,您挖的有多高?”

“齐地高。”

“洞是怎么隐蔽的?”

“前面有床挡着。”

“您关进来以后,他们有没有动过您的床?”

“从来没有。”

“您牢房门朝哪边?”

“朝走廊。”

“走廊呢?”

“直通院子。”

“嗨!”那声音咕哝了一下。

“啊,我的上帝,怎么啦?”唐泰斯喊道。

“这么回事,我自己计算有错,图上的小缺点把我全耽搁了,圆规上的小毛病把我全毁了,我设计图上错了一条线,实际上就错了15尺,我把您挖的这堵墙算成了城堡的墙!”

“您这不是要挖到海边去吗?”

“我本想是这样。”

“您要是挖成了呢?”

“我就跳海泅水逃走,可以游到伊夫堡周围的某个小岛上去,上多姆岛,上蒂布朗岛,甚至游到海岸线上都可以,这样我就跑成了。”

“您能游得到吗?”

“上帝会给我力量,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是的,您先仔细把洞堵上,不要再挖了,现在您什么也不要动,听我的消息再说。”

“可您是……总得告诉我您是谁吧?”

“我是……我是……27号。”

“您是对我有戒心吧?”唐泰斯问,他好像听到一阵苦涩的笑声穿过横梁,一直传到他耳边。他又本能地猜测那人想把他甩掉,于是喊了起来,“啊,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凭基督我向您发誓,我宁愿去死也不会向您我两人的刽子手吐露一丝一毫真情。您不能躲开我,不能不跟我说话。我向您发誓,我已是山穷水尽,我要一头往墙上撞死,您会后悔莫及的。”

“您多大了?听声音您还年轻。”

“我都不知道自己岁数,因为我来了以后没有算过日期。我只知道1815年2月28日被捕的时候快19岁。”

“还不满26岁,”那声音轻轻说道,“口母,这个岁数的人不会靠不住。”

“噢,不会的,不会的,我向您发誓。”唐泰斯说,“这句话我刚才说了,我再向您说一遍吧,宁肯被剁成肉酱我也不会出卖您。”

“您幸好这么对我说话,又这么请求我,我本想重新设计个图躲开您了,可是您这岁数让我放心,我会再来找您的,您就等着吧。”

“等到什么时候?”

“我先得算算有哪些机会,您就听我给您打讯号吧。”

“不过,您不要遗弃我,不要把我一个人撇在这儿。您上我这儿来吧,要不让我去您那儿。我们可以一起逃跑,要是跑不了,我们可以说说话,您讲讲您爱的那些人,我讲讲我爱的那些人。您该爱着什么人吧?”

“我在这世上孑然一身。”

“那您会爱我的,假如您也是年轻人,我就是您的朋友,假如您是上岁数的人,我就是您的儿子。我有父亲,要是还活在世上,该有70岁了。我只爱我父亲和一个叫梅塞苔丝的姑娘。我父亲不会把我忘掉,我是可以肯定的,至于那姑娘还想不想我,只有上帝知道了。我会像爱我父亲那样爱您的。”

“那好,”对面的囚徒说,“明天见。”

话虽不多,但那口气唐泰斯听了心里很踏实。他也就不再多问,自己站起身来,同原先一样仔仔细细地清理了墙里掏出来的渣土,又把床贴墙推上。现在唐泰斯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了,今后他肯定不再是孤独一人了,或许还能获得自由,退一步说,即使总是关在牢里,他有了一位难友。两个人一起被监禁,吃的苦就减了一半;大家在一起诉苦等于是在祈祷,而两个人一起祈祷,那简直就是在行善了。唐泰斯心花怒放,一整天都在斗室中踱来踱去,有时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坐到床上,用手按摩胸膛。一听到走廊里有什么声音,他就纵身一跃向门冲去。有一两次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种恐惧,唯恐监狱把他同这位还不认得但已像朋友一样爱上的难友分开。于是,他打定了主意,假如看守把床搬开,探头探脑去查看洞口,他就拿垫水罐用的石块把这家伙的脑袋砸烂。监狱会处死他,他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是他不就是一个因为忧虑和绝望而快要死去的人吗?只是那神奇的声音才使他起死回生的呀。

傍晚看守来牢房,唐泰斯正在床上躺着,他觉得这样可以把未完成的洞口藏得更严实。他两眼盯着这讨厌的来得不是时候的看守,神色很可能显得不同寻常,因为看守在问他:

“瞧,你是不是又疯了?”

唐泰斯没有答理,怕自己说话激动露了真情。看守一面摇头一面离开牢房。天黑了,唐泰斯以为,那边的囚徒会乘寂静无人和漆黑一团的时候再来同他说话,但是他想错了,他焦急等了整整一夜,始终没有什么声音来理他。但是第二天早上看守来过以后,他刚把床从墙边挪开,听到三下均匀的叩击声,于是立即跪在地上。

“是您吗?”他说,“我在这儿!”

“您的看守走了吗?”那声音问。

“走了,”唐泰斯回答说,“到晚上才会来呢,我们有12个钟头的自由。”

“那我可以动手了?”那声音说。

“啊,可以了,可以了,不要再耽搁,马上动手吧,我求您了。”

唐泰斯已经把半个身子伸到洞里,话刚说完,他手撑着的地像是要塌,他立即缩回身子,一大堆土和石块陷了下去,正好在他挖的洞下面又有一个洞,土和石块都掉了进去,这洞黑乎乎,他看不出有多深,只见洞底先是露出一个脑袋,然后是肩膀,最后是整个身子,那人相当灵活从地洞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