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乌尔班十六世:发出汝之灵,他们便受造。[37]
众人:汝将恢复地球之记忆,将上帝领地内的所有世界恢复原貌。
乌尔班十六世:让我们向上帝祈求。
主啊,你用圣灵之光教导了信徒之心,愿以同样的圣灵,让我们永远充满智慧,为祂安慰的话而欢喜。靠着基督我主。
众人:阿门。
乌尔班十六世赐福于耶路撒冷圣墓骑士团的徽章。
乌尔班十六世:我们得帮助,倚靠耶和华之名。
众人:祂创造了天地。
乌尔班十六世:愿主与你同在。
众人:也与你同在。
乌尔班十六世:让我们向上帝祈求。
主啊,聆听我们的祈祷和垂顾,让你的大能赐福于这一骑士勋章。你的仆从将佩戴它,请保护他们,赐予他们力量,以保卫教会的利益,将基督的信仰快速发扬光大。靠着基督我主。
众人:阿门。
乌尔班十六世将圣水泼洒在徽章之上。典礼司仪卢杜萨美枢机宣读新任骑士和升职人员的教令。每当念出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便马上起立,垂首而听。大教堂内共有一千两百零八名骑士。
卢杜萨美枢机念出受勋人的名字,以衔位排序,从高到低,一开始是骑士,其次是神父骑士。
宣读临近结束时,受勋的骑士屈膝跪地。其余人仍旧就座。
乌尔班十六世询问众骑士:你们所求为何?
众骑士答:我等请求授予圣墓骑士之名。
乌尔班十六世:今日,成为圣墓骑士意味着你们将拿起武器,为了基督的王国,为了教会的扩展,开赴战场英勇战斗。你们将拾起仁爱的善业,用你们献身战斗时的爱和信仰的深邃之灵,奉献你们的一生。你们是否准备好,毕生追寻这一理想?
众骑士答:是。
乌尔班十六世:我提醒你们,如果世人把行善视为荣耀,那么,基督的勇士更应以成为基督骑士为荣,你们应用尽一切办法,用各种善行证明,授予你们的这份荣耀和赐予你们的尊显之爵是实至名归的。你们是否准备好,承诺奉行圣社的法规?
众骑士答:以上帝的恩典,作为基督的勇士,我等承诺奉行上帝的戒律,遵守教会的训诫,听从首领的命令,奉行圣社的法规。
乌尔班十六世:借由授予你们的教令,我宣布并指定你们为我主座下圣墓骑士团的勇士。因父,及子,和圣灵之名。
众骑士进入圣殿,屈膝跪地。教皇赐福于耶路撒冷十字架和骑士团的徽章。
乌尔班十六世:接受我主的十字架,它会给你们保护,因父,及子,和圣灵之名。
每一名骑士跪在耶路撒冷十字架前,应道:
阿门。
乌尔班十六世回到祭坛台座上的座椅中。经陛下示意,典礼司仪卢杜萨美枢机开始宣读每一名新授命的骑士之名。每当一个名字念出,这名新授命的骑士便前行到祭坛前,屈膝跪地,膜拜教皇陛下。有一名骑士特意被选出,他将代表众骑士参加受勋礼,此人走到祭坛前。
乌尔班十六世:你所求为何?
骑士:我请求授予圣墓骑士之名。
乌尔班十六世:我再一次提醒你,如果世人把行善视为荣耀,那么,基督的勇士必须更加以成为基督骑士为荣,用尽一切办法,决不玷污这一声名。最后,他必须用各种善行证明,授予你们的这份荣耀和赐予你们的尊显之爵是实至名归的。你是否准备好,宣誓承诺奉行圣社的法规?
骑士将交叠的双手放进陛下的手中。
骑士:大能之主,耶稣基督,圣子,圣母马利亚,我向你们宣誓,我将奉行基督战士该做的一切。
乌尔班十六世教皇陛下将右手摆上骑士的头顶。
乌尔班十六世:做我主基督的信徒、勇士、圣墓骑士,坚强勇敢,有朝一日你们将被召入祂的天庭。
陛下将金马刺勋章授给骑士,同时说:接受这些马刺,它们是圣墓荣誉和防御的象征。
典礼司仪卢杜萨美枢机将一柄拔出剑鞘的宝剑递给教皇陛下,陛下举剑,立在新授命的骑士前,接着将其交回司仪手中。
典礼司仪:接受这把剑,它象征着神圣教会的防卫,象征着基督教会势必将敌人打倒。但请注意,绝不能用其伤害任何无辜之人。
典礼司仪将宝剑插入剑鞘,陛下接过,将其授给新任骑士。
乌尔班十六世:牢记在心,圣人征服众王国,不是靠宝剑,而是靠信仰。
典礼的这一段为每一名候选骑士重复。教皇陛下得到拔出剑鞘的宝剑,用剑三次碰触每一名骑士的右肩,同时念祷:我宣布并指定你为我主基督座下圣墓骑士团的勇士。因父,及子,和圣灵之名。
接着陛下将宝剑交给典礼司仪,在那名骑士的脖子上挂上十字架和圣墓团的徽章,同时念祷:接受我主的十字架,它会给你们保护。然后不停重复:神啊,以十字之名,拯救我们于敌人之手。
每一名新任骑士起身,向陛下欠身行礼,继而走到那名高官显贵前,从他那里接过披风。接着,从骑士助手那里接过一顶贝雷帽,并马上戴上。之后他便回到长椅中的原位。
陛下开始唱圣歌时,众人全部起立,在场所有人皆应声而唱:
圣神降临
恳求造主圣神降临,
眷顾一切信者灵魂,
请由天上广施神恩,
充满我们罪人心身。
你是安慰人灵之神,
至尊天父所赐宏恩,
你是清泉热火宽仁,
赐我心灵甘露滋润。
神秘赐下七样神恩,
圣主之指鬼斧神工,
你是天父美丽承诺,
宝剑灌满热烈之火。
从天点燃凡尘感官,
抚慰死亡畏惧之心,
坚忍不拔高妙善行,
赐予吾等柔弱血肉。
遥遥而望摧敌慑恶,
狠狠降下滔天怒火,
吾等遥尊天父心愿,
此战不胜决不回头。
你是人类慈惠恩主,
圣父右臂能力所驻,
你是天父所许恩施,
赐我信众富丽言辞。
全能仁慈圣父圣子,
起死回生荣耀圆满,
神剑圣盾齐齐赐下,
圣神天堂一一驱策,
乌尔班十六世教皇陛下:基督之敌必将投降。
众人:阿门。
教皇陛下和典礼司仪下。
教皇没有返回教皇住所,而是带着枢机进了西斯廷教堂旁的小房间中。
“泪水屋,”卢杜萨美枢机说道,“我有好几年没来这儿了。”这间小屋褐色的地板砖已经相当古老,呈现出一丝黑色,屋内贴着红色的柔细墙纸,顶上是低矮的中古风格的拱形天顶,几盏金色的烛台发出刺目的光芒,没有窗户,但一堵鲜红的墙壁上垂挂着一块沉重的帘幔,颜色却很不搭调,是白色的。小屋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在角落里摆放着一张古怪的靠背长椅,另有一张黑色的小型桌上祭坛,上铺一块白色亚麻布,中部一具骷髅骨架,垂着一件黄色的法衣和十字褡,非常古旧,令人心生不安,旁边有一双白鞋,装饰得近乎荒谬,因时间久远,足尖已经弯曲。
“这身法衣属于教皇庇护十二世,”教宗说道,“一九三九年他当选后,就在这间屋子里穿着这身衣服。我们把它从梵蒂冈博物馆取了出来,放在这里,偶尔会来看看。”
“教皇庇护十二世。”卢杜萨美枢机沉思道。国务秘书试图回忆这位久已故去的教皇有什么特别的重要之处,他想到的,唯有庇护十二世的那尊令人不安的雕像。那雕像由弗朗西斯科・梅西纳造于一九六四年——几乎是两千年前——现已屈尊移驾至梵蒂冈下的秘密走道中。梅西纳在塑造庇护十二世的雕像时,用的是粗线条的方式,眼镜和眼窝一样空洞虚无,右臂防卫性地抬起,张开细瘦如柴的手指,仿佛是要挡开那个时代的恶魔。
“是个持战教皇?”卢杜萨美猜道。
乌尔班十六世一脸倦意地摇摇头。由于在授勋仪式上长时间戴着金色法冠,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条凹痕。“的确,这位教皇在旧地的世界大战时期统治教会,但我们感兴趣的不是这个,”圣父说道,“而是他以极其黑暗的心态,被迫实行的复杂行为,去保护教会和梵蒂冈。”
卢杜萨美缓缓地点点头。“纳粹和法西斯,”他喃喃道,“当然。”与内核的联合,并非毫无价值。
教皇的仆从已经在仅有的那张桌子上摆好了茶,现在,国务秘书就像是教皇陛下的私仆,他将茶水斟进一只精细的瓷杯,毕恭毕敬递到陛下面前。乌尔班十六世疲倦地点点头,表示感谢,继而啜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水。卢杜萨美回到屋子中间那件悬挂的古衣前,以挑剔的眼光望着教宗。他的心脏又要犯病了。难道我们又要来一次重生,又要召开选举密会?
“你注意到没有,是谁被选中担当骑士代表?”教皇问道,声音有力了一点。他抬起头来,射出灼热但悲伤的目光。
卢杜萨美久久不能平静,他踌躇了片刻。“哦,有……是前任商团首席执行官。矶崎健三。他将是仙后座四六一四圣战骑士团的名誉首领。”
“改过自新。”教皇陛下微笑道。
卢杜萨美揉揉下颌。“陛下,这赎罪苦行将远比矶崎所希望的要艰苦。”
教皇抬起头。“预计会有严重伤亡?”
“约百分之四十的伤亡,”卢杜萨美低沉地说道,“其中半数无法再获重生。那一区域的战斗异常惨烈。”
“别处呢?”教宗问。
卢杜萨美叹了口气。“陛下,动荡已经扩展到大约六十个圣神星球。约有三百万人受到了感染,他们已经摒弃了十字形。的确发生了战斗,但局势还在圣神当局的掌控之下。复兴之矢是最糟的一个……约有七十五万人感染,而且还在迅速蔓延。”
教皇疲惫地点点头,喝了口茶。“西蒙・奥古斯蒂诺,跟我们说些积极振奋的消息。”
“就在典礼前,从天山星系跃迁来一艘无人信使飞船,”枢机说,“是穆斯塔法枢机发来的全息信息,我们立即进行了解密。”
教皇拿起茶杯和茶碟,静静等待。
“他们遇见了那个恶魔之子,”卢杜萨美说,“就在达赖喇嘛的东宫殿中。”
“然后……”陛下催促道。
“由于恶魔伯劳的出现,我们没能采取行动,”卢杜萨美说,他看了看手腕上触显通信志的记录,“但这些人的身份已经确定,名叫伊妮娅的孩子……按标准年算,已经二十多岁,她的保镖,劳尔・安迪密恩,九年前我们在无限极海上曾逮捕过他,但被他逃走了……那里还有一些其他人。”
教皇细瘦的手指摸了摸薄薄的嘴唇。“伯劳呢?”
“阿尔贝都的贵族卫队……军官……威胁到女孩时,伯劳才出现,”卢杜萨美枢机说道,“然后又消失了。没有发生战斗。”
“但穆斯塔法枢机没有充分利用那一时机?”教皇问。
卢杜萨美点点头。
“现在,你仍旧认为穆斯塔法是此项工作的合适人选吗?”乌尔班十六世喃喃道。
“是的,圣父。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在展开逮捕前,我们本就计划先和他们接触一下。”
“‘拉斐尔’号呢?”教皇问。
“还没踪迹,”国务秘书回答,“但穆斯塔法和吴玛姬元帅确信,德索亚会在他们抓捕女孩之前出现在天山星系。”
“我们当然希望会这样,”教宗说,“西蒙・奥古斯蒂诺,你知道这艘变节的飞船对我们的圣战造成了多大的破坏吗?”
卢杜萨美知道,这句问话只是一种修辞手法。五年来,他和圣父及坐卧不宁的圣神舰队元帅一直在研读作战汇报、伤亡名单和吨位损失数。好几十次,“拉斐尔”号和叛变的德索亚舰长都差一点被抓获甚至是被击毁,但他们每一次都成功地逃进了驱逐者领空,身后撇下的是一堆散乱的护卫舰、翻滚的巨船,还有四分五裂的圣神战舰。圣神舰队竟然抓不住一艘叛变的大天使飞船,这真是奇耻大辱,圣神只能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
而现在,一切就将结束。
“阿尔贝都所在的派别计算出一个结果,认为德索亚上钩的可能性达到百分之九十四。”枢机说道。
“自打圣神舰队和宗教法庭撒下那个诱饵后,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教皇问道,他喝光茶,把杯子和茶碟放在长椅边上。
“五个标准星期。”卢杜萨美回答,“吴玛姬布置了一切,她在一艘火炬护卫舰的AI中置入了一条加密信息,宣称‘拉斐尔’号在蛇夫星系的边缘跃迁。但加密程度也不是很高,‘拉斐尔’上经过驱逐者增强的系统可以将其解密。”
“难道德索亚和他的那伙人不会察觉出这是个陷阱吗?”这个曾一度是雷纳・霍伊特神父的人若有所思道。
“不可能,陛下。”枢机说,“以前我们用过那个加密模式,曾给德索亚透露过可靠的消息……”
教皇猛地昂起头。“卢杜萨美枢机,”他厉声说道,“你是说,你们曾经牺牲了无辜的圣神人员和战舰……这些人永远也无法重生……只是为了确保这些叛变者不怀疑这些消息?”
“是的,圣父。”卢杜萨美说。
教皇吐了口大气,点点头:“可惜……但考虑到其中牵涉的利益关系……还是可以理解。”
“而且,”枢机继续道,“安插在这些船上的船员中,还有一些军官,他们会将‘拉斐尔’捕获,事实上,这些人早被宗教法庭……啊……控制了,并知道我们打算何时对伊妮娅和天山星球采取行动。”
“这一切在几个月前就事先准备好了?”教皇问。
“是的,陛下。几个月前,阿尔贝都顾问和内核探测到的天山远距传输器出现了活动的迹象,于是向我们提出了提前几个月部署行动的计划。”
教宗将双手平摆在穿着袍子的大腿上。他的手指呈现出靛蓝之色。“恶魔之子的这条脱逃路线被毁掉了吗?”
“没错,”枢机说,“‘吉卜利尔’号将远距传送门所在的整座山都轰成了渣。陛下,远距传输器肯定无法再使用了,现在它被埋在了厚厚的岩石中。”
“内核确信这是天山的唯一一座远距传输器?”
“绝对确信,圣父。”
“那么,接下来和德索亚及其叛变大天使飞船的对抗,准备得怎么样了?”
“啊,陛下,这些具体战术细节应该由吴玛姬元帅来这里汇报……”
“西蒙・奥古斯蒂诺,我们相信你,你可以概括地汇报一下。”
“谢谢,圣父。圣神舰队在天山星系内部署了五十八艘行星级的巡洋舰。过去六个标准星期以来,它们一直隐藏在……”
“冒昧问一句,西蒙・奥古斯蒂诺,”教皇低语道,“你说有五十八艘大天使级战列舰,这是如何隐藏起来的?”
枢机微微一笑。“陛下,它们关闭了动力能源,正飘浮在内星系小行星带和星系外柯伊伯带的战略区域。它们在那里完全无法探测到,但一下达命令,它们随时可以跃迁。”
“‘拉斐尔’号这一回在劫难逃?”
“没错,陛下。”卢杜萨美枢机说道,“共有十一名圣神舰队指挥官守在那里,他们的性命就看这次伏击是否能成功。”
“卢杜萨美枢机,让我们大天使舰队的五分之一留在这么一个偏地星系,可是严重影响了圣战的效果。”
“是的,陛下。”枢机的双掌贴在袍子上,惊讶地发现掌中竟渗出了汗水。卢杜萨美知道,圣神舰队有十一名首脑的性命悬在此次任务的成败上,而他自己的未来也安危未定。
“只要能摧毁叛军,一切都是值得的。”教皇低语道。
卢杜萨美枢机深深吸了口气。
“据我们所想,德索亚舰长和这艘飞船都会被摧毁,而不是被抓获。”陛下说道。
“是的,圣父。命令是将这艘飞船轰成炮灰。”
“但我们不会伤害那个孩子?”
“是的,圣父。我们做了各种防范措施,确保这个名叫伊妮娅的传染源会被活捉归案。”
“西蒙・奥古斯蒂诺,这一点非常重要。”教皇低声道,感觉像在自言自语。这些细节他们已经研究了一百多遍。“我们必须活捉这个女孩,和她一起的其余人……要杀要剐随便……但这个女孩必须活捉。请重新向我们解说一下行动过程。”
卢杜萨美枢机闭上双眼。“一旦‘拉斐尔’号被拦截并摧毁,内核飞船将会飞入天山轨道,将星球上的人口全数尽灭。”
“用死光。”陛下低声道。
“技术上说……不尽如此。”枢机说,“如您所知,内核声称这一技术的结果是无法逆转的。它将导致永久的昏迷。”
“西蒙・奥古斯蒂诺,这回我们还运输这数百万人的尸体吗?”
“陛下,先得进行一些其他事宜。首先,我们的特别小组会到星球表面找到女孩,然后把她带到大天使护卫舰,运回佩森。我们会将她复活,隔离起来,并加以审问,然后……”
“处决,”教皇叹了口气,“向六十个星球上的数百万叛军发出宣告,他们这个传说中的救世主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是的,陛下。”
“西蒙・奥古斯蒂诺,我们都盼着和这孩子谈一谈,不管她是不是恶魔之子。”
“是,陛下。”
“那么,你认为德索亚舰长什么时候会踏入陷阱,自取灭亡?”
卢杜萨美枢机看着自己的通信志。
“不消几个小时,陛下,不消几个小时。”
“让我们祈祷一切马到成功。”教皇低语道,“让我们祈祷,拯救我们的教会和部族。”
泪水屋中,两个男人埋下了头。
从布达拉宫回来后的几天里,我终于开始对伊妮娅的计划和能力有了一个全方位的了解。
众人热烈欢迎我们的平安返回,那场面真是让我惊讶。瑞秋和西奥拥抱伊妮娅,还哭了。贝提克用完好的那只手捶打我的后背,然后拥抱我。平时不苟言笑的阿布先是拥抱乔治,继而沿着我们朝圣者的队列走下来,泪流满面地把我们都抱了个遍。整座寺庙满是欢呼声、拍手声和哭泣声。我终于意识到,许多人都不曾料到我们会从接待圣神的宴会上平安返回——至少伊妮娅不会。我们能回来,还真是死里逃生啊。
接下来,我们开始着手悬空寺的收尾工程。我和罗莫、贝提克以及其他高空装配工一起进行连接顶部步行街的工程,而伊妮娅、瑞秋和西奥管理整个营地的各项细节工作。那天晚上,我脑海中只有一件事:早点和我的挚爱上床睡觉。晚饭过后,我和她在高台走道上单独待了一小会儿,还迅速地热吻了片刻,我觉得伊妮娅也和我一样,很想马上和我享受亲昵的时光。但按日程,那晚是“论坛”夜——事后看来,也是最后的论坛夜——夜幕降临时,中部禅寺平台已经拥了一百多人。幸运的是,雨季一开始下了一阵灰茫茫的大雨后,便很快地停了下来。夕阳从昆仑山西部落下,夜晚凉爽宜人。一根根火把立在主线台阶旁,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经幡也猎猎作响。
今晚出席讨论会的还有几位与众不同的人物,让我大为惊讶:来自朵穆的卓莫错奇,尽管他说要去西部进行贸易,但却从布达拉宫回来;多吉帕姆也来了,身旁是九名受宠的比丘尼;还有不少来自布达拉宫宴会的著名宾客——大多数是年轻人——最年轻、最著名的,当数达赖喇嘛,他穿着素朴的红袍,戴着红帽,像是微服私访的打扮,总管事和管事不在他身边,跟他一起来的,只有担当私人护卫的传令员——卡尔・林迦・威廉・永平寺。
屋子里人山人海,我站在最后面。论坛差不多进行了一个小时,这是名副其实的论坛,伊妮娅偶尔引导大家的讨论,但从没独自主宰所有的言论。但是,她的质问慢慢地将对话推向了她想要的方式。我发现,她是密宗和禅宗的大师,一些花费数十年研究戒律的僧侣向她提问,而她用公案和佛法作为回答。一名僧侣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能利用圣神提供的工具来获得不朽,伊妮娅引用佛陀的话回答他:没有人会重生,万物服从无常——这是生灭变化的规律——接着她详细阐述了“无我”的意义,佛陀否认这世上存在名为灵魂的自我。
有人询问死亡,伊妮娅引用一则禅宗公案来进行回答:
“僧问道忍:‘一僧死,他去了何处?’道忍答:‘火尽草生。’”
“伊妮娅女士,”席矻矻说道,她白皙的脸庞微微泛红,“意思是不是‘无’?”
伊妮娅曾跟我说过,“无”是禅宗的一个简练优雅的概念,翻译过来就是说——“这问题毫无意义。”
我的小朋友微微一笑。这是个露天的空间,她正坐在离门口最远的地方,恒山之上,星辰明亮可见。但先知还没有升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她轻声道。屋内静悄悄的,她的声音非常清晰。“同时也是指,这个僧侣就像是门钉一样死透了。他没去任何地方,更重要的是,他无处可去。他的生命同样无处可去,但那生命将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下去。人们因为僧侣的死而伤心,但生命并没由此减少。宇宙生命的天平上,没有任何东西被移去。消失的宇宙,是那僧侣意识和内心中的宇宙。雪峰尝谓玄沙:‘性真曾问我,僧死何处去;我云,便如冰化水。’玄沙云:‘妙极,但我不会如此答。’雪峰问:‘你如何答?’玄沙答:‘便如水归水。’”
片刻沉默之后,前排有人说道:“请告诉我们什么是缔结的虚空。”
“很久很久以前,”如往常一样,伊妮娅用这句话开启了长篇大论,“缔之虚便出现了。它超越了时间。从某种真切的意义上讲,缔之虚是时间的遗孤……空间的遗孤。
“但缔之虚没有时间的特点,没有空间的特点,当然也没有上帝的特点,缔结的虚空不是上帝。事实上,缔之虚的进化,虽然发生在时空标出宇宙界限的许久之后,但它不受时间束缚,不受空间拘管,从大爆炸的起点至小呜咽的终点,缔结的虚空可以跨越时空连续体随意前后走动,就像是渗进裂缝中的液体。”
伊妮娅顿了顿,抬起双手,按向太阳穴,自她儿时起我就很熟悉她这动作了。但今晚,她一点也不像孩子。那双眼睛充满了倦意,也盈满了生机。眼角旁已经出现因疲惫或忧虑而导致的皱纹。我爱那双眼睛。
“缔结的虚空是个有意识的生命,”她坚定地说道,“它来自有意识的生命——我们这里的许多人,同样是由有意识的生命创造而来。
“缔结的虚空由量子物质结成,交织在普朗克空间和普朗克时间中,围裹着时空,就像是被套包裹着棉胎。缔结的虚空不神秘,也不玄奥,它产自宇宙的物理定律,并对其产生回应,但它是进化中的宇宙的产物。虚空的根基建立在思维和感情中,它是这个宇宙本身的意念。而不仅仅只是人类的思维和感情,它混合了数亿年来成千上万灵性生命的思想。虚空是这个不断进化的宇宙中唯一的一个不变之物——各种族分隔数百万年、数百万光年,进化、成长、盛开、凋谢、死亡,而虚空是它们唯一的一个共同点。进入缔结的虚空,只有一把钥匙……”
伊妮娅又顿了顿。她的朋友瑞秋正盘腿坐在她身旁,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现在,我第一次注意到,瑞秋真是美极了,而我过去几个月来一直在傻傻地嫉妒她。她有着一头黄褐色的卷曲短发,两颊泛着红晕,大大的绿色双眸中点缀着褐色小点。她的年纪和伊妮娅差不多大,二十岁出头,由于几个月来一直在天山那金黄的太阳下劳作于高台之上,所以皮肤也被晒成了金褐色。
伊妮娅碰了碰瑞秋的肩膀。
“我身旁的这位朋友,她父亲曾发现这个宇宙的一个有趣真相,当时她还是个婴孩,”伊妮娅说,“她父亲,是个名叫索尔的学者,数十年来一直纠结于上帝和人之间的历史关系。突然有一天,当索尔处于一个最极端的境况下,即将要第二次失去自己的女儿时,他顿悟了——他凭直觉完全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数百万年来我们悠久沉思、唯有少数几个人才能知晓的真理……索尔领悟到,在这个宇宙中,爱是一种真实、均等的力……像电磁力和弱核力一样真实存在。像重力一样真实存在,而且由同样的一些定律所支配。比如说,平方反比定律适用于万有引力,也同样适用于爱。
“索尔意识到,爱是缔之虚的约束力,是这件衣氅的丝线和布料。在顿悟的刹那之间,索尔意识到人类不是这件灿烂织锦的唯一裁缝。虽然索尔看到了缔之虚和爱之力,但他却无法进入这一介质。人类刚刚从灵长类远亲那儿进化过来,还没有获得足够的悟性,来清楚地看到虚空的本质,或者是进入其中。
“我之所以说‘清楚地看到’,是因为所有敞开心灵的人,都曾经瞥见过虚空之地,虽然情况很少见,但如果真发生,那一瞥将非常强大。禅宗不是一种普通的宗教,它是特别的信仰,同样,缔结的虚空不是一种简单的思维方式,它是特别的思维方式。虚空就像驻波,它能和人类意识及人格的波阵面进行互动。当我们喜极而泣、与爱人离别、达到高潮时的欢愉、站在心爱之人的墓前,或是望着自己的孩子第一次睁开双眼,每当这种时刻,缔结的虚空就会被我们触碰到。”
说这些的时候,伊妮娅正望着我,我突然感到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缔结的虚空一直就在我们的神志和知觉周围,”她继续道,“虽然看不见,但近在咫尺,就像是夜晚睡在身旁的爱人的气息。它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宇宙中,但却无法触及,正因如此,我们人类才虚构出了神话和宗教,固执且盲目地相信超感知的神力,心灵感应和预言,恶魔和半神,重生和转世,鬼魂和救世主,还有无数种无法自圆自说的鬼话。”
听到这话,数百名僧侣、工人、智者、政客和圣人发生了轻微的骚动。风吹了起来,按设计初衷,平台轻轻摇晃着。洛京南部的什么地方响起隆隆的雷声。
“公元六世纪,菩提达摩曾说过‘禅宗四偈’,这四句话几乎是完美的路标,可以指引人们发现缔之虚,至少是发现它平静脱俗的外貌。”伊妮娅继续道,“第一,不立文字[38]。文字是人类个体的光和声,照亮黑夜的热闪电。缔结的虚空潜藏在万物最隐秘、最寂静的地方……孩童栖息之地。
“第二,教外别传[39]。画家的画笔动起,别的画家就能认出他。音乐家的音乐响起,别的音乐家就能从数万人中把他分辨出。诗人说几句话,尤其是当他把诗的普通含义和形式抛弃,别的诗人就能认出他。著拉曾写过这样一短话——
两两飞来,
两两飞去——
蝴蝶。
“——在文字和影像烧尽、仍旧散着热意的坩埚中,留下了深邃之物的金子,R.H.布利斯和弗雷德里克・弗兰克曾将其称为‘燃烧一切的生命黑焰’……并‘用慈悲心肠去看,而不是眼睛’。
“《圣经》是谎言。《古兰经》是谎言。《塔木德经》和《托拉经》是谎言。《新约》是谎言。《经藏》《阿含经》《如是语经》《法句经》是谎言。菩萨和阿弥陀佛是谎言。《西藏度亡经》是谎言。《三藏经》是谎言。所有的经文都是谎言……就像我现在说的这些,其实也都是谎言。
“这些圣籍撒谎,并不是有意为之,也不是因为表达不力,而是源自文字的本质;这些美妙经籍中的所有影像、箴言、定律、真经、引文、寓言、戒律、公案、打坐和布道,最终都未能用言语将寻道的人类和缔之虚的感知连接起来。
“第三,直指人心。禅宗最能理解缔之虚的本质,因为它最清楚地发现了虚空的不存在。它也一直在深思这些问题:不用手指便能指路,不用画笔便能作画,在无声真空中聆听宏大的声音。子规曾写道——
小小渔村;
月下小舞,
生鱼之味。
“要寻找进入虚空之门的钥匙,这就是精华所在,我不是指诗。在业已死寂的数百万星球上,数百万种族建起没有屋子的村庄,他们在没有月亮的星球上月下小舞,从没有鱼的海洋中闻到生鱼的味道。其中的含义甚至超越了时间,超越了言语,超越了一个种族的寿命。
“第四,见性成佛。要做到这一点,无须花上几十年打坐,也无须受到教会的洗礼,更无须研读《古兰经》。佛法的本质,是在坩埚中燃烧出来的人类精华。花有花性,疯狗和瞎眼柴羊也有各自的狗性和柴羊性。一个地方——任一个地方——都有它的地性。唯有人类拼命挣扎,却没有得到他本来的面貌。原因有很多,也很复杂,但都可以归结为一点,那就是我们都是进化中的宇宙的一部分,是它身上一个可以自我观察的器官。眼睛可以看到自己吗?”
伊妮娅顿了片刻,静寂之下,山那边的什么地方传来隆隆的雷声。雨已经停了几天,但说来就来。我脑海中浮现出雨天的场景:这些建筑、群山、缆索、桥梁、走道和脚手架上都结了冰,被雾气笼罩了起来。这念头让我打了个寒战。
“佛陀明白,通过消去每日的喧嚣,我们就能感受到缔结的虚空。”伊妮娅终于开口道,“从这一点上讲,顿悟,就是在持续不停地聆听邻居震耳欲聋的吵闹响声后,如约而来的平静。但缔之虚不只是平静……它是聆听的开始。聆听死者的语言,是进入虚空的第一个步骤。
“拿撒勒的耶稣进入了缔结的虚空。千真万确。在运用死者之语言的那些人里,他的声音最为清晰可辨。但在到达下一个层次,也就是学会死者的语言之前,他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也学会了聆听天体之音,学会了如何驾着汹涌的几率波,看到自己遥远的死亡,并且在那时刻到来之时,他勇敢地直面它,而不是逃避。在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时,他学着走出了第一步,自由穿行在缔之虚的时空网络中,他来到不远的未来,在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奄奄一息时,重又出现在了朋友和学徒之中。
“耶稣见到缔之虚不受时间影响的特性,从时间的束缚中解脱,他意识到,进入这扇门的钥匙不在于他的教义,不在于基于他理论的经文,不在于卑躬屈膝地奉承他的那些人,也不在于他所坚信的进化中的旧约上帝,而在于他自己,名叫耶稣的这个人,一个平凡的人类,细胞中携带着开锁的密码。耶稣知道,他能打开这扇门,这个能力不在于他的头脑和心灵中,而在他的血肉和细胞中……真真切切,就在他的DNA中。
“在享用最后的晚餐中,拿撒勒的耶稣命自己的信徒喝他的血,吃他的身体,事实上,他不是在进行比喻,不是请他们享用充满魔力的圣餐,也不是在进行那些数世纪的象征重演。耶稣就是要他们喝他的血……滴着他的血的一大杯酒……并吃他的身体……含有他皮屑的一块面包。他是真的将自己献身了。他知道,这些喝了他血的人,将会分享他的DNA,并得到‘缔结宇宙的虚空’的能力。
“他就这样把这些东西献给了几名学徒。但是,这些人的悟性远远不够,面对这难以理解的感受和印象,面对死者永不停歇的声音,面对生者之语言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冲击,他们都被逼疯了。也无法将自己血里的声音传给其他人,只能转向教条,将那无法表述的东西转变成粗糙的文字和浮夸的说教,严格的戒律和激烈的修辞。那景象暗淡下来,最后便消失了。提升之门关闭了。”
伊妮娅又顿了半晌,她拿起一个木杯子,喝了口水。瑞秋、西奥和其他几个人正在哭泣,这可是我头一次见到。我正坐在一块新榻榻米上,见状转了个身,看了看身后。贝提克正站在敞开的入口前,那张永不衰老的蓝色脸庞非常严肃,他正全神贯注听着伊妮娅说的每一个字。机器人正用完好的右手抱着短短的左臂。我不禁想,他的胳膊还会疼吗?
伊妮娅重新开口。“奇怪的是,继耶稣后,旧地上第二个发现虚空之门钥匙的子民,竟是技术内核。这些自主智能干预自己的进化,以一百万倍于人类的进化速率,引导自己的命运,在尝试过程中,他们发现了‘见到虚空’的DNA密钥……当然,‘见’这个字用得不太准确。或许用‘共鸣’更合适。
“但是,当内核感觉到虚空的轮廓,派出探测器,探索这个多维度的后霍金现实时,他们却完全无法理解。理解缔之虚需要一定水平的感知移情力,而内核从来没有费心去进化出这个能力。要真正领悟虚空的实质,第一步是学会挚爱的逝去之人的语言——而内核没有任何挚爱的逝去之人。缔结的虚空对内核来说,就像是盲人拿着一幅美丽的图画,不去欣赏而是将其当成柴火;或是给聋人听贝多芬的交响曲,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却推翻重建,打造更稳固的地板。
“技术内核没有运用缔之虚的本质,相反,他们将它撕成碎片,制成一些聪明的小技术,献给人类。所谓的霍金驱动器,事实上并非如内核所说的源自古代大师斯蒂芬・霍金的理论,只是对这一发现的渗透。有了霍金驱动飞船,我们建立了世界网,建立起了霸主,其原理,就是在虚空边缘没有结构的实体中撕出小洞,一种并不太要紧的野蛮行径,但仍然是野蛮的。远距传输器却是另一回事,朋友们,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学习如何穿过缔之虚,就有点像是学习如何在水上行走,而技术内核的远距传输器穿透虚空的边界,伤害了已有数万亿年历史的完整生态环境。这就像是在一片绿意盎然、充满生机的森林中,铺出一条大路——这个比喻也无法完全表达出我的意思,因为构成这座森林的东西,是我们无数逝去的挚爱的记忆和声音,而铺就的高速路有数千公里宽,你们可以想象这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所谓的超光仪,实现了霸主内部的即时通信,它同样是对虚空的渗透。我的比喻还是很拙劣,很无能,但请想象一下,人类土著若是发现一台有效的电磁通信系统,包括了播音室、全息相机、音频设备、发电机、发射机、中继卫星、接收器、投影仪,而他们竟然将这些东西拆卸下来,用拆下来的垃圾当信号旗。事实上比之更甚。大流亡前的旧地上,人类的巨大油箱和远洋舰让海洋充斥了机械的声音,星球上的鲸鱼也因此而致聋,它们的生命之歌在远古时代就开始唱响,一百万年来一直在进化,而今却被永远淹没,被摧毁。自那之后,鲸鱼们便决定全部赴死;杀死它们的,事实上不是人类为了取用鲸肉和鱼油的捕猎,而是缘于歌声的毁灭。而超光仪的破坏比之更甚。”
伊妮娅深深吸了口气,她扭了扭手指,似乎双手抽筋了。当她抬起头,目光扫向四周的时候,发现在场的每个人都被深深触动了。
“对不起,”她说,“我跑题了。一句话,随着远距传输器的陨落,虚空中的异族决定停止超光仪这种野蛮的行径。很久以前,这些异族就派出了观察者,生活在我们之中……”
屋内突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伊妮娅微笑着,等着声音平静下去。
“我明白。”她说,“在我还未出生前,我就知道了这件事,就算如此,我也感到很吃惊。这些观察者有很重要的职责……他们会决定人类是否可以信赖,是否可以和他们一起进入缔之虚中的世界,或者,我们可能仅仅是野蛮的汪达尔人。正是其中一名观察者,在内核打算摧毁旧地前,建议将我们的家园转移到别处。还有一位观察者,在旧地被流放到小麦哲伦星云的三个世纪里,在那里进行了种种测试和模拟,来进一步了解我们的种族,并度量我们的移情之力。
“这些异族也在内核中派驻了观察者——如果你们想说间谍的话,也可以。他们知道,虚空的疆界被损害,完全归因于内核的胡乱篡改,但他们也知道,是我们创造了内核。这些异族——该怎么称呼他们呢?——虚空的居民似乎不太准确,也许应该说是虚空的协作者?或是协造者?不管怎么说,他们以前也是硅基构造物,是无机自主智能。但和今日统治技术内核的这一族相比,也不是同一类。一个有感知的种族,如果没有进化出移情,那它就无法理解虚空的本质。”
伊妮娅稍稍抬高膝盖,两个手肘撑在上面,身体略微前倾,继续说下去。
“家父——就是约翰・济慈赛伯人——就是因这个缘由而被创造出来的,”她说道,虽然声音平静,但我能听出其中隐含的激情,“我以前跟你们说过,内核一直处在内战状态中,几乎所有的实体都在互相战斗,他们只为自己而战,从来不顾别人。这是一种十级规模的超寄生态。他们的猎物——其他内核派别——被消化吸收,本身的代码基因材料、记忆、软件、繁殖序列都被吃尽,但这并不像死亡,这些被吃尽的内核派别仍旧‘活着’,但却是成为了得胜者的子部件,而这些得胜者,很快又将矛头转向了其他人。他们有联盟,却非常短暂。但而且他们没有价值体系、信念或终极目标,只有优化生存策略的偶然安排。内核中的每一个行动都是零和游戏的结果,自从内核势力进化出感知力以来,这一游戏就一直在进行着。内核中的大多数派别和人类打交道时,都是以零和条款进行的……优化他们和我们的寄生关系。一方得利,另一方必然吃亏。
“然而,几个世纪起来,内核中终于有一些派别认识到了虚空的真正潜能。他们了解到,他们这些没有移情能力的智能种族,永远也无法成为这生死无常、万物轮回的一部分。他们明白,缔之虚的进化构造并不像是一片珊瑚礁,如果他们不对自己的个体参数进行改变,就永远也无法在那儿找到安身之所。
“因此,内核中的一部分成员进化了——他们不是利他主义者,而是孤注一掷的活命主义者,他们意识到,要赢得这一场永无休止的零和游戏,必须将游戏终止。要想终止游戏,他们就必须进化成拥有移情力的种族。
“内核知道一件事,而忒亚・德・夏丹和其他一些感伤之人拒绝承认这件事,那就是:进化不是前进,它没有‘目的地’,也没有通往进化终点的方向。进化就是改变。如果这种改变让它生命之树的枝叶最完美地适应了宇宙的状态,那进化就是‘成功’的。对于内核的这些派别来说,如果要让进化‘成功’,他们就必须放弃零和的寄生态,找到真正的共生方式。他们必须和我们人类建立起诚实的共同进化关系。
“一开始,这些叛变的内核势力还在继续进行掠食,以发展出更多的有可能拥有移情的内核势力。他们竭尽全力改写了自身的代码,又创造出了约翰・济慈赛伯人——这是一个模拟移情生命体的完整尝试,这个模拟人拥有人类的身体和DNA,但赛伯人的记忆和人格储存在内核中。他们的敌对势力摧毁了第一个济慈赛伯人。从第一个的镜像中,第二个赛伯人又被创造出来。这个赛伯人雇下了家母,她当时是一名私家侦探,他希望她能帮他解开第一个赛伯人的死亡之谜。”
伊妮娅微笑着,有那么一小会儿,她似乎全然忘记了我们的存在,甚至忘了自己的故事。她似乎在重新体验以前的记忆。就在这时,我记起我们乘着领事飞船旅行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偶然提起过的一件事——“劳尔,我还没出生前……我还没变成胎儿前,我父母的记忆就已经灌输给了我。在你拥有自己的生命前,脑瓜中就被灌满了别人的记忆,对一个孩子的人格来说,你想象得到比这更加灾难性的事吗?难怪我只会添乱。”
此时此刻,她在我眼里并不像是在添乱。但这时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
“他雇下家母,希望她能解决自己人格的死亡之谜。”她继续柔声说道,“但是,事实上他知道他的前身发生了什么事。他雇用家母,真正的原因是为了和她见面,和她在一起,并且最终成为家母的爱人。”伊妮娅顿了片刻,微笑着,双眼望着遥远之处。“我的马丁叔叔在那本乱七八糟的《诗篇》中写过这件事,但他没有了解全部的真相。我父母结婚了,我想马丁叔叔肯定没有提及这件事……他们是在卢瑟斯的伯劳神庙结婚的,主教是证婚人。虽然这是个异教,但却是合法的,我父母的婚姻在霸主的两百多个星球上都是合法的。”她又微微一笑,目光越过拥挤的小屋,朝我看来,“嗯,我可能是个私生子,但我出生时并不是。”
“于是,他们结婚了,家母肚子里有了我——这很可能发生在仪式之前——接着,在家母前往海伯利安进行伯劳朝圣前,一些有内核作为后盾的势力杀害了家父,这件事本应结束我和家父的联系,但却发生了两件意外——家母的耳朵后植入了一个舒克隆环,而家父的人格被复制了进去。在那几个月里,家母怀着我们两个人——我在她的子宫里,而家父,第二个约翰・济慈赛伯人,在舒克隆环里。他的人格被监禁在舒克隆环的无限循环中,虽然无法直接和家母交流,但却能轻而易举地和我交流。这其中的难点是如何定义当时的‘我’。家父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他带着还是胎儿的‘我’进入缔结的虚空。那时我的小小手指还没成形,但我就已经看见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未来的我将会变成谁,甚至是我将会如何死去。
“马丁叔叔在《诗篇》中未曾提及的,还有其他一些事。在卢瑟斯中央广场,在伯劳神庙的台阶上,那帮人射杀了我的父亲,就在那时,家母的身体也沾上了父亲的鲜血,包含着经内核增强的约翰・济慈的重建DNA。家母当时还不知道,父亲的血正是人类宇宙中最宝贵的资源。他的DNA的设计初衷,就是为了感染其他人,传播唯一的一件礼物——通向虚空的钥匙。只要以正确的方式和人类DNA混合,它就能赐下这一珍贵的礼物,向整个人类部族打开通向缔之虚的大门。
“我便是他们血的混合。我既有来自技术内核的进入虚空的能力,也有人类很少使用的透过移情感知宇宙的能力。不管怎样,一旦喝了我的血,就永远也无法再以原来的方式看这个宇宙了。”
说完,伊妮娅从榻榻米地垫上爬起身。西奥拿来一块白布。瑞秋拿起一个酒瓶,将红色的酒浆倒进七只大大的酒杯。伊妮娅从毛衣中拿出一只小盒,我仔细一看,那是飞船上的医疗箱,她从里面拿出一把无菌手术刀,一根消毒棉签。她没有马上使用手术刀,而是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在座的人群。四下没有一丝声音,就好像几百个人都齐齐地屏住了呼吸。
“今晚,如果你们想喝我的血,我满足你们,但我无法给予承诺,保证你们会得到欢乐、智慧或是长生不死,”她轻轻地说道,“没有涅槃。没有救赎。没有来生。没有重生。但你们会得到无限多关于心灵的知识,会有伟大的发现和冒险,我只能承诺一件事,你们将会体会到这短暂人生的更多痛苦和恐惧。”
她看着一张张脸,当看到达赖喇嘛时,她微微一笑。“你们中,”她说,“有一些人在过去几年里从没落下一次讨论会。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们,学会死者的语言,学会生者的语言,学会聆听天体之音,以及学会走出第一步。”
她看着我。“但有一些人只听过其中几次,你们没有听到我解释教会十字形的真正作用,伯劳的真实身份,你们没有听到什么是学会死者的语言,进入缔之虚需要承担怎样的负担。如果谁有怀疑,那我请你们晚些慢慢接受。对于其他人,我再重复一遍,我不是弥赛亚,只是一名老师。如果我在这几年中教给你们的知识听上去像是真理,你们也愿意抓住这个机会,那就喝下我的血。我提醒你们,让我们领悟虚空实质的DNA无法和十字形共存,如果你们喝下我的血,那么二十四小时之内,那寄生虫就会衰竭而亡,并且再也无法在你们的体内生存。如果你们仍旧想通过十字形重生,那就不要喝我的血。
“我还要提醒你们,一旦喝下我的血,那么你们也将变得和我一样,成为圣神唾弃并追捕的敌人。你们的血也会有传染性,如果你们拿出你们的血,和想要找到虚空的人分享,那这些人也将同样受到唾弃。
“最后我要提醒你们,一旦喝下我的血,你们的孩子将生来就具有进入虚空的能力。不管怎么样,你们的孩子和他们的孩子生来就将领会死者的语言,生者的语言,生来就会聆听天体之音,并知道他们能走出跨越虚空的第一步。”
伊妮娅用手术刀的刀刃在手指上划了一下。在提灯光芒的映照下,可以看见冒出的一小滴鲜血。瑞秋举起酒杯,而伊妮娅则将那滴血挤进了一大杯酒中。七个杯子轮了一遍,最后每个杯子都被……污染了?变质了?我开始头晕脑涨,心脏也惊恐地猛烈跳动起来。这一切真像是一出恶搞天主教圣餐的糟糕戏码。我的这个小朋友、我的挚爱……是不是已经疯了?难道她真以为自己是弥赛亚。不,她说了自己不是。难道我已经相信,只要喝下那杯混有我挚爱鲜血的美酒,我就会发生大变?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
有半数人走向前,在那儿排起了队,等着从大酒杯中喝上一口。圣杯?这是亵渎,是不对的。难道不是吗?那些人只是静静地喝上一口,然后重新回到榻榻米地垫上坐下。似乎没人特别表现出注满活力,或是醍醐灌顶的样子。享用完酒的人,额头上也没有闪现任何魔鬼般的亮光。没有人凭空飘浮,也没人说话。大家就是喝一口,回原地坐下。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犹豫,我希望伊妮娅能稍微往我这边看一眼。我心中有许许多多问题……过了许久之后,我才开始朝已经缩短的队伍走去,觉得自己像是个叛徒,背叛了本应毫不犹豫地去信赖的同伴。
伊妮娅看到了我。她突然举起手,手掌对着我。意思非常清楚——劳尔,你还没到这个时候。我又迟疑了片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些陌生人和我的挚爱有了某种亲昵的关系,而我却没有,一想到此,我就浑身不舒服。我的心脏猛烈跳动,脸颊火烧火燎,但我还是坐回到垫子上。
没有正式的宣告讨论会结束的话语,。大家三三两两地离开。有一对情侣——女的喝了酒,而男的没有——手挽手走开了,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也许,的确什么都没有改变,也许,我刚刚见证的这个共享仪式只不过是某种隐喻或象征,是自我暗示,或是自我催眠。也许,那些极力强迫自己去感知某种叫作缔之虚的东西的人,会产生一些内部体验,让他们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也许,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我揉了揉额头。我的头很痛,没喝酒真是太好了。有时候,喝酒会让我偏头痛发作。我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感觉有点恶心,还有点空虚,似乎被人遗弃了。
这时瑞秋说道:“别忘了,明天中午,走道要完工了。上层冥想台会有一个宴会!大家自己带茶点。”
于是,那一晚就这么结束了。我爬上台阶,来到睡台,心里五味杂陈,充满了得意、期盼、懊悔、窘迫、兴奋,脑袋也一抽一抽地疼着。我承认,伊妮娅说的东西我有一半都没有听懂,但临走时,我隐约感到失落和不着调……比如说,我确信耶稣最后的晚餐不是这样结束的。竟然提醒大家在上层举行宴会,还酒水自带。
我吃吃地笑着,接着咽了口口水,猛地停了下来。最后的晚餐,这话听起来太可怕了。我的心又开始猛烈跳动,脑袋愈发地疼了起来。看这样子,我还是不去我的挚爱的房间了。
上层平台的走道上吹来一阵冷风,顿时让我的头疼好了半分。先知挂在东部一片塔状积云的顶部,微微发出银色的光芒。今晚的满天星辰看上去都冷冷的。
就在我走进我俩的房间,点上灯时,天空突然猛地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