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坦白说,矶崎健三这辈子还没害怕过什么。他在富士星的蕨岛上长大,被培养成一名商业武士。他儿时接受过严格训练,对于恐惧和任何感到恐惧的人,都不屑一顾。他允许谨慎的存在——对他来说,这是不可或缺的商业工具——但是恐惧从不相容于他的本性,不符合他仔细构建的性格。

  直到此时此刻。

  气闸门的内门旋转而开的时候,矶崎健三往后退了一步,不管等候在门内的是谁,一分钟前,他是在一颗翻滚的小行星的表面,那儿没有一丝空气。而且,眼前的这个东西竟然没穿航空服。

  当初乘上这艘小型跳跃舰的时候,矶崎健三决定不带武器,所以,不管是他,还是飞船,现在都没有任何武装。此时此刻,从正在敞开的气闸门中涌出一股冰晶,就像是一团汹涌的雾气,一个人形从中迈步走出,矶崎健三不由得暗自思忖,他这个决定是否明智。

  那个人类形体的确是个人……或者,至少从外表看是个人。黝黑的皮肤,精心修剪的灰发,完美剪裁的灰色西服,灰色的双眸,眼睫毛的边缘仍旧覆着一层冰霜,脸上挂着一副纯洁的笑容。

  “矶崎先生。”阿尔贝都顾问开口道。

  矶崎健三颔首回意。他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率和呼吸,现在,他集中精神让声音保持平静,不动声色:“你能回应我们的邀请,实在是太好了。”

  阿尔贝都抱着双臂。在他黝黑英俊的脸庞上,仍旧挂着那副笑容,但矶崎健三没有受其愚弄。富士星蕨岛周围的海洋中,有很多很多鲨鱼,来源于早期巴萨德种舰的DNA配方和冰冻晶胚,那些鲨鱼的笑容就如阿尔贝都现在这般。

  “邀请?”阿尔贝都顾问说道,声音嘹亮,“还是召唤?”

  矶崎健三仍旧微微低着脑袋,双手随便地摆在两侧。“不是召唤,阿……先生?”

  “我想,你知道我的名字。”阿尔贝都说道。

  “三个世纪前,梅伊娜・悦石身边有个阿尔贝都顾问,为她出谋划策,据说,你和他是同一个人,先生。”圣神商团的首席指挥官说道。

  “真要说起来,当时,我只是个全息体,还不是实体。”阿尔贝都说,放下交叉着的胳膊。“但是……人格……是同一个。另外,你不必称我为先生。”

  矶崎健三微微颔首。

  阿尔贝都顾问朝小型跳跃舰的内部走去,他伸出强有力的手指,抚摸着控制台、单人驾驶座和空空的高重力舱槽的边缘。“矶崎先生,对于你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来说,乘这样一艘飞船真是太寒碜了。”

  “我觉得它可以更好地进行自由行动,顾问。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阿尔贝都没有回答,他盛气凌人地向首席执行官走了一步。矶崎健三没有退缩。

  “你们把一个趋激性人工智能病毒放进佩森拙劣的数据网,想让它找到技术内核的终端节点,你觉得这是自由行动?”阿尔贝都的声音填满了跳跃舰的舱室。

  矶崎健三抬起眼,面前这个男人比他高,灰色的眼睛放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是的,顾问。如果内核仍旧存在,那我……商团……就有必要和它取得私人的联系。我们放出的那个趋激性病毒预先设置了程序,如果它被圣神的反病毒程序侦测到,就会马上自毁,如果它接收到来自内核的应答,而且能保证确凿无误,它才会开启感染程序。”

  阿尔贝都顾问大笑起来。“健三君,用个比喻说吧,你们的趋激性人工智能病毒渺小得就像是酒杯里的一粒老鼠屎。”

  商团的首席执行官听到这个粗俗的比喻,不由惊得眨了下眼。

  阿尔贝都一屁股坐进加速座椅中,伸直身子,说道:“坐,我的朋友。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大费周章地想要找到我们,如果事情败露,你可能会受到拷打,被逐出教会,被施以真正的死刑,还会丢掉你在梵蒂冈掠行艇停机场的停机特权。即使如此你也想跟我们谈谈……那就谈吧。”

  矶崎健三的身子晃了几下,他开始寻找另外一块可以坐的平地,最后他坐在了图表桌的一块没放东西的空地上。他讨厌零重力,所以简陋的内部密蔽场维持着微分模拟零重力,但效果并不理想,他在那儿有点晕眩,几乎摇摇欲坠。他深深吸了口气,理清自己的思绪。

  “你们在为梵蒂冈效力……”他开口道。

  阿尔贝都立即打断了他。“商团先生,内核不为任何人效力。”

  矶崎健三又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口道。“你们和梵蒂冈都有自身的利益,但其中有部分重叠,所以技术内核为圣神的生存提供必需的指导和技术……”

  阿尔贝都顾问微笑着聆听着。

  矶崎健三心想,我接下来说的话,将会让教皇陛下把我扔给宗教大法官,我会在苦刑机上坐上一百次,死上一百次。他说道:“天主教星际贸易独立组织泛资本联盟执行理事会中有些人认为,联盟的利益和技术内核的利益很可能有更多共同之处,胜过于内核和梵蒂冈之间的利益关系。我们认为……啊……有必要对这共同的目标和利益进行一次调查,那会对双方都有裨益。”

  阿尔贝都顾问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但他没有应声。

  矶崎健三觉得自己正往自己的脖子上缠绞索,他继续说下去。“两百七十五年来,教会和圣神国民当局维持着一项官方政策,宣称技术内核已经毁于远距传输器的陨落。但是圣神领地内各个星球上接近权威当局的无数人,都听说过内核幸存的传闻……”

  “关于我们死亡的传闻被严重夸大了,”阿尔贝都说道,“继续。”

  “由于联盟完全理解内核人格和梵蒂冈之间的同盟对双方都有裨益,”矶崎健三继续道,“所以,顾问,我们很愿意提出一些方式,让我们的贸易组织和你们取得一种类似的直接同盟,对你们的……啊……社会来说,会带来更加直接和切实的利益。”

  “举几个例子,健三君。”阿尔贝都顾问说道,他躺倒在驾驶座椅上。

  “一,”矶崎健三说道,声音慢慢变得有力,“圣神商团正在扩张,不管是局部地看还是在整个宇宙中,没有任何宗教组织能做到这一点。整个圣神内部,资本主义在重新夺回权力。这才是真正的凝聚力,它将几百个世界维系在一起。

  “二,教会还在继续和驱逐者进行那无休无止的战争,还有圣神影响范围内的叛军。圣神商团认为这一切冲突都是在浪费资源,是在牺牲宝贵的人力物力。更重要的是,它还将技术内核牵涉到争论中,如此一来,就无法推动内核的利益,也无法促进内核目标的达成。

  “三,教会和圣神正在使用一些显然是出自内核的技术,比如说可以瞬移的基甸驱动器,还有重生龛,另一方面,教会却没有对这些发明给予任何褒奖。事实上,教会依旧把内核视作数十亿信徒的敌人,声称内核实体因为和恶魔同盟,所以已经覆灭。圣神商团完全不需要这样的成见和诡计,如果内核和我们取得同盟,同时又打算继续隐藏自己,我们会认同这一方针。如果你们愿意,我们也随时乐意将内核的存在公布于众,让你们成为广受尊重的合作者。与此同时,联盟将永远终结把技术内核丑化成恶魔的做法,不管是历史,还是轶闻,还是在所有人类的头脑中,你们的这一形象都将被推翻。”

  阿尔贝都顾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望着左舷外的那颗翻滚的小行星。片刻之后,他开口道:“这么说,你会让我们变得富有,并且受人尊敬?”

  矶崎健三没有吭声,他感觉自己在人类太空中的权力和未来,正在一条刀口上摇摇欲坠。他读不出阿尔贝都的心思:这个赛伯人的讽刺很可能是谈判的前奏。

  “我们和教会之间的关系该怎么办?”阿尔贝都问道,“按人类的算法,我们双方已经静悄悄地合作了两个半世纪?”

  矶崎健三令自己的心跳重新放缓。“我们不会中断内核已经建立起来的任何联盟,不管是有用的,还是有利可图的。”他轻声说道,“身为商业人士,我们联盟内的人都得到过专门的训练,可以看清任何基于宗教的星际社会的局限性。这些结构体系有个通病,那就是教条主义,等级制度森严……事实上,这些是一切神权政治的架构。而我们商业人士,则致力于让自己和商业联盟获得共同的利益,所以我们看到一种方法,内核和人类间合作的另一个层面,它可能是隐秘的,也可能有所局限,但它能让双方互惠互利。”

  阿尔贝都顾问再次点了点头。“健三君,你记不记得,在你圆环的私人办公室中,你曾经命你的同事——安娜・佩里・考格纳尼——脱下了她的衣服?”

  矶崎健三保持着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但事实上,他正极力掩饰内心翻江倒海的变化。内核竟在偷窥他的私人办公室,并且记录下了一切事务,这不由让他打了个寒战,简直连鲜血都要冻住了。

  “当时你问了个问题,”阿尔贝都继续道,“为什么我们要帮助教会改进十字形,‘为了什么结果?’我想你当时是这么说的,‘对内核来说,能得到什么好处?’”

  矶崎健三望着这名灰衣男子,他越发感觉自己是和一条眼镜蛇一起被锁在了小型跳跃舰中,而那条蛇,已经直立起来,胀起了脖子。

  “健三君,你有没有养过小狗?”阿尔贝都问道。

  商团的首席执行官还在想着眼镜蛇,听到这话,他唯有瞪眼的份了。“小狗?”过了片刻,他说道,“不,我没养过,狗在我家乡的星球并不普及。”

  “啊,对。”阿尔贝都说道,他重新露出一口白牙,“在你的岛上,鲨鱼才是宠物。我想,在你大约六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条幼鲨,你想要驯养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圭吾。”

  这个时候,矶崎健三已经不敢说话,生怕自己的言行会激怒这条眼镜蛇。

  “健三君,当你俩一起在汐子湖中游泳的时候,你用的是什么办法,不让这条慢慢长大的幼鲨把你吃掉?”

  矶崎健三想要说话,但开不了口,最后他终于吐出了两个字:“项圈。”

  “你说什么?”阿尔贝都顾问凑向前。

  “项圈。”首席执行官说道,他眼前跳动着一粒粒极黑的小黑点,“电击项圈。我们得随身携带掌触发射器,跟我们的渔民用的是同样的装置。”

  “啊,对,”阿尔贝都说,他仍旧笑容可掬,“要是你的宠物不听话,你就会给它点颜色瞧瞧,让它乖乖的。只需用手指碰一下。”他伸出手,半握成拳,似乎正捧着一个无形的掌上触键。黝黑的手指弯了下去,按向了无形的按钮。

  矶崎健三所感受到的,并不太像是有电流通过自己的身体,更像是从胸膛中放射出的一波波纯然的疼痛,是从十字形所在的血肉中传出的,就像电报信号般,沿着十字形组织数百米的纤维、线虫、丛生结点辐射出去。这些东西,就像是肿瘤般扎根在他的体内。

  矶崎健三痛苦地蜷起身子大叫。他跌倒在跳跃舰的地板上。

  “我想,如果你的圭吾显出攻击性,那么你的掌上触键就会朝它发出一阵慢慢增强的电击。”阿尔贝都顾问沉思道,“健三君,是不是这样?”他的手指再一次朝空荡的空气点了点,仿佛在给一个掌上触键发信号。

  疼痛加剧。矶崎健三禁不住尿了裤子,要不是肚子里早已没有任何东西,他肯定会把自己的肠子都吐出来,他想要大喊,但是牙关却紧紧咬着,就像是正经受剧烈的痉挛。他牙齿表面的珐琅质被咬成了碎片,舌头一角也被咬破,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如果最高级别是十成,那么,我想,对圭吾来说,这只能说是达到了二成的水平。”阿尔贝都顾问说道,他站起身,走到气闸门旁,键入开门代码。

  矶崎健三在地板上扭动,体内的十字形正辐射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痛楚。他的身体和大脑简直成了无用的附属物,他想要尖叫,但牙关咬得紧紧的。双眼已经从眼窝中凸出,从鼻孔和耳朵中流出一丝丝鲜血。

  阿尔贝都顾问已经将气闸门的代码全部键入,他再一次按了按手掌中的无形触键。

  疼痛消失了。矶崎健三对着地板不住地呕吐,体内的每一根肌肉都在抽搐,而神经却似乎已经哑火。

  “我会把你的提议带给技术内核的三大派,”阿尔贝都顾问正式说道,“三大派将严肃讨论并考虑这一提议,与此同时,我的朋友,我们也会将你的此次自由行动考虑在内。”

  矶崎健三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他所能做的,只是蜷起身子,在金属地板上呕吐不止。令他恐惧的是,他那痉挛的肠胃吐出的只有一阵阵肠胃气胀的空气。

  “此外,健三君。以后不会再有趋激性人工智能病毒释放进任何人的数据网了,对不对?”阿尔贝都迈步走进气闸门,门旋转关闭。

  左舷外,那颗满身伤痕的无名小行星翻滚着,旋转着,唯有混沌之神才清楚它的力学规律。

  

  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这个干燥的板岩星球上,拉达曼斯・尼弥斯和三名兄弟姐妹驾着登陆飞船,仅仅花了几分钟,就从庞巴西诺圣神基地飞到了蔡德・拉蒙水闸村,但旅程却因为三艘军事掠行艇的出现而变得复杂。那个爱管闲事的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真是个蠢货,竟然派这些船作为护卫。基地和掠行艇之间正传输着“安全”的密光信号,尼弥斯从中得知,基地指挥官派来的是他的助手,也就是那个笨头笨脑的冯纳拉上校,他将负责此次远征。此外,尼弥斯还知道,这位上校事实上根本管不了任何事——那是因为,冯纳拉身上安装了实时全息模拟接收器和密光发射器,指挥圣神士兵的真正人物,将是索尔兹涅科夫,他不必再露出那副满脸垂肉的脸庞。

  等他们盘旋在那个村子上时——虽然“村子”这个词似乎太过正式,那只是一列四层砖房,沿着西河岸一溜排开,从基地飞往此地的整个途中,有几百个一模一样的住宅——掠行艇已经赶了上来,现在正盘旋着寻找着陆点,尼弥斯也在寻找够大够结实的地方,可以承受登陆飞船的重量。

  那些砖房的大门被涂成了明亮的三原色。街上的人们也穿着同样色调的衣服,尼弥斯知道这些颜色的含义,她早已在飞船的记忆库和庞巴西诺的加密档案中搜索并查看了光谱螺旋民族的资料。这些数据只有一点引起她的兴趣:上面指出,这些人拥有怪癖,对于皈依十字教不太感兴趣,甚至对臣服于圣神的统治更加不感兴趣。换句话说,他们很可能会帮助一个造反的孩子、男人,以及一个独臂的机器人,帮他们躲避权威当局的搜查。

  掠行艇着陆在河边的堤防道路上,尼弥斯将登陆飞船降落在一块公共用地上,在此过程中还碰坏了一座自流井的一角。

  古阿斯在副驾驶员座椅上挪了挪身子,扬扬眉毛。

  “斯库拉和布里亚柔斯出船进行正式搜查,”尼弥斯大声命令道,“你和我一起留在这儿。”虽然这几位克隆兄妹从三大派那儿为她带来了死亡威胁,并且,如果她再一次失败的话,他们真的会执行这条命令,但她注意到,他们也早已臣服在她的权力之下,对此,她没有表现出任何骄傲,也没有任何空虚。

  一男一女走下斜梯,走进穿着鲜艳袍子的人群中。一队穿着战斗装甲的人小跑着迎上去,他们脸上的护目镜已经拉了下来。尼弥斯没有通过密光或视频捕捉器观察,她注视着通用视像频段,认出了头盔耳机中传来的声音——冯纳拉上校。“市长——一个叫赛斯・基亚的女人——拒绝让我们搜查房屋。”

  在上校光亮的护目镜上,尼弥斯看到布里亚柔斯的倒影,那是一张轻蔑的笑容。她感觉像在看自己的镜影,只不过这个影子的骨架稍稍强健一点。

  “你认可这个……市长……对你下达的命令?”布里亚柔斯问。

  冯纳拉上校举起一只戴着金属护手的手。“在这些土著还没成为……圣神保护体的一分子前,圣神认可他们的权力。”

  斯库拉说道:“你说那个莫莉娜医生留下了一名圣神士兵看守……”

  冯纳拉点点头,经由这个琥珀色的变音头盔,他的呼吸声被放大了几许。“找不到那名士兵的踪迹。从庞巴西诺出来后,我们就一直想和他建立通信联系。”

  “难道这名士兵没有通过手术植入跟踪芯片吗?”斯库拉问道。

  “没有,芯片安装在冲击装甲内。”

  “结果呢?”

  “我们在好几条街外的一口井中找到了装甲。”冯纳拉上校说道。

  斯库拉的声音仍旧很平静。“我猜,那名士兵不在装甲里。”

  “对,不在。”上校回答,“只有装甲和头盔,井里面也没有尸体。”

  “可惜。”斯库拉说道,她刚想转身离开,但马上又回头望了望圣神上校。“你是说,只有装甲。没有武器?”

  “没有。”冯纳拉的声音显得非常阴郁,“我已经下令对街道进行搜查,并仍将继续询问市民,直到有人自愿走出来,跟我们说莫莉娜医生把那个失踪太空员关在了哪栋房子里。此后,我们就会包围那间屋子,令里面的人缴械投降。我已经……啊……要求庞巴西诺的民事法院给我们颁发搜查许可证。”

  布里亚柔斯说道:“好计划,上校,只要冰河没有在搜查证颁发前先把整个村子埋了。”

  “冰河?”冯纳拉上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啥。”斯库拉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打算帮你们搜索临近的街道,等合适的授权到来后,接着挨家挨户搜查。”说完,她在内部频段上对尼弥斯询问道,现在怎么办?

  待在他身边,就按你刚才说的去做,尼弥斯发来信息。谦恭一点,遵守纪律,我们不想让这些蠢货妨碍我们抓捕安迪密恩和那女孩。我和古阿斯会进入快时间开始行动。

  狩猎愉快,布里亚柔斯发送道。

  古阿斯已经等候在登陆飞船的闸门边,尼弥斯说道:“我负责村子,你去下游,到远距传送门那儿,在检查清楚之前,别让任何东西过去,不管是进来还是出去。如果想给我发送信息,就移出相移状态,我也会定期移出,检查一下通信频段。如果你找到他,或者那个孩子,给我发送封包探索确认。”在相移状态下,通过通用频段进行通信是可能的,但是所花费的能量极高,相移所需的能量就已高得不可思议,而前者比后者还要高出一个等级,所以,更为经济的方法是,定期移出相移状态,检查一下通用频段。否则即使只是发送封包探索警报,所需能量也等同于一个星球一年的能量消耗预算。

  古阿斯点点头,于是两人整齐划一地进入相移状态,变成了一男一女两个铬制裸体雕像。闸门外的空气似乎变得醇厚,光线似乎变深,声音停息,运动暂停,一个个人形变成微微有点模糊的雕像,他们身上的袍子被风吹起皱褶,也僵住了,就像是青铜雕像的服饰。

  尼弥斯并不懂相移的物理原理。即使不懂,也不妨碍使用。但她知道,这既不是对时间的逆熵操控,也不是超熵操控——虽然未来的终极智能已经掌握了这两种看似不可思议的技术——更不是某种“加速”行为,因为那会造成爆裂般的音爆,让尾波的空气温度提升至沸腾状态。这种相移,只是类似于向侧方跨了一步,进入了时空被挖空的分界线。“用句好听的话讲,你们就像是一只只老鼠,在时间之屋的墙壁中乱窜。”创造她的内核实体曾经这么说过。

  对于这个比喻,尼弥斯丝毫没有感到不快。她知道,当她和兄弟姐妹们相移的时候,内核将会通过“缔结的虚空”向他们传递能量,量大得难以想象。三大派向他们的工具传递如此巨大的能量,那就是对他们的尊重。

  两个镜面般的身影小跑着冲下斜梯,接着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古阿斯向南方的远距传输器前进,尼弥斯行经两个僵住的兄妹、一群圣神士兵的雕像以及固定不动的光谱人民,进入了砖房城市内。

  她几乎没有花去一秒时间,便找到了屋子,在里面发现了那名圣神士兵。他被铐了起来,正睡在拐角临河的卧房里。她在下载的庞巴西诺圣神基地档案中搜寻,查明这名熟睡士兵的身份——是个叫格尔林・泡茨的卢瑟斯人,三十八标准岁,一个懒家伙,刚被释放的嗜酒瘾君子,离退休还有两年,受过六次降级处分,坐过三次牢,最后分配到守备部队,负责最普通的基地任务。浏览完毕,尼弥斯就删除了档案。她对这名士兵一点也没有兴趣。

  拉达曼斯・尼弥斯在屋子里检查了一下,确认里面空无一人,于是,她移出相移状态,在卧室中站了片刻。各种声音和运动都回来了:被铐着的士兵打着鼾,行人在河边小道上走动,一阵微风摩挲着白色窗帘,远处车辆的隆隆声,甚至还有穿着武士装甲的圣神士兵发出的沙沙声,他们正在临近的街道和小巷里跑动,进行那毫无用处的搜寻。

  尼弥斯站在圣神士兵跟前,伸出手,探出食指,似乎想要点点男人的脖颈。从她的指甲下伸出一根十厘米长的细针,尼弥斯将其刺进男人的脖子,皮肤上只现出一小滴鲜血,表示出东西侵入的迹象。士兵没有醒来。

  尼弥斯抽回针,对针管内的血液进行了测试:C27H45OH的含量达到危险水平——多数卢瑟斯人都患有高胆固醇症——同时血小板数量低于正常水平,表示其患有免疫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目前还处于早期,他早年很可能在某个驻防星球上待过,曾曝露在超短波辐射环境下,血液酒精含量达到一百二十二毫克每一百毫升。这名士兵处于酒醉状态,尽管他往日酗酒成性,很可能让他比较不容易受酒醉影响,还有——啊,有啦,存在一种名为超级吗啡的人工鸦片,其中混有高量的咖啡因。尼弥斯微微一笑,有人在茶或咖啡中下了足够剂量的超级吗啡,足以令这名士兵昏睡,但也很小心,没有下得太多,不至于造成危险,让他成瘾。

  尼弥斯嗅了嗅屋内的空气。尼弥斯有能力探测并鉴别空气中独特的有机分子,她的这种嗅觉能力,同典型的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相比,要灵敏三倍。换句话说,她嗅觉之灵敏甚至胜过旧地一种名叫警犬的犬科动物。屋内充满了各种人的不同气味。有些味道很久远,有一些则是刚刚留下的。她辨认出卢瑟斯士兵的酒臭,女人留下的好几种细微的麝香味,至少有两个孩子留下了分子烙印——其中一个已到青春期,另一个还很小,但是正受着某种癌症的折磨,需要接受化疗。还有两个成年男性,其中一个的汗味带着这个星球上饮食的气味,另一个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似乎既熟悉又陌生。陌生,是因为这个男人带着的气味,属于尼弥斯不曾去过的星球;熟悉,是因为这气味非常与众不同,她马上辨认了出来:劳尔・安迪密恩,他身上仍旧带着来自旧地的气息。

  尼弥斯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但是其他房间内再也没有其他特别的味道:四年前遇到的那个小女孩的味道,名叫贝提克的仆人的消毒药水味。只有劳尔・安迪密恩来过这儿,就在几分钟之前,他没走多久。

  尼弥斯顺着这条气味的踪迹,来到走廊地板下的活板门前,虽然门被好几把锁锁着,但她还是一把扯下了它,在下阶梯前,她驻足了片刻。她在通用频段上发了一段信,但没有从古阿斯那里收到回应,他现在很可能正处于相移状态。他们从飞船上下来到现在才过了九十秒。尼弥斯微微一笑,她可以给古阿斯发送封包探索确认信息,劳尔・安迪密恩和下面地道中的其他人心跳还没跳上十下,古阿斯就能跑回这儿。

  但拉达曼斯・尼弥斯打算独自赢得这些分数。她仍旧笑意盈盈,一下跳进洞窟,往下落了八米,来到了地道的底部。

  地道中点着灯火,尼弥斯嗅了嗅凉爽的空气,将劳尔・安迪密恩涌动着肾上腺素的气味同其他人的味道分了出来。这个出生在海伯利安的亡命徒很紧张,还生着病,或是受了伤。尼弥斯捕捉到那股汗味中隐含的信息,其中还微微带着一丝超级吗啡的味道。她可以确定,安迪密恩就是莫莉娜医生治疗过的来自外世界的人,她还给他开了止痛剂,有人拿这些药用在了倒霉的卢瑟斯卫兵身上。

  尼弥斯进入相移状态,开始沿着地道往前小跑。现在,地道内充满了醇厚的灯光。不管安迪密恩和他的同谋领先她多长时间,她现在就能把他们逮住。尼弥斯打算在相移状态,砍掉那些捣乱者的脑袋,给自己来点乐子。对于实时的旁观者来说,这种斩首行为看上去会感觉有点超自然,似乎是由无形的刽子手执行的。但她需要劳尔・安迪密恩的信息,然则,他清不清醒无关大碍。最简单的计划是把他从光谱螺旋的朋友边上拖走,用相移场将他包裹起来,将一根针推进他的大脑,让其不能动弹,接着把他扛回登陆飞船,放进重生龛,完事后,就回去向冯纳拉上校和索尔兹涅科夫致以谢意。一旦飞船飞出轨道,他们就可以开始“审问”劳尔・安迪密恩:尼弥斯将会把一根微纤伸进这个男人的大脑,随意抽取RNA和他的记忆。安迪密恩将永远也不会苏醒,当她和兄弟姐妹们从这些记忆中获悉一切之后,她就会了结他的生命,把尸体扔进太空。他们的目标是找到那个名叫伊妮娅的孩子。

  突然间,灯光熄灭了。

  竟是在我相移的时候,尼弥斯思索着,不可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如此迅速。

  她来了个急停,地道内没有一丝光线,根本没办法获取增强效果。她切换到红外线,对前头和身后的过道扫描了一番。空无一物。她张开嘴,发射出声呐啸叫,接着迅速转过身,对身后也同样来了一遍。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超频尖叫在地道尽头传了回来。她改变了周身的能量场,朝两个方向放出深层雷达脉冲波。这条地道里面空无一物,但深层雷达记录到四面八方都是类似的地道,如迷宫一般。前方三十米外,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外,有个地下车库,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车辆,还有许多人类的形体。

  尼弥斯依旧无法相信,她从相移状态中脱出片刻,想要看看灯光怎么会刹那间就熄灭了。

  一具形体竟站在她的正前方,霎时,四个满是刀刃的拳头砸在了她的身上,尼弥斯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她感觉有十万台打桩机敲在了身上,自己被重重砸了出去,直直地飞过地道,把阶梯撞得四分五裂,穿进坚硬的石墙,深深地扎进了岩石中。

  灯仍旧没亮。

  

  宗教大法官在火星上待了二十标准日,他开始对它恨之入骨,甚至比对地狱的仇恨还要强上几分。

  自从到火星之后,行星风暴——西蒙风——天天吹着。他和二十一名手下已经接管位于圣马拉奇市郊的总督府,理论上说,整座府邸就像是圣神太空船一样密不透风,里面的空气被再三过滤,窗户由五十二层高冲击塑料组成,大门更像是气闸门,而不是普通的门。可是,尽管如此,那位火星神祇仍旧神通广大地破门而入。

  每天早上,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洗淋浴的时候,一晚上积聚下的沙尘就会变成一条条污泥,如红色的小溪流进排水管中。每天早上,当宗教大法官的贴身男仆帮他穿上法衣和袍子的时候,虽然这些衣服都已经在前一夜洗得干干净净,但丝衣的褶皱中,总是残留着红沙的污痕。当宗教大法官来到府邸中那间巨大的充满回声的舞厅中,进行审问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沙尘在自己脚踝的裤管、在领口、在头发、在精心修剪的指甲上慢慢堆积。

  外面的场面甚是荒唐。掠行艇和天蝎战机停靠在地面上,太空港一天只开放几个小时,在那段时间里,西蒙风才会稍微平静下来,但这种情形非常少见。停放的车辆很快就变成了一坨坨、一堆堆红沙,就算是圣神那性能优良的过滤器也无法将这些红色粒子阻挡在外,它们仍旧勤快地钻进引擎、发动机、固态模块中。有几辆古老的履带式车辆、漫游车、聚变火箭航天机,照旧来往于首都和府邸之间,传送着食物和信息,但是实际上,火星的圣神政府和军队早已陷入了停滞状态。

  西蒙风肆虐的第五天,消息传来,声称巴勒斯坦人攻击了位于塔尔锡斯平原的圣神基地。皮耶特少校——简言之,就是总督的地面军指挥官——带领一连圣神和地方军混杂的人马,乘着履带车和跟踪式装甲人员输送车出发。在距离平原一百公里的地方,他们受到了伏击,只有皮耶特和一半手下回到了圣马拉奇。

  第二周,又有消息传来,巴勒斯坦人攻击了两个半球上的十几个驻防要塞。希腊盆地分遣队和南极站向“吉卜利尔”号发送无线电报,宣布自己打算向攻击军投降,之后,联络全部中断。

  克莱尔・帕洛总督——现在在原属于自己助手的小办公室中办公——和罗伯逊大主教、宗教大法官协商了一下,最后通过了一项决议,打算向被围困的驻地发射战术核武器和等离子弹。穆斯塔法枢机同意将“吉卜利尔”号作为武器发射平台,作为对巴勒斯坦人的抗击,于是,它们从轨道上向南极一号发射出熔烁武器。地方军、圣神、舰队海兵、瑞士卫兵、宗教法庭指挥官都集中注意力,确保圣马拉奇的首都、市内的大教堂及总督府安然无恙,没有受到攻击的影响。在无情的沙尘暴下,城市周界线八公里范围内的土著,以及没有携带圣神下发的接收器的人,都被光束击中。尸体随后被复原,其中有不少是巴勒斯坦游击队成员。

  “西蒙风不可能一直吹下去。”布朗宁指挥官咕哝道,他是宗教法庭安保部队的首领。

  “它可能还会持续三到四个标准月。”皮耶特少校说,他的上肢被烧伤了,缠着绷带,显得庞大无比,“也许还要长。”

  宗教裁判所的工作没有任何进展:最先发现大屠杀的几个民兵被重新审问了一番,还用到了吐真剂,继而是神经探针,但是供词照旧;宗教法庭的法医专家和圣马拉奇医院的验尸官一同工作,却只是确证了三百六十二具尸体没有一具可以重生——伯劳把十字形的每一个结点、每一条微纤都扯掉了;他们利用备有瞬移驱动器的无人飞船,将一系列问题带回佩森,其中牵涉到遇难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还有主业会在火星上行动的真正动机,建立高级太空港的原因,但是,过了十四天,无人飞船返回后,却只带回了遇害者的身份,没有解释他们和主业会的关系,也没有提到这个组织在火星上开展行动的动机。

  沙尘暴吹袭肆虐的十五天后,更多报告传来,巴勒斯坦人还在攻击各处的护航队和守备部队。对于审问结果和证据进行了好几天的筛查,却也毫无结果。就在此时,“吉卜利尔”号上的沃玛克舰长通过安全密光打来电话,宣称出现紧急状况,宗教大法官和他的随从必须尽快返回轨道上,听到这个消息,大法官不由得高兴起来。

  

  “吉卜利尔”号是一艘最新型的大天使星舰,当他们的登陆飞船即将飞完最后几公里,与飞船会合的时候,穆斯塔法枢机看见它,这艘船正有条不紊地运行着,看上去非常致命。对于圣神战舰,大法官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是就算如此,他也注意到,沃玛克舰长已经让星舰处于随时能够展开战斗的状态:好几个通道和传感器阵列收进了星舰的壳体下,凸出的基甸驱动器显现出了闪闪发光的装甲,各种各样的武器口都处于完全待命状态。大天使身后,火星慢慢旋转,那是一个笼罩在灰雾中的圆盘,颜色就像是凝固的血迹。穆斯塔法枢机暗自希望这是他对这个星球的最后一眼。

  法雷尔神父向他指出,火星星系特遣部队的所有八艘火炬舰船现在正处在“吉卜利尔”号五百公里范围之内,从太空的标准来看,这是一支紧密的防御编队。宗教大法官意识到,等着他的将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穆斯塔法的登陆飞船第一个靠接上去,沃玛克在气闸门接待室中接见了他们。内部密蔽场让他们感受到了重力的回归。

  “大人,请接受我的歉意,但我必须打断你的审理工作……”舰长开口道。

  “没关系,”穆斯塔法枢机说,他摆摆袍子,把褶皱中的沙子抖了出来,“舰长,什么事这么急?”

  沃玛克眨眨眼,望了望从大法官身后的气闸门中出来的随从们。其中,当然有法雷尔神父,后面跟着安保指挥官布朗宁,三名宗教法庭的助手,海军中士内尔・凯斯纳,重生医疗神父厄多尔主教,皮耶特少校——这位地面军指挥官原是帕洛总督的手下,现在被穆斯塔法枢机解放了出来。

  宗教大法官看出舰长有一丝犹豫。“尽请随便说,舰长,这儿的这些人都已经得到宗教法庭的证明,没有任何嫌疑。”

  沃玛克点点头。“大人,我们找到了那些船。”

  穆斯塔法枢机盯着他,一脸茫然。

  “大人,就是大屠杀前离开火星轨道的重型运输船,”舰长继续道,“我们知道,那天,他们的登陆飞船和某艘船会了个面。”

  “对,”宗教大法官说道,“但我们猜它早已飞走了——早就跃迁到了它开往的什么目的地星系了。”

  “是的,长官,”沃玛克说,“但这一次他们运气非常不好,竟然没有成功跃迁至超光速状态,我让登陆飞船进行了一次星系内搜索,最后在小行星带中发现了这艘运输船。”

  “那不是它的目的地?”穆斯塔法问道。

  舰长摇摇头。“我觉得不是,大人。运输船上一片死寂,它在那儿翻滚着,我们的仪器没有检测到船上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它也没有开启任何动力系统……甚至连聚变驱动器也没有打开。”

  “那真是一艘星际运输船?”法雷尔神父质疑道。

  沃玛克舰长转身望着这名高挑瘦削的男子。“是的,神父,是‘西贡丸’号皇舰。一艘三百万吨级的运输船,专门运输矿石散料,自霸主时代就开始服役了。”

  “商团。”宗教大法官轻声说道。

  沃玛克一脸严峻。“原先是,大人。但据我们的记录显示,八个标准年之前,‘西贡丸’号就已经从商团的舰队退役并被熔成了废渣。”

  穆斯塔法枢机和法雷尔神父交换了一下眼神。

  “舰长,你上那艘船看过了吗?”布朗宁指挥官问。

  “没有,”沃玛克说道,“由于其中牵涉到政治问题,所以我觉得最好由大人登船,授命搜查。”

  “做得很好。”宗教指挥官说道。

  “还有,”沃玛克舰长说道,“我希望海兵和瑞士卫兵的人数能够补足,派他们先去船上打探一下。”

  “为什么,长官?”皮耶特少校问道。烧伤的肢体上部的制服看上去胀得相当庞大。

  “事情不对劲,”舰长转身看着少校说道,接着他又转向大法官,“事情很不对劲。”

  

  距离火星星系两百多光年远的地方,基甸特遣部队即将结束它的使命,它正在摧毁路西法。

  这第七个驱逐者星系是他们讨伐战的最后一个目标,也是最难扫清的一个目标。路西法是个黄色的G型恒星,星系内有六颗星球,其中两颗虽然未经地球化改造,但已经适宜定居。星系内爬满了驱逐者:小行星外驻扎着军事基地,小行星带内是一群群育婴星,深处的海洋星球笼罩在天使般的环境下,燃料补给站运行在气体巨星的低层轨道上,还有一片环轨森林正在成长,如果用古老的太阳系视角看,那片森林的位置就处在金星和旧地的轨道之间。基甸部队花了十个标准日的时间,寻找到驱逐者占据的大部分结点,将这些肿瘤一一消灭。

  事毕之后,阿尔迪卡克蒂元帅将众舰长召集到“乌列尔”号王舰上,召开了一次会议,表示计划有变:此次讨伐战非常成功,他们将搜寻新目标,将战斗继续下去。阿尔迪卡克蒂将一艘备有基甸驱动器的无人飞船派遣回佩森星系,获得批准,可以延长此次任务。七艘大天使将跃迁到最近的圣神基地,也就是鲸逖星系,他们将在那儿重整装备,修理一番,加足燃料,有五艘新的大天使将在那儿加入他们。探测器已经搜索到另外十几个驱逐者星系,基甸特遣部队一路杀过,已经毁掉了七个星系,但它们没有一个获悉大屠杀的消息。如果算上重生的时间,特遣部队将会在十个标准日内重新挥起屠刀。

  七位舰长回到各自的飞船,准备从目标星系路西法跃迁至位于鲸逖中心的基地。

  在“拉斐尔”王舰上,霍根・“霍格”・利布莱尔坐立不安。利布莱尔是这艘星舰的副官,这是他的官方身份,这个职位让他的权力仅次于德索亚神父舰长,除此之外,他也是名受雇的间谍,任务是暗中监视神父舰长的一举一动,如果发现任何可疑的行为,立即汇报——首先汇报给“乌列尔”号(阿尔迪卡克蒂元帅的旗舰)上的宗教法庭安保长官,接着,据这位副官所知,消息会沿着指挥链,一路汇报给著名的卢杜萨美枢机。此时此刻,利布莱尔被一个问题缠住了,他觉得很可疑,但是却无法理清这个疑虑的缘由。

  这名间谍发现,在“拉斐尔”号上,德索亚神父舰长的船员们最近进行忏悔的举动太过频繁,这是让利布莱尔感到不安的一个原因,可他几乎无法将这个危险的消息通过密光发送给“乌列尔”号。当然,霍格・利布莱尔并不是一名受过正规训练的间谍,这也不是他的职业意向:他是个出身高贵的绅士,只不过境地有点潦倒,一开始,他因为财务状况拮据,被迫行使了复兴二号的绅士取舍权,加入了军队,但之后他的情况越发窘迫,竟接下了监视舰长的任务——他深信,这主要出自对圣神和教会的忠诚,而非急需钱款来收回自己的财产。

  这些忏悔的举动并没有太大的反常之处——船员们是教会的信徒,也是重生的基督战士,有理由进行忏悔,况且,他们了解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如果驱逐者的聚变武器或是动力光束成功穿透防御性密蔽场,他们就很可能会命享真死,这的确让信仰的迫切需求更加增添了几分。但是,自到了玛门星系起,利布莱尔感觉到,在这些忏悔礼中还有什么别的因素在作祟。在路西法星系的恶战间歇,“拉斐尔”号的全体船员和瑞士卫兵编制人员(不算困惑的副官,一共是二十七人)都在频繁地出入忏悔室,就像是太空员来到了偏地港口的妓院。

  而忏悔室的保密措施非常好,就算是这位飞船副官也无法逗留窃听。

  利布莱尔想不出这伙人在酝酿什么阴谋。兵变没有任何意义。第一,那是不可能的——近乎三个世纪以来,圣神舰队的船员从没发生过兵变,就算是预谋也不曾有过。第二,那太过荒谬——叛变者不会一群群地来到忏悔室,去和飞船的舰长讨论兵变之罪。

  或许,德索亚神父舰长正在征召这些船员,想要进行什么邪恶的计划,但霍格・利布莱尔想不出这位神父舰长到底有什么法子,可以唆使这些忠诚的圣神太空员和瑞士卫兵去犯下滔天大罪。虽然船员们不喜欢霍格・利布莱尔——他历来不受人喜欢,不管是同学,还是船友,一直如此,他知道,这是上天对他与生俱来的贵族血统的诅咒——但他无法想象,这些人聚在一起,要针对他筹划什么邪恶的事情。如果德索亚神父舰长用什么法子诱使这些船员谋反,他们充其量也就是窃取这艘大天使——利布莱尔觉得,虽然这个可能性非常小,但他之所以被安插在船上,监视德索亚,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但是结果呢?除了瞬时的超光跃迁以及两天的仓促重生,“拉斐尔”号永远也不会摆脱基甸特遣部队其余大天使的联系圈,所以,如果这些船员叛变,想要窃取这艘船,其余六艘大天使会立即将他们击毙。

  想到这些,霍格・利布莱尔不禁如坐针毡。他不喜欢死,除非迫不得已,他不希望经历死亡。更重要的是,如果在他的服役履历中来上那么一笔:曾和一群造反的船员同谋,这将搞砸他重新恢复复兴二号庄园主身份的大计。他意识到,卢杜萨美枢机——或是这条间谍食物链顶端的什么人——很可能会对他严刑拷打,然后将他驱逐出教,处以真正的死刑,同时受刑的还有其余船员,以便隐藏梵蒂冈安插间谍的事实。

  想到这里,霍格・利布莱尔更加心神不宁起来。

  他稍稍安慰了下自己,觉得这种叛变举动不仅不可能,而且极其愚蠢。现在已经不是古时旧地那会儿了,也不像利布莱尔读到过的别的水世界,在那种地方,在海洋中行驶的战舰会突然叛变,拉起海盗的旗帜,掠夺商船,恐吓港口。而现在,即便窃取了一艘大天使,你也无处可逃,无处藏身,无处获得装备和修整。圣神舰队会抽他们的筋,剥他们的皮。

  霍格・利布莱尔副官苦苦推理,但还是感到坐立不安。

  离到达通往鲸逖星系的跃迁点还有四小时的时候,利布莱尔正在飞行甲板上待机,这时候,从“乌列尔”号发来一则高优先级的信息流:发现五艘火炬舰船级驱逐舰,躲藏在靠外的气体巨星处,位于其内侧卫星的带电粒子尘环中,现在正逃向它们的跃迁点,并把G型恒星挡在中间作为防护,现命令“加百列”号和“拉斐尔”号从跃迁弧线中偏离,找到一条发射弹道,用余下的超光超动导弹摧毁这些火炬舰船,之后继续执行原任务,从路西法星系脱离。“乌列尔”号估计,其余五艘飞船离开后,这两艘大天使会在八小时后加速完成跃迁。

  德索亚神父舰长确认收到信息,下令改变航道,利布莱尔副官监控着密光信道,“加百列”号的斯通圣母舰长也照做。元帅没有把“拉斐尔”号独自留下,副官想道,并不只有我的主人不相信德索亚。

  这不是一场激动人心的追逐——事实上,压根称不上追逐。基于星系的引力动力学,驱逐者那些古老的霍金驱动火炬舰船需要花上十四小时,才能达到跃迁前的相对论速度。而两艘大天使将在四小时内进入开火点。驱逐者没有任何武器可以一路穿越整个星系,伤及大天使,而“加百列”和“拉斐尔”号,虽然弹药即将枯竭,但仍旧足以将火炬舰船摧毁十几次。即便所有的武器都没有命中,他们还能使用讨人厌的死光武器。

  两艘大天使跃出恒星的阻挡,进入开火点的时候,掌舵的是利布莱尔副官——神父舰长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休息去了。基甸特遣部队的其余船只早已跃迁出了星系,利布莱尔坐在加速座椅中,转了个身,用蜂鸣器给舰长发了个信号,就在这时,爆破门突然打开,德索亚神父舰长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几个人。一时之间,利布莱尔忘记了自己的疑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名受雇的间谍,他瞪着双眼望着这群讨厌的人。除了舰长本人,还有那名瑞士卫兵中士——格列高里亚斯——和他手下的两名士兵。此外,还有武器系统官(武系官)单卡雷中校,能量系统官(能系官)坡・丹尼斯上尉,环境系统官(环系官)贝茨・阿盖尔中校,推进系统工程师(推系师)以利亚・胡赛因・梅耶尔上尉。

  “搞什么……”利布莱尔副官开口道,话说一半便打住了。那名瑞士卫兵中士正拿着一根神经击昏器,枪口对准了利布莱尔的脸。

  几星期来,霍格・利布莱尔一直在靴子中藏着一把钢矛枪,但此时此刻,他早已把那把枪忘得一干二净。他以前从没被谁用枪口指过,更甭提击昏器了。现在,他真切地感觉到了被枪指着的感觉,他几乎吓得快把尿撒在裤管里了。他集中精神屏住尿,但也因此没多少余地可以考虑其他事情了。

  其中一名女性士兵走上前,从他靴子里把钢矛枪拿走。利布莱尔瞪着那把武器,就好似从来没见过它似的。

  “霍格,”德索亚神父舰长说道,“很抱歉,我们不得不那么做。我们投票表决了一下,最后做出决定,没时间说服你加入我们。你得昏迷一小会儿。”

  利布莱尔想起了这辈子看过的全息剧中的那些对话,他开始大声咆哮。“你们决不会得逞的。‘加百列’会灭了你们。你们会被严刑拷打,会被吊死。他们会把你们的十字形扯……”

  大块头中士手里握着的击昏器发出嗡嗡的声音。要不是那名女性士兵抓住了他,霍格・利布莱尔肯定面部朝下一头砸向甲板。她把他轻轻放在了甲板上。

  德索亚神父舰长坐回到指挥座椅中。“脱离路线,”他对正在掌舵的梅耶尔上尉说道,“键入跃迁坐标。全力紧急加速。全体进入作战岗位。”神父舰长低头瞥了一眼利布莱尔,“把他放进重生龛,设置成‘储存’状态。”

  士兵们把沉睡的男子移了出去。

  

  德索亚下令将飞船的内部密蔽场设置到零重力状态,以进入作战岗位,但是,在这之前,神父舰长产生了一股短暂的兴奋感,就像是跳崖者在一瞬间被重力俘获的那种感觉一样。事实上,他们的飞船现在正开动聚变引擎,往前加速,同时受着六百倍重力的折磨,那几乎达到了正常高推进力的百分之一百八。一旦密蔽场出现一丝中断,他们都将即刻毙命。但是跃迁点已经和他们相距不到四十分钟的路程。

  德索亚不太确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背叛自己的教会和圣神舰队,这个想法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他果真拥有不朽的灵魂,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别无选择。

  其实,德索亚神父舰长觉得这其中尚还包含着一丝奇迹——或者说,这件事情中至少还有一丝好运相伴——那是因为,有七人决定和他一起踏上这趟叛变之旅。八人,其中包括他自己,二十八名船员中的八人。现在,另外二十人都已被神经击昏器击中,正在重生龛中做梦。德索亚知道,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八人足以应付“拉斐尔”号的系统和任务:他很幸运——或是受到了福佑——有几名必需的飞行官都加入了他的队伍。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只有格列高里亚斯,以及他手下两名年轻的士兵,还有他自己。

  第一次提出叛变的是三名瑞士卫兵,当时他们已经“清洗”了路西法星系的第二颗育婴星。他们虽然都曾向圣神、教会、瑞士卫兵宣过誓,但是屠杀婴儿的行径实在是太过残忍。持枪兵符多娜和伊诺・德里诺先是到中士那儿说了他们的想法,接着和格列高里亚斯中士一起来到了德索亚神父舰长的忏悔室中,说出了他们的叛逃计划。起先,他们请求神父宽恕,想要弃船逃进驱逐者星系。德索亚叫他们想个别的计划。

  接着,推进系统工程师梅耶尔上尉也来到了忏悔室,带着同样的忧虑。这位年轻人在战术空间中目睹了一切,眼睁睁看着这些美丽的能量场天使受到大规模屠杀,他感到恶心,甚至连重回祖先宗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念头都有了。但是,他没有那么做,而是来到了忏悔室,向神父坦白了自己精神上的软弱。德索亚神父舰长告诉梅耶尔,他的忧虑并不和真正的基督教相抵触,那些话让梅耶尔大吃一惊。

  次日,环境系统官贝茨・阿盖尔中校和能量系统官坡・丹尼斯上尉也循着良心的脚步,来到了忏悔室。丹尼斯是最难说服的一个,但是他的室友梅耶尔上尉不厌其烦地和他交谈,将他拉入了队伍。

  武系官单卡雷中校是最后一个入伙的:这名武器系统官已经无法再下达死光攻击的命令。三星期中,他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德索亚意识到,他们在路西法星系逗留的最后一天里,剩下的多数飞行官和三名瑞士卫兵都没有叛逃的打算,对这些人来说,他们虽然对工作感到反感,但还是有必要的。到最后的紧急关头,他们都将和霍格・利布莱尔副官站在同一战线上。德索亚神父舰长和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决定不给这些人机会。

  “神父舰长,‘加百列’号正在朝我们发信号。”丹尼斯上尉说道。这名能系官全身上下都接入了系统,其中包括能量系统控制台。

  德索亚点点头。“所有人务必让自己的睡眠龛保持活动状态。”他知道,下达这条命令并无必要,事实上,每一名船员进入战斗岗位或是超光跃迁的时候,都是躺在加速座椅中的,而每个座椅,同时也被装配成一台自动重生龛。

  在接入战术系统之前,德索亚看了看中央机井的显示屏,上面显示着他们的轨道线。他们正在远离“加百列”号,尽管后者已经将推进力提升至三百倍重力,并且改变了航向,试图和“拉斐尔”号取得同步。路西法星系的对面,五艘驱逐者的火炬舰船仍旧在慢慢悠悠爬向跃迁点。德索亚暗自希望他们能安然无恙,但他清楚知道,这些船到现在还能存在,只不过是因为“拉斐尔”号莫名其妙地改变了航向,让“加百列”号暂时分了心。他接入战术模拟。

  刹那间,他就像巨人般站立在了太空中。路西法星系的六颗星球、无数卫星和熊熊燃烧的初生环轨森林沿着他的腰际朝外展开。在那璀璨恒星的远端,六粒尘埃般的驱逐者舰船拖着微小的聚变焰尾晃动着。“加百列”号的焰尾稍长,但“拉斐尔”号的是最长的,喷射出的璀璨光辉和中心的恒星不相上下。斯通圣母舰长正站在那儿等着,离德索亚只有几步之遥。

  “费德里克,”她说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德索亚本不打算回应“加百列”号发来的信号。如果这能给他们赢得几分钟时间,他当然会选择保持静默。但是,他很了解斯通。她做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在一个单独的战术信段上,他朝跃迁图瞄了一眼。离跃迁点还有三十六分钟。

  舰长!探测到四颗导弹!正在跃迁……就是现在!是武系官单卡雷中校,他正在安全线路上跟德索亚通话。

  德索亚神父舰长让自己在战术现实中尽量保持平静,他不想在斯通圣母舰长面前显出惊讶的样子。他在自己的骨骼传输线路上默默道:卡雷,没事,我在战术频道中看见了,它们在跃迁,目标是驱逐者舰船。接着,他在战术上对斯通说道:“你朝驱逐者开火了。”

  即便在模拟灯光的照射下,斯通的脸仍旧紧紧绷着。“当然,你为什么不开火,费德里克?”

  德索亚没有回答,他朝中心的恒星走近,注视着那几颗导弹凭借着霍金驱动,突然出现在六艘驱逐者的火炬舰船面前。片刻间便引爆了:先是两颗聚变导弹,继而是两颗更大范围的等离子弹。所有驱逐者将防御性密蔽场提升至了最高级——在战术模拟中,以橙光显示——但是近距离的爆炸使其全部超载。图像从橙色变成红色,接着又变成白色。三艘舰船就这么灰飞烟灭,两艘被炸得四分五裂,碎片翻滚着奔向跃迁点,但它们永远也到不了那儿了。只有一艘火炬舰船完好无损,但密蔽场已经失效,聚变焰尾也已熄灭。即使舰上有人从爆炸中幸存下来,那他们现在也将死于未偏转的辐射风暴,后者正在将整艘飞船撕裂。

  “你在干什么,费德里克?”斯通圣母舰长重复道。

  德索亚知道斯通的名字是哈伦,但他决定不让谈话过于亲昵[21]。“我在执行命令,圣母舰长。”

  就算是在战术模拟中,斯通的表情还是显出了疑虑。“德索亚神父舰长,你在说什么?”两人都知道他们的谈话会被记录下来。在接下来几分钟,不管谁活了下来,都将拥有这段交流的记录。

  德索亚稳住自己的声音。“十分钟前,在阿尔迪卡克蒂元帅的旗舰跃迁前,他通过密光向我们传话,表示命令有变。我们在执行他的命令。”

  斯通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但德索亚知道,她正在默声向副官传话,确认当时在“乌列尔”和“拉斐尔”之间发生了密光传输行为。的确有,但传达的事情其实微不足道:更新在鲸逖星系会合的坐标。

  “是什么命令,德索亚神父舰长?”

  “是特许信息,斯通圣母舰长,和‘加百列’号无关。”透过骨骼传输线路,他对武系官单卡雷说,照原计划,锁定死光坐标,把执行器给我。一秒钟之后,他的右手感觉到能量武器在战术模拟中的重量。斯通看不见这把枪,但德索亚能感觉到这把枪的存在。他握住枪把,手指扣在无形的扳机上,并装出一副随意的表情和动作。斯通圣母舰长的胳膊低垂着,却没有贴着身体,从这个不经意的姿势来看,德索亚明白,她肯定也拿着一把虚拟武器。在战术模拟的空间中,他们相离三米,两人之间,是两艘舰船的焰尾,“拉斐尔”号的非常长,“加百列”号的稍短一些,它们正在从黄道面上往他们胸脯攀爬。

  “德索亚神父舰长,你的新跃迁点并不通向鲸逖中心。”

  “圣母舰长,我得到的原命令已经撤销。”德索亚注视着大副的双眼。一直以来,哈伦都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情感和内心。在他们那艘火炬舰船“巴尔萨泽”号上,他不止一次地在牌桌上败于她的手下。

  “神父舰长,你的新目的地是哪里?”

  离跃迁点还有三十三分钟。

  “圣母舰长,这是机密。我只能告诉你,在我们完成使命之后,‘拉斐尔’号将重新在鲸逖星系和特遣部队会合。”

  斯通用左手揉了揉脸。德索亚注视着她右手钩起的手指,如果要启动死光,她并不需要举起那把无形的手枪,但是,拿枪械对准敌人,这是人类的本能。

  德索亚痛恨死光武器,他知道斯通同样如此。那是懦夫的武器:在此次远征之前,它一直被圣神舰队和教会禁用。在古老的霸主时代,有一种死亡之杖,它能放射出镰刀般的光束,如镰刀般割出,瓦解生物的神经系统;而死光和它大不相同。从本质上来说,它们其实根本不是相干光束,而是利用强大的基甸驱动储能器在一个有限锥面的时空内扩展进超光速失真波,这可以导致一个实时空间矩阵体的细微扭曲——这就类似于一次失败的跃迁,没有进入古老的霍金驱动空间——但足以摧毁人类大脑的精美能量舞步。

  同圣神舰队的其他军官一样,斯通同样憎恶死光武器,但不管如何深恶痛绝,现在,她有十足的理由使用它。“拉斐尔”号是圣神花巨资打造的舰队,她的首要目标,是阻止船员窃取那艘船,同时不能对船只造成损坏。然而,她面临的问题是,用死光杀死船员,很可能不会阻止“拉斐尔”号的跃迁,一切都要看飞船的船员预先编排的加速跃迁速度是多少。按传统,舰长都会手动控制跃迁的进行,或者,至少配有临时开关,随时可以超驰飞船的电脑指挥程序,但是,斯通无法保证德索亚会遵照传统操作。

  “请让我和利布莱尔副官说话。”斯通圣母舰长说道。

  德索亚笑了。“我的副官正在履行职责。”他沉思着,这么说,霍格是个奸细。能证实这个消息,对我们很有用处。

  现在,“加百列”号追不上他们了,就算是加速到六百倍重力也没用。在对方飞船进入控制范围之前,“拉斐尔”号就可达到跃迁条件。不,如果斯通想要阻止他们,她必须杀死所有船员,接着用武器库里的最后一点弹药,将“拉斐尔”号的外部密蔽场超载,将其击损。如果她的猜测不对,如果德索亚果真是在执行圣神下达的命令,那她几乎肯定会被送交军事法庭,开除出圣神舰队。但是,如果她什么也不做,让德索亚窃走一艘圣神大天使,那么,斯通就会被送交军事法庭,开除出舰队,并且逐出教会,而且几乎肯定会被处以极刑。

  “费德里克,”她轻声说道,“请减小推进力,让我们的速度同步。你仍旧可以继续执行你的命令,加速跃迁至秘密跃迁点。我只有一个请求,请让我登上‘拉斐尔’号,在你跃迁前,确认一切相安无事。”

  德索亚犹豫了一下,在六百倍重力下,他无法拿这一伪命令掩饰他仓促的离去,因为不管“拉斐尔”号到哪里,船员们都得先经历两天时间进行缓慢的重生,之后才能继续使命。他注视着斯通的双眼,同时查看“加百列”号的微小图像,那艘飞船踏着白色的火焰柱,在三百倍重力水平下攀升。她还剩一点常规武器,很可能会一股脑儿发射过来,将他飞船的能量场超载。德索亚不愿回击:把“加百列”号炸成灰,并不合他的心愿。虽然他现在已经背叛了教会和祖国,但他不想成为真正的谋杀者。

  那就只能用死光了。

  “好吧,哈伦,”他轻松地说道,“我叫霍格把加速度降到两百倍重力,等你飞到我们边上。”他转过头,似乎在集中精神透过骨骼通道下达命令。

  他的手肯定抖了一下,斯通的手也同样如此,无形的枪支微微抬起,手指扣紧了扳机。

  死亡之波袭来的一刹那,德索亚神父舰长望见八粒火星脱离了战术模拟中的“加百列”号,斯通没有冒险——与其让“拉斐尔”号逃脱,她情愿将其炸成碎片。

  圣母舰长的虚拟影像被拉向远方,消失于无形,死光冲进了她的飞船,切断了所有的通信连接,舰上的所有船员一命呜呼。

  一秒钟之后,德索亚神父舰长感觉自己被猛然拖出了模拟空间,他大脑中的神经元被烧成灰烬。鲜血从双眼、嘴巴和耳中流出,但此时此刻,神父舰长早已死亡,“拉斐尔”号上所有有意识的实体都死了——包括C甲板上的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和他的两名士兵,飞行甲板上的推系师梅耶尔、环系官阿盖尔、能系官丹尼斯、武系官单卡雷。

  十六秒之后,八颗霍金驱动导弹闪入实空,在无声的“拉斐尔”号的四周引爆。

  

  古阿斯在实空中注视着一切:劳尔・安迪密恩向穿着红袍的一家子道了别,接着划着桨片,朝远距传送拱门前进。这颗星球正在经历双月食。在人工河上空,烟火齐鸣,线状城市中拥着数千人,从他们口中发出奇异的叫声。古阿斯站起身,准备穿过河,把男人从小舟中揪出来。按照协议,如果劳尔・安迪密恩是单独一人的话,那就必须活捉他,把他带到星球上空的星际飞船中进行拷问——此次任务的目标是找到伊妮娅的下落——但没人说过不能对男人做点什么,他尽可以解除他的行动能力,让他再也无法逃走。古阿斯打算保持相移状态,挑断安迪密恩的脚筋和手筋,这一切可以瞬间完成,如同外科手术,这样一来,这个男人就不会有出血致死的危险,之后,他会被储存在飞船的医疗箱中,留待审问。

  先前和尼弥斯分离后,古阿斯不费一秒便跑出了六公里,奔到了远距传送门,路经那一个个冻结的人形的时候,他看了看那些行人和奇怪的风力车。一到拱门那里,他就藏在了高高的河岸上的一棵柳树下,移出相移状态,回到慢时间。他的工作是守卫后门,一旦尼弥斯找到这个失踪的航空员,就会给他发送封包探索确认信息。

  他在那儿等了二十分钟,其间和斯库拉以及布里亚柔斯在内部通用频段上交流了一下,但没有从尼弥斯那儿收到任何消息。这让他感到吃惊。他们都觉得,只要她进入相移状态,就会在实时的头几秒内找到这个失踪的男人。古阿斯没有担心,事实上,他根本不具有“担心”的能力,据他猜测,尼弥斯应该是在进行大范围的搜索,同时频繁地移出相移状态,花去些许实时的时间,接着又相移回去。他猜测,自己通过通用频段发出的询问是在她相移的时候送出的。他还觉得,尼弥斯虽然是他们的克隆人姐妹,但她是第一个从克隆槽中分离出来的,所以他坚信,相比斯库拉、布里亚柔斯以及自己,尼弥斯不太习惯共用通用频段。说实话,如果他们三个得到的命令只是把尼弥斯从神林上的岩石中拉出,然后当场把她结果掉,那他也不会介意。

  河流上船来船往,每当一艘船从东面或是西面接近远距传送门的时候,古阿斯都会马上进入相移状态,穿过海绵状的河面,搜索一下船只,检查一下乘客。其中有些人,他不得不扒光他们的袍子,好确认那不是安迪密恩,不是机器人贝提克,也不是做了伪装的女孩伊妮娅。为了确定真假,他会用力嗅嗅他们的气味,接着用针抽取穿袍之人的组织DNA,证明他们只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土人。所有人都是。

  每次检查完毕,他都会走回河岸,继续观察。自离开飞船已过了十八分钟,这时,一艘圣神掠行艇在边上飞了一阵,接着穿过了远距传送门。古阿斯本应进入快时间,上船检查一下,对此,他感到无比厌倦,好在斯库拉已经到了飞船上,正和执行搜索任务的圣神士兵在一起,所以古阿斯也幸运地免去了这次劳神的努力。

  太无聊了,她在通用频段上说道。

  是啊,古阿斯附和道。

  尼弥斯呢?说话的是布里亚柔斯,他已经回到了城市,那些笨拙的士兵已经通过无线电取得了搜查证,正在挨家挨户地搜索。

  没收到任何音讯,古阿斯说。

  在月食及相随的可笑仪式期间,他亲眼注视着风力运输车开过来,停下,劳尔・安迪密恩从中出现。古阿斯确信,那就是安迪密恩。不仅视像匹配,而且他还嗅探到这人身体上的气味,和尼弥斯上传给他们的一模一样。古阿斯本可以立即相移,接着走到有些戏剧性冻结的世界中,用针管抽取一点DNA组织,验证一下,但完全没有必要。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古阿斯没有在通用频段上发出广播,也没有向尼弥斯发送封包探索信息,他又等了一分钟。他心里跳动着一丝期盼,有一种愉悦的感觉。他不想和人分享,省得冲淡这股感觉。此外,他觉得,最好等到安迪密恩和光谱螺旋的一家子分手后再将他绑架,他现在正在小舟中和那些人挥手道别。

  古阿斯望着劳尔・安迪密恩划着那条可笑的小舟,进入了渐渐变宽的人工河中。他意识到,最好是将安迪密恩连着小舟一起带走:那些光谱螺旋的人还在远望,如果他们知道他是想通过远距传输器逃走,那他们肯定觉得他会连人带船一起消失。在他们眼里,只会看到忽的一闪,安迪密恩就会从眼前传送出去。而事实上,古阿斯会保持相移状态,同时将相移场扩大,将男人和小舟扛在里面。小舟很有用,它可能会透漏出伊妮娅的藏身之处:上面沾染的行星气味,制造工艺,这些东西会向他们泄密。

  北方的河流沿岸,人们喊叫着,欢唱着。月食快要结束。焰火在河流上空炸响,投下巴洛克式的阴影,落在锈迹斑斑的远距传输拱门上。安迪密恩已经扭过头,不再望向那群挥手的光谱螺旋人,他集中注意力,维持在最强劲的水流上,划着桨,朝远距传送门前进。

  古阿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相移。

  突然间,那东西出现在了他身边,距他仅厘米之遥。它至少有三米高,耸立在他跟前。

  不可能,古阿斯暗自思忖,我应该能感觉到相移造成的扭曲信号。

  流星焰火在天上炸开,血红的光芒泼洒在铬银甲壳上。在那水银状的平面上,戳起一根根金属利牙和铬银尖刺,将或黄或白或红的烟花倒影扭曲变形。古阿斯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歪扭,震惊。接着,他相移了。

  相移只用了不到一微秒的时间,但不知何故,在能量场完全形成前,那怪物的四只利爪竟如探囊取物般伸了进来。刀刃般的手指挖进了古阿斯的合成皮肤和肌肉,目标直指他的一颗心脏。

  古阿斯对这一击猝不及防,但他马上施以反击。他挥动银色的相移手臂,仿若舞动着一把平直的断头刀。它本可以切断晶须碳合金,就像是切进湿纸板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但不可思议的是,刀身竟没有砍进面前的这个高大身形。火星四溅,霹雳爆鸣,古阿斯的胳膊弹了回来,手指失去了知觉,金属桡骨和尺骨被震得粉碎。

  那只探进自己体内的利爪扯出一串肠子,连带着数千米长的微纤。古阿斯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来了个开膛破肚,从肚子到胸口,全被挖空了。没关系,他还能运转。

  古阿斯操起右手,握成一根尖利的大头棒,戳向那双闪闪发光的红眼。这一击足以致命,但那怪物猛地张开庞大的蒸汽铲似的下巴,然后立马合上,速度甚至快过相移,古阿斯的右臂一晃眼便被咬成两段。

  古阿斯暴跳如雷,扑向这个鬼怪,想要合并两者之间的能量场,企图用自己的牙齿撕咬对方。但是,两只巨大的手牢牢抓住了他,指刃插进相移场,刺入血肉,让他动弹不得。面前的那个铬银的头颅猛地朝他锤来,银针般的尖刺刺穿了古阿斯的右眼,刺入了他大脑的右前叶。

  古阿斯厉声狂叫,不是因为痛苦——虽然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第一次感觉到类似的感觉——而是出自无情的怒火。他搜寻着怪物的喉咙,啪嗒一声用力一咬,发出像是金铁相击一样的声音,但他依旧被怪物抓着,近身不得。

  接着,怪物将古阿斯的另两颗心脏掏了出来,远远扔进了河水中。一纳秒之后,它猛地冲向前,咬入古阿斯的喉咙,长牙轻轻一合,便咬断了他的碳合金脊髓。古阿斯的脑袋就这么被咬了下来,他想要转入遥感控制,以重新掌控仍在战斗的身体。他还剩一只眼睛,透过鲜血和体液,他窥视着眼前的一切,同时在通用频段发出播报,但是头颅中的发射机被刺坏了,位于脾脏内的接收器也被扯了出去。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首先看到的是那颗恒星重新开始显现,光晕环绕在第二颗卫星周围,接着又看到流星焰火,之后是五光十色的河面,之后又是天空,接着突然一片漆黑。古阿斯的有序思维开始消退,他意识到,他的脑袋是被远远地扔向了河中。在没入漆黑的河水前,他最后的眼膜图像看到了这样的画面:自己的无头躯干枉然无助地痉挛着,被那甲壳怪物紧紧地抱着,被刺在尖刺和荆棘上。接着,忽的一闪,伯劳从快时间的存在中相移了出去,紧接着,古阿斯的脑袋砸进水面,激起黑色的浪花。

  

  五分钟后,拉达曼斯・尼弥斯赶了过来。她移出相移状态,河岸上空空如也,只有她兄弟的一具无头尸体。风力运输车和穿着红袍的一家子也都不见了。这段河流上看不见一条船,恒星正从第二颗卫星后头亮出身影。

  古阿斯在这儿,她在通用频段上发出信息。布里亚柔斯和斯库拉仍旧在城市中和士兵在一起。那名沉睡的圣神士兵已经被找到,手铐也被解开。他们询问了市民,但没人回答那是谁的家。斯库拉正在催冯纳拉上校,叫他把事情结束。

  尼弥斯移出相移场的时候,感觉到周身相当不适。她的每一根肋骨——不管那到底是骨头是还是永固钢——都断的断,折的折。好几处内脏都被捣成了肉酱,左手也动弹不得。按标准算,她几乎昏迷了二十分钟。昏迷!即便在神林上,在凝固的石头中干躺了四年,她也不曾昏迷过一秒钟。而且,这些损伤,都是透过无法渗透的相移场完成的。

  没关系。等离开这个被内核遗弃的星球后,她会让自己的身体在静止状态中自行修复。尼弥斯跪到她兄弟的尸体旁,它身上全是抓痕,首级被割下,还被开膛破肚——几乎连骨头也被剔除了。现在那躯体还时不时地抽搐一下,断裂的手指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并不存在的敌人。

  尼弥斯不禁颤抖了一下——不是出于对古阿斯的同情,也不是对这种伤害感到厌恶,她只是对伯劳的攻击模式做了一下专业的评估,一定要说什么的话,她感到非常钦佩。更准确地说,她心中生出了一种全然的失落感,因为她错过了这次交锋。隧道里那次攻击来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当时的相移正进行到一半——对这一点,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我会找到他的,她发出信息,接着相移。空气变得醇厚,好似淤泥。尼弥斯沿着河岸而下,一路强行穿越带着密集阻力的水面,她沿着河床向前走,在通用频段上呼叫,同时用深层雷达探测着。

  河下游差不多一公里处,她找到了古阿斯的脑袋,那儿的水流非常强劲。淡水甲壳动物已经把它的嘴唇和剩下的眼睛吃光了,现在正在它的眼窝里勘探。尼弥斯将它们掸开,拎着脑袋,回到了河岸上。

  古阿斯的通用频段发射机被压扁了,声带也没了。尼弥斯探出一根微纤,直接接通了他的记忆中枢。那颗脑袋的右侧被砸扁了,脑组织和些许DNA处理胶体溢了出来。

  她没有向他提问,而是移出相移状态,直接下载记忆库,一面接收,一面向剩下的两个兄妹发送下载下来的信息。

  伯劳,斯库拉发来信息。

  别废话,福尔摩斯,布里亚柔斯说道。

  闭嘴,尼弥斯下令,赶紧和那些蠢货了结了。我先把这儿打扫干净,然后回登陆飞船等你们。

  古阿斯的眼睛已经瞎了,正滴着液体,但舌头还残留下几许,现在正试着想要开口说话,努力吐出几个音节。尼弥斯把它举到耳边。

  “其——其——”请。“巴——巴——巴——”帮。“夫——夫——”我。

  尼弥斯放下脑袋,那具躯干正躺在水花四溅的岸上。她对着他审视了一番。许多器官都没了,好几十米的微纤散落在杂草和烂泥中,有一些已经蔓延到了水流中,灰色的肠子和神经胶块四分五裂,撒得到处都是。恒星正从双食中探出,光线慢慢变亮,照亮了几根骨头。不管是登陆飞船,还是大天使中的医疗箱,都无法为他重新克隆出丢失的部件。即便办得到,古阿斯也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复原。

  尼弥斯把脑袋放到地上,用自己的微纤包裹住那具尸体,里里外外放进石头,加重它的重量。接着,她望望河面,确保河上没有船只,便把无头尸体远远地丢进了水流中。早先,她看到河中充满了食腐生物,都是些顽固且不挑食的东西。即便如此,她兄弟的身上,肯定还是有些东西不合它们的胃口。

  她拎起古阿斯的脑袋,它的舌头还在咯咯叫着。尼弥斯把上面的眼窝作为把手,用拇指和食指夹着,以一个简单的低手投掷,用力把它扔出了河。脑袋没入了河水中,河面上仅仅拂起一列波纹。

  尼弥斯小跑着奔向远距传送门,拱门的表面锈迹斑斑,外表看上去刀枪不入,但她轻轻松松地撕下一块隐藏盖板,从手腕上探出一根微纤,插了进去。

  我搞不明白,通用频段上传来布里亚柔斯发来的编码,它没通向任何地方。

  不是没通向任何地方,尼弥斯发出她的看法,同时收回微纤。而是没有通向旧环网的任何地方。没有通向内核建立远距传输器的地方。

  不可能,斯库拉发来信息,除了内核建造的传送门,不会有其他的。

  尼弥斯叹了口气。她的这些兄妹可真是些蠢货。闭嘴,快回登陆飞船,她命令道。我们必须亲自汇报这件事,阿尔贝都顾问很可能会亲自下载这些报告。

  尼弥斯进入相移状态,在慢时间下,小跑着穿越醇厚漆黑的空气,奔向登陆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