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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公里半的路,我们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完。熔岩山脉非常难走,要不是身上背着贝提克,我可能还更容易在沟壑间崴到脚。云层掩蔽了群星,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要不是在打点行装准备起程的时候,伊妮娅在草丛中找到了手电激光器,我想我们那晚根本就寸步难行。

  “它究竟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我自言自语道。我明明记得,当时我正准备打开激光器,射向那魔女的眼睛,结果它一眨眼就不见了。唉,我想,见鬼去吧。整整一天发生的事都玄之又玄,而身后,还留下了最后的一个谜团——伯劳依旧静静地待在原地,纹丝不动,也不打算跟着我们。

  伊妮娅将手电设置在宽光束状态,走在前面领路,我们一路跌跌撞撞,艰难地走过黑色岩石地,穿过腾腾的灰烬,回到丘陵地带。我们必须时不时停下来为贝提克做一些处理,不然时间也许能缩短一半。

  医疗箱里有限的抗生素、兴奋剂、止痛剂、血浆、静脉滴注,全都用得一干二净。在医疗箱的作用下,贝提克得以保住一线生机,但依旧在鬼门关外徘徊。他在河中失血过多;止血带起了一点作用,但不够紧,血液还在小股流出。必要时我们为他胸外按压,不为别的,只是要保证血液能流进他的大脑,一听到医疗箱拉响警报,就立即停下脚步。我们依照通信志里圣神下士的指示,往目标前进,我觉得,哪怕这是他们为了抓住伊妮娅而使的花招,我们也欠头顶上那两人一大票人情。一路上我们在黑暗中瞎摸索,伊妮娅的手电光束投在黑色的熔岩和死去树木的残骸上,我一路提心吊胆,害怕那魔女的铬手会从脚底的岩石中突然伸出,抓住我的脚踝。

  最后我们找到了登陆飞船,就在他们猜的那地方。伊妮娅开始沿着金属梯子往上爬,但我一把抓住她那褴褛的裤腿,把她拽了下来。

  “我不想你进飞船,孩子,”我说,“他们说不能遥控,但那只是一面之词。要是等你进了飞船,他们把它召回,你就插翅难逃了。”

  她一屁股坐在梯子上,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疲惫的样子。“我相信他们。”她说,“他们说——”

  “对,但如果你不去那里,他们就不可能抓到你。你留在这儿,我背贝提克上去,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自动诊疗室。”

  我爬上梯子,突然又冒出一个令人头疼的想法。万一上头那扇金属门是锁上的,而钥匙又在那魔女的上衣口袋里,那该如何是好?

  入口有一块发光的触显板。“6992。”通信志中传来纪下士的声音。

  我敲入数字,外层气闸门滑开了。自动诊疗室映入眼帘,一碰就运行起来。我轻轻把蓝皮肤的朋友放上封闭诊疗床的软垫——费了好大工夫,生怕撞到他的残臂——确认诊断贴和压力箍带都各就其位,然后盖上盖子。那感觉真像是盖上一口棺材。

  数据不太乐观,但诊疗室马上开始了工作。我望了一会儿监视器,最后意识到自己的双眼开始模糊,快要站着打起瞌睡来,于是别过头,揉揉脸颊,回到敞开的气闸门口。

  “你站到梯子上来吧,孩子。如果飞船要起飞,就赶紧跳下去。”

  伊妮娅一步步走上梯子,关闭手里的激光器。现在就只剩自动诊疗室和控制板上的一些指示灯在亮着了。“然后呢?”伊妮娅说,“我跳下去,飞船载着你和贝提克起飞了,我怎么办呢?”

  “去下一座远距传送门。”我说。

  通信志说道:“我并不怪你怀疑我们。”是德索亚神父舰长的声音。

  我坐在敞开的舱门口,静听清风吹过,折断的枝条掉落在飞船的顶部。“神父舰长,你为什么突然改变看法和计划?你是来抓伊妮娅的,为什么最后临阵倒戈?”我还记得在帕瓦蒂星系的追逐,他曾在复兴之矢下令向我们开火。

  神父舰长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道:“你的霍鹰飞毯在我手上,劳尔・安迪密恩。”

  “啥?”我疲惫地说着,努力回想我是怎么把它弄丢的。是在无限极海朝平台飞去的时候。“这宇宙真小。”我说着,似乎那根本无关紧要,而内心里,我却宁愿花任何代价,把那张小飞毯换回来。伊妮娅紧紧抓着梯子,仔细倾听。我们不时仰头望望,确定自动诊疗室没有停止工作。

  “是啊。”传来德索亚神父舰长的声音,“我开始慢慢理解你们的想法了,朋友们。也许有一天,你们也会理解我的想法。”

  “也许吧。”我说。我当时还不知道,后来真的有了那么一天。

  他的声调变成了官腔,几乎不带任何感情:“我们肯定,尼弥斯下士用某种超驰程序屏蔽了遥控自动驾驶功能,但我们不准备为你们证明这一点。请随意使用这艘飞船,继续你们的旅途,不要担心我们去抓伊妮娅。”

  “那怎么可能呢?”我说。烧伤处开始疼痛。再过片刻,我就可以恢复一点力气,去自动诊疗器上方的箱子里找找看有没有医疗箱。我相信肯定有。

  “我们准备离开星系。”德索亚神父舰长说。

  我重新来了精神。“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离开?”

  通信志轻笑起来。“一艘开启聚变驱动的飞船,在爬出星球重力井时是相当明显的。”他说,“我们的望远镜显示,现在你们头顶的云层非常稀疏,用肉眼就能看见。”

  “就算看见你们离开近地轨道,”我说,“我们又怎么知道你们已经传送出星系?”

  伊妮娅拉下我的手腕,对通信志说道:“神父,你要去哪里?”

  又是一阵伴着咝咝声的沉默。“回佩森。”德索亚最终说道,“我们的这艘飞船是宇宙中最快的三艘飞船之一,我和我的下士朋友也都悄悄想过逃跑……逃到别的什么地方……但真正要那么做的时候,我们又会考虑自己的军人身份。圣神舰队和基督军的身份。我们必须回佩森,接受审讯……面对我们必须面对的一切。”

  哪怕在海伯利安上,神圣法庭宗教裁判所也投下了它冷酷的阴影。我不禁发抖,让我感到寒冷的,不仅仅是乾坤树灰堆那儿吹来的冷风。

  “何况,”德索亚继续道,“我们这儿还有一位同伴没有成功重生,所以必须回到佩森,给他进行治疗。”

  我看看嗡嗡叫的自动诊疗室,然后,在那漫长的一天里,我第一次相信天上的那位神父不是敌人。

  “德索亚神父舰长,”伊妮娅说着,依旧握着我的手,凑近通信志,“他们会怎么对你?怎么对你们三个?”

  静电声中,又一次传来一声轻笑。“如果走运的话,会被处死,然后被逐出教会。要是不走运,那就会得到相反顺序的处决。”

  伊妮娅没有笑。“德索亚神父舰长……纪下士……下来随我们同行吧。把你的朋友和飞船一并送回,然后陪我们穿过下一个传送门。”

  这一次的寂静极为漫长,我甚至都怀疑密光连接是否已经中断。最后,德索亚温和的声音终于传来:“你的话很让人心动,年轻的朋友。我们两人都颇为心动。我很乐意能在某天通过远距传输器旅行,也很乐意成为你的朋友。但我们都是教会忠诚的仆从,亲爱的孩子,我们的职责也很清楚明了。我只希望这个……异物……也就是尼弥斯下士的出现是一个错误。如果我们想弄清原委,就必须回去。”

  突然射来一团亮光。我倾身探出气闸门,和伊妮娅一同仰望天空,那条蓝白相间的聚变尾迹划过了稀疏的云朵。

  “除此之外,”德索亚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有点不太自然,似乎重力增加了,“没了登陆飞船,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下到地面上去。尼弥斯那家伙破坏了士兵作战服,所以即便我们想铤而走险,也没得选择。”

  现在,我和伊妮娅坐在敞开的气闸门边沿,望着聚变尾迹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亮。乘坐飞船旅行,那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我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感觉好似肚子上被打了一拳,我慌忙举起通信志。“神父舰长,这个……尼弥斯……死了没有?我是说,我们的确看见她被埋在熔化的熔岩下……可她会不会下一秒就在这里挖个洞钻出来?”

  “我们不知道,”密光的咝咝声中,传来德索亚神父舰长的回答,“我建议你们尽快离开那儿。登陆飞船是我们送给你们的离别礼物,好好使用,别让它损坏了。”

  我向外看去,注视了片刻黑色的熔岩地。每次微风拂动枯枝,或是吹过灰堆的时候,我都觉得那魔女正朝我们悄悄滑来。

  “伊妮娅?”神父舰长的声音再度传来。

  “什么,神父舰长?”

  “我们马上就要关闭密光……我们之间的距离要超出通信范围了……但我得告诉你们一件事。”

  “什么事,神父?”

  “我的孩子,如果他们命令我回来找你……不是伤害你,而仅仅是找到你……那么,我依然是教会唯命是从的仆人,也是圣神舰队的军官……”

  “我明白,神父。”伊妮娅说着,双眼依然望着天空,盯着东方地平线附近聚变尾迹淡去的地方,“再见,神父。再见,纪下士。谢谢你们。”

  “再见,我的女儿,”德索亚神父舰长说,“上帝保佑你。”我们俩都听见他祷念的声音,然后密光突然断掉了,只剩下寂静。

  “快进来,”我对伊妮娅说,“咱们得走了。快。”

  关上内部和外部气闸门,这活儿很简单。我们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动诊疗器——所有指示灯都是琥珀色,但很稳定——然后各自躺在笨重的加速躺椅上,绑好束带。挡风玻璃上有一层防护罩,但已经拉起,所以我们能透过玻璃望见黑色的熔岩地,东方有几颗星星清晰可见。

  “好。”我说着,看着数不清的开关、触显、触板、全息台、监视器、显屏、按钮、小摆设。在我俩之间,有一个低矮的控制台,上面有两个全能控制器,每个的上边都有指触嵌板,还有好多触显,我看到有几个地方可以直接接入。“好。”我又说了一遍,女孩脸色苍白,她躺在衬着软垫的躺椅中,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小了。“有什么主意吗?”

  “要不出去步行?”她说。

  我叹了口气。“那可能是最好的计划,只不过——”我翘起大拇指,指了指嗡嗡作响的自动诊疗器。

  “我知道,”伊妮娅仰面躺在巨大的躺椅中,捆着安全带说道,“我只是开玩笑。”

  我摸摸她放在控制台上的手。就跟往常一样,有种触电的感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拿开手,说道:“该死,越是先进的技术,操作起来应该也越是简单。可这破玩意儿,看起来像是旧地十八世纪的战斗机驾驶舱。”

  “它是为专业人士设计的,”伊妮娅说,“我们只需一名专业飞行员。”

  “的确有。”通信志尖声说道。是它自己的声音。

  “你会开飞船?”我怀疑地问道。

  “本质上讲,我就是一艘飞船。”通信志一本正经地说道。扣板“嗒”地一下打开了,“请将红色电线插进任意一个红色接口。”

  我将它连上控制台,控制板立刻被激活,显示器亮起,仪器登入,登陆飞船的通风设备发出嗡嗡声,全能控制器颤动起来。控制板中央的纯平显示器显出黄光,通信志又发声:“你们想去哪儿,安迪密恩先生?伊妮娅女士?”

  女孩先开口了。“下一个远距传输器,”她轻声说,“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