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在战斗中壮烈牺牲。
他仍然在和伯劳搏斗,莫尼塔在他的视野边缘仅成一个模糊之影。他穿越时间移形换位,一阵晕头转向之后,终于栽倒在了日光之中。
伯劳收起胳膊,后退一步,一双红眼似乎映照出卡萨德拟肤束装上四溅的鲜血。那是卡萨德的鲜血。
上校环顾左右。他们在光阴冢附近,但却是在另一个时间,一个遥远的时间。原先这里是不毛之地,遍布沙漠岩石和沙丘,现在却被一片森林取而代之,这绿林屹立在整个山谷的方圆半公里内。在西南方,大约就在卡萨德所处时代的死寂之城的废墟之处,矗立起了一座生机之城,城市的高塔、城墙和穹顶街廊在夜光下闪着微光。一边是森林边缘的城市,一边是山谷,在两者之间,长满高高青草的草原在微风的吹拂下似巨浪翻腾。风是从远处的笼头山脉吹来的。
在卡萨德左边,光阴冢山谷一如往常向远方延伸,但现在悬崖峭壁却坠倒了,由于冲蚀和山崩而崩塌溃陷,上面长满了高高的草儿。光阴冢本身看上去崭新异常,似乎刚刚被建好,方尖石塔和独碑四周依然矗立着工人的脚手架。每个地面墓冢都在闪着明亮的金光,似乎缚在了磨得锃亮的贵金属上。门和入口都紧紧关闭。不可思议的笨重机器蹲坐在墓冢四周,将狮身人面像团团包围,巨大的锚链和细线吊杆来来回回移动着。卡萨德恍然大悟,他是在未来——也许是在几百年或者几千年之后的未来——光阴冢即将投放回过去,向自己的时代进发,向更远的过去进发。
卡萨德朝身后望去。
几千名男男女女一列又一列地沿着绿色山丘站定,那里原先是悬崖的所在地。他们一个个沉默不语,身上全副武装,列阵在那儿,面对着卡萨德,就像是作战部队正等待着他们的指挥官的命令。拟肤束装能量场在其中一些人身上闪动,而其他人身上仅仅是皮毛、羽翼、鳞片、奇异武器、精细的着色,早先卡萨德跟随莫尼塔一起游历至为他疗伤的地点(时间)时,他就曾见过这些景象。
莫尼塔。她站在卡萨德和众战士之间,身上的拟肤束装能量场在她的腰腹四周闪烁,但还穿着一件跳伞服,看上去似乎是用黑色丝绒制成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围巾。肩上悬着一把细杆形武器。目光紧紧盯着卡萨德。
他微微摇晃,感觉到自己拟肤束装下的重伤伤口,但也觉察到莫尼塔的目光中的一些东西,让他吃惊得双腿发软。
她不认识他。她的脸表现出惊讶,疑惑……敬畏?……后面一排排脸庞同样显示出这种表情。卡萨德和莫尼塔互相凝视,山谷中一片寂静,除了长矛上的三角旗的猎猎响声,或是风吹草地发出的轻微瑟瑟声。
卡萨德朝后看去。
伯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像十米外的一尊金属雕像。高高的草儿几乎没到它那刺刃之膝上了。
在伯劳身后,越过山谷最前端,就在一簇簇黑色的雅致树木扎根之处的旁边,一群群伯劳,一队队的伯劳,一列接着一列的伯劳,站立在朦胧的日光下,锐利的解剖刀闪闪发光。
卡萨德认出了他的伯劳,那唯一的伯劳。一是因为样子很像,二是因为那怪物的爪子和甲壳上正流淌着自己的鲜血。怪物的眼睛闪着绯红之光。
“你是那个人,是不是?”身后传来某人的轻柔之声。
卡萨德转过身,刹那间又感觉一阵眩晕向他袭来。莫尼塔就站在几步之外。她的头发很短,他回忆起他们第一次邂逅时,她就是这样的一头短发。肌肤柔嫩,缀满褐点的绿色双眸幽深神秘。卡萨德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抬手轻轻地贴上她的脸颊,用弯弯的手指抚摸熟悉的下唇曲线。但他没有。
“你是那个人,”莫尼塔再次说道,这次不再是在问他了,“我向我的人民预言的那位战士。”
“你不认识我吗,莫尼塔?”卡萨德的好几处伤口差不多就要伤及入骨,但此时此刻,所有伤口都偃旗息鼓了。
她摇摇头,把垂在额前的头发撩开,这动作真是熟悉极了。“莫尼塔。意思是‘记忆之女’,同时也是指‘谏告者’。是个好名字。”
“难道不是你的名字?”
她微微一笑。卡萨德回想起这一笑容,那是他们在森林幽谷中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不,”她低声细语,“还不是。我刚刚抵达这里。我的旅程和守护工作尚未开始。”她把她的名字告诉了他。
卡萨德眨眨眼,举起手,手掌贴在了她的脸颊上。“我们曾是恋人,”他说,“我们在早已被人遗忘的战场上相遇。每一次你都会和我在一起。”他环顾左右,“这一切都引领我来到这里,对不对?”
“对。”莫尼塔说。
卡萨德转身盯着山谷对面的伯劳大军。“这是场战争吗?数千对抗数千的战争?”
“战争,”莫尼塔说,“数千对抗数千。在一千万个星球之上。”
卡萨德闭上双眼,点点头。拟肤束装起到了缝合、野战敷料、超级吗啡注射器的作用,但是并不能长久地将重伤伤口的痛苦和虚弱拒之门外。“一千万个星球,”他说道,睁开双眼,“那么,这是场终极战役吗?”
“对。”
“胜者可以得到光阴冢?”
莫尼塔朝山谷望去。“胜者决定,是只凭埋在那里的伯劳为别人铺平道路……”她朝伯劳大军点了点头,“还是,人类在我们的过去和未来也拥有发言权。”
“我不明白,”卡萨德说,声音中满是压迫感,“但军人很少能理解政治形势,”他凑向前,吻了吻一脸惊讶的莫尼塔,解下她的红围巾,“我爱你。”他边说,边把这一小块布扎在自己突击步枪的枪管上。指示器显示,步枪还剩一半的脉冲电量和弹药。
费德曼・卡萨德朝前跨了五步,转身背对着伯劳,面对着那群人高举起自己的手臂,他们依旧静静地站立在山丘上,卡萨德大叫道:“为自由!”
三千声音紧接着喊道:“为自由!”吼声绵延不绝。
卡萨德转过身,高举步枪和三角旗。伯劳朝前跨了半步,大展雄姿,张开手指之刃。
卡萨德大叫着向前攻去。身后,莫尼塔紧紧相随,武器高举。数千人紧随其后。
之后,山谷的遍地尸堆中,莫尼塔和特选战士中的几位找到了卡萨德的尸体,他和被砸扁的伯劳依旧紧紧抱成一团,那是死亡的拥抱。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卡萨德拉出来,把他抬到山谷中候命的帐篷中,将他满身创伤的身体清洗呵护,扛着他穿越了众将士,进入了水晶独碑。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的身体被安放在白色大理石的棺架上,武器置放在脚边。山谷中,巨大的营火将整个空间注满了光线。山谷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举着火炬移动着,其他人从湛青的天幕中一拥而下,有些驾着如同模塑泡泡一样脆弱的飞行船,另一些展开一对能量之翼,或是包在了绿金的环状物之中。
之后,整个山谷光辉闪耀,在其之上,星辰各就其位,发出明亮的冷光。莫尼塔与众人辞别,进入狮身人面像。众将士齐声歌唱。远处的原野中,小型啮齿动物穿梭在倒地的三角旗中,穿梭在甲克、装甲、金属之刃和熔化钢铁形成的稀稀拉拉的残骸中。
将近午夜,人群停止了歌唱,他们喘息着走了回去。光阴冢闪着光。逆熵场的凶猛潮汐将人群赶得更远了——赶到了山谷的入口之处,他们穿越战场,回到了夜幕下闪着微光的城市。
山谷中,巨大的墓冢闪闪发光,从金色褪变成青铜色,开始了它们驶向过去的漫长旅途。
布劳恩・拉米亚走过光彩夺目的方尖石塔,竭力顶着狂暴之风形成的巨墙。沙粒撕扯着她的皮肤,如爪子般紧紧抓着她的双眼。无声的闪电在悬崖顶上爆裂,让墓冢周围本就怪诞的光线变得更加诡异。布劳恩张开双手挡在脸上,踉跄前行,她眯着眼睛,透过指缝搜寻着小径的踪迹。
布劳恩望见一丝金光,光芒万丈,甚至比从水晶独碑的碎玻璃窗中溢出的普通光线更加强烈,它们从里面渗漏出来,照射在掩盖在谷底的翘曲沙丘上。有人在独碑中。
布劳恩曾信誓旦旦要直接去伯劳圣殿,尽己所能拯救塞利纳斯,然后回到索尔身边。千万不要在中途偏离正事。但她看见墓冢中有个人的侧影。卡萨德依旧没有踪影。索尔已经把领事的使命告诉了她,但这位外交家也许因为暴风太过肆虐而返回了。杜雷神父不知所终。
布劳恩朝那亮光走去,她在独碑的锯齿状入口处停下脚步。
内部空间极其辽阔,让人叹为观止。那空间扶摇直上,几乎达一百米,然后抵达了有点像是天窗的屋顶。墙壁在内部看上去是半透明的,似乎有什么日光般的亮光将它们转变成华丽的金棕之色。布劳恩面前是一块广阔的空间,浓稠的光线洒落在其中心场景上。
费德曼・卡萨德躺在某种岩石葬台上。他身上穿着军部的黑色军装,苍白的大手交叉于胸。除了卡萨德的突击步枪,还有一些布劳恩不认识的武器置放在他的脚边。上校的脸庞憔悴不堪,死气沉沉,但与他生前相比并不憔悴多少。他一脸平静。毫无疑问,他死了;死亡的沉寂如熏香般在空中飘浮。
但是,布劳恩在远处看见的人影是房间中的另一个人,此人现在引起了布劳恩的注意。
一位年纪在二十七八的年轻女子跪在葬台边。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跳伞服,短发,白皙的肌肤,大大的眼睛。布劳恩回忆起他们去山谷的漫长旅途中这位军人的故事,她回忆起卡萨德的幻影恋人的所有细节。
“莫尼塔。”布劳恩小声说道。
年轻女子正单膝跪地,伸着右手,触摸着上校身体旁的岩石。紫色的密蔽场在葬台四周闪动,另一种能量——空气中的某种强力振动——折射了莫尼塔身边的光线,将这场景笼罩在一片朦胧和光晕中。
年轻女子仰起头,朝布劳恩凝视过来,她站起身,点了点头。
布劳恩迈步向前,脑中已经涌现出二十多个问题,但墓冢内的时间潮汐实在是太强了,它们携着眩晕和似曾相识的波涛驱赶着她,让她不住地朝后退去。
她抬起头,葬台依旧还在,卡萨德安然躺在力场下,但是莫尼塔不见了。
她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转身跑回狮身人面像,找到索尔,把这一切告诉他,然后等在那里,一直等到风暴停息,清晨来临。但是,就在风暴的刮擦声和哀鸣声中,布劳恩觉得自己听到了来自荆棘树的尖叫,那棵树已经消失在沙帘之下了。
布劳恩竖起领子,走回风暴中,找到了通向伯劳圣殿的小径。
一大团岩石飘浮在空中,仿佛一幅山脉漫画。满山的参差尖刺,锋刃山脊,荒谬绝伦的垂直面,狭窄的岩脊,宽阔的岩石露台,积雪盖顶的顶峰,窄得仅能让一人站在上面——并且还得是一脚踩在另一只脚上。
河流从太空蜿蜒而来,穿过离山脉半公里远的多层密蔽场,穿越了最宽阔岩石露台上的青草洼地,接着一头扎下一百多米,变成一条缓缓而行的瀑布,坠向下一块阶地,然后经由巧妙定向的浪花水流,反弹成五六条小溪流和小瀑布,沿着山脉壁一路而下。
审理会在最高的阶地上开庭。十七名驱逐者——六男六女,还有五名性别不明——蹲坐在一个岩石圈内,这个圆圈外还有一个建有石墙的草圈。两个圈都把领事作为了它们的圆心。
“你明白,”弗里曼・甄嘉说道,她是超耳游群之弗里曼部落的合格公民发言人,“我们已经知晓你的背叛?”
“对。”领事说。他穿着自己最上等的深蓝波洛服,栗色披风,戴着一顶外交官三角帽。
“知晓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杀死了弗里曼・安迪尔、弗里曼・伊里亚姆、考德威尔・贝兹、弥甄斯贝・托伦斯。”
“我知道安迪尔的名字,”领事低声说道,“那三个技师并没有引介给我。”
“可你杀了他们?”
“我承认。”
“无缘无故,毫无预兆。”
“对。”
“杀了他们,抢夺了他们带到海伯利安的装置。我们告诉过你,那台机器可以瓦解所谓的时间潮汐,打开光阴冢,将伯劳从束缚中解放。”
“对。”领事的目光似乎正凝视着弗里曼・甄嘉身后的什么东西,很远很远的东西。
“我们已经作出过说明,”甄嘉说,“在我们成功击退霸主飞船后,我们才会使用这一装置。也就在我们的侵略征服一触即发的时候。就在伯劳可以被……控制的时候。”
“对。”
“然而你还是谋杀了我们的人,还向我们撒谎,并且自行提前几年激活了装置。”
“对。”美利欧・阿朗德淄和西奥・雷恩并肩站在领事身后一步之外,阴沉着两张脸。
弗里曼・甄嘉交叉双臂。她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拥有标准的驱逐者形态——光秃,瘦削,披着一身似乎在吸收光线的深蓝豪华流服。面带沧桑,但脸上几乎没有一条皱纹。眼睛很黑。
“即便在你看来,事情已经过了四个标准年,但你以为我们会忘记吗?”甄嘉问。
“不。”领事低头和甄嘉相望,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点笑容,“很少有文明会忘记叛徒,弗里曼・甄嘉。”
“可你还是回来了。”
领事闭口不答。西奥・雷恩站在一旁,感觉到一丝微风轻轻吹拂着自己的正式三角帽。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刚刚过去的航行实在是太古怪了,仿若梦幻。
当时,一条又长又矮的贡多拉轻松自如地漂浮在领事飞船下的平静河水上,三名驱逐者在其内与他们相见。当三名霸主来客就座于船腹,船首的驱逐者便用长篙把船撑离了。小船以它来时的反方向驶离,似乎不可思议之河的水流反转了过来。他们抵临瀑布,小溪流笔直向上升起,通向他们这颗小行星的表面。就在此时,西奥闭上双眼,但当他一秒后睁开眼睛,下还是下,河流似乎正极为正常地流动着,即便这个小世界的青草球体如同庞大的曲线之墙盘旋在一边。透过他们身下的两米粗的河水缎带,可以看得见满天繁星。
然后他们开始穿越密蔽场,驶出大气层,随着他们顺着蜿蜒的水流缎带一路行驶,速度开始增加。他们四周是密蔽场的通道——通过逻辑推理,外加他们没有立即戏剧性地死亡,表明了这种必然——但那密蔽场没有通常的微光和视觉特性,圣徒的巨树之舰或者暴露在太空中的临时旅客环境总是会有那种特性的。但在这里,仅有河流、船只、人以及浩瀚的太空。
“他们不可能用这条河作为他们在游群部队之间的运输工具的。”美利欧・阿朗德淄的声音颤巍巍的。西奥注意到,考古学家的苍白手指也紧紧抓着船舷上缘。船尾的那个驱逐者和坐在船首的两个都没有说话,领事问他们这是否就是他们许诺的交通工具时,他们仅仅是点点头,表示肯定。
“他们在炫耀这条河,”领事轻轻说道,“他们在游群休息时使用它,但仅为仪式所用。如果在游群移动时使用这条河,那就是为了给人造成一种印象。”
“用他们的高级技术来震慑我们?”西奥问,音调甚低。
领事点点头。
河流蜿蜒扭曲着穿越太空,时而以某种不合常理的巨大环路对折一下,时而像纤维塑料绳索将自己绕成一个紧密的螺旋,时而在海伯利安的日光下微微闪光,在他们前头退向无限远处。有时河流会遮蔽住光线,那时就会产生五彩缤纷的华彩;西奥仰望着头顶一百米上方的河流回路,他喘息着,在太阳圆盘的衬托下,一条条鱼儿在其中游动。
但船只的尾端始终朝下,他们一路疾驰,速度肯定接近地月传送速度,而交通道路是一条没有被岩石和湍流打断的河流。旅程开始几分钟后,阿朗德淄注意到,这就像是在无边的瀑布边缘驾着独木舟,并试图享受一路向下飞驰的骑行。
河流流经一些游群部队,它们填满了整个天穹,仿佛假星:宏伟的彗星农庄,它们灰尘盖天的表面被严酷真空下生长出来的庄稼布局所打碎;零重力球形城市,包裹着透明膜的巨大无规则球体看上去就像是不可思议的阿米巴变形虫挤满了忙碌的细菌群落和动物群;十公里长的刺丛,几世纪以来一直在增长壮大,它们的内部单元、生活舱和生态环境看上去就像是从奥尼尔的皮绳和太空时代的启蒙时期剽窃而来;漫游森林覆盖了数百公里,仿佛巨大的漂浮海藻床,经由密蔽场和缠结的束束根茎和匐茎,连接着它们的刺丛和结点——球形的树状结构顺着重力的微风轻摇轻晃,然后被一条条笔直的日光所点燃,闪耀起亮绿和深橘之色,洒下旧地秋天的数百阴影;挖空的小行星,已经被它们的居民遗弃了很长时间,现在已经交付给自动化制造和重金属再生业,表面岩石的每一厘米都被锈蚀的建筑、烟囱、骨状冷却塔所覆盖,它们的内部聚变火光让每处煤渣之地都像是伍尔坎[57]的锻铁炉;巨大的球形船坞,仅因火炬舰船和巡洋舰大小的战舰在它们的表面川流不息,才显出它们的庞大规模,看上去就像是精子在袭击卵子;还有让人永生难忘的有机体,不知是河流向它们靠近,还是它们在飞临河流……这一有机体,可能是制造而出,又或者是天然生成,但很可能两者兼具,巨大的蝴蝶之形,张开的来自太阳的翼形能源,仿若昆虫的太空船,又好像是太空船的昆虫,它们经过时,触角朝河流、贡多拉和船上乘客转来,多面之眼在星光下闪烁,小型的展翅飞翔的身形——人类——在其腹部的开口处进进出出,那船腹的大小就和军部攻击航母的登陆飞船的船舱一般大小。
最后,他们来到了山脉——那其实是一整列山脉:有些隆起百来个环境舱,有些对着太空敞开门户,但仍旧人口稠密,有些由三十公里长的吊桥或者支流和其他山脉互相连接,其他一些则遗世而立,凛若君王,好多如禅园般空空荡荡、整齐匀称。然后是最后一座山脉,高高耸立,甚至比奥林帕斯山脉或者阿斯奎斯的希拉里山脉还要高。河流开始倒数第二次朝顶峰的坠落,随着船只突然以可察觉的可怕速度一头扎下最后的几公里,西奥、领事和阿朗德淄霎时脸色煞白,沉默无声,三人安静却惊恐地紧紧抓着横坐板。最终,在这最后的不可思议的百米段落中,河流毫不减速地散发出满满的能量,广阔的大气再一次包围了他们,船只来了个急停,浮在青草地上,在那儿,驱逐者部落的审理会正站立等待,岩石屹立成一个巨石阵的寂静之圈。
“如果他们这么做是想震慑我,”西奥低声细语,船只撞击着青草河岸,“那他们成功了。”
“你为何要返回游群?”弗里曼・甄嘉问。这个女人缓缓踱步,在极小重力下优雅地迈步,唯有生在太空的人才有这种本事。
“是首席执行官悦石叫我来的。”领事说。
“你来这儿,明知我们会判处你死刑?”
领事实在是太绅士,太善交际,他没有耸肩。虽然如此,但他的表情还是传达出了同样的情感。
“悦石想要什么?”另一名驱逐者问道,这位男子由甄嘉引介为合格公民的发言人,考德威尔・闵孟。
领事重复了首席执行官的五个问题。
发言人闵孟交叉双臂,看了看弗里曼・甄嘉。
“我现在就来回答。”甄嘉说。她朝阿朗德淄和西奥看了一眼,“你们两人也请听好,万一带来这些问题的人无法和你们一起返回飞船。”
“等等,”西奥说,他走向前,面对着人高马大的驱逐者,“在作出判决前,你们必须考虑到一个事实——”
“安静。”发言人弗里曼・甄嘉命令道,但领事已经把自己的手搭到了他的肩上,让他住了嘴。
“我现在就来回答这些问题。”甄嘉重复了一遍。高高的头顶上,二十多艘小型战舰静默地一闪而过,这些被军部称为枪骑兵的舰船就像是一群鱼儿在三百倍重力水平下曲折行进。
“首先,”甄嘉说,“悦石问,我们为什么要攻击环网。”她顿了顿,看了看集结在那儿的另外十六名驱逐者,然后继续道,“我们没有。实际上,只有我们这一游群试图在光阴冢打开前占领海伯利安,除此之外,其他游群都没有攻击环网。”
三个霸主公民向前走了一步。甚至连领事也失去了他昏昏然的平静外表,差一点就要激动地期期艾艾起来。
“这怎么可能!我们看见了……”
“我看见了超光图像,就在……”
“天国之门被毁了!神林被烧掉了!”
“安静。”弗里曼・甄嘉命令道。在一片沉默中,她继续说道:“和霸主作战的只有我们这一游群。我们的姐妹游群就在远程环网第一次捕捉到它们位置的地方……正在远离环网,正逃离类似布雷西亚之战的进一步挑衅。”
领事揉揉脸,仿佛刚刚独自从睡梦中醒来。“但到底是谁……?”
“对极了,”弗里曼・甄嘉说道,“谁有这神通,能够实现这样一个伪装?谁有这一动机,想要屠杀亿万人类?”
“内核?”领事低语。
山脉正缓缓地旋转,它们即刻进入夜晚。一股对流风穿越了山脉的阶地,轻拂驱逐者的长袍和领事的三角帽,发出沙沙的响声。头顶,星辰似乎璀璨爆发了。巨石阵的庞大岩石圈似乎拥有内热,正散发着光芒。
西奥・雷恩站在领事身边,他很担心这个人会一头栽倒。“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西奥对驱逐者发言人说,“不能说明什么。”
甄嘉眼睛一眨不眨。“我们会给你看证据。凝结的空虚的发射定位器。发自我们姐妹游群的实时星野图像。”
“凝结的空虚?”阿朗德淄说。他长久以来的平静嗓音现在显得激动不已。
“就是你们所谓的超光。”发言人弗里曼・甄嘉走到最近的石头旁,一手抚触着岩石粗糙的表面,似乎在吸收内部的热量。星野在头顶旋转。
“现在回答悦石的第二个问题,”她说,“我们不知道内核的所在地。几个世纪以来,我们逃离它,对抗它,寻找它,害怕它。但我们没有找到它。你们必须告诉我们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已经向这个你们称为技术内核的寄生虫实体宣战了。”
领事似乎稍微松弛了些。“我们也不知道。从大流亡前开始,环网当局就一直在寻找内核,但内核就像传说中的黄金国一样难以寻觅。我们没有发现任何隐藏的世界,没有塞满硬件的大型小行星,在环网世界也没有它的任何踪迹,”他满脸疲惫地挥了挥左手,“我们都以为,你们把内核藏在了一队游群中。”
“我们没有。”发言人考德威尔・闵孟说道。
领事终于耸了耸肩。“大流亡在大测量中忽略了成千上万的世界。任何星球,如果在满分十分的地基尺度上打不满至少九点七分,我们就不会去睬它。内核可能在那些早期航行和探索线中的任何一处。我们永远不会找到它……要是真被我们找到,环网也早就被摧毁好多年了。你们是我们找到它下落的最后希望。”
甄嘉摇了摇头。高高的头顶上,晨昏线朝冰原下的他们疾驰而来,速度快得让人惊惧,与此同时,山巅捕获了旭日的光彩。“第三,悦石请求我们停火。但是,展开攻击的只有这一系统内的游群,攻击其他星球的并不是我们。只要海伯利安被我们控制住,我们会接受停火……其实马上就可以了。我们刚刚得到消息,我们的远征军已经控制了首都和它的航空港。”
“鬼扯。”西奥说,义无反顾地握紧了拳头。
“的确是鬼话,”弗里曼・甄嘉没有反对,“告诉悦石,我们现在将和你们并肩作战,一起来反抗技术内核。”她朝审理会的其他沉默人士瞥了一眼,“然而,由于我们和你们的环网相隔好几年的旅程,并且,我们并不信赖由内核控制的远距传输器,我们给予的帮助必然是替你们以牙还牙,为你们霸主的毁灭报仇。我们会替你们报仇雪恨。”
“真是大快人心。”领事干巴巴地说道。
“第四,悦石问我们是否会和她见面。我的答复是:会……如果她——就像她所说的——愿意来海伯利安系统的话。我们没有破坏军部的远距传输器,就是为了这一可能。但我们自己不会通过远距传输器旅行。”
“为什么不?”阿朗德淄问。
第三名未经介绍的驱逐者,一个满身毛发但修剪得相当漂亮的人开口道:“你们称为远距传输器的装置是种令人憎恶的东西……它玷污了凝结的空虚。”
“啊,宗教原因。”领事一面说,一面点着头,表示理解。
那名长着奇异条纹和毛发的驱逐者固执地摇摇头。“不!远距传输器网络是人类脖子上的紧箍,是卑躬屈膝的条约,将你们绑缚得停滞不前。我们不会使用它们的。”
“第五,”弗里曼・甄嘉说,“悦石提到了死亡之杖这门烈性武器,但那只不过是个拙劣的最后通牒。我郑重声明,它对准的是错误的敌人。那些进入你们毫无还手之力的环网展开扫荡的部队,并非十二姐妹游群的部落。”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领事说。现在,他和甄嘉四目对视,目光坚定,带着蔑视。
“我的话对你来说一文不值,”发言人甄嘉说,“部落长老甚至不会对内核奴隶讲话。但这是事实。”
领事似乎有点心烦意乱,他半转身,面对着西奥。“我们得立即把这消息告诉悦石。”他重新转回去,看着甄嘉,“发言人,我的朋友可以回飞船传达你的回复吗?”
甄嘉点点头,挥手示意将贡多拉准备就绪。
“我们不会抛下你独自回去的。”西奥对领事说道,他走向前,站在领事和最近的驱逐者之间,似乎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这位老人。
“不,”领事说,他再次把手搭在西奥的上臂上,“你得回去。你必须回去。”
“他说得对。”阿朗德淄说,在年轻的总督再次开口前,把他拉走了。“事情太重要了,我们不能冒险,我们一定要传达出去。你去。我和他一起留下。”
甄嘉朝两名奇异的大块头驱逐者挥了挥手。“你俩都得回去。领事留下来。审理会还没对他的命运作出裁决。”
阿朗德淄和西奥两人同时转过身,高举拳头,但是满身毛发的驱逐者按住了他们,拉着他们走开。驱逐者都没用多大力气,就好像大人在对付不守规矩的小孩子一样。
领事看着他的两位同伴安然就座于贡多拉之中,他克制住和他们挥手永别的冲动,与此同时,小船沿着平静的小河驶出了二十米,在弯曲的阶地之外没了踪影,然后重又出现,攀爬起通往黑寂太空的瀑布。太阳的炫目之光照射下来,几分钟后,它便消失了。领事缓缓转了一大个圈子,和十七名驱逐者一一对视。
“快了结这件事吧,”领事说,“我等了好长时间,就是为了现在这一时刻。”
索尔・温特伯坐在狮身人面像的巨大脚爪下,注视着风暴慢慢平息,风儿从尖叫变成呜咽,再成细语,一点点消亡,尘土之帘逐渐变小,然后一分为二,显露出满天星辰。最后,漫漫长夜稳定下来,变得异常平静。墓冢比先前更加明亮,但没有任何东西从狮身人面像的璀璨入口中走出来,索尔也无法进入。炫目之光的推挤就像一千只无可抗拒的手指压迫着他的胸膛,索尔不管怎么倾斜、怎么用力,还是无法靠近入口三米。不管里面有什么东西站着,或是在走动,或是在等待,那东西都已经隐没在炫目之光下,什么也看不见了。
索尔坐在那儿,紧紧抓着岩石台阶,而时间潮汐正用力推着他,拖着他,让他在似曾相识的错误冲击下泪流满面。时涨时退的逆熵场形成的狂烈暴风似乎让整个狮身人面像摇晃倾斜了起来。
瑞秋。
只要他女儿还有活着的一丝希望,索尔就不会离开。他躺在冰冷的岩石上,倾听着怒号的暴风渐渐平息,他望着冷星出现,望着轨道战争的流星尾迹和激光切割武器纵横交错,互相攻击、反击。他由衷地明白,战争已经输了,环网危在旦夕。就在他望着的时候,庞大的帝国正在陨落。在这无尽的长夜中,人类种族可能安危未定……但他毫不在乎。
索尔・温特伯牵挂他的女儿。
他靠在那儿,浑身冰冷,被烈风和时间潮汐捶打,累得全身瘀肿,饿得饥肠辘辘,就在此时,他感觉到一种平静感突然降临。他把女儿献给了一个怪物,但不是因为上帝要求他这样做,也不是出于命运和恐惧的意愿,仅仅是因为他女儿出现在他的梦中,告诉他这样做并不要紧,那是应该做的。这是他们的至爱——他和萨莱的至爱——所要求的。
到最后,索尔想,超越了逻辑和希望,是梦想,是我们对我们最亲爱的人的绵绵爱意,得出了亚伯拉罕对上帝的回答。
索尔的通信志不再运转。自他将濒死的孩子亲手奉给伯劳起,可能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或者五个。时间潮汐让狮身人面像仿若大海上的小船上下颠簸,索尔躺了回去,他依旧紧紧抓着岩石,凝视着头顶的星辰和战斗。
随着激光切割武器命中目标,火花划过天际,如超新星般璀璨发亮,熔化的残骸如阵雨倾泻——从白热到红焰,再到一片漆黑。索尔脑海中想象着熊熊燃烧的登陆飞船,想象着驱逐者部队和霸主海兵在啸叫的大气和熔化的钛金属中呜呼而死……他试图想象……但是无功而返。索尔明白,太空战、舰队的调遣、帝国的陨落都是他无法想象的,它们都藏匿在他的同情和理解的蓄水池之下。这种事属于修昔底德、塔西佗、凯通,还有吴。索尔曾面见巴纳之域的议员,曾多次面见她,提出他和萨莱的请求,希望拯救瑞秋,让她从梅林症中解脱,但索尔无法想象费尔德斯坦参与到大规模的星际战争中的样子——他也无法想象任何比首府巴萨德新医疗中心落成仪式、比克罗佛大学集会时的讨好性握手更加重要的事情。
索尔从没面见过现任霸主首席执行官,但身为学者,他喜欢她充满才智地引用丘吉尔、林肯、阿尔瓦雷兹-腾普这些经典人物的演讲。但现在,躺在这巨型石兽的脚爪之下,索尔为他的女儿哭泣,他无法想象,那女人在作决定的时候头脑里在想什么东西,而她的决定,将可能拯救数十亿人类,也可能毁灭他们;可能保护住人类历史长河中最伟大的帝国,也可能将它引入歧途。
索尔没有咒骂。他想要他的女儿回来。他不顾一切逻辑的反对,想要瑞秋活下来。
索尔・温特伯躺在被蹂躏帝国那受困世界上的狮身人面像石爪下,抹掉眼角的泪水,以便看清楚天上的繁星,他同时想到了叶芝的那首诗,《为我女儿的祈祷》:
风暴又一次咆哮;半掩
在这摇篮的篷罩和被巾下面,
我的孩子依然安睡,除去
格雷戈里的森林和一座秃丘
再没有任何屏障足以阻挡
那起自大西洋上的掀屋大风;
我踱步祈祷已一个时辰,
因为那巨大阴影笼罩在我心上。
为这幼女我踱步祈祷了一个时辰,
耳听着海风呼啸在高塔顶,
在拱桥下,在泛滥的溪水上,
在溪上的榆树林中回荡;
在快乐的迷狂中幻梦
未来的岁月已经来到:
踏着狂乱的鼓点舞蹈,
来自大海残酷的天真……[58]
索尔现在终于明白,他所想要的一切,就是诗中所述的这种可能,那是每一个为人父为人母者恐惧害怕、忧心忡忡的未来。不能让自己儿女的童年、少年时代和危险的青年期被疾病所摧毁。
索尔用去了一生的时间,希望无法返回的东西能够返回。他记起那天他突然看见萨莱在折叠瑞秋刚学会走路时的衣服,把它们放在阁楼的箱子里,他回想起她的泪水和他自己对女儿的失落感觉。虽然当时女儿还在,但对他们来说,她已经遗失在时间的简单箭头中了。索尔知道,现在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返回,除了记忆——萨莱已去天国,无法返回,瑞秋孩提时期的好友和世界都永远消失,甚至连他几个星期前刚刚离开的社会也正在湮没,无法返回了。
索尔躺在狮身人面像的魔爪下,这些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风儿停歇,假星闪耀,就在此时,他想到了叶芝另一首诗,但这首诗带着更多的不祥之兆:
必然,即将有某种启示;
必然,即将有再度的降临。
再度降临!这句话才出口,
便自宇宙魂升起一巨影,
令我目迷:在沙漠的某地,
一个形象,狮其身而人其首,
一种凝视,空茫残忍如太阳,
正缓缓举足,而四面八方,
愤然,沙漠之鸟的乱影在轮转。
黑暗重新降下;但现在我知道
沉睡如石的二十个世纪,当时
如何被一只摇篮摇成了恶魔,
而何来猛兽,时限终于到期,
正蹒跚而向伯利恒,等待诞生?[59]
索尔不知道。他再次发现,自己毫不在乎。索尔想要自己的女儿回来。
作战理事会中多数人的意见似乎炸开了锅。
梅伊娜・悦石坐在长桌子的最前面,她感觉到一种奇特但并不怎么难受的孤独感,那是由于长时间睡眠过少造成的。闭上双眼,即便是一秒钟,也意味着在疲劳的黑冰上滑动,因此她不敢闭眼,即使它们在火辣辣地灼烧,而简报、会话、紧急辩论的嗡嗡声在倦意的厚帘之下逐渐消退、模糊。
理事会成员一起观看了181.2特遣部队的余烬——也就是指挥官李的攻击队——一个个地熄灭,直到最后,原先七十四艘舰船只剩下十几艘,仍旧在朝逼近的游群开赴。李的巡洋舰就在这些幸存者当中。
在寂静的人员消耗期间,大家都凝望着这抽象的、带着古怪魅力的图像(那是极其真实的残暴死亡),就在此时,辛格元帅和莫泊阁将军完成了他们阴郁的战争评估。
“……军部和新武士道是为有限的战争、小规模冲突、禁止极端、适中有度的目标设计出来的,”莫泊阁总结道,“军部只有不足五十万数量的服役公民,没法和一千年前的旧地民族国家军队相比。游群可以用人海将我们淹没,打败我们的舰队,通过数量取得压倒性胜利。”
科尔谢夫议员坐在桌子对面的位置上怒目而视。在整个简报和争论的过程中,这位卢瑟斯人比悦石更为活跃——大多数问题都频频地转向他提出,而非悦石——就好像房里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明白,权力在转移,领导权的火炬已经被传递。
还没呢,悦石想,她竖着手指,轻叩下巴,倾听着科尔谢夫在那儿向将军盘诘。
“……撤退,防卫第二波名单上的主要星球——当然包括鲸逖中心,但还有其他不可或缺的工业星球,比如复兴之二、富士星、天津四丁以及卢瑟斯?”
莫泊阁将军低下头,翻了翻文件,似乎要借此隐藏眼中突然闪现的怒火。“议员先生,离第二波展开对目标名单的侵略,只有不到十天时间。复兴之二,在九十小时之内就将受到大举进攻。但是,我所说的是,凭军部目前的规模、体系和技术,我们甚至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保住一个系统……比如说,鲸心。”
柿沼议员站起身。“将军,这完全不能接受。”
莫泊阁抬起头。“我同意,议员。但这就是事实。”
普罗・特恩・登齐尔-希亚特-阿明总统坐在那儿,摇了摇白发苍苍、布满斑点的脑袋。“讨论这毫无意义。难道我们没有什么计划来防卫环网吗?”
辛格元帅坐在自己位子上发言道:“我们对威胁进行过估算。最好的结果是,我们离游群展开攻击最少还有十八个月的时间。”
外交部长佩索夫清清嗓子。“那……如果我们将这二十五个世界拱手让给驱逐者,元帅,距离第一和第二波侵略军攻击我们其他的环网世界,还有多长时间?”
辛格不必查阅他的笔记或者通信志。“佩索夫先生,那要看他们袭击的目标了,最近的环网星球——希望星——离最靠近它的游群有九个标准月。最远的目标——家园星系——用霍金驱动器驾驶的话,也得十四年左右。”
“时间够我们转向战时经济政策。”费尔德斯坦议员说道,她那些巴纳之域选民仅剩四十标准小时不到的活命时间了。费尔德斯坦曾许诺,她将和自己的子民一起面对末日降临。现在,她的声音清晰,却毫无热情。“有道理。我们得认赔。即使我们损失了鲸心和二十多个世界,环网依然能生产大量的军需品……甚至只需九个月时间。这一年内,驱逐者将会深入环网,但我们肯定能通过大规模工业生产将他们打败。”
防御部长伊本摇摇头。“在第一和第二波侵略中,我们会损失一些不可替代的原材料。环网经济将受到重创。”
“我们有别的选择余地吗?”来自天津四丁的彼得斯议员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坐在阿尔贝都这位人工智能顾问身边的人。
仿佛是为了强调这一时刻的重要性,一名新人工智能人格获准进入战略决议中心,他将介绍贴着“死亡之杖装置”那别扭标签的武器。他就是南森顾问。此人为男性,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脾气随和,给人深刻印象,有说服力,可信赖,充满了罕见的领袖魅力,让人一眼见到就会喜欢上他,并且还心生敬意。
梅伊娜・悦石立即就对这位新顾问产生了恐惧感和厌恶感。她感到,人工智能专家设计出这个投影,似乎就是特意要让人产生信赖和服从的反应。她感觉到桌边的其他人都已经有了这种反应。而南森的信息,她害怕的信息,意味着死亡。
几个世纪以来,死亡之杖一直都是环网手里拥有的技术——由内核设计,仅限军部人员和一些特殊安全军使用,比如说政府大楼的警力和悦石的禁卫军。死亡之杖不燃烧、不爆炸、不发射、不熔毁,也不会把啥东西轰成炮灰。它不发出任何声音,不放射任何无形的射线或声波覆盖区。它仅仅是让目标死亡。
确切说来,如果目标是人类的话。死亡之杖的射程极为有限——不足五十米——但在那范围之内,被击中的人就会一命呜呼,而其他动物或者属物完全安然无恙。通过尸体解剖可以发现,他们的神经元突触成了一锅粥,但是其他地方毫发无伤。死亡之杖仅仅让人终止生命。好几世代以来,军部的军官把它们带在身上,作为个人短程武器,也作为权威的象征。
现在,南森顾问发话了,他说,内核已经完成了一项无懈可击的装置,此武器使用死亡之杖的原理,但是范围更加广大。他们很犹豫,不知道是否要把它的存在告诉大家,但是由于驱逐者侵略军迫在眉睫的可怕威胁……
接下来的质问力道十足,还带着点尖酸刻薄,带着军事方面的质疑,而不是政治方面的。是的,死亡之杖能让我们摆脱掉驱逐者,但是霸主的人呢?
把他们转移到一个迷宫世界的掩体里去,南森回答道,他重复了阿尔贝都顾问早先的计划。五公里厚的岩石可以保护他们不受死亡之杖宽波辐射的影响。
这些死亡射线能穿透多远距离?
它们的作用不满三光年就会减小到低于致命水平,南森平静且自信地回答,终极推销员说出了他倒数第二条推销说辞。杀伤半径够大,足以杀光任何体系的攻击性游群。当然也够小,最近的毗邻星系完全不会受损。百分之九十二的环网星球在五光年的范围内都没有其他住人星球。
那么,那些无法撤离的人呢?莫泊阁问。
南森顾问笑了笑,摊开手掌,似乎想要让大家知道里面什么也没有。先让当局确认所有的霸主公民已经撤离或者受到保护,然后再开动装置,他说。总而言之,一切都由你们掌控。
费尔德斯坦、撒本斯多拉芬、彼得斯、佩索夫和其他人一下子变得热情高涨起来。一种秘密武器,可以终结其他所有武器的秘密武器。驱逐者可以受到警告……我们可以作一下演示。
抱歉。南森顾问说。笑容绽放的时候露出一嘴白牙,似珍珠,犹如他穿的那身白袍。不能演示。此武器的效用跟死亡之杖完全一样,仅仅是范围更广。不会有属物损失,也不会有爆炸波效应,没有可测量的微中子水平之上的冲击波。仅仅会让侵略者一命呜呼。
如果要演示,阿尔贝都解释道,你们必须把它用在一队驱逐者游群头上。
战略决议中心内的兴奋之情毫无减弱。棒极了,全局发言人吉本斯说,那就选择一队游群,试试装置,把结果通过超光发送给游群,再给他们一小时的最后通牒时间,让他们停止攻击。我们并没有发起这场战争。让数百万敌人死掉,总比在接下来十年吞噬数百亿人生命的战争要好得多。
广岛,悦石道,这是她当日仅有的一句评论。这句话说得非常轻,只有她的助手赛德普特拉听见了。
莫泊阁问:致命的射线真的只是在三光年范围内有效吗?你们有没有试验过?
南森顾问笑了。如果他回答是,那也就是说,某个地方有一摞死尸。如果他回答否,那此项装置的可靠性就将受到严重质疑。我们确信它能起作用,南森说。我们的模拟运行是天衣无缝的。
基辅小组的人工智能也是这么评价第一个远距传输器奇点的,悦石想。而那个奇点摧毁了地球。她没有说出声。
然而,辛格、莫泊阁、范希特和他们的特种兵挫败了南森的计划,他们表示,无限极海已经无法迅速撤离,而且受到第一波袭击的环网世界中,拥有迷宫的仅有阿马加斯特,距佩森和自由星一光年远。
南森顾问脸上助人为乐的诚挚微笑没有消失。“你们想要演示,那仅仅是个明智的想法,”他平静地说道,“你们需要让驱逐者知道,你们不能容忍他们的侵略,但又想让死伤人数减到最低。你们想要保护你们的霸主当地公民,”他顿了顿,握着双手,摆在桌面上,“那么,海伯利安如何?”
桌边的嘁嘁喳喳声越发低沉了。
“那还不是真正的环网世界。”发言人吉本斯说。
“不,既然现在军部的远距传输器依然存在,那它实际上已经属于环网!”外交部长加利安・佩索夫叫道,显而易见,他已经转而同意这一想法了。
莫泊阁负隅顽抗的表情没变。“到那儿还得花上几个小时。我们正在保护奇点球,但它随时会被驱逐者摧毁。海伯利安已经差不多全部落入驱逐者之手了。”
“但霸主人员已经被撤离了,对不对?”佩索夫说。
辛格回答道:“除了总督。我们在混乱中没有找到他。”
“真遗憾,”佩索夫部长说,但口气中并没显出多少遗憾,“但重要的是,剩下的人差不多全是海伯利安的土著了,他们很容易进入那里的迷宫,对不对?”
经济部长巴比・丹-基迪斯的儿子是浪漫港附近的纤维塑料种植园经理,他说道:“三小时内?不可能。”
南森站起身。“我不这么认为,”他说,“我们可以给留在首都的地方自治当局发送超光警告信息,他们可以立即展开撤离工作。海伯利安上的迷宫有上千入口。”
“首都济慈已经被围,”莫泊阁吼道,“整个星球正在受袭。”
南森顾问悲痛地点点头。“并将很快被驱逐者野蛮人手刃。女士们先生们,这实在是简单的抉择。装置肯定会起作用。海伯利安领空中的侵略军将简简单单不复存在。这个星球上的数百万人将获救。并会对别处的驱逐者侵略军产生非同凡响的效果。我们知道,他们所谓的姐妹游群通过超光互相交流。侵略霸主领空的首支游群——海伯利安游群的覆灭,将对他们造成极大的威慑。”
南森又摇了摇头,他左右四顾,脸上挂着几如父亲般的关切之情。如此痛苦的真挚感不可能伪造。“决定权在你们手里。这项武器是用,还是不用,全在你们。伤害人类……或者,由于无为,让人类的生命受到伤害,实在是让内核感到无比痛苦。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数十亿生命危在旦夕……”南森再次摊开双手,最后一次摇了摇头,然后坐了回去,显然已经把决定权留给了人类的头脑和情感所处理。
长桌边的喋喋不休声突然变响。争论几乎变得狂暴不已。
“执行官大人!”莫泊阁将军叫道。
在突然的静寂之下,悦石仰起头,目光朝头顶黑暗中的全息显屏望去。无限极海的游群朝这个海洋世界落去,就像一阵血之湍流奔向一个蓝色小球。只留下181.2特遣部队的三个橙色余烬,就在沉默的理事会注目的时候,其中两个也熄灭了。然后,最后一个也隐灭了。
悦石小声对她的通信志说着话。“通信器,李元帅有没有留下最后的信息?”
“没有发给指挥中心的信息,首席执行官,”传来答复,“只有战斗中的标准超光遥测信息。看样子他们没有进入游群中心。”
悦石和李原本希望能俘获驱逐者,希望能审问他们,希望能排除一切疑问,确认他们敌人的身份。现在,这个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死了——因梅伊娜・悦石的命令而死——七十四艘第一线作战军舰被白白浪费。
“无限极海的远距传输器已被预置的等离子炸弹摧毁,”辛格元帅汇报道,“游群的先头部队现已进入地月防御圈。”
无人应声。全息像显示出,血红之光的巨浪将无限极海系统一口吞没,那个金色世界四周的最后橙色余烬尽数熄灭。
几百艘驱逐者战舰继续盘旋在轨道上,大概是在将无限极海的优美浮城和海洋农庄夷为一片燃烧的废墟,但是血潮的很大一部分继续席卷而上,淹没了上方区域。
“阿斯奎斯系统还有三标准小时四十一分钟。”显示板边上的一名技师长叹一声。
科尔谢夫议员站起身。“我们来投票表决,是否进行海伯利安演示。”他说,表面上是朝悦石开口,其实是在对众人讲话。
梅伊娜・悦石拍了拍下嘴唇。“不,”她最后说道,“不投票。我们使用这项装置。元帅,准备将载有此装置的火炬舰船传输至海伯利安领空,然后向整个星球和驱逐者播放同样的警告信息。给他们三小时时间。伊本部长,将编码超光信号发送到海伯利安,告诉他们,他们必须……重复一遍,必须……立即到迷宫中寻求保护。告诉他们,我们要试验一项新武器。”
莫泊阁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首席执行官,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这项装置不能落入敌人之手。”
悦石望了望南森顾问,她试图不让自己的表情透露出她的感受。“顾问先生,这项装置可不可以装配上一些东西,如果我们的飞船被俘获或者被摧毁,它就能自动引爆,可以吗?”
“可以,首席执行官。”
“那就装上。向专门的军部专家解释所有必要的故障保护装置是如何运转的,”她转身面对着赛德普特拉,“为我准备全网广播,预定在装置触发前十分钟开始。我得把这一切告诉我们的人民。”
“这明智吗?”费尔德斯坦议员开口道。
“必须这么做。”悦石说。她站起身,房内的三十八人紧接着站了起来。“你们工作的时候,我想先睡几分钟。我希望装置能立即准备好,并进入系统,同时海伯利安受到警告。我希望,三十分钟后我醒来时,你们能准备好进行谈判协议的紧急情况计划和次序。”
悦石朝众人望去,她知道,不管怎样,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将在接下来二十小时内大权旁落,坠下政坛。不管怎样,这是她担任首席执行官的最后一天。
梅伊娜・悦石笑了笑。“理事会现在解散。”她说,然后传送到了她的私人住所,去小憩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