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摧毁「两个宗派」:对王明、博古、周恩来、彭德怀等人的清算

  中共高层干部对毛泽东的赞颂,从1942年后,日益形成风气,不管是在延安的领导干部,还是各大战略区的军政领导人,每逢重大纪念日,照例会撰文鼓吹毛泽东一番。但从毛的角度看,这一切并不完全说明中共领导层已对自己心悅诚服。写文章、作报告赞美、称颂毛固然很好,但很难说每一个人都能心口一致,只有结合实际——也就是从每个领导干部的既往历史,特別是对毛泽东本人的态度来进行检查反省,进而彻底否定原来的「自我」,才能表明是真正服从毛泽东。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名正言顺,即通过检讨党的历史——「学习路线」,明确何谓毛泽东的「正确路线」,何谓「错误路线」,进而联系领导干部的个人实际,对号入座,如此方能真正解除领导干部的思想武装,使他们失去最后的阵地,从而使党的领导干部不仅在行动上,而且在灵魂和精神方面,毫无保留地听命于毛泽东。

  毛泽东借讨论中共历史问题而树立自己权威始于1941年9月政治局扩大会议,随后因王明表示异议,会议于10月暂停。紧接着,毛正式在全党鼓动反教条主义,中间穿插了批判王实味,召开整肃文艺界的文艺座谈会,接着又马不停蹄地领导部署审干反奸,继而在1943年3月,改组中央书记处,正式荣任中共中央政治局主席、中央书记处主席的职务,毛泽东在政治上的主要对手——「教条主义宗派」早已溃不成军。但是,上层斗争还有待进一步深入,因为除王明、博古、张闻天以外的一大批领导干部还未被触及。正是基于这些原因,在毛泽东的命令下,从1943年9月到1944年4月,连续召开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以贯彻、实现毛泽东整肃中共上层的意图。

  毛泽东指令召开的这次会议,名曰中央政治局整风会议,参加者却并非都是政治局委员,还有在延安的重要军政领导干部及来延安的一些大区领导人,计有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毛泽东、刘少奇、任弼时、朱德、周恩来、陈云、康生、彭德怀、张闻天、博古、邓发;中直机关、军直机关、西北局及各大区领导人:彭真、李富春、杨尚昆、林伯渠、吴玉章、高岗、王若飞、李维汉、叶剑英、刘伯承、聂荣臻、贺龙、林彪、罗瑞卿、陆定—、陈伯达、萧向荣和胡乔木。毛泽东开宗明义,宣称要打倒「两个宗派」,一类为「教条主义宗派」,另一类为「经验主义宗派」。毛首先拿王明、博古开仪,再炮火横扫周恩来。切入点是1938年中共长江局所犯的「新陈独秀主义」、「阶级投降主义」的「路线错误」,再引向遵义会议前中共中央所犯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错误」。

  1943年11月,延安杨家岭中央大礼堂热闹非凡,为了配合正在举行的中央政治局整风会议,中央总学委在康生、李富春的指挥下,正在这里连续举行包括中央机关所有工作人员和来延安参加七大的代表参加的批判王明、博古的「反右大会」。1943年11月1日,大会勒令曾在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工作过的李国华在会上揭发王明在共产国际所犯的错误,[15-19]李国华在「抢救」运动中已被打成「特务」,让李在会上揭发王明是给其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11月2日,王明妻子孟庆树在大会发言,[15-20]坚认《八一宣言》由王明起草,她说,今天有人在会上肯定,《八一宣言》是康生写的,我要问一问康生,他敢不敢承认这是他写的?孟庆树继续说:我想问问大家,共产党员应不应该知羞耻?在孟庆树的追问下,康生一言不发,当场并有高自立(在共产国际工作期间化名周和森)站起来作证,但他的发言被会场上的口号打断。[15-21]孟庆树情绪激动,泪流满面,直扑坐在台下的毛泽东,要毛主持公道。毛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坐在毛身边的张闻天夫人刘英立即判断,毛泽东对批判王明已下定决心。[15-22]这一天的大会因孟庆树的发言,造成与会者思想的极大混乱,完全离开了会议揭发、批判王明的主题,遭致毛泽东的震怒,他当众斥责大会主席李富春,指责大会充满低级趣味,毫无教育意义,下令停止召开这类大会。[15-23]从此,王明、孟庆澍再也没有在大会申辩的机会了。

  杨家岭「反右大会」上出现的曲折,对毛泽东执意批判王明、博古丝毫不发生影响,对毛而言,需作改变的仅是不开大会,不给王明等有在公众面前声辩的机会,小范围的揭批会则照开不误。政治局整风会议期间,在毛泽东的强势进攻下,除了毛泽东、刘少奇,以及几个毛、刘的亲信康生、李富春、高岗、彭真等,几乎所有领导干部,只能按照毛泽东开的方子,对号入座,分別给自己贴上「教条主义」或「经验主义」的标簽,进行自我谴责。

  「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的识別标簽并不难辨。毛泽东在1943年10月6日政治局整风会议上直言不讳道,现在的中央是以王明、博古时代为基础的,「大宗派来实行篡党」,除了他和刘少奇,其他的人都拥护王明、博古的路线。毛并警告道:「不要像《西游记》中的鲤鱼精,打一下,吐一字」[15-24]——意在告诫周恩来等休想逃脱。这样,凡是与王明、博古渊源较深,从莫斯科返回后担任重要职务的领导干部,如张闻天、王稼祥、凯丰、杨尚昆等皆属「教条主义宗派」,而曾经与王明、博古有过合作关系的周恩来、任弼时、彭德怀、邓发、李维汉、叶剑英等则属「经验主义宗派」。某些领导干部则身兼「教条主义」、「经验主义」双重特征,如刘伯承等。毛泽东张起的通天大网,将几乎中共所有领导干部都一网收尽。

  王明、博古此时在中共高层已是人人皆可唾骂的对象。在紧张的斗争气氛中,王稼祥、凯丰皆病倒,不能参加会议,凯丰的妻子也因「经不起诱供、套供、连环战,得神经病死了」,[15-25]王明早在1941年10月后就停止参加中央一切会议,只有博古与会接受批判。博古连续两次作检讨,进行自我鞭挞,仍未得到毛泽东的宽恕。毛疾言厉色,尽情发泄心中的怨恨之气,竟信口将王明、博古称之为「篡党」。致使博古一段时期精神极度压抑,甚至已作好最坏的準备。王明后来回忆说,当时博古曾被威胁道,若不检讨,将被逮捕枪毙,博古痛哭一整夜,才被迫写了交代材料——王明这段话是否真实,笔者不能确定,因为博古早已离世,特录之待考。[15-26]

  与博古相比,张闻天的境遇要稍好一些。早在1941年9月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张闻天就开始检讨自己的「错误」,1943年后,张闻天虽身为政治局委员,但是却没有担负任何实际领导工作,只是主持政治材料室,编辑国际、国内参考资料。1943年9月政治局整风会议开始后,张闻天又向毛泽东面呈长达四万字的自我批判的「反省笔记」,获得了「表扬」。在这次会议上,张闻天又加大自我批判的力度,将自己从方方面面予以彻底否定,以显示他「跟真理走」的决心。

  周恩来是首次参加这类点名道姓的高层检讨会议。1943年夏返延安后,周恩来调阅了1941年9月政治局会议记录,至此他才明白当年会议的详情。从1943年9月至1944年春,周恩来写了大量的反省笔记——他当然知道,作为几个时期党的重要领导人,自己难逃干系。周恩来既然早已认清形势,于是只剩下反省检讨一途。1943年9月1日,周恩来在政治局会议上报告三年来大后方工作,周借此向刘少奇表示敬意。周说,白区工作时期的暴露政策与跑街路线是错误路线,而刘少奇同志的言论是正确的。[15-27]周恩来多次检讨,对自己犯下的「经验主义」错误深切忏悔,但是仍遭到毛泽东、刘少奇等的严厉指责及与会者的批判。周恩来在会场的紧张、高压气氛中,仍然小心坚持一、两个阵地——周恩来顶住与会者的压力,为1928年在莫斯科召开的中共六大作了辩护。

  在这些会议上,毛泽东每次都直接上阵,对所谓「两个宗派集团」左右开攻。刘少奇、康生则紧密配合,为毛摇旗吶喊。刘少奇在10月24、25日的会上详细讲述抗战以来党内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路线与以王明为代表的投降主义路线的路线斗争。[15-28]康生当面责骂博古,攻击王明、周恩来、博古领导的武汉《新华日报》是国民党报纸。[15-29]毛泽东并耸人听闻地宣称,王明、博古宗派至今还有破坏活动,党有被分裂的危险,威逼与会领导干部支持自己。

  1943年12月28日,毛泽东决定正式向全党高级干部公布有关王明、博古的「错误」,将对王、博「错误」的几个判断传达下去,以统一全党的认识。在这一天,中央政治局给各中央局、中央分局并各区党委发出关于研究王明、博古宗派机会主义路线错误的指示电,毛在这份电报中告诉全党高级干部:内战时期,王明、博古宗派左倾机会主义路线造成「白区损失十分之十,苏区及红军损失十分之九。抗战时期(1938年),这个宗派的右倾机会主义(投降主义)造成项英的失败,华中、华北在其影响时期的损失。王明的主要错误是:一。主张速胜论,反对持久战;二、迷信国民党,反对统一战线的独立自主;三、主张运动战,反对游击战;四、在武汉形成事实上的第二中央,并提倡党内闹独立性,破坏党纪军纪。[15-30]在政治局整风会议期间,毛泽东发出此电报,就是指望通过上下夹攻,逼使中央层的领导干部全部缴械投降。

  1943年11至12月,毛泽东等对王明、博古的进攻达到最高点。在这个时候,已经出现王明等是国民党「内奸」,王明是执行国民党「破坏」中共政策的代理人,以及王明在历史上曾被国民党逮捕,以后又被放出,其历史有疑点等各种论调,只是在接到季米特洛夫干预电报后,毛泽东才在表面上放松了对王明的指控。

  在紧张、高压气氛下召开的1943年9月至1944年4月中央政治局整风会议,基本实现了毛泽东所要达到的目的,从周恩来开始,重要的领导干部一个接一个检讨、反省。然而,唯有彭德怀与众不同。

  彭德怀于1943年10月上旬奉命返抵延安,此时距抗战初期出师山西、华北已近六年。彭德怀回到延安后,参加了1943年秋至1944年春由毛泽东主持召开的政治局整风会议。他虽然也作了「自我批评」,但是秉性倔强的彭德怀,并没有像其他高级领导人那样,做违心的自我鞭挞。对于这一切,毛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毛泽东一向对彭德怀存有芥蒂,将彭的直言、坦荡、自尊视为对自己的冒犯,因此执意要将「火」烧到彭德怀的身上。

  彭德怀与一般中共高级将须确实有所不同,他所关心的问题远远超出军事斗争的范围,还涉及到政治、经济、教育、妇女等广泛领域,并不时就某些涉及全党的重大战略问题向毛泽东提出自己的建读,颇有军人政治家的风采。1942年12月18日,彭德怀就中共与国民党的斗争及根据地工作问题致电毛泽东,提出:国民党有长期历史影响,且有一定社会基础,战后我党与国民党的斗争仍是长期的。战后中国人民的政治动向是「自主自由」,「和平建国」,谁能满足这一愿望,谁将取得最后胜利。[15-31]1943年2月8日,彭德怀又在中共北方局太行分局高干会议上发表有关民主教育问题的谈话,认为民主教育在今天中国来说,就是反对封建的教育,而民主革命的共同口号则是「自由、平等、博爱」。彭德怀认为中共应建立起一个完整的制度,在人与人之间发扬互爱、互敬、互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保障自由、平等、博爱成为合法的东西。目前则要进行「自由、平等、博爱」的启蒙教育,灌输科学精神,反对封建迷信。[15-32]在返回延安后,彭德怀又于1944年5月4日致信毛泽东,就边区财经问题发表意见,认为延安「对这方面还欠明确方向」,并写了一篇《论公营商店》的文章,希望毛修改后,「最好以社论名义发表」。[15-33]凡此种种,都引起毛的不快,在毛的眼中,彭德怀的这些言行足以说明他不守本份,有非分擅权之念,已对毛构成了「压迫」。故毛在1943年6月6日电示彭德怀,明确表示不同意他的有关民主教育问题的谈话,批评彭的讲话「从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等的定义出发,而不从当前抗日斗争的政治需要出发」。[15-34]毛且将彭德怀的《论公营商店》一文转贾拓夫、高岗、贺龙、陈云讨论,结果是,「实行彭文方针似不可能」,[15-35]此文最后也未能正式发表。

  但是如何处置这位为中共立下汗马功劳的彭德怀,毛泽东又颇为棘手。毛既要倚重彭德怀为自己打江山,又要削弱彭德怀在军队中的巨大影响,杀一下彭的傲气,以树立毛本人在军队中的绝对权威。于是从1945年2月1日至7月25日,以召开华北地方与军队工作座谈会的形式,时断时续地开会四十余次,对彭德怀进行了为期四十三天的斗争。

  华北工作座谈会开始之初,薄一波被推举为会议主席,彭德怀在其所作的关于华北七年抗战的报告中,检讨了受到毛泽东批评的他在1943年4月发表于《新华日报》(华北版)上「关于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讲话。彭德怀表示自己原先的观点基本是错误的,并对自己在华北工作的其他缺点也「进行了严格的白我批评」。彭德怀还回顾了他对毛泽东认识所经历的三个阶段:大哥——老师——领袖。他说,自己早已认识到毛泽东是中国人民的领袖,发展了马列主义,今后要向毛泽东学习。[15-36]尽管彭德怀已对毛表示了心悅诚服,毛却不準备让彭过关。在1945年3月后,对彭德怀的批评突然升级,为了打击彭德怀的威望,毛泽东有意将会议规模扩大。毛泽东派康生、李富春等十几位在中央机关和其他大区工作的负责人前来参加会议,对彭德怀的批评指责已突破华北的范围,变成了对彭德怀的总清算。

  对彭德怀的指责包罗万象,从攻击彭德怀领导平江暴动是抱「入股」目的,「投机革命」,到内战期间拥护王明、博古。康生等更将斗争矛头指向彭德怀领导的华北军分会在1937至1938年制定的「运动游击战」方针,指责彭德怀执行王明「右倾投降主义路线」。康生声称彭德怀背着中央发动「百团大战」,从而「暴露我军力量,导致华北根据地遭到日军巨大压力,根据地大大缩小」

  显然没有毛泽东做后盾,康生绝不敢公然攻击像彭德怀这样声望卓著的军方重要将领,并重点指责由彭德怀领导的「百团大战」。其实由康生嘴里讲出的指责「百团大战」的话,最早也来源于毛泽东。毛泽东其人讲话经常前后不一,出尔反尔。1940年7月22日,八路军总部以朱德、彭德怀、左权的名义下达战役準备命令,并报延安军委,8月20日,战斗打响,毛闻捷报,大喜过望,给彭德怀打电报,谓之「百团大战真是令人兴奋,像这样的战斗是否还可组织一两次?」[15-37]1940年12月22日,毛泽东致电彭德怀,叮嘱「百团大战对外不要宣传结束」,因为中共要「利用百团大战的声势」去反对蒋介石的反共新高潮。[15-38]然而毛泽东说变脸就变脸,当1943年底,八路军主要领导人陆续返回延安后,毛泽东在和军方主要将领的谈话中就开始表达他对彭德怀领导的百团大战的不满。毛泽东指责对「百团大战」的宣传,「暴露了我们的力量,引起日本侵略军对我们力量的重新估计,使敌人集中力量来搞我们。同时,使得蒋介石增加了对我们的警惕」。[15-39]毛泽东在1945年重新挑起「百团大战」的话题,只不过是为了在更大的范围打击彭德怀的威望。

  华北座谈会对彭德怀的斗争是有目的、有预谋和有组织的,彭德怀参加中共革命以来的历史及功绩,几乎被全盘否定,彭被指责为「一贯反对毛主席」(证据之一是彭德怀在讲话和文章中,很少引用毛泽东的话)。彭德怀的人格也受到恶毒的污辱,彭是中共及军队高级领导人中生活艰苦、节俭的典范,竟被指责为「虚伪」。彭德怀原名「彭得华」,也被罗织为其志在「得中华」,即意欲与毛泽东一争高低。[15-40]由于得到毛泽东、刘少奇等的支持,许多与会者都参加了对彭德怀的斗争,罗瑞卿即是其中最积极的人之一。对于横加在自己头上的各种罪名和指责,彭德怀并未接受,他说,「毛泽东同志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正确的,难道就没有百分之零点一的错误吗」?中共七大期间,彭德怀在大会发言中,对领导八路军的「缺点」、「错误」作了检讨,却仍然不被毛泽东放过。毛在和师哲谈话中,说彭德怀的检讨是「勉强的」——毛泽东对彭德怀确实非常瞭解,彭德怀只是为了党的团结才违心地做了检讨。毛泽东一语道出他对彭德怀的不满,「此人刚愎自用,目空一切」。[15-41]事实上所有对彭德怀的批判,斗争,就是因为彭不能像其他识时务的领导人那样,对毛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因为毛泽东决不能忍受在中共军队内有彭德怀这样一个具有强烈自尊、且享有巨大威望的统帅人物。正是毛泽东的狭隘和嫉妒心理作祟,在「七大」闭幕以后,又继续对彭德怀进行斗争,直到日本投降前夕,中共面临国内局势的剧烈变化,必须全力对外,这一斗争才停止下来。当毛泽东打击了彭德怀的傲气,在军队领导干部中搞臭彭德怀的目的初步实现后,[15-42]面对新的形势,毛仍不得不起用彭德怀,致使一些原先积极参加批彭的人都一度迷惑不解,「没想到彭德怀又起来了」。

  在毛泽东要整肃的干部花名册中,除了彭德怀之外,陈毅是另一个需要「补课」的高级领导人。1944年3月,陈毅从华中根据地返回延安,这是他自1934年与中央分別后,十年来第一次与昔日的同志会合,但是陈毅来延安后却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压力。1943年10月,新四军政委饶漱石在新四军军部领导层,就陈毅在红军初期与毛泽东不和的旧事,对陈毅展开斗争,饶漱石等指责陈毅一贯反对毛泽东。饶漱石是刘少奇的亲信,1929年刘少奇即与饶漱石相识。当时,担任满洲团省委书记的饶漱石曾陪同刘少奇同去哈尔滨指导工运。刘少奇在干部使用方面极重个人渊源,1938年后,随着刘少奇在中共党内地位的上升,刘逐渐将历史上与其有旧谊的同志集合在自己的身边,予以提拔和重用。1942年,刘少奇奉命前往延安之前,委派饶漱石接替他所担任的中共华中局书记和新四军政委两职。饶漱石在三十年代长期在共产国际工作,无论从党内资历和贡献看,饶漱石均不能与陈毅相比。刘少奇在新四军依靠文职干部出身的饶漱石掣肘陈毅等,这一切当然都被毛泽东看在眼里,毛乐得借刘少奇、饶漱石之手,打击当年曾与自己意见相左的陈毅。因此,饶漱石在对待陈毅的态度上,十分骄横,有恃无恐,显然没有刘少奇、毛泽东的明谕或暗示,饶漱石不可能也不敢对陈毅开展批判。在陈毅与饶漱石的矛盾、争论中,毛泽东非常明显地袒护饶。毛向陈毅明确表示,不愿听他谈与饶的争论,实际是在等待陈毅主动作出自我检讨,也就是向毛低头认错——1929年红四军第七次党代会上,由陈毅取代毛之前委书记的错误。为了当年这一「过错」,陈毅已付出沉重代价。1929年后,陈毅一直受到毛泽东的冷遇。在1930至1931年的「肃AB团」的镇压中,毛泽东的亲信、红一方面军肃反负责人李韶九準备对陈毅下手,陈毅对此已有预感。不久,陈毅果真被扣押,并遭到殴打,硬要陈毅承认是「AB团」,刚好被路过的毛泽东发现,才被救下。以后,毛泽东将打土豪得来的一些金子交陈毅保管,陈毅才知道自己已无生命之虞。[15-43]1932年初,周恩来抵中央苏区后,陈毅受冷遇的情况也没有得到明显改善。周恩来为了安抚毛泽东,没让陈毅重回红一方面军,陈毅仅担任江西军区司令员,远离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与毛泽东的关系也比较疏远。时隔十年后,对于毛泽东的冷淡,陈毅完全明白其中之原委,陈毅难抑心中的郁闷,多次向一些重要领导干部解释当年红军内部争论的内情,并且承认自己对此负有责任。陈毅性格豪爽,认为十年不见的毛泽东确实比其他中央领导人高明,心悅诚服地接受了毛泽东为中共领袖的事实。陈毅并努力去发现毛泽东对中共革命的贡献,1942年陈毅远在盐城新四军军部时就发表文章,满怀激情地称颂毛的创造不仅对全民族具有伟大意义,甚至还可供其他各国所效法。返回延安后,在参与起草七大军事报告的过程中,陈毅提出了「毛泽东军事学派」的概念,并且相应批评红军时期某些重要军事领导人的「错误」,在1945年3月中共六届七中全会主席团讨论陈毅起草的《建军报告》时,一些被陈毅的报告所触及的军队领导干部,「有人潸然落泪,有人唏嘘」。[15-44]

  毛泽东对于陈毅的态度有別于彭德怀。相比于性格孤傲的彭德怀,陈毅对于毛泽东显出尊崇、信服的态度。毛认为陈毅心直口快,而彭德怀则城府很深。所以,陈毅除了自我检讨外,没有遭到大规模的斗争。但是,毛泽东并没有完全信任陈毅,在陈毅与饶漱石的矛盾中,毛有意逼迫陈毅向饶低头。中共七大结束后,陈毅仍滞留延安,「天天下围棋」。当薄一波前去探望陈毅,问他为何不立即返回新四军时,陈毅回答道,「他们不让我走」。[15-45]他们者,毛泽东、刘少奇也。毛、刘非逼陈毅表态服从饶漱石,才肯放陈毅返回华中,然而陈毅硬是不表这个态。1945年8月,日本投降消息传来,陈毅表示愿去东北,并陈述在华东「没有事做,不起作用」,但陈毅的要求却不被毛泽东、刘少奇批準。毛命令陈毅前去华中,党内职务为华中局副书记,仍在饶漱石之下。毛此举除了有意造成陈毅与饶漱石之间的互相牵致,也还有疑忌陈毅的另一层涵义。是故,1949年后,各大区军政委员会主席都是由各大军区司令员担任,只有华东例外,由饶漱石担任。

  中共七大前后,毛泽东还策划召开了一系列中共各革命根据地、各部队历史问题座谈会,这些座谈会的宗旨只有一个:检查历史上谁反对毛泽东,谁支持毛泽东。在这类座谈会上,一些原党和军队领导人,如邓发、朱瑞、杨尚昆等均受到与会者的批评。在当时的紧张气氛下,一些战功卓著的红军将领被戴上「经验主义」或「教条主义」的帽子,遭受指责和冷遇。

  毛泽东整肃内部,重建新权威,一路凯歌行进。现在,毛泽东在心理上已彻底征服了党和军队的领导人,毛泽东「改造中央」的前提——宣布中共政治路线在遵义会议前为左倾机会主义性质,已被党的领导人所接受。党和军队的领导人也纷纷作出检讨,下一步就是通过正式的会议,将这些用党的文件形式固定下来,毛终于决定召开中共七大的预备会议——中共六届七中全会。

注释

[15-19]《谢觉哉日记》,上,页550。

[15-20]《谢觉哉日记》,上,页550。

[15-21]王明:《中共五十年》,页146—47。

[15-22]刘英:《在历史的激流中——刘英回忆录》,页128。

[15-23]王明:《中共五十年》,页148。

[15-24]《胡乔木回忆毛泽东》,页289、290。

[15-25]刘英:《在历史的激流中——刘英回忆录》,页128。

[15-26]博古虽然在1943年9月后的政治局整风会议上作了检讨,但仍未被毛泽东放过,毛在1943年12月28日发给各中央局、中央分局的电报中,将王明、博古捆在一起鞭打,该电报对王、博均不称「同志」,并说「现在除了王明、博古以外,一切领导同志都是团结一致的」。由此也可看出博古当时境况的险恶。参见王明:《中共五十年》,页149。另参见李志英:《博古传》(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4年)页453。

[15-27]《刘少奇年谱》,上卷,页430、433。

[15-28]《刘少奇年谱》,上卷,页430、433。

[15-29]《胡乔木回忆毛泽东》,页286。

[15-30]《中央关于学习《反对统一战线中的机会主义》一文的指示》(1943年12月28日),载中央文件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编(1943—1944),第14册,页142—43。

[15-31]《彭德怀年谱》,页275、280—81、289—90、281、290、295。

[15-32]《彭德怀年谱》,页275、280—81、289—90、281、290、295。

[15-33]《彭德怀年谱》,页275、280—81、289—90、281、290、295。

[15-34]《彭德怀年谱》,页275、280—81、289—90、281、290、295。

[15-35]《彭德怀年谱》,页275、280—81、289—90、281、290、295。

[15-36]《彭德怀年谱》,页275、280—81、289—90、281、290、295。

[15-37]《彭德怀自述》,页238。

[15-38]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百团大战历史文献资料选编》(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1年),页14。

[15-39]聂荣臻:《聂荣臻回忆录》,页507。另参见薄一波:《回忆陈毅同志二、三事》(1988年6月30日),载薄一波:《领袖元帅战友》(增订本)(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页139—40。

[15-40]参见薄一波:《领袖元帅战友》(增订本),页368—69。

[15-41]师哲:《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页269—70。

[15-42]1945年彭德怀对薄一波说,他这个人是「高山上倒马桶,臭气出了名的」,参见薄一波:《七十年奋斗与思考》,上卷,《战争岁月》。页367。

[15-43]聂荣臻:《聂荣臻回忆录》,页560—64。另参见薄一波:《回忆陈毅同志二、三事》(1988年6月30日),载薄一波:《领袖元帅战友》(增订本)(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页139—40。

[15-44]《当代中国人物传记》丛书编辑部编:《陈毅传》(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1年),页323。

[15-45]薄一波:《领袖、元帅战友》(增订本),页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