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亭记》

【作品介绍】

  《丰乐亭记》这篇散文,融记叙、议论、抒情和描写于一体,以“乐”开篇,以“乐”终结,“乐”贯串始终,景怡人,情动人,理启人。他的《醉翁亭记》让人跟着“醉”,他的《丰乐亭记》让人跟着“乐”,真不愧为传世的姊妹篇呀。当然,还必须认识到,这两篇散文都间接地、含蓄地抒发了作者“乐”与“醉”之中的愤郁和不平。

【原文】


丰乐亭记〔1〕


作者:[北宋]欧阳修

    修既治滁之明年〔2〕,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远。其上则丰山,耸然而特立〔3〕;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4〕;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5〕。俯仰左右,顾而乐之〔6〕。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滁州丰乐亭其山川,按其图记〔7〕,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也,盖天下之平久矣。

  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8〕?及宋受天命〔9〕,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铲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10〕于百年之深也。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11〕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12〕,道其风俗之美〔13〕,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14〕,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注释】

   〔1〕丰乐亭:在今安徽滁县城西丰乐北麓。苏轼曾将这篇《丰乐亭记》书刻于碑。明年:第二年。

  • 滁:州名,治所在今安徽滁县。

       〔3〕耸然:高高矗立的样子。特立:独立。

  • 窈然:幽暗深远的样子。

       〔5〕滃然:水盛大的样子。

  • 顾:向四周看。
  • 按:查核。
  • 胜:尽。
  • 及:等到。
  • 涵煦:滋润化育。
  • 幸:庆幸。
  • 因为:于是就。本:根据。
  • 道:称道。
  • 夫:句首语气词。宣:宣扬。A滁:滁州[安徽省] 

  • 【译文】

        我担任滁州的太守后的第二年夏天,才喝到滁州的泉水,觉得甘甜。向滁州人讯问泉水的发源地,就在距离滁州城南面一百步的近处。它的上面是丰山,高耸地矗立着;下面是深谷,幽暗地潜藏着;中间有一股清泉,水势汹涌,向上涌出。我上下左右地看,很爱这里的风景。因此,我就叫人疏通泉水,凿开石头,拓出空地,造了一座亭子,于是我和滁州人在这美景中往来游乐。

      滁州在五代混战的时候,是个互相争夺的地区。过去,太祖皇帝曾经率领后周兵在清流山下击溃李景的十五万军队,在滁州东门的外面活捉了他的大将皇甫晖、姚凤,就这样平定了滁州。我曾经考察过滁州地区的山水,查核过滁州地区的图籍,登上高山来眺望清流关,想寻找皇甫晖、姚凤被捉的地方。可是,当时的人都已经不在,因为天下太平的时间长久了。

      自从唐朝败坏了它的政局,全国四分五裂,英雄们全都起来争夺天下,到处成为敌国的,哪能数得清呢?到了大宋朝接受天命,圣人一出现,全国就统一了。以前的凭靠险要的割据都被削平消灭。在一百年之间,静静地只看到山高水清。要想问问那时的情形,可是留下来的老年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如今,滁州处在长江、淮河之间,是乘船坐车的商人和四面八方的旅游者不到的地方。百姓活着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安心耕田穿衣吃饭,欢乐地度过一生,死后被人送进坟墓。有谁晓得这是皇帝的功德,让百姓休养生息,滋润化育到一百年的长久呢!

      我来到这里,喜欢它地方僻静而公事清简,又爱它的民风安恬闲适。既已在山谷间找到这样的甘泉,便每天同滁州的人士来游,抬头望山,低首听泉。春天采摘幽香的花草,夏天荫凉于茂密的乔木,秋迎风霜,冬赏冰雪。秋冬的刻削裸露,春夏的清幽秀茂,四时的风光,无一不令人喜爱。民众也为年年谷物的丰收成熟而高兴,乐意与我同游。于是为他们推求这里的山川形胜,叙述这里风俗的美好,使民众知道能够安享丰年的欢乐,是因为有幸生于这太平无事的时代。而宣扬皇上的恩德,和民众共享欢乐,这是刺史职责范围内的事。

      太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点评】

      本文名为“记丰乐亭”,实际上作者却用了较多的篇幅,通过今昔对比的手法歌颂了当时的“太平盛世”。尽管北宋前期的局势还远远比不上以前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但从结束了唐末开始形成的战乱纷争的割据局面这一点来说,还是有利于社会发展的。作者虽把这种安定局势的形成归功于“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但是,他能同情并讴歌滁州百姓的“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的安闲生活,确实有积极意义的。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本文是在欧阳修被贬后写出的。当他在宦海失意,地位一落千丈时,还能处之泰然,从中可以看到他的胸襟是何等开阔!

      文中写景的地方有两处。开头介绍清泉附近的环境,作者用了简练的语言概括出“其上则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在第三段中,作者描绘游客们在一年四季中的不同感受时,只用了“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寥寥十五个字,其用字之节省真令人拍案叫绝。对于这一点,我们可参看后面的《醉翁亭记》,便可悟出其中的奥妙。

      此外,本文充分反映了作者真挚而深厚的感情。他身为地方长官,能在百忙中“与滁人往游其间”,“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正体现了他“与民同乐”的爱民思想。

    【解析】

        这篇散文,写于庆历六年(1046)。所谓“庆历新政”,仅经过一年多时间,就在庆历五年春宣告失败,执政大臣杜衍、范仲淹等相继被斥逐。欧阳修因上书为他们辩护,也被捏造罪名,贬于滁州。滁州五代时为争战之地,备受破坏,经过宋初近百年的休养生息,已初步恢复元气。州西南琅琊山为游览胜地,欧阳修政事之暇,颇喜寻幽访胜,辟地筑亭。此文除记述建丰乐亭的经过及与滁人共游之乐外,还描绘了滁州从战乱到和平的变迁,从而寄托了安定来之不易,应予珍惜的命意。

      无论是记述还是描绘,全文都是围绕“乐”而写:建亭取名为“乐”,是思乐;与滁人共游为“乐”,是享乐。乐在亭中,乐在山川,乐在和平安定的岁月。

      欧阳修的散文,语言简洁,含义深远。全篇不足500字,却多角度、深层面地写出了“丰乐亭”的“乐”意。

      处地之“乐”——自然与创造。欧阳修能够在滁州饮到甘甜的泉水,赏到优美的景致,都是大自然所赐,当然乐;看景致,仅在距滁州百步的地方,上有“耸然而特立”的“丰山”,下有“窈然而深藏”的“幽谷”,中有“滃然而仰出”的“清泉”,能不乐?乐是乐,但作者不想只得一时之乐,也不愿独享其乐,于是在自然赐“乐”的基础上,又用人力去创造“乐”,去丰富“乐”——“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真可谓是由“乐”而造亭,由亭而生“乐”,“乐”何其多,人“丰乐”,亭也就叫“丰乐亭”了。

      处时之“乐” ——机遇与幸运。只有“乐”之地不能成就其“乐”,还必须处在“乐”之时。而作者和滁州百姓,正巧碰见了这“乐”时,这“乐”的机遇,能不感觉幸运吗?作者写处时之“乐”,是从四个方面来写的。一是“乐”之久。滁州在五代时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没有什么安定可言,而宋太祖赵匡胤“尝以周师”平定此地。到了作者所处的时代,再想去寻战争的遗迹,也已经不可得,因为“故老皆无在也”,“天下之平久矣”,百姓“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二是“乐”之源。远源是“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近源则是“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说白了,这“乐”之源其实就是大宋皇帝,是他使得“向之凭恃险阻,铲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三是“乐”之况。既然处于“乐”之地,“乐”之时,那百姓到底是怎么个“乐”法呢?看吧,“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用现代一点的词语表达,就是“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生老病死,顺其自然,一派田园风光”,于是作者“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多么惬意呀!这是想当年陶渊明连做梦都想过的生活,现在让宋朝的欧阳修和滁州百姓过上了,这种“乐”,局外人怎么能体会得到呢?四是“乐”之思。人常说:饮水思源。既然尝到了“乐”的甜头,那就一边“乐”,一边思——让百姓“知上之功德”,“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而作者更没有忘记“宣上恩德”是自己的职责。在“乐”的过程中,让百姓思德报恩,懂得这“乐”来之不易,应当加倍珍惜,以拥护赵宋王朝。这也是本文的深层内涵。

      处人之“乐”——井然与融洽。作者欧阳修时为滁州刺史,是朝廷命官,如果他只知道自己享“乐”,自己陶醉于山水之间,沉迷于美景之中,那就不是真正的“乐”。真正的“乐”在老百姓那里,在于民风民俗民愿民心,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与民同乐”。欧阳修深知这一点,因此,他体察民情,关心百姓疾苦,将滁州治理得井然有序,与百姓相处和谐,关系融洽,于是他才得情致,“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百姓喜欢与自己游,那怎么能不“乐”个痛快,“乐”个天翻地覆呢?

      这篇散文,融记叙、议论、抒情和描写于一体,以“乐”开篇,以“乐”终结,“乐”贯串始终,景怡人,情动人,理启人。他的《醉翁亭记》让人跟着“醉”,他的《丰乐亭记》让人跟着“乐”,真不愧为传世的姊妹篇呀。当然,还必须认识到,这两篇散文都间接地、含蓄地抒发了作者“乐”与“醉”之中的愤郁和不平。

    【作者介绍】

      北宋时期政治家、文学家、散文家,和诗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谥号“文忠”.著有《欧阳文忠公集》吉州永丰(今属江西)人。欧阳修自称庐陵人,因为吉州原属庐陵郡。

      仁宗天圣八年(1030),中进士;庆历三年(1043),任谏官。为人耿直,敢于谏诤,在开明派范仲淹和守旧派吕夷简的斗争中,站在范仲淹一边,受到排挤、打击,屡遭贬官。晚年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

      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他重视人才培养,积极推行诗文革新主张,提倡效法韩愈,在散文、诗、词等各方面都有很高成就。他的散文具有说理明白、平易流畅、委曲婉转、情文并茂的独特风格。他的《六一诗话》,开创了诗话这一文学形式。有《欧阳文忠公集》、《新五代史》和《新唐书》(与宋祁合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