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自序》

【作品介绍】

  《太史公自序》历述了太史公世谱家学之本末。从重黎氏到司马氏的千余年家世,其父司马谈重老庄之学术思想,司马迁本人成长经历,继父志为太史公,及其著述《史记》之始末,无不具备于篇中。但作者娓娓道来,错落有致,累如贯珠。叙写司马迁千余年家世,不过数百字,而系次井然。耕牧壮游,磊落奇迈的倜傥少年形象跃然纸上。父子执手流涕,以史相托付,场面又何其凝重。草创未就,横被腐刑,愤懑不平之辞,又使读者不禁掩卷叹息。特别是作者用相当篇幅序写六家的要旨,论道六经的要义,充分而深刻地反映了司马父子的学术思想。对儒、墨、名、法、道及阴阳六家的分析精辟透彻,入木三分,指陈得失,有若案断,虽历百世而无可比拟。

【原文】

太史公自序

出处:《史记》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1〕:‘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而能绍明世,正《易经》,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2〕?’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3〕。”

  【注释】

  • 先人:指司马谈。〔2〕本:以……为本,以……为根据。〔3〕让:辞让,推辞。

      【原文】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1〕:‘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2〕。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3〕,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4〕’。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5〕,下辨人事之纪〔6〕,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7〕,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8〕;《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9〕,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10〕,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11〕。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12〕。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13〕。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14〕,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15〕,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注释】

  • 董生:董仲舒。〔2〕壅:阻挠。〔3〕是非:褒贬。以是为是,以非为非。二百四十二年:指《春秋》所记历史时间。〔4〕引语见《春秋纬》。〔5〕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6〕纪:法度,准则。〔7〕经纪:安排,料理。〔8〕风:风土人情。〔9〕据清梁玉绳《史记志疑》统计,《春秋》经传载弑君三十七,亡国四十一。〔10〕豪:通“毫”。〔11〕贼:杀人者。〔12〕权:权变,变通。〔13〕此句意谓被修史者加上不实之罪名而不敢予以否认。《左传.宣公二年》载,晋灵公不君,晋大夫赵宣子赵盾上谏不听,反而三番两次地要谋害他。赵盾的堂弟赵穿攻杀灵公。史官董狐以赵盾在事变发生时,未能逃出国境就又返回,回来又未诛伐赵穿,故书其事曰“赵盾弑其君”。对此,赵盾虽也感慨一番,但终于蒙受弑君的罪名。孔子称他“为法受恶”,并为他未能出境而感到惋惜,盖出境即可避免这种罪名。被:蒙受,遭受。〔14〕君不君:君不象君。下“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句式结构仿此。〔15〕犯:指被臣下所干犯。

      【原文】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1〕,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2〕,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注释】

  • 垂:流传。〔2〕咸:都,全。各序其宜:各得其所,井然有序。序,依次序排列。

      【原文】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1〕。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2〕,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3〕,封禅,改正朔〔4〕,易服色,受命于穆清〔5〕,泽流罔极〔6〕,海外殊俗,重译款塞〔7〕,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恥,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8〕,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注释】

  • 唯唯,否否,不然:自谨的应答声。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是是,不不,不对。”〔2〕至:极。〔3〕符瑞:祥瑞的征兆,吉兆。〔4〕改正朔:修订历法。正,一年的开始。朔,一月的开始。正朔,即一年的第一天。〔5〕穆清:指天。〔6〕罔极:无边,无极。〔7〕重(chóng,虫)译:辗转翻译。款塞:叩塞门。〔8〕堕(huī,灰):毁坏。

      【原文】

      于是论次其文〔1〕。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2〕,幽于缧绁〔3〕。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4〕:“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5〕。昔西伯拘羑里〔6〕,演《周易》;孔子厄陈蔡〔7〕,作《春秋》;屈原放逐〔8〕,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9〕;孙子膑脚〔10〕,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11〕;韩非囚秦,《说难》、《孤愤》〔12〕;《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13〕,自黄帝始。

      【注释】

  • 论次:按次序论述。〔2〕事在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骑都尉李陵击匈奴,至浚稽山被围,苦战力竭而降。太史令司马迁因言陵事,得罪下狱,受宫刑。详见司马迁的《报任安书》。〔3〕缧绁:系犯人的绳索,此指牢狱。〔4〕惟:思,考虑。〔5〕遂:通,达。〔6〕西伯:指周文王。西伯囚羑里事,详见卷四《周本纪》。〔7〕厄(è,饿):穷困,灾难。孔子厄于陈蔡事,详见卷四十七《孔子世家》。〔8〕屈原放逐事,详见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9〕厥:乃,才。〔10〕膑:膝盖骨,特指古代一种剔除膝盖骨的酷刑。脚:小腿。孙子(指孙膑)膑脚事,见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11〕《吕览》:即《吕氏春秋》。吕不韦主持编著此书远在迁蜀以前。事见卷八十五《吕不韦列传》。〔12〕韩非著《说难》、《孤愤》事,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谓在入秦以前。〔13〕至于麟止:谓《史记》述事止于武帝获麟之年,犹《春秋》止于获麟。武帝获麟在元狩元年(前122),见卷十二《孝武本纪》,《汉书》卷六《武帝纪》。

      【译文】

      太史公说:“先人说过:‘自周公死后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死后到现在五百年,有能继承清明之世,正定《易传》,接续《春秋》,意本《诗》、《书》、《礼》、《乐》的人吗?’其用意就在于此,在于此吧!我又怎敢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问:“从前孔子为什么要作《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生讲:‘周朝王道衰败废弛,孔子担任鲁国司寇,诸侯嫉害他,卿大夫阻挠他。孔子知道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政治主张无法实行,便褒贬评定二百四十二年间的是非,作为天下评判是非的标准,贬抑无道的天子,斥责为非的诸侯,声讨乱政的大夫,为使国家政事通达而已’。孔子说:‘我与其载述空洞的说教,不如举出在位者所做所为以见其是非美恶,这样就更加深切显明了。’《春秋》这部书,上阐明三王的治道,下辨别人事的纪纲,辨别嫌疑,判明是非,论定犹豫不决之事,褒善怨恶,尊重贤能,*视不肖,使灭亡的国家存在下去,断绝了的世系继续下去,补救衰敝之事,振兴废弛之业,这是最大的王道。《易》载述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在说明变化方面见长;《礼》规范人伦,所以在行事方面见长;《书》记述先王事迹,所以在政治方面见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所以在风土人情方面见长;《乐》是论述音乐立人的经典,所以在和谐方面见长;《春秋》论辨是非,所以在治人方面见长。由此可见《礼》是用来节制约束人的,《乐》是用来诱发人心平和的,《书》是来述说政事的,《诗》是用来表达情意的,《易》是用来讲变化的,《春秋》是用来论述道义的。平定乱世,使之复归正道,没有什么著作比《春秋》更切近有效。《春秋》不过数万字,而其要旨就有数千条。万物的离散聚合都在《春秋》之中。在《春秋》一书中,记载弑君事件三十六起,被灭亡的国家五十二个,诸侯出奔逃亡不能保其国家的数不胜数。考察其变乱败亡的原因,都是丢掉了作为立国立身根本的春秋大义。所以《易》中讲‘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说‘臣弑君,子弑父,并非一朝一夕的缘故,其发展渐进已是很久了’。因此,做国君的不可以不知《春秋》,否则就是谗佞之徒站在面前也看不见,*贼之臣紧跟在后面也不会发觉。做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否则就只会株守常规之事却不懂得因事制宜,遇到突发事件则不知如何灵活对待。做人君、人父若不通晓《春秋》的要义,必定会蒙受首恶之名。做人臣、人子如不通晓《春秋》要义,必定会陷于篡位杀上而被诛伐的境地,并蒙死罪之名。其实他们都认为是好事而去做,只因为不懂得《春秋》大义,而蒙受史家口诛笔伐的不实之言却不敢推卸罪名。如不明了礼义的要旨,就会弄到君不象君,臣不象臣,父不象父,子不象子的地步。君不象君,就会被臣下干犯,臣不象臣就会被诛杀,父不象父就会昏聩无道,子不象子就会忤逆不孝。这四种恶行,是天下最大的罪过。把天下最大的罪过加在他身上,也只得接受而不敢推卸。所以《春秋》这部经典是礼义根本之所在。礼是禁绝坏事于发生之前,法规施行于坏事发生之后;法施行的作用显而易见,而礼禁绝的作用却隐而难知。”
      壶遂说:“孔子时候,上没有圣明君主,他处在下面又得不到任用,所以撰写《春秋》,留下一部空洞的史文来裁断礼义,当作一代帝王的法典。现在先生上遇圣明天子,下能当官供职,万事已经具备,而且全部各得其所,井然相宜,先生所要撰述的想要阐明的是什么呢?”
      太史公说:“是,是啊,不不,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听先人说过:‘伏羲最为纯厚,作《易》八卦。尧舜的强盛,《尚书》做了记载,礼乐在那时兴起。商汤周武时代的隆盛,诗人予以歌颂。《春秋》扬善贬恶,推崇夏、商、周三代盛德,褒扬周王室,并非仅仅讽刺讥斥呀’。汉朝兴建以来,至当今英明天子,获见符瑞,举行封禅大典,改订历法,变换服色,受命于上天,恩泽流布无边,海外不同习俗的国家,辗转几重翻译到中国边关来,请求进献朝见的不可胜数。臣下百官竭力颂扬天子的功德,仍不能完全表达出他们的心意。再说士贤能而不被任用,是做国君的耻辱;君主明圣而功德不能广泛传扬使大家都知道,是有关官员的罪过。况且我曾担任太史令的职务,若弃置天子圣明盛德而不予记载,埋没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而不予载述,违背先父的临终遗言,罪过就实在太大了。我所说的缀述旧事,整理有关人物的家世传记,并非所谓著作呀,而您拿它与《春秋》相比,那就错了。”
      于是开始论述编次所得文献和材料。到了第七年,太史公遭逢李陵之祸,被囚禁狱中。于是喟然而叹道:“这是我的罪过啊!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残毁没有用了。”退而深思道:“《诗》、《书》含义隐微而言辞简约,是作者想要表达他们的心志和情绪。从前周文王被拘禁羑里,推演了《周易》;孔子遭遇陈蔡的困厄,作有《春秋》;屈原被放逐,著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撰了《国语》,孙子的腿受了膑刑,却论述兵法;吕不韦被贬徙蜀郡,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才写有《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抒发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心中聚集郁闷忧愁,理想主张不得实现,因而追述往事,考虑未来。”于是终于下定决心记述陶唐以来直到武帝获麟那一年的历史,而始自黄帝。

       【解析】

      《太史公自序》是司马迁为《史记》一书所做的序文,排在全书的最后。全序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叙述司马氏的世系及其父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第二部分叙述司马迁自己的经历及作《史记》的原由旨趣;第三部分对《史记》中的每一篇作了非常简要的介绍。

      这是《史记》的自序,也是司马迁的自传,人们常称之为司马迁自作之列传。不仅一部《史记》总括于此,而且司马迁一生本末也备见于此。文章气势浩瀚,宏伟深厚,是研究司马迁及其《史记》的重要资料。

      《自序》历述了太史公世谱家学之本末。从重黎氏到司马氏的千余年家世,其父司马谈重老庄之学术思想,司马迁本人成长经历,继父志为太史公,及其著述《史记》之始末,无不具备于篇中。但作者娓娓道来,错落有致,累如贯珠。叙写司马迁千余年家世,不过数百字,而系次井然。耕牧壮游,磊落奇迈的倜傥少年形象跃然纸上。父子执手流涕,以史相托付,场面又何其凝重。草创未就,横被腐刑,愤懑不平之辞,又使读者不禁掩卷叹息。特别是作者用相当篇幅序写六家的要旨,论道六经的要义,充分而深刻地反映了司马父子的学术思想。对儒、墨、名、法、道及阴阳六家的分析精辟透彻,入木三分,指陈得失,有若案断,虽历百世而无可比拟。
      《自序》明述了作书之本旨,概述了各篇的写作旨趣。一般说来,书之为序其义有二:一曰,序者,绪也,所以助读者,使易得其端绪也。二曰,序者,次也,所以明篇次先后之义也。《自序》可以说是兼此二义。推本春秋,考信六艺,这一宗旨或殿于卷末,或冠于篇首,反复述明;又分别标明诸篇小序,申明为某事作某本纪,为某事作某年表等等,全书纲领体例,《自序》中莫不灿然明白。读者在读《史记》之前,须将《自序》篇熟读,深沉有得,然后可读诸纪、传、世家;读纪、传、世家若不得其解,仍须从《自序》中求得。这实乃司马迁在教人读《史记》的方法。其体制如《周易》的《系辞》,《毛诗》的《小序》,皆关系到一书的体要。清人牛运震曾评价:“《自序》高古庄重,其中精理微者,更奥衍宏深,一部《史记》精神命脉,俱见于此太史公出格文字。”(《史记评注》)
      《史记》自《黄帝本纪》起百三十篇,合而论之,总是一篇。篇终必须收束得尽,承载得起,意理要包括得完,气象更要笼罩得住。《史记》的最后一篇以自序世系开始,逐层卸下,中载六家、六经两论,气势已极隆,后又排出一百三十段,行行列列,整整齐齐,最后又总序一百三十篇总目,其可谓无往不收,无微不尽。其文势有如百川汇海,万壑朝宗,难怪乎后世之学士文人有望洋向若之叹了。